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竹根是横着长的,是连成一体的,是有家族的,是有阵营的。它们像是埋在地下的通联神经,老竹老去和新竹生出是在同一根系完成,自成系统地保持着整个家族的更生。
从九村镇沿澄阳公路向北,二十分钟就到东山。者底哨很好找,村里也有老旧房子,但似乎没有足够办学授课的场所。
老乡们说不清八十年前的事。
我想在这里找找当年中山大学的“影子”。1939年3月到1940年8月,中山大学八个学院、三十个系的师生和家属数千人迁到澄江,其中理学院师生住在东山,也在这里有过勘察实践活动。
“哪点大学生来考察?勘……察?察哪样?竹子噶?”者底哨街头的老乡说。
在东山,我没找到当年大学师生留下的痕迹,却弄清了者底哨的来由——又是“音译”,与“七佛铺”传成“七飞铺”如出一辙,“者底”原本为“折底”,指的是从箐底到山顶的路迂回曲折,人马难行。
东山有竹,密不透风。
树有树相,竹有竹形。
笔直的翠竹连成片,呈现出的气色绝不同于其他植被。竹子筋骨坚韧,个性独立,少有纠缠,自成体系。
村头竹林边横放着新砍的老竹,粗壮枝干上泛着油光。走出竹林的老汉见我打量老竹,拎着砍刀端详了我好一阵,可能是看出来我不是本地人了,咧嘴笑笑:“你瞧哪样?咯是要拖一根回家?”
“我瞧这竹子能不能做竹板。”我比画着说。
老汉哈哈大笑,“竹板噶?晓得呢,快板书那种竹板咯是?整得成呢,城里有人做呢。(竹子)编鱼笼都编得成,水烟筒也整得成。我们不是手艺人,自己不会整。”
▲竹海
我递给老汉一支烟,闲聊了一阵。老汉说,砍竹子是因为县城有人收,没有人收哪舍得砍。收去做哪样也晓不得,老竹结实得很,卖一根够打酒买肉了。
“这片林子一年能卖多少钱?”我问。
“去年么,不到一万五。今年么,也差不多。”老汉说。
东山的竹子是经济作物。竹子生长快,成材早,易成林,从出笋到成竹不到半年,若用做纤维造纸原料,当年就可砍伐利用。老汉没听说有造纸行业收购竹子,他只知道有的竹子卖到了海口、卖到了禄充。他说,竹子是村民的经济来源,种竹子砍竹子卖竹子是全村人的“日常生活”。
竹林里有动静,老汉断定是竹鼠。
“有竹子就有竹鼠,竹根竹笋它们爱吃得很,竹根是横着长呢,它钻到哪点都有得吃。我们这点也爱吃竹鼠。想吃么找得着呢,抓得着呢,找到洞口灌水就灌出来了。烤吃,炖吃,好吃得很!”老汉说。
竹鼠喜栖息于竹林,穴居,形大如兔。白天少食多睡,夜间活动频繁,怕水。中国现有野生竹鼠数量较少,但竹鼠养殖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兴起,广西的养殖规模最大,云南虽有大面积竹林,可能是没有吃竹鼠的习惯,竹鼠养殖业并未展开。
“九村羊肉出名,没听说有养竹鼠的啊。”我说。
“哪个养哦,都是野生呢,也不多!吃都不够吃!再说,野生动物现在都保护着,乱吃不得……”老汉说。
老汉有东山口音,有些话我听得费劲。但我记住了几个关键短句:“竹子是能卖钱的”,“竹鼠是野生的”,“竹根是横着长呢”。
十多年前,为完成长篇小说《滇西刀事》创作,我在滇西南沉浸了很长时间,被当地的竹林所感染。德宏的凤尾竹风韵独特,傣族、阿昌族、傈僳族的生活和竹子关系密切,催生了我书中的竹林、竹楼、竹笠、竹匾、竹席、竹床、竹椅。故事和一把户撒刀有关,那把刀的刀鞘是竹篾编织的,坚韧,密实,能锁住刀,也能锁住爱和恨……
但我真的没去想过竹子的根系是怎么回事。竹子根竟是横着长的,是连成一体的,是有家族的。它们竟像是埋在地下的通联神经,老竹老去和新竹生出是在同一根系完成,自成系统地保持着整个家族的更生。郑板桥的诗句“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本有“挖地三尺”的功力,这许多年,我理解得肤浅了。
▼竹林产业(www.xing528.com)
东山有竹,自蕴其林。
澄阳公路靠近阳宗的山谷里,有一处名叫“竹海箐”的区域,山上看不出所以然,下到箐底,幽谷曲径,层层绿色中潜伏着神秘。
这片区域几近千步百景,各种树木覆盖出斑斑色块,低处见花,高处见叶,远处云飘,近处鸟鸣,未到“竹海”,已是山水交融,斑斓不绝。
竹海箐的竹是列阵的兵。竹叶如旗,竹枝如戟,如万兵肃立等待号令。这片看不见边界的竹林会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似乎下一刻就有大将挥刀,一呼百应。我在想,竹根是横着长的,这千万翠竹会不会真的是同一根系,互为手足?会不会真应了那句话: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太过专注,看到竹林中走出来的年轻人拿着几个根状的东西,我竟以为是竹根。年轻人笑,说是“竹天麻”,野生的,是药材,炖鸡也好吃得很。
竹天麻是当地人的叫法。年轻人手里的竹天麻就是天麻的一种,因生于竹林而得名。这种天麻喜阴凉湿润环境,无根无叶片,以块茎潜居土中。天麻“主头风,头痛,头晕虚旋,癫痫强痉,四肢挛急,语言不顺,一切中风,风痰”(《本草汇言》)。坚硬的竹天麻味道微甜,炖鸡煮鱼味道极佳。
竹林里真的藏了太多的东西,物质的,精神的,古风今韵。
▲竹林产业
绿箐里溪水潺潺,水静处倒映着老竹的苍劲和新竹的青涩。
蓝天上白云飘飘,轻抚着山顶的巍峨和山下的岿然。
自李安的《卧虎藏龙》和张艺谋的《十面埋伏》之后,影视中高手对战的地点越来越多地选择竹林,竹子柔韧的杀伤力被艺术家们演绎到极致。这一浑然天成的兵阵,似乎可攻可守,似乎进退自有门道,而竹林“严阵以待”的架势在九村山箐中随处可见,或大或小,如全民皆兵。
我想,九村“鹤翼”之外,还藏着各军兵种,各有寓意,各有空间,各有坚韧,各有所向。
在竹海箐,我一直走在两位老人家身后。老哥俩戴着同款小礼帽,背着同款双肩包,走一路说一路。他们多次提到凤翔路、仙湖路,估计是来自澄江城区。
“我就说这点整得成,这一大片都整得成。这点还可以开发,有山有水呢,可以整成住的那种,吃住都在这点,还有得玩场,整得成。”
“山里就是这种了!就该是这种了!抚仙湖开发了,帽天山开发了,山里也该大力开发了!”
▼竹海箐
竹海箐的游客大多来自澄江本地,外地人几乎不知道有这个景区。
两位老人拿着ipad拍竹林。竹子在云南不稀奇,但能呈现出气场的大片竹林并不多见。本地人也为竹海箐惊叹,流连忘返。
那天下午,竹海箐阳光正好。僻静处有蛙叫,山谷间有清风,草坪上星星点点的落花,小径处红红绿绿的枝叶,我走得喜乐轻安,不愿归去。
在收集九村资料时,看见过半首山歌。我想象不出曲调风格,却能想得出歌唱者的满足和快乐。
爬惯的山坡么不嫌陡
吃惯的粗粮么不嫌丑
莫说山上只有大芋头
漫山的竹子么漫山的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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