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明清世风骤变,浪漫洪波迭起,首先是由于商业的发达和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所致。但是,任何时代,哲学总是作为一种统领思潮的灵魂而捷足先登,又由它演化为别种意识形态,有意无意地影响或支配着各类社会现象、精神现象在时代的进程中逐步变迁,有的升腾,有的坠落,有的发展,有的萎缩。
书谱全卷(局部) 唐 孙过庭 26.5厘米×900.8厘米 纸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清之哲学、美学都与旧称之“道学”有关,“道学”分作两派,又均可上溯至宋代。一派是以宋朝张载为首的“关学”(张载及其弟子多为关中人,故得其名),基本上属唯物论的。以后,南宋陈亮、叶适,明代王廷相和明末清初的黄宗羲、王夫之等发展了张载的思想,从“气一元论”,到“理在气中”,再到王夫之的“气者理之依”,其间所穿插的陈亮、叶适的功利学,已明显具有资本主义因素。这是中国宋明以来,有着转折意义的唯物思想的发展线路。另一派则是由北宋周敦颐开创,而至二程逐渐构成体系的唯心的“洛学”。这一派,后来由朱熹、陆九渊和明代的王守仁等不断丰富,从道德文章,到“格物穷理”,再到“心即理也”,由哲学伦理学而影响中国人的审美,与宋学合称宋明理学。这两派自一开始起就是对立的,以后又长期论战,斗争尖锐。一般说来,以往的史学家多认为,“关学”是积极进取,反对佛老的儒家;“洛学”虽被誉为“道学”之正宗,但保守、落后,以佛合儒,几不可取。因此,对明清思想解放运动真正产生影响的,当是前者及其后学,而非后者。笔者则颇不以为然。一个时代的主潮及其变异,绝非一种哲学所能左右之,其影响与否同“唯心”、“唯物”纯属两个概念。更何况明清两朝,尤其是明代,洛学的势力远大于关学。再则,唯心的守旧的理论,也不可能全“守”无“进”。而对立的两派,在争斗过程中又必然地会出现不自觉地互相消长,互相借鉴。这时就又可能出现一些很难判属何派的两重性学者,如对于浪漫主义和人性解放来说,非常重要的代表人物李贽;既讲科学、唯物又推崇形而上学的方以智等人,即是典型。至于说到文学艺术,则更难作划一的切割。如举世闻名的《红楼梦》可以说是一部最突出的反封建小说,书中流露出的资本主义思想的萌芽随处可见。但同时曹雪芹本人和《红楼梦》中浓厚的佛老思想是显而易见的。这种矛盾在它之前的其他小说里也同样存在,文学艺术作品中思想的矛盾,正是那个时代哲学悖论的生动反映。
而事实上,某些念念有词,说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理学大师也往往言行不一,难以自圆其说。明代狂禅之风大起,大禅师们都承认“且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许多僧人也“不谙戒律,甚辱祖风”,则更不用说只是把理学挂在嘴上的道学家了。其时,心学与禅学由调和而联盟,加上新兴工商地主和商界暴发户地位的提高,又撮合了引禅悦入理学的世风。个性解放,人欲横流,伦理观念反而变成只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满纸空文。严北溟先生曾举《古今谭概》为例,以说明即便是倡导“天理良心”,宣扬禁欲主义的二程也曾有过与歌妓同席的韵事:一次,程颢、程颐两兄弟赴一位朋友的宴席,酒席上竟有歌妓作陪。小程看不惯,拂衣而去,大程却若无其事地饮宴,尽欢而散。第二天小程怒气冲冲走进大程书房,欲斥责大程。兄对弟说:“昨天宴席有歌妓,我心中却没有歌妓。今天我书房里没有歌妓,可你心中还有歌妓。”小程听后,满面通红,无以作答,自愧道学不如兄长。这个故事有很明显的禅风影响,所谓“目中有妓,心中无妓”。但实质迂腐、虚伪至极,不仅有悖于“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孔家遗训,而且居然还在某种形式上“嫖”了妓,这不是明摆着的自欺欺人吗?[41]当然,我们绝不否认洛学、心学旨在维护封建礼教。所谓“革尽人欲,复尽天理”[42],皆是以封建伦理为枷锁,借“仁义道德”来杀人。
然而,明清时代上述两条哲学思想线索对浪漫思潮的影响,对文艺从内容到样式的逐步走向平民化的默认,乃至于对旧传统的反叛等,都曾起过程度不一的作用。承宋代张载“关学”发展而来的一线所起作用之大,自不待言。尤其是陈亮、叶适的倡导功利,重视商贾,反对传统;王廷相的否认“天命之性”,肯定历史演化,“洪荒之世,犹夫禽兽也。唐虞之际,男女有别,而礼制尚阔也”。[43]黄宗羲的“理为气之理,无气则无理”[44],以及他对于君权论的抨击,“故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性也”等[45],都对资本主义萌芽、对人的解放,有着极为积极的审美意义。而演进至王夫之的“气者理之依”的唯物思想,肯定“日新之化”的辩证法,则不仅对社会思潮有所触动,而且对文艺美学的影响也极其重大。如他说“太虚者本动者也,动以入动,不息不滞”[46],指出“运动”是永恒的,静止只是运动过程中的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静者静动,非不动也。”[47]他在对程朱、陆王理学进行批判的同时,对天理、人欲的关系,作出了新的解释:“礼虽纯为天理之节文,而必寓于人欲以见”[48],强调了天理之存离不开人性。“人欲之大公即天理之至正。”[49]他的这些反对理学家的禁欲主义,认为人人都有的欲望,即天理正宗之所在的思想,在明清之际无疑有着影响深远的启蒙意义。
另一线对明清浪漫主义的影响,情况较为复杂。洛学以后,包括陆王心学,基本上都是保守的、僵死的,但时而心学家们又会心血来潮似的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如,非常看重自己之心认可的王守仁,他认为自己的心所否定的,即使是孔圣人的话也可不理,自己的心所肯定的,就是常人的话也不能不承认。“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50]这一方面说明王守仁的心学在逻辑上与禅宗的方法论几乎相类,都十分看重“自我”。禅宗是自性等于佛性,自度胜于佛度、师度;王学是自我之心胜于圣人之言,若我心所取,一切皆是个理,“心即理也”。常人看来是无理的,我心中自有“理”在。这就可为一切找到开脱,随心所欲,又有什么伦理教条可束缚之?另一方面,王学的蔑视权威与后期南禅宗的呵佛骂祖一样,都是借对抗权威而树立起自己的权威,就像今日之学界中的某些人,管他有理无理专找名人、权威争鸣,以大出其风头一样,这种标新立异的作为大概也可算作是人性解放的表现之一。
诚然,宋明理学毕竟是自标儒家正道的,所以,不只嘴上满口仁义道德,还须时时排斥佛老。故有明代景隆禅师力驳朱熹排佛的掌故。但实质上,禅宗的一套特殊思维形式和“心外无理,理外无心”的学说[51],对北宋的道学及后继之宋明理学都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尤其是宋明理学大师,一边以道学家的清高姿态骂佛,一边又极力援佛入儒,许多观点、言论尽是禅理的重复。而一当后人将禅学与华严经合而为一,则佛学更是成了理学的依靠和盾牌,佛门经典也就成了理学家的典籍。故有“宋儒之学,其入门皆由于禅”的说法。而程朱则是从不掩饰对佛学的崇信和神往的。如,二程说:“释氏之学,又不可道他不知,尽极乎高深。”[52]朱熹则更坦然地道:“今之不为禅学者,只是未曾到那深处,才到深处,定走入禅去也。”[53]由此可见,宋代理学家对于禅理的感情之深绝不亚于禅宗信徒。如果说在唐代禅宗以前,佛学与中国思想的结合是佛有意识地靠拢儒、道的话,那么到了宋代禅宗二度隆盛至高峰时,则佛学已由被动而转为主动,在二者的结合过程中,乃是宋儒主动地投入佛门的怀抱,积淀在中国文化洪流中的道家思想又主动地迎合着中国化的佛学。如,理学所言“天下只有一个理”,“万物皆是一理”,“心是理,理是心”;陆象山所言之“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王阳明的“心外无事、无物、无理”的命题,一看就是从禅学“心外无理,理外无心”,“理照能明,名之为心”那里演化而来的。
宋时,禅家高僧也谈华严经、法华经,理学仿而效之,在关于“理”与“气”的关系的探讨中,时时表现出照搬或稍事改变佛门“理”、“事”关系论的痕迹。如,佛家说“理”为能依,“事”为所依,“事无别体,要因真理而得成立”。[54]朱熹则讲“气”以“理”为本,“有此理便有此气,但理是本”。[55]佛家认为理无分限,事有分限。朱熹则说:“太极只是个理”,因此,“万物统体一太极也,分而言之,一物各具一太极也”[56]。而张载引《庄子》的“太虚”谈“气”,所谓:“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57]以后“太虚”二字又被理解成佛教的“涅”一类的意思。如此,在文艺美学中,宋明时庄、禅合一的氛围尤为浓重。宋代士大夫往往认禅为庄,或借庄言为禅语,如提出物我两忘、回归自然、超越相对、寻求解脱,等等,使得庄禅一体,庄中有禅,禅中有庄。如苏轼所强调的“忘声而后能言,忘笔而后能书”。张戒所看重的“状溢目前,情在词外”等,都可既作庄讲又作禅解。最典型的莫过于严羽的那段名言:
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沧浪诗话·诗辨》
这段话似乎是用禅家隐语在为中国传统艺术作审美最高典范的总结,而言语之中又透出庄的无限和道的自由。且看《临济语录》中的一段话,其思维、其兴趣,何等类似,完全可将二者认作“因缘”关系,那佛语简直就是严文之先导:
有人问我菩提,我即应净妙境出;有人问我涅槃,我即应寂静境出。境即万般差别,人即不别。所以应物现形,如水中月。
——《古尊宿语录》卷四
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含蓄,来自于“无迹可求”的“空”;这不就是“净妙境”吗?妙处“不可凑泊”,无疑是取庄子所珍重的“虚静”、自然之性,却又应了临济的“寂静境”,“应物现形,如水中月”。同样的说法,在经书中也常见,如:“菩萨观诸有情,如幻师观所幻事,如观水中月,观镜中象,观芭蕉心。”[58]虚虚实实,有有无无,庄禅扣合,意在境外。结果是人生哲学成了极富人情味的游戏,神秘莫测的宗教也成了含有象征性的美学。宋明理学的主张许多是套用禅学,甚至模仿狂禅的说法而来,如:
凡眼前无非是物,物物皆有理,如火之所以热,水之所以寒。
——《二程全书》卷一、卷九
如明珠常自光明,但要时加拂拭耳。
——《朱子语类》卷三
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
——陆九渊:《与李宰书》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王守仁语《传习录上》
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本。
——王守仁语《传习录下》
凡此一类,一看便知是禅家语的理化和变通,有的则分明是抄袭“释氏”后学的经典。如,朱熹所言之:“万殊便是这一本,一本便是那万殊。”[59]不就是《永嘉证道歌》中的“一切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的翻版吗?朱熹曾讥讽陆九渊为“禅学”,可他自己也先“无所不学,禅道、文章……事事要学”。[60]程颐则更是仿禅宗二祖慧可“立雪断臂”的传说,搞出个所谓“程门立雪”的故事。故明儒议论宋学:“终身以禅之说证儒”,“阴稽禅学之说,托名于儒!”(黄东友语)而发展至王守仁的一切统于一“心”,竟与《坛经》中的“心量广大,……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完全相印。王学批判前辈理学,以禅的意念来反对程朱,“无善无恶是心之本,有善有恶是意之动”(《传习录》下)。阳明学的后继者,则更是沦于“狂禅”,放荡不羁,沽名钓誉。明末四大高僧:云栖袾宏、紫柏真可、憨山德清、藕益智旭及其门徒也一起参与了同王学末流的唱和,推波助澜,声名鹊起,搅浑了儒道正统,佛学本源。一时间,“公案”与“烟花”共存,讲唱同世情苟合,士大夫们由洛学的禁欲,到王学的放纵,来去自由,纵情声色,拥妓同斟,醉于歌楼。明中叶后,“好傅粉墨,从优伶入市”,更是家常便饭。于是,“满街都是圣人”,旧的传统观念土崩瓦解,威信扫地。另外,明清两代,居士佛学盛行,明末清初,由重点为僧侣唱佛,转移至亦佛亦俗的居士合儒道释为一体。这就出现了在思想界、文艺界可称之为解放运动的领袖式人物,如李贽、三袁、徐渭、唐寅、袁枚等。到了清代末年,又有杨文会、欧阳渐、谭嗣同、章太炎等人,皆“自觉家居与庵居无异”。嗣后,列强之坚炮利器大举攻入中华,随之又出现了“佛学的买办化”,佛学倾向于西洋化、欧美化。杨文会就说过:“今欧洲人服食起居,较之吾辈,良好安适,殆将十倍,必其前生信佛,持名精勤,远过吾辈,故受兹多佑”。[61]由于唯物重利得到张扬,经商之风振兴,又兼之禅意从理学化进而走向世俗化,因此,明清两代浪漫色彩浓厚,个性解放运动由此而起。禅门所荐之《心经》《入楞伽经》《金刚经》三经,到处流传,不胫而走。明初禅门中兴,尤以临济为最,次之曹洞。明中叶后,楚山绍琦、空谷景隆、笑岩德宝、无明慧经、无异无来、永觉元贤、湛然圆澄等,皆是禅门德高望重的宗师。清初的汉月法藏、费隐通容、破山海明等,也都是赫赫有名的传人或举足轻重的大师。明时,居士佛学之风已起,李贽出入于儒释之间,精习禅宗,著有《文字禅》《华严合论简要》等书,他力推“童心”,以佛门之禅心说,仿撰“童心说”。他说“童心者,真心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一念之本心也”。[62]他不仅狠批孔孟之道,而且对当时蓬勃发展的市民文学予以充分肯定。所谓“举一毛端逮宝玉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63]以禅语说“真”话,对同时代的公安三袁、冯梦龙等都产生了很大影响。继而,李贽又对“化工”与“画工”的问题提出了新的见解,他说:
寒山拾得图(禅机图断简) 元因陀罗 35.2厘米×49.7厘米纸本墨画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层岩从树图 五代 巨然 144.1厘米×55.4厘米 绢本墨笔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夫所谓画工者,以其能夺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无工乎?今夫天之所生,地之所长,百卉具在,人见而爱之矣,至觅其工,了不可得,岂其智固不能得之欤!要知造化无工,虽有神圣,亦不能识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谁能得之?由此观之,画工虽巧,已落二义矣。
吾尝揽《琵琶》而弹之矣:一弹而叹,再弹而怨,三弹而向之怨叹无复存者。此其故何耶?岂其似真非真,所以入人之心者不深耶!……《西厢》《拜月》,乃不如是。意者宇宙之内,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于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议尔。
——《焚书》卷三《杂述·杂说》
这一段借评《拜月》《西厢》和《琵琶》来谈“化工与画工”之别的言论,可以说是明清文人对化工艺术之新解的开端。在此,“化工”的概念已与古人所言大不相同,不仅要得之自然,而且要人见爱之,要有意在宇宙之内的“可喜之人”,实则仍是讲的“真”,道的“情”。如是,“化工”之趣注入了现代观念,包含了个性解放的意味。以后,胡应麟谈“骨肉、气韵、意象、声色”,董其昌说,“画当以天地造化为师”,郑板桥提出“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等,都是对放进新的哲学意味的化工艺术及其理论的深入阐发。
其时,袁氏兄弟受李贽启发,亦从禅意中悟得“真性”,袁宏道“能为心师,不师于心,能转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语言,一一从胸襟流出”[64],更是棋高一着,以“反心”而求真心。他力举“真人真声”,推出“性灵”说,认为文艺作品应“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65]这种“性灵”说,实为空灵观念之升格,它使灵气之动,上升为灵的自由抒放,专于情、醉于情,而荡气回肠。如,汤显祖以极浪漫的构思写出了“因情成梦,因梦成戏”的《牡丹亭》,以“有情之天下”对抗现实生活中的“有法之天下”。他追求理想的“情”,喜交“多情客”,抒唱“曲度尽传春梦景”[66],“曲中传道最多情”。[67]以后,洪昇的《长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也都写得情致委婉,催人泪下,立意深刻而又可“垂戒后世”。这样,就进一步将个性解放的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吴承恩的《西游记》,则更是大胆地运用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以天上象征人间,以神话暗示尘世,充满了神奇瑰丽的幻想。明清小说能得以独辟蹊径,大放异彩,这是当时整个社会的资本主义萌芽抬头后的产物。那时,商业发达,经济繁荣,艺术家们相继走出宫廷,纷纷涌向民间。“市井艳词”,“野言稗史”,各得其所,自有市场。在“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的反传统意识的推动下,中国历史上出现了一个空前高涨的浪漫主义时代。“三言”、“两拍”等,使六朝志怪、唐人传奇、宋代话本,皆黯然失色。四大奇书中的《金瓶梅》,从市井无赖、帮闲篾片,直写到倡妓优伶、太监门宫、尼姑道士,以自然主义的笔调,极为泼辣又极为细腻地刻画出一部巧取豪夺、耽于声色犬马之娱的家庭丑史,把放纵情欲、追逐淫乐的官能刺激赤裸裸地暴现于当世,实为数千年中国文艺界“性冲击”之翘楚。西门庆、潘金莲、陈经济、应伯爵……个个都形象生动,个性鲜明,性格复杂,如在眼前。继之而起的《绣榻野史》《风流悟》等,也都既描写猥亵色情,又抨击伦理纲常。道德文章被情、性、欲、灵等冲击得支离破碎,不成方圆。直至出现了《聊斋志异》《儒林外史》和将中国古典小说艺术推上顶峰的《红楼梦》,“牛鬼蛇神不犯笔端,全从至情至理中写出”[68],终于在急剧变革的大风大浪中,敲响了中国封建社会的丧钟。
山水纸本 明 董其昌 32厘米×21厘米
明清两代,文艺理论界更是此起彼落,新人辈出。堪称大家的,就有诸如王履、祝允明、王守仁、陆时雍、李贽、胡应麟、董其昌、袁宏道、王骥德、李渔、顾炎武、王夫之、叶燮、石涛、郑板桥、刘熙载、袁枚、姚鼐、章学诚、王国维等,以及小说美学家叶昼、金圣叹、毛宗岗、张竹坡、脂砚斋等。其中,涉足禅学,或以禅意指示艺境的文字颇多,如: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花不在你的心外。
——王守仁:《语录·传习录下》
严氏以禅喻诗,旨哉。禅则一悟之后,万法皆空,棒喝怒呵,无非至理。诗则一悟之后,万象冥会,呻吟咳唾,动触天真。
——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
大慧禅师论参禅云:譬如有人具万万资,吾皆籍没尽,更与索债。此语殊类书关捩子。……盖书家妙在能会,神在能离。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一《评法书》
诗与禅相类,而亦有合有离。禅以妙悟为主,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而无取于辟支声闻小果。诗亦如之,此其相类而合者也。
……然则诗之于禅,其所谓合者,固有针芥之投,而其所谓离者,亦实非有淄渑之别也,要在人之妙悟而已。
——周亮工:《尺牍新钞》二集陈宏绪《与雪崖》
这些与禅意、禅旨、禅趣有关的理论,如要细寻还可找出许多。它们的出现,对于明清化境的创造性发展和将灵气流转变作个性解放等,都有重要的促进作用。明清之际,在诗词方面也有不少优秀作品,除了我们上面提到的诗论家、文论家、画论家本身都是写诗的能人外,还有诸如钱澄之、朱彝尊、纳兰性德、陈维崧等,都写得一手好词。空灵的画面显出世俗的影像,流进了涓涓如溪水般明净的清的波光。如纳兰性德的“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朱彝尊的“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阑。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等等,皆感伤气重,宛转蕴藉,而情意真挚,为世人所称道。
明清书画界也人才不绝,诸贤名迹,潇洒秀润,为鉴赏家所宝玩。明自三朝画院起,至山水画浙、院、吴三派出,又有墨竹三家齐名,而至花鸟画分工丽、写意两派,各有异趣,自创一格。清自金陵八家起,至画中十哲,再到各时期的山水画家崛起,到扬州八怪集其大成,其中书画名流,不计其数。此两朝中人,仅中国画史上可留其名者,亦少说上百。如明代山水画浙派有王履、张观、沈遇;自戴进出而一变其风,又成一体。后有吴伟、杜堇、沈周、郭诩、蓝瑛等,皆此派之健将。院派首推周臣、唐寅(因其为吴人,故兼涉两派)、仇英、沈昭等,这一派画家,擅长青绿,笔墨淡雅,胸中逸气尽化作画中灵气,理趣无穷。吴派中人最多,阵宏势大,如赵原、周任、徐贲、陈汝言、陈珪、王芾、杜冀龙、唐寅、王纶、文徵明等,无不淡浓有致,寄情泉石,浪漫之意融于山水之间。后,吴派出董其昌、陈继儒、陈师道、徐渭、莫如龙等,创作之余,均有妙论警句,传于后代,气韵神采,独步当世;骎盛别派,一统中土。花卉虫草画高手有沈奎、倪端、朱谋毂、朱承爵、徐渭、孙克宏、曹文炳等,皆挥洒自如,妍丽简朴,空灵神秀。至林良、范暹,放纵笔墨,变作大写意,灵动气行,妙入化工。画花卉翎毛,遒劲如书草字。明代精品,诸如文徵明之《山园图》《江山初霁图》《袁安卧雪图》,唐寅之《云山烟树图》《梅谷图》,仇英之《子虚上林图卷》《海天落照图》,董其昌之《山川出云图》《关山雪霁图》等,无不岚翠郁郁,苍逸简远,元气浑然。清代画坛灿烂,习前人之迹而不拘泥古法。名家如王时敏、恽寿平、郎世宁、笪重光、金农、华喦、方薰、任伯年等,皆为一代大师。作品博大沉雄,价重艺林。清人作画多有一反旧格之举,写意者众多,狂率纵恣,白描传神。此风格中的项尖人才有陈洪绶、石涛、吴山涛、高其佩、李、郑燮、边鸾、张、吴昌硕等,皆纤秾得中,灵气惝恍,时而苍老古朴,雄健浑厚,时而天真烂漫,风雅疏秀。落笔惊世骇俗,墨意如有神助。
明清两代,浪漫思潮风起云涌,随着资本主义因素由小到大,逐渐渗透,思想界、文艺界都发生了一系列重大的革新。哲学上之两派,虽争斗剧烈,但却互相利用,互有借鉴,共同作用于世风之变异。其中,禅意也随波逐流,与之应合,成其气候,继续影响着中国艺术的演进。“化工”概念渐渐同前朝大相异趣,而与“真”、与“情”结合,又孵育出新的境界。与此同时,文艺作品之内容、风格、样式的革故鼎新,又必然要作用于社会风习、审美动向,使得人性解放之思潮,如决堤的滚滚洪流,汹汹涌涌地冲击着以封建君权、圣人之言所构筑起的王道之“金汤”。于是,前后经过数百年漫长的阵痛,历史突然改变了主题。人的觉醒幽灵般徘徊于中华大地,当它点燃了近代文明的熊熊火炬时,中国的龙舟上终于响起了迎接“共和”的隆隆鼓声。
在这震耳欲聋的鼓声中,孔家的老店倒塌了,禅宗的香火也断裂了。那么,我们何以要再挖出这早已被送进坟墓的陈尸呢?仅仅是为了捡起历史这面破旗吗?不,应当相信,只要尚未腐烂,历史都有可供瞻仰的形象;即使已经腐烂,也能作为肥料而大补今人之精神。因为,什么都会死去,唯精神终将永生!
【注释】
[1]《周易》复卦注。
[2]《老子》第二十五章注。
[3]《老子》第四十章注。
[4]《老子》第十六章注。
[5]《王弼集校释》下,第609页。
[6]《大正藏》五五册,卷十三。
[7]《弘明集》第3卷,孙绰:《道贤论》。
[8]严北溟:《论佛教的美学思想》,载《中国佛学论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4页。
[9]《全晋文》卷一六四。
[10]《佛祖统记·第—二一》。
[11]《高僧传》卷七。(www.xing528.com)
[12]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下卷,第661页。
[13]禅数:佛学的特定术语,也是禅定的一种方法。其要旨是静心默数呼吸的出入,如从一数到十,循环计数,以正心思的紊乱。
[14]《注维摩诘经·弟子品》。
[15]《大般涅槃经集解·狮子吼品》。
[16]《大正藏》第三十七卷,第377页。
[17]吕著《中国佛学源流略讲》第81—83页。
[18]《文心雕龙·神思》。
[19]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97页。
[20]阮籍:《大人先生传》中有:”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裈之中乎?”云云,参见《阮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66页。
[21]阮籍:《清思赋》,《阮籍集》第13页。
[22]《文心雕龙·物色》。
[23]慧海:《顿悟入道要门论》。
[24]《大珠禅师语录》卷下。
[25]姜夔:《白石道人诗说》。
[26]《楞伽师资记》卷一。
[27]《大珠禅师语录》卷上。
[28]《历代名画记》卷二。
[29]司空图:《诗品·冲淡》。
[30]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
[31]严羽:《沧浪诗话·诗辨》。
[32]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33]柳宗元:《江雪》。
[34]欧阳修:《踏莎行》。
[35]柳永:《雨霖铃》。
[36]苏轼:《水龙吟》。
[37]吕:《中国佛学源流略讲》第216页。
[38]赵璘:《因话录》卷四,转引自方立天:《中国佛教与传统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62页。
[39]宗白华:《美学散步》第94、65页。
[40]宗白华:《美学散步》第94、65页。
[41]严北溟:《论佛教的美学思想》,《中国佛学论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6页。
[42]《朱子语类》卷十三。
[43]《慎言·文王篇》。
[44]《明儒学案》卷七。
[45]《明夷待访录·原臣》。
[46]《周易外传》卷六。
[47]《思问录·内篇》。
[48]《大全说》卷八、卷三。
[49]《大全说》卷八、卷三。
[50]《答罗整庵书》。
[51]《大乘开心显性顿悟真宗论》。
[52]《二程语录》卷九。
[53]《朱子语类》卷六。
[54]《华严法界玄镜》,《大正藏》卷四、卷五。
[55]《朱子语类》卷一、卷二。
[56]《周濂溪先生全集》卷—。
[57]《正蒙·太和》。
[58]《说无垢称经·观有情品第七》。
[59]《朱子语类》卷一、卷六。
[60]《宋元学案》卷四、卷八《晦翁学案·语要》。
[61]参见蔡尚思:《论清末佛学思想的特点》,《中国佛学论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62]《焚书》卷三《杂述》。
[63]《焚书》卷三《杂述》。
[64]《妙高山法寺碑》。
[65]《袁中郎全集》卷三《叙小修诗》。
[66]《玉茗堂诗之十三·帅从升兄弟园上作四首》。
[67]《玉茗堂诗之十四·送商孟和梅二首》。
[68]《戚序本·脂砚斋批》第五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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