《老子》第五十八章:“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八王之乱,五马渡江,呈现的就是这样的倚伏关系。一批批簪缨世家,草草收拾,仓促启程,星夜出走,从洛阳、从中原、从北方,纷纷南渡。长江以南,一时间北方口音不绝于耳,此起彼伏。好多人在石头城停脚后,四顾左右,看到建康以及四周已经人满为患,插足无地,又选择继续南下,直到天边的南海之滨。
南方的人口,就这样说涨就涨了。潮州也迎来了好多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的世家子弟。这些名门望族,颇看重门风,也颇看重堪舆。他们选中了韩江之滨、凤凰山下的一个小盆地——归湖,在这里聚众为伴,聚族而居。
这真是一个好地方。低山丘陵,前堂明亮,往南看去,直到海边,一望无际,尽是沃野平畴。当年,海侵的漫灌,也仅仅是抵达盆地前面意溪的边上,意溪一带,是河流的冲积平原,韩江、凤凰溪、文祠水,西北东,共同造就了这片小平原。
东晋的这些望族世家,他们很有一套,选址择地,采用称重的方法。他们在不同的地方,事先物色好地点,然后打深洞,掏洞取土称重。土重,就是基础好,这样的土质,致密坚实,安稳牢固,建村落、建城镇,放心无风险。潮州人把地基叫做“地鞋”,就是穿在房子、村子、镇子脚上的“鞋子”,“地鞋”不好,房子村子,就像踩着软土、沼泽,一脚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是站不稳的。
在归湖塘埔村乌石岭南坡,有一片好大的东晋墓葬群,远远看去,像一个蜂房,当地人形象地叫它“黄蜂采花”。这些东晋墓都是砖室墓,不再是以前的那种土坑了。墓制形式也讲究得很,有长方形单层券顶单室墓、刀形单层券顶单室墓和凸字形单层券顶单室墓。墓砖规格比较瘦长,颜色大多是红色和橙黄色,长40厘米、宽15厘米、厚5厘米,墓底砖砌“人” 字形,墓墙砖砌高11层。墓砖多数是素面,少数有纹饰的,纹饰也较简单。比较特别的是纪年砖,如:泰元十一年(386)十月一日;泰元十二年(387)八月二日。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东晋南朝,驿道上的行人车马,与杜甫那个时候的盛唐,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络绎不绝的来者,带来了各式各样的手工作坊、果蔬种植、商贸之术,还有酒肆茶居,书舍琴房,这些恍若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人烟物事,使南方郡县的官吏疲于奔命,应接不暇,他们一个劲地接连地向晋廷呈报:不行啊,管不过来。
仅一个外销瓷,就让地域广博、山海相连的揭阳县那些大官小吏穷于应对,焦头烂额,跑断了腿。1994年6月,在竹竿山军营前的窑房山山地上,人们从晋代馒头窑窑址收集到茶盏、小碗、大碗、罐、钵、坛。这些日用器皿,都施以均匀、肥厚的绿釉,或光亮碧绿,或晶莹如玉,全部开片。这些陶瓷精品,都是销往爪哇、流求一带。北关北堤古窑址、凤山赤岭埔遗址、凤眼山埔、南关一带,出土的两晋陶瓷,全部都是外销陶瓷。
东晋咸和六年(331),晋成帝司马衍看到岭南人口快速增长,物产丰富,墟市广布,原来旧朝设置的那套郡县,太过于空疏稀薄,鞭长莫及,遂将南海郡析为南海郡和东官郡,东官郡郡署驻宝安县南头;揭阳县析为海阳县、绥安县、海宁县和潮阳县,隶东官郡。
晋成帝还是保守了,原来以为可以长治久安,相沿不变,没成想,不过几十年,很快又不适应了。东晋太元八年(383)的那次“淝水之战”,东晋八万之师击溃了前秦的九十万大军,流落南方的汉族,又一次躲过了灭顶之灾。这时熙熙攘攘的南方,再次显示了巨大的潜力,像海绵吸水,不断地吸引着人流物流汇入和聚集。东晋义熙九年(413),晋安帝司马德宗,顺应形势,又析分东官郡的海阳县、绥安县、海宁县、潮阳县,以东官五营驻地新置义招县,设立义安郡。义安郡的郡治驻海阳县。
有人说,义安郡的取名,是义招、绥安各取一个字,这很有可能。
也有人说,义安郡的郡署在海阳县归湖,这个就弄混了,郡署从来不曾在归湖。清光绪卢蔚猷《海阳县志》载:“……旧在金山之麓,本晋义安郡署。隋唐以来,虽州郡名屡易,署皆因之”。 可见,自义熙九年置郡以来,郡署就一直设于潮州城(海阳县)北门的金山。倒是海阳县署所在,到现在还一直没有弄清楚。
卢蔚猷的《海阳县志》又载:海阳县知县署“旧在海阳山右,宋迁入州治内花萼坊”。从这个记载,可以知道郡治、州治与县治,原来都是分开的,一直到宋代以后,县署才搬进了潮州城。那海阳山是什么山?海阳山在哪里呢?现在仍难以确定。
郑昌时说,在归湖。他在《韩江闻见录》里说道:“然志称海阳故城在城北二十里海阳山,亦号凤山,是彩凤岭也。”他在书里这样描述:在潮州城北韩江的对岸,上游二十几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山,以前曾经叫海阳山、也叫过凤山,现在名叫彩凤岭。秦汉之前,韩江下游都是大海,只有这里和附近是沃壤。在这里建县城,是得其所哉,刚刚好啊。只是现在,这里变成了上游的积水湖,人称龟湖,积聚了好多的泥沙。曾经有人掘地挖土,还偶尔能掘到古城砖等器物。还有,城东门那个城门的地址,还在呢,就在那彩凤岭下。
比郑昌时早几十年的清雍正张士琏,在他编撰的《海阳县志》里,写的是:“海阳山,去城北二十里,南望大洋,晋建县于山麓。其城郭图绘海阳山于凤山之东,与竹竿山接。”这里的凤山和竹竿山,都在潮州城北,不过江,离潮州城也近,就在黄高公花园的北边。1949年之后,成为了驻军的军营。
越是扑朔迷离,就越是让人心痒不止,欲罢不能。1982年,全国文物普查,普查队专门到归湖,踏遍青山,叩问地理,大海捞针,觅无史迹,只是在一处池塘中发现一块脚踏石,镌有“彩凤岭”三个字。县治在此吗?是也?非也?始终未能得到明确的证据,只能暂作悬疑。
义安郡这方土地,更早的时候,是商、周的一个方国——海阳国。史书上记载,海阳国亦称南瓯国、瓯邓。《逸周书·王会解》所附《商书》中的《伊尹朝献》记载,商朝初期,成汤命令伊尹,制定了八方诸侯向商朝进贡的贡纳制度,伊尹遂作东、南、西、北“四方令”,其中,“正南,瓯邓、桂国、损子、产里、百濮、九菌,请以珠玑、玳瑁、象齿、文犀、翠羽、菌、短狗为献”。《竹书纪年》也载:周成王姬诵(?—前1021)六年,会盟天下,制定了共奉天子,承担朝贡,服从分封,违反必究等等条例。
周成王是周武王之后,西周的第二位君主,姜太公姜子牙的外孙。当时,周成王比演“周易”而名闻天下的周武王更加如日中天,威震四海,海阳国作为一个小方国,那是绝对要遵从盟约、恪守义务的。《逸周书·王会解》有:“成王定,四方贡献。” 所举的那些贡物中,就罗列了“海阳大蟹”。《王会解》一篇,亦写到了东、西、南各越的贡物:“……东越海蛤,瓯人蝉蛇,蝉蛇顺,食之美。姑于越纳,曰姑妹珍,且瓯文蜃,共人玄贝,海阳大蟹。……”
“蝉蛇”就是鳝鱼,鳝鱼温顺,食起来鲜美。
那海阳大蟹呢?海阳大蟹食起来是何等的滋味呢?说起来真让人心旌摇荡,垂涎欲滴。
今天潮州一带,盛产的花蟹、兰花蟹,就是那海阳大蟹。潮州人嘴巧、刁,食蟹,都是选那些雄性的兰花蟹,一只只大蟹,光蟹身就有七八寸长,洗净,然后清水大火,大锅大鼎,千万不要加佐料调料哦,一小筐活蟹,七腿八脚,伸来夹去,张牙舞爪,一双双蟹目,探出缩入,东张西望,就倒入鼎内,盖住,催火煮沸,熟即捞起,凉透,剥壳掰半,用双箸子夹肉,蘸一点点普宁豆瓣酱,白肉黄酱,那种鲜、甜,妙到毫巅。
一个人一餐饕餮它五七只大蟹,那种味蕾留在脑海中,任什么美味,都无味了。
那些珠玑、玳瑁、象齿、文犀之类,商王、周天子宝贝得很,命为贡品,日思夜想。其实在潮州,平常人家,也有两件三件,没什么稀奇。家里挂一只玳瑁,摆一架象齿,或者一枚犀角,会觉得祥和、安逸,也会觉得充盈、贵气,人往往不经意间,会显得谦和、温雅、细腻,会神采飞扬,文质彬彬,轻声细语。
汉高祖十二年(前195)三月,刘邦以揭阳县境,封南武侯织为南海王,这使赵佗非常不爽,憋闷怄气,在南越王宫团团乱转。但有什么办法呢,帝皇就是这样,满心眼里怕你坐大,怕你翅膀硬了,拍翅腾空,就是硬要在你南越国和闽越国中间,加塞一个南海国。这由不得你。
当然,南海国后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聊天闲谈的一个笑柄:南海王和南海国居民是闽越系,但南海国不在闽越境;南海国在南越境,但南海王和南海国居民不是南越系。好拗口啊。
慢慢赵佗想开了,就当没有南海国。嘿,这一着挺好,马上,整个人神清气爽,什么憋闷都消散了。现在,他算彻底弄明白了,所有的心情不好,都是自找的。
真正难受的,是夹在南越、闽越中间的南海王织,两边都盯着他看,两边都睥睨着他,让他整日汲汲皇皇,如坐针毡。当初在武夷山下做南武侯多好,偏要把他弄到这揭阳岭下,当什么南海王,德不配位,王有这么好当的吗?他把一肚子怨气,都倒向汉廷。在岭北的淮南王刘长,看到织意气用事,行为乖张,便以织反叛汉朝的名义,派将军间忌,带兵攻打南海国,把投降的织,迁徙安置到了岭北上淦。削王为民的织,平静下来,看着鸟在天空飞过,看着蚂蚁在地上忙碌,也觉得自己脑子一时短路。他向汉文帝上书、献璧,但间忌作梗,压下来,不给他送,使他“复反”,淮南王刘长,再一次将他镇压。
刘长死后数年,他的儿子淮南王刘安,把南海国和织的事情,通通向汉文帝刘恒作了书面呈报。这样,在海阳国旧境的南海国,仅仅存世二十来年,就此消亡无踪了。
南朝是一段风流倜傥的岁月,唐杜牧留下了不少吟咏南朝的诗篇,其中这一首,妇孺皆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南朝的乐府民歌,也爽朗明快,直抒胸臆,又韵味悠长:“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碧玉捣衣砧,七宝金莲杵。高举徐徐下,轻捣只为汝。”
就在这清词丽句描绘的鹂鸣莺啼之间,两个苦命的孩子,相继走进了义安的史籍。南齐永明七年(489),齐武帝萧赜封他的第二十子萧子珉,为义安王,即义安郡太守。那时候,萧子珉只有5岁,这是一个没有上任到位的王。5岁的太守,跟在母亲齐武帝婕妤、琅琊颜氏的身后,在建康那方绮丽的山水间,读书游戏,假山园苑,足不出宫。
奈何造化弄人,萧墙祸起。永泰元年(498)正月(二十四日),篡位的齐明帝萧鸾,把齐高帝、武帝以及文惠太子的儿子们,全部杀害。那一年,萧子珉14岁。
齐高帝萧道成的儿子们、孙子们,一个都不留,全都没有了。
自幼失怙的萧鸾,是叔父萧道成,从小把他抚养教化,长大成人,现在……
南朝梁大宝元年(550),梁简文帝萧纲,封第十八子萧大昕,为义安郡王。又是一个10岁的孩子。但大昕是一个早慧、聪敏的孩子,他的母亲陈氏,在梁大同十一年(545)早逝,年仅4岁的大昕,仿佛一个大人,整日哀痛,哭泣不已,一双炯炯的瞳仁,哭得竟有了眼疾。
早慧的孩子心事重,是。
树欲静兮而风不止。梁太清二年(548),南豫州牧侯景,假清君侧之名,在寿阳起兵叛乱,太清三年(549)攻陷建康,85岁的梁武帝萧衍,被侯景拘禁起来,活活饿死。侯景立萧衍的第三子萧纲为简文帝。
简文帝是个名重后世的诗人,名气不逊于他的同母哥哥昭明太子。且看看他写的诗作:“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笛声下复高,猿啼断还续。”“贰师惜善马,楼兰贪汉财。前年出右地,今岁讨轮台。”“晚日照空矶,采莲承晚晖。风起湖难渡,莲多采未稀。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和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 可是他手无缚鸡之力,遇到凶神恶煞,坐困宫中,有什么法子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祖父武帝忌辰那天,大昕奉慰父亲,8岁的小孩子,泪流满面,呜咽不止,宫里的左右,无不跟着他掩面而泣。郁郁的日子又仅仅过了两三年,大宝二年(551)八月戊午日,大昕被憋不住的侯景杀害,年仅11岁。义安郡王,封了还不到一年。(www.xing528.com)
杨坚的文治武功,其实是被低估了。把一个四分五裂、军阀混战、群雄割据,几百年飘摇不定、动荡不安的中国,捏合到一起,统一到一起,殊为不易。现在,过州过县,就像走亲串门,会友访旧,坦然正大,不像过去,是出境出国,把关严格,心有戚戚,担惊受怕。
潮州的得名,也是从杨坚始。隋开皇十一年(592),隋文帝杨坚,在义安郡这片地方,新设州一级的建置,取名“潮州”。就是说,这片地方,潮水漫漫去复返,退潮涨潮两茫茫。后来,韩愈《鳄鱼文》的“潮之州,大海在其南”,也有这样的意蕴。这是一个颇有新意,别开生面,亦有在场感,即景生情的名字。
隋炀帝杨广却不这样看,他觉得以前的郡、郡望多好啊,有古韵,多典雅,思接千古,地连万方,不亦乐乎。这样的念头积攒心里,挥之不去,特别闹心。在继位两三年之后,隋大业三年(607),他终于痛下决心,把全国的州,又改回郡,潮州又复名义安郡。
隋朝的时候,义安郡的海上贸易,已经颇具规模,在京师长安、洛阳一带出没的昆仑奴,在义安郡也时有出现,并不稀奇。
这里的“昆仑”并不是昆仑山,而是古代泛指的南洋地区。《岛夷志略》云:“古者昆仑山,又名军屯山,山高而方,根盘几百里,截乎瀛海之中,与占城、西竺鼎峙而相望,下有昆仑洋,因是名也”。释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也写道:“南海诸洲有十余国,初至交广,遂使总唤昆仑国焉。唯此昆仑,头卷体黑。” 昆仑的地域,冯承钧根据《一切经音义》,画出了一个四至的轮廓:“昔日昆仑国,泛指南海诸国,北至占城,南至爪哇,西至马来半岛,东至婆罗洲一带,甚至远达非洲东岸,皆属昆仑之地也。”
隋唐时期,长安、洛阳等地,曾经有一句流行语——“昆仑奴,新罗婢”。新罗的婢女,类似于今天的菲佣,受过专业训练,乖巧能干;而昆仑奴,属于尼格利陀人种,是矮黑人,他们个个体壮如牛,性情温良,忠实耿直,贵族豪门都争着要。还有一些昆仑奴,来到中土以后,精习乐舞,与人娱乐,这些人因为体态和技能的特殊性,享有比“胡旋女”、“高丽婢”和“新罗婢”更高的名声。
义安郡沿海的昆仑奴,却是水手,不是官奴或者私奴。朱彧《萍洲可谈》卷二称:昆仑虽属岛民,但有“山中野人”与“近海野人”之别。前者“食生物”,与“入水眼不眨”,应分属两类,即驯兽昆仑和善水昆仑。《广雅》:“舶,海舟也。入水六十尺,驻使运载千余人,除货物,亦曰昆仑舶。运动此船,多‘骨论’(昆仑)为水匠。”这种昆仑舶,是一种远洋大船,吃水深度18 —20米,绞椰子皮为缆绳,熬橄榄胶作料灰,不敢用铁钉,怕铁热易燃,用方木枋造船,怕船板薄了易破。船长约有25米,分前中后三个大舱,见风使船舵,张帆顺洋流,靠风力,而不靠人力,人力撑不动。除了货物,一艘船,还可以运载一千余人。操纵这种大船的,就是昆仑水手。
大业三年(607),杨广令羽骑尉朱宽,入海访求异俗,海师何蛮,也跟着一起去。到了流求国,语言不通,只抓了一个人,权作交差之用,无功而返。第二年,杨广又令朱宽再去流求,好言好语抚慰一番,让他们识时务,与隋朝通好。偏偏流求软硬不吃,朱宽毫无办法,只好带走他们的布甲,当成战利品,悻悻而归。
经略流求如此一再碰壁,杨广绝不甘休。大业六年(610),杨广派武贲郎将陈棱、朝请大夫张镇周,发东阳兵万余人,自义安泛海击流求国。月余而至。
《隋书》上说:“初,棱将南方诸国人从军,有昆仑人颇解其语。”
从义安郡出发,有昆仑奴可以做翻译;从义安郡出发,还可以迷惑流求人。因义安与流求素来通商,流求人见到战船队,还以为是商船队,常常摇着小船,哼着小调、渔歌,到大船上做交易。这样,陈棱的战船队,偃旗息鼓,趁流求国毫无警惕,突然间就在流求浊水溪的入海口登陆。其后,势如破竹。
《隋书》完整地描述了隋朝征流求的全过程。但“发东阳兵万余人,自义安泛海击流求国,月余而至”,这一句记述发人深思。
隋代的东阳,是今天浙江的金华。这支征流求的隋军,为什么不从金华出发,沿富春江、钱塘江和杭州湾,入东海,走近道直取今天的淡水、基隆,而非要多走600余海里,沿着大陆的海岸线,南下粤东的义安郡,然后,才又渡海,东击流求?
也许,在金华出发时,乘坐的战船不适合横渡海峡?必须到已经造好了,或者存在适合渡海船只的地方换装备?也许,是风向不好风势不顺?也许,是缺乏向导和翻译?
想想看,最重要的,还是没有适合的战船。其他的,倒都是次要。
跨海登陆作战,非拥有较敌绝对优势的舰船不可。隋朝的造船已经很发达了,不但继承了秦、汉等前代的船尾舵、橹、风帆等造船技术,更有了榫接结合铁钉钉联的造船方法,这是优于前代的更先进的造船术。隋炀帝下江南的时候,建造了长20丈、宽5丈、高4 .5丈,有楼4层、房间160间的特大型龙舟,还有凤艒、黄龙、赤舰、楼船等数万艘。隋代建造的战船,还有杨素监造的“五牙”,这是一种著名的战船,起楼5层,高10余丈,左右前后置6副拍竿,并高5丈,可载军士800人。可载士兵百人的有黄龙,还有馀平、舴艋等兵船。五牙战船在伐陈战役中,从长江三峡直至京口,所向披靡,一路无敌。在平定东南沿海叛乱时,又从余姚泛海,取永嘉,直至泉州,攻无不克。可见,隋代的造船技术和水军战术,有多先进。
陈棱、张镇周攻流求的战船,是五牙或黄龙吗?似乎都不是。五牙运兵量大,攻击力强,但无风帆,平底,是适用内河近战攻击的战船,仅靠人力划桨,能贴近海岸线机动,已属不易了,要靠它航行200余海里,横渡海峡,几无可能。
黄龙载兵只有百人,若用于万余人的攻流求军队,仅运兵就需百艘以上,加上马匹、淡水、给养,将达150 —200艘战船。这样庞大的船队,很难做到战役隐蔽,在海峡也易于遇风受挫。
陈棱是武贲郎将,官阶正四品,张镇周是朝请大夫,官阶正五品。按照隋朝的规制,两个人的旗舰和座船,都只能是楼船。楼船自汉代起,已是三桅帆船,能靠自然风力,远洋航行。宋应星的《天工开物》,对船桅数,是这样说的:“船每十丈,有两桅。”以此来推算,木船置三桅,船长应有20丈左右,约66米长。古代海船的长宽比,是大约2.5∶1,这样,船的最宽处,约有7 .4丈至8丈,约合25米至26米多,排水量有130 — 150吨,假若是两到三层的船楼,安置500名士兵是可能的,再加上每船自带兵器、马匹、淡水和食粮,减少补给船只,那陈棱征流求的万余兵力,只需楼船20 至 25艘。这样的船队,伪装成商船,分路并进,极容易出其不意。
从隋代义安郡的地形看,攻流求兵力的集结点和进攻的出发点,应在今天柘林湾至汕头港西一带的海域,而这处海域在隋代属于海阳县。以当年全郡仅2066户之地,能拥有跨海远征所不可或缺的造船、航海技术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但是,假若坐下来详尽地考辨一下,细究一下,也就明了、释然。
义安郡古属百越之地,自春秋战国,以至秦汉,越族的舟师,就很著名。据《隋书》卷二记述:“(开皇)十八年春正月辛丑(598年3月12日)诏曰:吴越之人,往承敝俗,所在之处,私造大船,因相聚结,致有侵害。其江南诸州,人间有船长三丈已上,悉括入官。”可见,当时长江以南的吴越、闽粤等越族,均具备造三丈以上大船的技术,而且因船聚众,威胁到隋朝的稳定,隋文帝才被迫下诏,没收三丈以上的大船。
江南,特别是闽粤,开发的年代比黄河流域晚,植被破坏迟,隋炀帝游江南,要造大船队,便派王弘、上仪同、於士澄往江南采木。那时,南方遍地都是造船大材啊。司马光《资治通鉴·隋纪四》,在记述“帝使羽骑尉朱宽,入海求访异俗,至流求国而返” 之后,又紧接着说:“初……上将有事四夷,大造兵器,(宇文)述荐(云)定兴可使监造,上从之。”看,征流求的兵器、船舰,是大业三年(607),朱宽入海去流求之前,就由云定兴开始监造了。虽然制造的地点,翻遍文献,都没有记载,但常识跑不了啊,那绝对应该在进攻的出发点附近。在义安郡出发征流求,那万余名东阳兵,他们的武器、铠甲等装备,从东阳一路携行,那是无可非议,而粮秣、淡水、向导,则必须在进攻出发地筹足,这也是兵家常识。因此,史家推测,当时义安郡,应该有储量足够供应此次出征的军用粮仓,甚至有可供10万斤以上粮秣的大市场。
大业七年(611),距从义安郡出兵征流求仅仅一年,各地就烽烟四起,起义不断,全国竟有200多支反隋起义军。后来,鏖战不已,你消我亡,逐渐形成了三支主力,即河北的窦建德,江淮的杜伏威,瓦岗寨的李密和翟让。大业十二年(616),鄱阳人操师乞起义,自称元兴王,自改年号为“始兴”。十二月,操师乞带兵攻陷豫章,还来不及高兴,来不及好好地庆贺一番,转瞬就中流箭战死。他的部将林士弘,眼疾手快,立即就接手了一切,自称皇帝,自立国号“楚”,建年号为“太平”。林士弘在彭蠡湖(今鄱阳湖)大败隋将刘子翊,接连攻取九江、临川、南康诸郡,又挥师占领了番禺(今广州)。岭南俚族头领、俚帅杨世略,闻讯起兵,响应林士弘,并趁机占据循州、潮州境。这是潮州境第一次“蛮僚啸乱”。
大业十三年(617),李渊起兵,拥立代王杨侑为隋恭帝,改元义宁,尊三下江南、人在江都(今扬州)的隋炀帝为太上皇,自己为大丞相,封唐王,以武德殿为丞相府。第二年,隋炀帝的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在江都兵变,勒死了隋炀帝。隋炀帝一死,李渊便即刻甩开了隋恭帝,逼他禅位,称帝建立唐朝,改年号为武德元年(618),定都长安。
义安郡重新改为潮州,是在武德四年(621),从此,“义安”一名不再使用,直到如今。
潮州归唐,却要到武德五年(622)。唐高祖李渊,在平定中原以后,马上任李靖为岭南抚慰大使,带兵南下,分道招抚各州。这一年正月,李靖命荆州总管、赵王李孝恭,派人招抚杨世略,杨世略是机警之人,先前已晓得这内中的利害攸关,毫不拖拉,即以循州、潮州两州归附唐朝。也就在这一年,拒绝招抚,困守安成山洞的林士弘,在病中郁郁死去。满打满算,其国祚也就六年。
林士弘的楚国,史称“太平楚”。据欧阳修的《新唐书》记载:楚定都豫章(今南昌),其疆域,“北尽九江,南番禺,悉有之”。其时,这个鄱阳湖畔的起义农民,以人勇猛、讲信誉,聚众数十万,占有了江西全境和广东一部,包括江西的豫章、九江、临川、庐陵、南康、宜春,广东的番禺、循州、潮州等地。有史书载之曰,林士弘所到之处,“豪杰争杀隋郡守,以郡县应之”。《新唐书》亦载之曰:“临川、庐陵、南康、宜春豪杰,皆杀隋守令以附”。
奈何造化弄人,楚国要命的一役、陨落的一役,却是与当初起兵拥戴他的俚帅杨世略打的。武德五年(622),林士弘命令其弟鄱阳王林药师,率兵二万进攻循州(今惠州),意图稳定南方,再图进取。但楚军到达循州城外,即遭到新任循州总管杨世略的全力抗击,林药师战死,楚军溃败。
呜呼,出师不利,消息传来,楚廷震惊,人心浮散,不可收矣。
此时,林士弘走的,与杨世略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林士弘拒绝唐朝的几番招抚,退无可退,困厄于赣西北颍州(今吉安安福县)安成山洞中,不骑墙头,不随风使舵,忧愤难平,守身而死。这等节操,这种骨气,在隋末唐初的各路起义军中,能有几人?惜乎,绝无仅有,唯此一人,这岂不令人哀哉叹绝。
从史称的第一次“蛮僚啸乱”,到审时度势,顺应潮流,归附唐朝,保境安民,杨世略走的,是一条民族融合的路。史载,杨世略乃义安郡海阳县汤田驿飞泉岭(今丰顺县汤西镇南礤村)人,其世代为岭南、岭东土著俚人大首领。杨世略献潮、循二州降唐以后,被李渊任命为第一任循州总管。自唐初的武德五年(622)设循州总管府,到贞观元年(627)李世民撤循州总管府,此五年间,循州总管管辖的地域,包括今惠州、东莞、深圳、河源、汕尾、潮州、汕头、揭阳、梅州诸市,以及增城、新丰、翁源、曲江和福建的云霄、诏安、东山等县,其时称曰潮州、韶州、循州三州。贞观元年,撤循州总管府,潮、韶、循三州,改隶广州总管府。
烟波浩渺,俱往矣,年复一年。杨世略的治政方略,今多已不知,所知者乃史籍门缝窗隙里,透出来的豆粒灯影、摇曳烛光。
自武德五年(622)正月,杨世略归附唐朝以后,跟在他身后,同一年内归唐的,有:俚人大首领宁长真“以宁越、郁林之地请降”;俚人首领合浦太守宁宣来降;广州俚人酋帅邓文进以广、韶地来降;俚人首领日南太守李晙以日南地来降;其余各地俚人首领也从高凉酋领冯盎归唐。至此,岭南全境和平统一。依此可见,杨世略的垂范,杨世略的影响,在俚人之中,可谓大矣。
《新唐书》本传记载曰:其时,“南方悉定,裁量款效,承制补官,得郡凡九十六,户六十余万”。有专家言,杨世略作为粤东世袭的俚人大首领,他的归顺,既平定了南疆,稳固了唐初岭南的边陲,对隋末战争之后,岭南民生的重建、民瘼的消弭,至为重要;其在任上,又孜孜矻矻,促进了潮州、循州少数民族,与中原汉族的进一步融合,为后来韩愈的治潮,奠定了基础。
而今,风消云散,彩霞满天,出潮州城西北,从古巷、登塘,沿着安丰公路,走八九十里,到汤坑邱屋寨榕树山,山上有历史深处,纪念杨世略的祭祠大伯爷宫,有缅怀杨世略和夫人傅氏的石牌坊,石牌坊上正书“飞泉玉露”,那是遥远的岁月,飞泉岭飞回来的一声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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