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褐色的七江大桥就在不远处,我呆看半晌,仍然能体会到没建这座桥之前人们的无助和无奈——近在咫尺,遥不可及。南盘江绿水潺潺,峭壁间飞鸟盘旋,当年村民的悲怆好像还留在山间。这座七江大桥,曾是九村最沉重的“地标”。
初秋,山里连下了几天大雨,把新街的村民们闷坏了。风停雨住后,有人在山头看见江边的滴水火车站正在挂银幕,回头一声欢呼,招来了二三十人。
这是1970年10月的事。
20世纪70年代是中国影坛最寡淡的时日,人们对常年循环放映的电影耳熟能详,甚至连台词和唱腔都了如指掌。有限的几部电影只有孩子们百看不厌,村民们爱凑这个热闹的原因是乡里乡亲能在看电影时亲亲热热地聊天。前村后寨的老相识们聚在一起聊天解闷,会聊出比电影更有意思的家常来。新街村和滴水车站隔着南盘江,高山深箐,方圆数十里只有滴水火车站有块能放露天电影的空地。新街人渡江看电影像是个习俗,就像是相互串门儿。
新街村民们跑下山,挤上了江边唯一的一条小船。众人喊了几声艄公,才发现老艄公并不在人群当中。
天色渐暗,远处银幕已挂好,滴水车站附近上滴水村、下滴水村的娃娃们在银幕前吵吵嚷嚷,好个热闹。新街人开始着急。
陈国清尝试撑篙,但小船几乎没动。
渡口的木船简陋,仅能载十二人,陈国清数了数人头,船上竟有二十五人。
“咋个整!人太多了!”
“怕哪样!没得事,一冲就过克了!”
“动都不动!哪个下克推一哈么!”
“……”
▲七江大桥
站在岸边的邓金树猛推了几下小船,在木船离岸的一瞬间跳上了船边。陈国清用力拨正船头,另有两人也拿起竹篙协助,但木船载人太多吃水太深,三支篙有些力不从心。此时,船上有二十六人。
连续几天的大雨使江水上涨,江面比平常宽出许多,水面波澜不惊,水下却暗流涌动。木船摇摇晃晃靠向对岸,吴荣才在船身离岸一米时率先跳向岸边,可就在他起脚时,一股暗流猛冲船底,木船瞬间旋转离岸,吴荣才收不住脚,一个跟头落入江中,船上的女儿连声惊叫,情急中吴荣才抓住船沿。这一抓不得了,木船顿时倾斜,陈国清和另外两人猛插竹篙也控制不住,木船顺流而下,越走越急,在众人呼救声中撞向礁石,一船人全部落入江中……
夜幕降临,滴水火车站的露天电影还没开始,等着看电影的滴水人放弃了电影,冲向江边。
那天,本想和邻村人看看电影说说家常的新街人没能如愿,多数人也无法如愿了。
那天晚上,江水中泛着淡淡血色。游上岸的只有五人。新街村二十一人被冲到南盘江下游,无一生还。掌篙的陈国清本有机会逃生,但一船人翻落,情形惨烈,陈国清心如死灰,放弃了求生。吴荣才父女二人皆沉如江心,柳云祥一家四口都在船上,遇难三口。遇难者多半是五岁到十六岁的娃娃,其中有个小娃先前并没挤上船,娃娃的妈妈把别人家的娃娃抱下船,把自己的娃娃换到了船上……
九村镇与宜良县竹山区隔江为邻,村民交往甚密。两岸人一直靠新街和滴水间的小渡口用木船摆渡往来。新街村曾有过集市,但南盘江却是“天堑”,汛期小木船无法摆渡,村民过江要绕十二千米山路走狗街,在滇越铁路上往返。
新街人为到滴水看一场电影而渡江,丢了二十一条人命,震惊了方圆百里。
新街和滴水之间,缺一座桥。
惨剧发生两年后,七江大队把建桥报告和大桥草图送到公社,公社上报了澄江县革委会。1973年,澄江县革委会批准建桥,勘测设计工作随即开始。1974年3月,澄江县财政局补助建桥款3000元,专款专用。七江大队联合宜良县新江大队组成建桥专业施工队,在春、冬枯水季从滴水岸桥台和1号桥墩开始施工。然而,修建一座钢混结构的江桥,3000元如何够用!九个月后,滴水桥台支砌完成,1号桥墩筑起2米高度,工程停滞了。施工队带着工具返回新街时,新街村民满是惆怅和茫然。1976年3月,玉溪下拨5000元建桥费,七江大队再次上阵支砌新街岸边桥台和2号桥墩,当年年底5000元用完,施工队再次停工返乡。几年间,村里渡江到滴水看电影的人几乎绝迹,出门坐火车的人也寥寥无几,他们无法面对渡口和木船,无法正视浑浊的江水,甚至,他们听不得隔岸老乡的召唤。
▲七江大桥
贫穷是一切的天敌。“革命时期”战天斗地的岁月,大家空着“腰包”却激情澎湃。“那时候穷,建不起。有些事情只能等。”陆永康说。(www.xing528.com)
2019年深秋,“老九村”陆永康先生陪我站在新街村的山头上看向对岸的滴水火车站,几声叹息。
深褐色的七江大桥就在不远处,我呆看半晌,仍然能体会到没建这座桥之前人们的无助和无奈。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南盘江绿水潺潺,峭壁间飞鸟盘旋,当年村民的悲怆好像还留在山间。这座七江大桥,曾是九村最沉重的“地标”。
陆永康先生一路上都在讲七江大桥的故事。他说,当年侥幸逃生的人还健在,只是,这许多年滴水火车站已成“古董”,少有人通过七江大桥过江,新街人也很少提及那场惨剧,九村的年轻人多半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我想象不出当年新街村民走过崭新的七江大桥时的情景,就像我掂量不出这座桥的“重量”。
九村绵延数十里,山水相连,小路无数,却也要经历无法衔尾相随的苦楚。“布局”的代价向来都是沉甸甸的。据说,当年浇灌桥墩的混凝土是村民们一锹一锹搅拌的,当年建桥的钢筋钢梁是村民们一根一捆搬运的。为了人与人、地与地的连接,为了永久的相融、呼应,泪水流过之后,是血汗的浸染和奔涌。
好在,时过境迁。
2019年,九村镇的乡村公路已逐渐覆盖全镇,交通便利。新街山头上的乡路屡现急弯却有惊无险,时有牛羊无惧车辆悠然拦路,只等主人挥鞭。
2019年,滇越铁路已成为历史,滴水火车站也早已停止客运,留下安静的米轨、泛着柏油的枕木、涂掉站名的站牌、破旧的法式站楼和几处老房的断壁残垣。
新街山头通向七江大桥的数百米山路并未修整,似乎还是五十年前的样子,土石恣意,野草丛生。如今七江大桥上没有行人,桥灯孤冷静立,钢架锈迹斑斑。大桥依然坚固,只是桥头的字迹已隐没在铁锈中了。
▼滴水车站
1978年9月,玉溪地区拨款25000元,七江大队第三次组织民工续建大桥,当年年底完成了土建任务,开始安装钢架。建桥的所有钢材都是从昆明采购的,昆明到宜良先用汽车运输,再用火车把钢材从宜良运到滴水……
1979年5月,七江大桥终于建成。从始建到投用,这座五十多米长的江桥经历了九年时光。
九年,一次次挣扎,在贫穷中挣扎,一次次努力,在绝望中努力,一次次等待,在煎熬中等待“续命”。
这里,该立一块石碑,刻下那些岁月。
我想,四十年前七江大桥开通那天,一定有人站在山头再次看向滴水火车站。村民们一定能看到他们想看到的情景:
山风轻柔,树影婆娑,笔直的铁轨在月色下闪出两道银光,车站的空地上挂起了银幕,银幕上人影晃动,色彩斑斓。
▼滇越铁路
陈国清跑过大桥,奔向车站;
柳云祥带着一家人跑过大桥,奔向车站;
吴荣才带着女儿跑过大桥,奔向车站;
一群娃娃嬉闹着,手牵手跑过大桥,奔向车站……
九年,对人来说已是十分之一的生命时光。一场艰难的九年救赎,书写了一章厚重的九村史。这场救赎告一段落时,新的篇章也即将翻开。七江大桥就像九村历史上的一道伤痕。坚实的大桥钢架下,藏着无法泯灭的疼痛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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