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口古镇的水陆码头兴起于何时？

碧口作为水陆码头究竟兴起于何时，方志中没有明确记载。我在森林茂密的摩天岭北坡的肖家、碧峰沟、对树这些早年人们曾走过的入川道上，发现许多村庄遗址和坟茔，墓碑多是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年间的，修路记铭、护林碑有同治、光绪。显然，此前还没有完全把小贩们的生意揽过来。可知，碧口水上码头有一个逐渐形成的过程。据常去碧口做生意的老辈们讲，它的形成均来自嘉陵江流域及绵阳、江油的客商。他们看到中坝场陇南各县及南坪人背畜驮的中药材：党参、大黄、花椒，嗅到了商机。有水上漕运传统的四川人，自然首选是航运，嘉陵江船工号子北上碧口，大批川人涌入，成为蜀地风情浓厚的陇上重镇。

据碧口药材世家估计，碧口码头大约兴起于清乾隆时期，鼎盛于清末到民国初年，虽无可靠记载，我想是可信的。光绪二年修成的《文县志》很少着笔碧口，看来那时还不是十分兴旺。尤明智先生把南北朝时的南五部、盘堤县考订在碧口，隋唐时的方维也是碧口。南五部、盘堤城，考证有点勉强。《龙安府志》《一统志》记载，方维是今天的青川县城乔庄，在谭其骧先生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中，方维镇的位置在白龙江边，白水以上不远，按此当属碧口。《阶州续志》上说法也不同，《中国历史地图集》把南五部和盘堤标在白龙江边，方位离碧口甚远。因此，只有方维城能沾点边。

碧口，在史籍中少有提及，但不等于不重要。我想，从文县入川，从蒿子店走白龙江栈道，必过玉垒关，碧口也是绕不过去的。

三国时魏蜀两家的交战中，史料记录的有桥头（玉垒），有方维，景谷（白水），没有碧口。我们从今天碧口去青川道上的“悬马关”“青崖关”，以及沿江走白水，抄小路去青川青溪、乔庄的地形地貌，可以推断，不会是太冷落的地方。有人考证，当年邓艾一部人马就是从悬马关进入青川转平武的。清顺治六年（1649年）二月，明宗室朱森滏与属下赵云贵率万余人由玉垒关攻阶州。十八日吴三桂遣李国翰赴援，阳平关参将许占魁，道出碧口袭其后。这是我所见到的明确提到碧口二字的史料。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由纹党而兴，享誉陇上；滔滔白龙江成就了水上码头的地位。长江沿岸直至上海的客商慕名而来，成为西北著名的药材集散地。这些商家，带来了先进理念、山外文明，带来了日用“洋货”。由此，带动了为船班、药商生意人服务的相关行业——会馆、妓院、烟馆、饭馆、酒馆、茶馆，也就有了“碧口不像甘，南坪不像川”的说法。

父亲建国后赶碧口场，卖党参，使我幸运地在童年的记忆里，第一次有了吃水果糖、落花生的经历，有了岳池布、轧花布、锅巴盐、电报局、茶馆、王爷庙、川陕会馆之类的新名词。他回来逢人便说，碧口水陆码头，红火景况，虽然比起中坝逊色些，但中坝有的日用品，碧口都有。商号店铺鳞次栉比，尤其是独具蜀中特色的茶馆，绘声绘色说书的人，口说手指的滑稽动作，听众边品茶边叫好，不时还鼓鼓掌，让父亲不想挪步。他常说没文化在那里寸步难行。他去吃饭，饭馆里香气四溢，人满为患，呼五吆六，猜拳行令，人声鼎沸，好不容易挤进去了，一声“客官，里面请……有蒸的、有炒的、有炖的……木须肉、粉蒸肉、回锅肉、红烧肉、爆炒腰花、辣子鸡、酱牛肉、卤牛肉、炸牛排、牛肚、牛杂、涮羊肉，糖醋鱼、清炖鱼、水煮肉片、三鲜汤……”菜名报得极快，他听不懂听不清，只好看别人桌上点好的菜，用手指指一样。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是碧口兴旺之巅峰，那时正是新思想不断涌进，正义与邪恶殊死拼搏的时期，良莠难分，藏污纳垢。

这块甘肃最早花红柳绿的地方，20世纪中叶的春风是顺白龙江吹进来的，这给它固有的温酥与秀气更增骄颜。洁净如绿丝带的白水江在玉垒关，加入白龙江洪流，顿生浩荡，在崇山峻岭中蜿蜒迂回，挟风掀雷，被水电站大坝收容，其原始莽撞变得深厚而雍容大度，丰满而美丽。

甘川公路从兰州出发，告别洮河打道白龙江，又甩开白龙江趋附白水江，意在连接文县城，贯通阴平道，再入白龙江、嘉陵江河谷，伸展到重庆。汽车运输接过白龙江嘉陵江身上的重担，用喇叭声取代了号子声。没有了“母猪湾”翻船的哀泣，也不会有肩扛纤绳背负烈日下的血泪和汗，不再有脚踏卵石朔风贯顶血痂斑斑的哭诉。天道轮回，艳阳高照，稻花飘香，和风吹拂，江水欢歌，车轮滚滚，汽笛声声，满载朝阳，满载歌声。(www.xing528.com)

大坝下的小镇，由清流激荡岸柳婆娑的江水环绕。曾养育着碧口，使碧口大展丰姿的江水，今天依然是小镇兴旺之源。有了这条淡绿色的绸带，山野如有乐声，青山因此增色，让小镇的人在梦幻中憧憬无限，让向往者心驰神游。三省通衢的碧口，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回荡过的川江号子由马达声取代。小镇，今非昔比，楼房幢幢，江堤环绕，鲜花含笑，古风犹存，而新意迭出。碧口，夺取陇原春之先声，东迎陇海时代潮流，南接天府之富庶。有江南小镇的艳丽，又具北方的朴拙大度。有轻烟细雨，柔弱微风。无分春夏秋冬，晨光初露，刚刚从恬静中苏醒的小镇，迎接新一轮的忙碌。菜市场的青菜活鲜鲜，水淋淋，摆满摊位，等待家庭主妇们挑选；三轮车穿街走巷，接送为小镇营造辉煌的人们；艳阳高照的时候，青山和碧水散发一层淡淡的蓝光，像一对情侣，相依相恋，情意迷离；黄昏，阳光从山后倒射上来，给西边半个天空一片浪漫的殷红，江堤上依偎的靓男靓女们，在温馨和缱绻中，谈人生，谈理想，看青山夕照，听江水滔滔。

弯如钩月的街道，店铺比肩，或百货或五金电器，或服装或土产，无物不有；茶叶，是碧口打出的一张响亮名片，成为引领碧口中兴的龙头。固定销售店，流动摊点，高档，中档，低档，应有尽有。

环绕碧口的山林，属白水江自然保护区。由于地理区系的特殊性，动植物资源种类之丰为西北地区之冠。比如，大熊猫、金丝猴、羚牛，它们是国宝级动物；再如珙桐，属国家濒危稀有物种。

我常去碧口，多在春季，去山中巡查，去社区走访。那些翠竹掩藏的小阁楼，那岚气淡淡的树木，绿得能捏出水来，雾霭从坡坡岭岭上升腾；那逗人情丝的菜籽花，随着阵阵清风，将你包裹其中。被那种妙曼香甜围绕，如入南柯梦中。到了夜晚，江声悠扬如歌，仿佛圆舞曲在暗红色的灯光下回荡，唤起你对青春的羡慕。山峰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似一幅幅屏风。这种诱惑是无法抗拒的，尤其是，当天幕与青山间悬起一轮新月时，月辉洒向山林，一种暗绿泛出深不可测的光，月辉洒向江面发出清幽幽的蓝光，洒向座座小楼，让你抚今追昔，遐思无限。

当你在河堤上欣赏泛金闪银的江水时，那些喷射胭红的窗户中，有的流出欲昏欲睡的迷魂曲，有的荡出以打击乐为主的铿锵声，也还夹杂着节奏明快高低音搭配得极有韵致的川腔，让你流连忘返。

这时不可能什么都不想，你不能无动于衷，自然让我首先想到的是父辈亲历过的碧口，与我眼前的碧口，两者之间的距离。那些红灯笼下的淫声浪笑，那些烟馆中的哈气，那些掷骰子摇宝的得意与沮丧。大把赚钱者有之，一掷千金者有之，腰缠万贯荣归故里者有之，借债还乡沿街乞讨者有之。有钱就有理，无钱有枪更有理。昨天的碧口，是冒险家的乐园，昨天的繁荣难以和今天相提并论，今天的碧口才能真正担当得起“繁荣”二字。

又有一座白龙江大桥像一道彩虹拱起在青山绿水之间，上下三座大桥连接南北，这正是昨天和今天的不同之处，是历史的必然，也是时代发展的必然。正如谁都不能阻止白龙江流入嘉陵江、长江，最终流入大海一样。

李世仁（原载《漫步阴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