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庙”里供奉着几尊泥塑神像,色彩鲜艳,墙上画着几位腾云驾雾的仙人似有神通,泥塑和壁画没有注解,不知这些形象中有没有修桥铺路的善士恒道人,李缵甲。
康熙年间,在京城的澄江籍高官赵士麟写了篇《恒道人善行序》,表彰澄江人李缵甲积德行善和重修见虹桥的壮举,这篇文章被收进道光年间的《澄江府志·艺文》:
继登李君,吾澄善士也。孝友出于性成,和平可达神听。髫龄失怙,奉婺母以终天年;弱冠废书,依伯兄而抚幼弟。悲缠风木,泣甚□鱼;食止齑盐;情同元结;为善必果,恩贻二亲。以令名待人惟诚,岂钓一时之虚誉。事难悉数,美不胜书。悯风俗之颓波,格言重刻梨枣;怜孤贫之乏绝,曲计力免饥寒。泽及枯骸,一遵月令;人施妙剂,尽出经方。置舟楫于横流,如登衽席;建桥梁于绝壑,奚假乘舆。甃石以济崎岖,王阳勿劳于回驭;汲泉而苏行旅,雍伯何取乎给浆。以至排患解纷,群颂鲁连之义;吮疽疗毒,咸沾吴起之恩。片语息夫夫嚣争,一言重于刑罚。人称李长者,出游而童叟皆知;自号恒道人,历久而声闻益著。化行吾里,龙钟而忽有子孙;庆格彼苍,羸马而获全夫妇。郡邑加之棹楔,闾阎待若神明。
仆薄宦京华,常怀桑梓。捐俸而襄盛举,赖有同志之子皮操觚而序高风,惭非多才之元晏如逢怀葛足挽江河。念切攀安,将买丝而绣耳。情殷御李,请扶杖以从之。
赵士麟这篇文章文笔华丽,用典频繁,夸人夸得很用心也很用力,但这种“高度概括”的文本对平头百姓来说有些晦涩难懂。道光版《澄江府志》中对李缵甲的记载几乎是赵士麟文本的缩写,更简洁,更概括,惜字如金。
在九村游访时,我问过几问“李缵甲何许人也”,少有人知。在有关史料里查找“李缵甲”,几乎所有的“记载”都来自道光年间的那本志书。
李缵甲是澄江人,家庭住址不一定在九村,工作场所也不一定在九村,但他在九村留下的一拱石桥家喻户晓。赵士麟的文章本就是一个大纲,信息量巨大,却一直无人理出善士李缵甲的故事。见虹桥是李缵甲留下的唯一“史料”,只过老桥不识旧人,怎么说都是缺憾。
2019年秋,我第一次站在了见虹桥头。老桥方石垒砌,苍如乌金,拱内三十年前加固的石层紧贴老石,却色如新玉。古桥两端已与九村河两岸山体相融,桥面平坦宽阔,连接着崎岖山路。见虹桥旁,有一个小庙。同行的陆永康先生说,这是村民们自己搭的“河神庙”。
“河神庙”里供奉着几尊泥塑的神像,色彩鲜艳,墙上画着几位腾云驾雾的仙人似有神通,泥塑和壁画没有注解,不知这些形象中有没有修桥铺路的善士恒道人,李缵甲。
▲见虹桥
我试图用赵士麟的《恒道人善行序》“还原”当年见虹桥的故事。“还原”历史和传说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比如《三国演义》也是某种对三国时期的“复盘”,这一做法尽管算不上严谨的史考,却能理出彼时风土彼时人情。我查证了一些康熙年间相关的人和事,比如说,通判王猷和知府张圣猷,还有“铁索桥”的由来,线索不是很多,却能摸出头绪,情节不尽真实,却体现出情怀。
康熙九年,公元1670年,盛夏。李府门庭若市。
进来的人不全是看病的,看病的进了院子还要进正堂,正堂是诊脉开方抓药一条龙,但有些人进了院子在正堂门边放下一篮子东西转身就走了。
李老先生的宅院有些古怪,没院门,两块青石隔开丈余算是大门,院大可容车马,围住院落的不是围墙栅栏,而是一圈开花结果的杏树,树与树之间相隔六尺,皆被踩踏成小道,条条小道汇聚到院子中,如同千流归海。再看房子,偌大宅院没有东厢西厢,只有正房三间。三间房本是连在一起,可风格迥异。左右两间,茅草盖顶不见青瓦,外墙敷着的黄泥掉了几块,看得见墙里的土坯,门窗老旧,几处变形的窗框用木条支撑,虽有两簇老竹挡在窗边,却也遮不住老房子的残败。正堂就不一样,高门大户雕梁画柱,粗石房基,原木举架,房顶琉璃,四壁青砖。大门敞开,堂内木案木椅厚重结实、朴实无华,案上是文房四宝乌木脉枕,椅上是羊毛软垫竹丝靠背,桌椅后是满墙贴着标签的药柜密密匝匝:丹桂、肉桂、月中桂;党参、玄参、高丽参;川乌、草乌、何首乌;木瓜、苦瓜、老丝瓜;麝香、沉香、广木香……九行三十六列共三百二十四屉,那真是七叶一枝花、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九树一根藤,应有尽有。
正堂内有几声小儿哭叫,李老先生正在给小娃娃处理伤口。娃娃是阳宗人,五六岁的样子,摔断了小腿,内外两伤,阳宗的郎中保不住娃娃的腿,让娃娃的爹娘快到澄江找李郎中。李老先生先给娃娃服下适量草乌散,娃娃昏睡之后便开始清溃面接断骨,手法精到,一气呵成……小娃的娘不放心,再三询问腿能不能保住,李老先生说,保得住,过了这一夏,娃娃就能满街跑了!
小娃的爹出门片刻,也买了一篮东西,放在了正堂门外。李老先生刚好看见,急忙出门拒绝,一见门外已有一排竹篮,装满了老酒腊肉瓜果梨桃,一时愣住。
小娃爹给李老先生深施一礼:
“刚听说李郎中夫人有喜,也来凑个热闹沾沾喜气,也多谢老郎中救治我儿啊!”
李老先生皱眉头:“这是谁走漏了风声!”
恒道人李缵甲李老郎中快七十岁了。夫人顾氏比他年轻二十多岁,四十有四。两口子努力了二十年也没怀上孩子,李郎中研药方苦调理,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了。夫人身怀六甲,从不在正堂露面,只在后院菜地溜溜身子,有个来看病的找厕所找到了后院看到了夫人,一传十十传百,凡是被老郎中医好的乡里乡亲全来送贺礼了!
怎么回事?这么回事:李缵甲看病从不收钱,开药就收个“成本价”,天长日久如此这般,乡亲们看不过去了。有一年李缵甲夫妇在抚仙湖畔度了半个多月的假,回家一看老旧的大堂已被推倒,几十名乡亲正要“强拆”两边的土房,李缵甲问明情况后动了怒,大堂已拆,他无能为力,左右土房坚决不给拆!李老先生心里明白,乡亲们这是想让他住得好些,但他最终把建起的正堂弄成了医馆,自书一幌“恒道人”高挂门前,从此李府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善人堂,澄江府善人不少,但如李缵甲者,还真找不着第二个。
李家不是大户。李缵甲少小时父母双亡,几乎没上过学。亲戚收留了他,他便跟着叔伯哥哥一起讨生活,带大了叔伯弟弟。好在李缵甲在医药方面有天赋,又好学,年轻时自配方剂救数人性命,渐被乡里视为圣手,便在山间安身立命。后娶妻顾氏,甚是贤惠,夫妻二人生活节俭却善举频频,“怜孤贫之乏绝,曲计力免饥寒”,深得乡里爱戴和推崇,被视为乡贤,有“片语息夫夫嚣争,一言重于刑罚”之德能。
傍晚,李缵甲吩咐徒弟收拾门前竹篮,只留下一坛老酒,其余物品分发给村里孤老。老先生自斟自饮了几盅,有些郁郁寡欢。日前徒弟们从老竹山采药归来时在见虹桥落水,五担草药顺流而去,找不着了,老郎中心疼。夫人顾氏在土坯房里哼了几声,老先生连忙捏了几撮茶叶放在嘴里,直奔内室。
夫人道:听杯盏声响,必是你又吃酒,我沾不得酒气,你即便是含茶,也难遮掩。老先生道:夫人莫怪,那五担草药中有几十株老竹山珍品药材,一年只有这一采,一采也仅有这几十棵,九村姚家三兄弟肺肾两虚,已等了一年,却……可惜了。给他们调好了药方,却无药可用,一时郁闷,呷口老酒压压心神。
夫人挺着肚子数叨老先生:你这算“龙钟而忽有子孙”,以后有你忙的,莫贪杯伤了身体。好像又有人来了,我这厢无事,你去吧。
李老先生扶夫人上床歇息,转身来到院中。澄江府通判王猷站在门前对老郎中深施一礼:见过恒道人。李老先生连忙还礼:不知大人前来,老夫有失远迎。请里边说话。
李老郎中拉王通判入正堂落座。王猷道:老爹你可是一方长者,数德无量童叟皆知,如神明之于乡里。你帮帮我。上月有村民到府衙请愿,诉见虹桥之危迫,吁府衙拨库银修缮。半月前官兵调防黄草铺,五十官兵被困桥面,崩了两条铁索,前行不能,统领再诉府衙。今又听说你五个徒弟从桥上掉下去了,还弄丢了五担草药……老爹,咋个整你给个主意噻!
老郎中轻捋长髯道:五人落水,草药给冲没了,确有此事。哦……此桥是王大人出资修建,已是福泽百姓之举,大人来找老夫,这是……要讲哪样?
王猷直拍大腿:讲哪样讲哪样!老爹,修桥嘛,咋个修一哈嘛,你拿个主意,讲给乡亲们听,他们都听你呢不听我呢嘛!那桥摇摇晃晃呢在那点,我被投诉了!
李缵甲沉吟半晌,盯着王大人看:么,你当初为哪样偏要修个铁索桥?王通判也快人快语:还修石桥?老爹你博古通今,大明朝最初修的就是石桥,修了塌、塌了修,石桥在这点咯能扛得住地震洪水?我还不是想换个方法,桥能长久些么!李老先生道:见虹桥乃官兵、商贾必经之路,现在这种,必修无疑,银子府衙要拿才是。王通判道:澄江府银根紧缩,今年真呢没的钱了,我是想,搞个修缮方案上报,把预算清清楚楚报上去,明年申请个重点工程项目。总要解决这件事嘛,老爹你帮我一哈,只要你有合适呢方案,搞个预算,我拿去申报,他们实在不给,我再自己筹资!李老先生道:如此么,待老夫想想。(www.xing528.com)
王猷起身告辞。
入夜,李老先生取了纸笔开始“涂鸦”。老郎中“弱冠废书,依伯兄而抚幼弟”,伯兄弟诗文皆好,只有他识字不多,几十年也就写熟了药材名称,其他写不来。不过老人家作画很有一套,画山成山画水成水,画桥自然不在话下。他画了座石拱桥,拿给夫人看。夫人也不多言,找出了裁衣皮尺……
顾氏识文断字,尤擅书法。其父顾伦乃滇中名匠,木工手艺无人可比,长年在澄江境内修缮寺庙、牌楼,有些碑文就出自自家女儿之手。顾氏受父亲影响,也在土木建筑方面略懂一二,有些悟性,对“结构力学”,略懂一二。她早知见虹桥失修,王通判登门拜访后老郎中画了座桥,她自然会意,便用规尺量出尺寸,讲给恒道人听。
夫人道:石桥不难造,单拱即可,但两岸高度不同,桥需平直才可承力均匀,路必要铺垫。恒道人道:夫人说得极是,铁索崩断,必是高度不同锁链长年受力不均所致。夫人道:如此,你按我画的比例再做一图,报给王通判罢。
三日间,澄江北域两降大雨,李缵甲正要差人把画好的图纸送交王猷,徒弟慌张来报,山匪洗劫黄草铺,见虹桥被洪水冲断,官兵正强渡九村河前去清剿,王通判率先渡河,被洪水冲走了!李老先生一愣:王猷分管澄江府粮、盐、都捕事宜,并不是军方官员,他咋个去剿匪?细细说来!徒弟喝了口水,又说了一遍:师父,王通判得知见虹桥被洪水冲断,去查灾情,刚好遇到了渡河剿匪的官兵,通判大人觉得自己建桥不力,心中愧疚,便身先士卒过河趟路,不料洪水凶猛,王通判被卷入洪流,下落不明……
咯有人沿着河去找?
邻村乡亲们都在找人。
李老先生倒吸一口凉气。从康熙四年开始,宜良老竹山一带就闹山匪,歹人过百,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些山匪早对九村虎视眈眈,见虹桥一断,黄草铺失守,澄江岂不是闹了匪患!河对岸岂不成了山匪的天下!
李老先生攥着图纸,觉得手里沉甸甸的。
康熙九年初秋,侵入澄江境内的山匪被官兵剿灭,失踪的王猷依然没能找到。李缵甲的图纸已送交河阳县衙,由县衙转送澄江府。但澄江府没钱,又正值新老知府更替时段,对重修见虹桥一事搁置不议。百姓有些怨气了。
这一日,澄江府收到一封署名“恒道人”的书信,字秀文刚,笔笔不俗。
……
“见虹桥乃澄江府北行要卡,商贾往来百年,仗其通达;黄草铺为澄江重镇,历代屯军驻兵。桥残通商不利,军兵踟蹰。百姓临匪,四方担惊。通判大人王猷初夏谋划铁桥修缮,怎奈遭遇不幸生死未明。当归未归,唯有独活。今有恒道人李缵甲愿出资动土,建桥再通两岸,甃石以济崎岖。已与邻乡商定出工之事,造福乡里,一呼百应。谨此奉闻,勿烦惠答。”
……
这封信函出自李缵甲夫人之手。刚上任的知府张圣猷先前确实看到过河阳县的呈报,但他知道澄江府财政困难,想把见虹桥修缮工程推后两年。李缵甲的信函口气很不客气,张知府不知“恒道人李缵甲”何许人也,连忙打听。这一打听,知府大人很惊讶——澄江府各部门被恒道人医治过的官差有数十人,这些人纷纷向知府力荐,齐称李老郎中为人,“性真诚,无欺诈,乐善好施”,“戒杀放生,吮痈疗毒,排难解纷,劝人无讼”……
康熙九年,冬月初九,九村河上的见虹桥再得新生。大河两岸乡路被垫高夯实,明代旧桥落入河中的青石被一一捞起,重新构架,重新垒砌,桥长四丈八尺,宽约二丈,高逾二丈五尺,见虹桥峭拔,秀气,固若磐石。
那天,乡亲们自己搞了一场大桥开通典礼,那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彩旗招展,人山人海。
失踪半年的王通判被乡亲们搀扶着来到见虹桥边,架起双拐喊着要找恒道人开药疗伤。王通判掉进九村河,被冲到了南盘江,山里的村民捞他上岸后,他昏迷了半个月才慢慢恢复意识,腰腿重伤无法行走,听说见虹桥开修,他执意要回,赶上了开通典礼,却没看见恒道人李老郎中。
知府张圣猷带着一块刻有“乐善不倦”的横匾来到见虹桥边,让手下快找到恒道人搞个简单的授匾仪式,但衙役们跑了一圈也找不到恒道人。
乡亲们又放了一轮鞭炮,这次是两挂“一千响大地红”,说第一挂是为见虹桥,第二挂是为恒道人。村民们告诉知府大人和通判大人,李家夫人生了个儿子,李老郎中老年得子,兴奋不已,正在家里忙活呢,顾不得见虹桥的大典了。
写这段故事,我只用了赵士麟《恒道人善行序》中的部分信息。还有很多诸如李缵甲自学医术治病救人等信息并没有挖掘。李缵甲对见虹桥的见解中有“战略”和“发展”的思考,这是可拓展成单部作品的素材,“闾阎待若神明”的老郎中,必有远见卓识,而他“主创”的一座桥,引带出来的概念并不只是“修桥铺路”这么简单。
如果我能与老人家隔空对话,我会像媒体记者那样对恒道人提问:“黄草铺是九村乃至澄江的桥头堡,见虹桥的重修是不是有攻防方面的考虑?”
▲见虹桥
第二次看见虹桥时,桥边依旧清净。“河神庙”里刚刚有人烧了香,几缕青烟飘出小庙。我没见到烧香的人,只看到了站在桥上的两个小娃。娃娃警觉地看看我,又看看停在桥头的越野车。我这才注意到,车停靠得很不得体,几乎撞到了“河神庙”。
我想,“河神庙”里那些画像中,有没有李缵甲和王猷呢?
我又想起了赵士麟献给李缵甲的词句:
人称李长者,出游而童叟皆知;
自号恒道人,历久而声闻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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