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秦至汉,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大的转折期。结束春秋文化,告别战国割据,开始走上了中央集权漫长的封建道路。秦始皇统一全国后,建立了以咸阳为中心的幅员辽阔的中华帝国。秦皇朝虽未能久长治世,但从此“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观念逐步深入人心,虽六国旧贵族总蠢蠢欲动,想东山再起,但分封之势已去,历史的指针不可逆转。楚汉之争,怀柔者得天下,汉高祖刘邦再次承一统之大业。“文景之治”,使社会安定,经济恢复,一统已成定局。大凡汉朝所举之大事件,如削去异姓王势力,施行“休养生息”政策,对匈奴和亲,对南越安抚等,其目的也都是为了使大汉一统而无后顾之忧。
由于这种一统思想逐渐为士大夫和老百姓所接受,统一以后的中华帝国疆域扩大,气象万千,且皇权至高无上,宗法礼仪繁复,故秦汉时代的整个社会风貌就体现为恢宏庄重,欣欣向荣,蒸蒸日上。“东穷燕齐,南极吴楚”,不只拓展了土地,使人的眼界大开,心胸豁达,而且纪功颂德也往往豪言壮语,气吞山河,不可一世。
秦汉时代的文化思想,虽从整体上看是中国儒道互补之发轫,但其中阴阳、法术等思想流派不时卷入儒、道两大体系,并且,所有的文化思想都是为一统服务,效命于这种历史意识的。所以,事实上秦汉之际,儒非春秋之儒,道亦非庄老之道。始皇帝先是兴法治,用李斯,为确保秦朝的江山千秋长存,又大肆宣扬阴阳家的五德说。统一六国后,接着统一了文字,这本来是有利于文化艺术的发展的,但不久,为了强化统一,秦始皇又颁令焚书,禁绝私学。秦朝虽置博士官,掌通古今,议礼涉政,但由于“焚书坑儒”,实质官学已是一家之言,加之项羽兵入咸阳,烧毁了宫室及典籍图书,因而学术思想实际上处于低潮中。此时,打着道家旗号的黄老无为思想乘虚而入,渗透知识阶层。汉初,黄老之术曾风靡一时,成为显学。皇帝也认为黄老之言是“君人南面之术”。[3]汉高祖命陆贾著书列数秦失天下的原因。在《新语·无为篇》中,陆贾指出:“秦非不欲为治,然失之者,乃举措暴众而用刑太极故也。”如是,“与民休息”政策几代实施,文景时不仅重视农桑,提倡节俭,而且学术上也出现了从无为转向有为,由道家转向儒家的嬗变态势。从陆贾提出“同一治而明一统”[4],到贾谊、晁错的有为之治,再到董仲舒推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5]所有学术流派的起伏皆与是否有利于“一统”有关。建元五年,武帝设置五经博士,儒家经学勃起。朝廷起用崇儒之卫绾、田蚡为相;雅好儒术的田蚡排斥黄老刑名等百家之言于官学之外,于是,汉创“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先例,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广为传播,通行于天下。
汉代,在美学和文艺学方面影响最大的,是刘安等人编写的《淮南鸿烈》,以及以董仲舒为首创建的,由扬雄、刘歆、戴圣等人及《毛诗序》继之发展而来的泱泱汉学。而其中又以《淮南鸿烈》和董学最为重要。无可否认,《淮南鸿烈》所代表的汉代美学,有许多新思想是源自于道家学说的,如《淮南鸿烈》常常以“道”为出发点来阐述美及审美效应,所谓“玄眇之中,精摇靡览”(《要略》)。它注重“无为”,以提醒人们要遵循自然规律,“寂然无声,漠然不动,引之不来,推之不往”(《修务训》)。甚至将自然规律引申至社会规律、人心之向背。如说:“天地之道,极则反,盈则损。”“不顾政治,至于灭亡。”(《泰族训》)“尧舜禹汤,法籍殊类,得民心一也。”(《说林训》)但《淮南鸿烈》中更主要的是浸润着明显的儒家思想,其中的“持以道德,辅以仁义”(《览冥训》),更是贯通全书的主旨。而不论是高扬道家的无为之治,还是力推儒家的治世之方,其含义都在于从哲学、从审美的角度来论证“一统”之需要,以及如何才能更完善地巩固和发展一统。因而其书之构架,思之博大,连类而发,恰恰体现了秦汉精神的总体风貌:文辞繁富,气魄夺人,天文地理,无所不包。这种堑山堙谷的秦汉气势,在每一篇的具体论述中都随处可见。如描写东南西北中之各种自然物之美时,就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文字:
东方之美者,有医毋闾之珣珣琪焉。东南方之美者,有会稽之竹箭焉。南方之美者,有梁山之犀象焉。西南方之美者,有华山之金石焉。西方之美者,有霍山之珠王焉。西北方之美者,有昆仑之球琳琅焉。北方之美者,有幽都之筋角焉。东北方之美者,有斥山之文皮焉。中央之美者,有岱岳以生五谷桑麻,鱼盐出焉。
——《坠形训》
又如,对整个人世间的宏观描写和热情讴歌也是伟哉,高哉,壮观之极,雄浑无比。
夫观六艺之广崇,穷道德之渊深,达乎无上,至乎无下,运乎无极,翔乎无形,广于四海,崇于太山,富于江河,旷然而通,昭然而明,天地之间,无所系戾,其所以监观岂不大哉!
凡此一类,不论是谈天说地,还是言明人伦,指向政务,皆为如此。例如,说到“文质”关系时有“白玉不琢,美珠不文,质有余也”(《说林训》)。谈到人的处世时讲:“仁君处位而不安,大夫隐道而不言。”(《览冥训》)说到内心情感与外在表现的统一,又道:“有意于内而成象于外”(《主术训》),“不得已而歌者,不事为悲,不得已而舞者,不矜为丽”。而所有这些都旨在既反映出“身处江海之上,而神游魏阙之下”(《俶真训》)的英雄本色、丈夫气概;又要体现出对“气为之充而神为之使”(《原道训》)的万物之本原的崇拜。而所谓秦风汉貌,正是这种向内的博爱与向外的自由的统一。诚如《淮南鸿烈·览冥训》中所言:“一身之中,神之分离剖判,六合之内,一举千万里。”而从整体来看,在对内与对外的追求中,《淮南鸿烈》往往更偏重于向外的探索,更执着于对物质的自然属性和对广阔的人间社会的不断汲取。因此,严格地说,《淮南鸿烈》并不像一些学者认为的是属于庄子的“道”。相反,有些地方实在是“儒”极了,如《本经训》中有一段谈太平盛世的,语同孔门,如出一辙:
古者圣人在上,政教平,仁爱洽,上下同心,群臣辑睦,衣食有余,家给人足,父慈子孝,兄良弟顺,生者不怨,死者不恨,天下和洽,人得其愿。夫人相乐,无所发贶,故圣人为之作乐,以和节之。
实际上此书内容繁杂,论证方法既可谓亦儒亦道,也可谓非儒非道。它往往只是借题发挥,或借“道”学说汉。其真正用心及其审美内涵,实与汉朝之“大一统”思想有着密切的关联,所以此书实则乃是厚重、广袤、气势不凡的汉学之一个部分。虽说它也谈到了形、神关系,但其用意在于养生,而不在于艺术。如果说对艺术也有间接的影响的话,则仍然只是对承先秦以来的朴拙的“画境”的指导,而非越出旧规,摆脱了“画境”,步入“化境”。它的精神是阳刚压过阴柔,运动的胜于静态的,感性的多于理性的。(www.xing528.com)
有人曾这样描绘过汉代文化的全貌:“广阔的心胸,雄浑、粗犷的气势、力量,使汉代的哲学、文学、美学、绘画,无不反映出天人合一、天人相与、人神不分、人兽竞力的场景,奠定在天人一体的巨大规模与基础之上。”[6]但我们必须进一步指出的是,汉代文化中所显示出来的坦荡的胸襟、雄浑的气势、粗犷的力量等,首先是在事实上的“一统”和一味追求、歌颂、完善“大一统”的文化背景下产生的。汉人的“天人合一”思想之主要理论系采自董仲舒的《春秋繁露》,而董学之“天人感应”说,其目的也是为了维护“大一统”。这种观念的原发意识,既与《庄子》《周易》中的“物我为一”有很大区别,更不同于魏晋以来,道佛合流后,偏于文艺美学的“天人合一”。换言之,汉人的“天人合一”思想主要不在艺术,而在于政治和人生。他提出的“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的立论[7],一望便知是为了使一统,使君主专制、宗法礼仪等,都合于天命。也就是使之更具带神秘色彩的权威性。这才是人道向天道靠拢,以天道来反证人道的根本目的。他以君臣、夫妻、父子为“王道之三纲”,并认为三纲“可求于天”[8]。还认为:“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9]如此,“治世而民和,志平而气正,则天地之化精,而万物之美起。”[10]因此,翦伯赞先生等人说得好:“他说:‘《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他的所谓‘大一统’,就是损抑诸侯,一统乎天子,并使四海‘来臣’。”[11]诚然,由于董仲舒等极力强调天人相与,天人感应,因此,主观上必以古代美学中的“天人合一”思想为自己立论之依据。这在客观上又启迪了后人对文艺美学中的“天人合一”思想的引申和发挥。这样,董学上连先秦理论,与《尚书·舜典》中的“神人以和”,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易经》中“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相通,下与魏晋文艺美学,与《文心雕龙·物色》中的“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郭熙《山水训》中以春夏秋冬之烟云、嘉木、山色与人的类比等相附。董学中,“中和”观念占有很大比重,董仲舒认为“王者法天”,理当顺应“仁”与“和”,所以他说:“中者,天下之所始终也,而和者,天地之所生成也。”[12]在几乎是“神学”的形式下,他一方面反映了汉代的一统思想、物质生产的新的发展阶段;一方面又强化了传统的宗法伦理,并积极地调和儒学与阴阳五行思想。故《汉书·五行志》中称董仲舒乃“始推阴阳,为儒者宗”。由此,他又提出了音乐的教化作用。他说:
细雨虬松图轴 清 石涛 100.8厘米×41.3厘米 纸本水墨 上海博物馆藏
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声发于和而本于情,接于肌肤,臧于骨髓。故王道虽微缺,而管弦之声未衰也。夫虞氏之不为政久矣,然而乐颂遗风犹有存者,是以孔子在齐而闻《韶》也。
——《举贤良对策》
作为群儒之首的董仲舒,在客观上对中国美学的演进确有着一定的承上启下的作用,但必须指出的是,董学之“天人相通”,其目的是为了王道之长久不衰,而非为了个体自由的伸张,也不是艺术论意义上的“天人合一”。如此,由《淮南鸿烈》和董学一起奠定、共同影响下的汉人精神,离庄之“游”远,而与儒之“和”近。也正因为这样,汉代的艺术才基本上是属于积聚力量、精神勃发之“画境”,而非舒展流畅,委婉曲折,寄意隽永之“化境”。
秦汉时代,特别是汉朝,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高标儒术的时代,也是先秦儒家在其后学手中取得胜利,再现威慑力的时代。尽管秦代曾重“法术”,借“黄老”,汉人对“黄老”也始终恋恋不舍,但随着秦的短暂的光荣转瞬即逝,法术、黄老之政治作用也如昙花一现,不攻而自败。在争取一统和巩固一统的斗争中,儒的雍容大度、礼仪规范和方正秉直,无疑比之黄老、法术等更有作用,也更具号召力。汉代“五经”中最被推崇的是《公羊传》,汉武帝也特别重视之。而《公羊传》的第一句话就讲“大一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公羊传》大树特树君臣大义,所谓“君亲无将,将而诛焉”。[13]臣子若对君父有忤逆念头,就当诛杀之。所以有眼力的汉学研究者都已看到,所谓独尊儒术,其实是独尊《公羊传》。《公羊传》之地位抬高,于是就有了王道与霸道之分,三纲与五常之合。由于秦汉两代都先后取得了一统,由于一统思想业已深得人心,因此,秦汉风貌就必然地表现为景象开阔,气势宏大,形式夸张拙重,意趣朴实无华的总体时代特征。这种文化背景充满了积极向上、热切奔放、龙腾虎跃的旺盛的生命活力,它是外向的、直露的,同时也是无拘无束的、天真的和乐天的。
阿房宫图屏(全图) 清 袁江194.5厘米×60.5厘米 绢本设色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如是,秦汉之宫殿富丽宏伟,威严森然,骆宾王所写之“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正是对这种景象的历史回顾。杜牧《阿房宫赋》中所说之“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以丰富的想象、丰赡的笔调,刻画了当年帝王实现一统后在生活上的宏丽豪华,穷奢极欲。秦代开筑道路,直达九原,“堕坏城郭,决通川防,夷去险阻”。西汉时,“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14]秦汉时代是中国封建王朝的第一个高峰期,即使是日趋败落的东汉,清议之风盛行时,求名不得,也要“饰伪以邀誉,钓奇以惊俗”。士大夫“不受小官,而规卿相之位”。[15]可见气派之不凡。汉大赋洋洋洒洒,如奔流之江水,一泻千里,又极富文采,华丽重饰。汉砖石刻,无不气势恢宏,古拙质朴,而又善于表现运动之美感。汉代铜镜采用金银错作法,也十分辉煌,而又形象简练。汉时,多有鎏金铜器存于后世,不仅绘画“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名缪形”[16],即便是书法,也如“竦企乌,志在飞移,狡兽暴骇,将奔末驰”。[17]在端庄刚正的总趋势中体现出强烈的动感。这不正是王充所言之“实诚在胸臆”,“意奋而笔纵”的生动写照?不正是扬雄所倡之“文质班班,万物粲然”的儒家风范之蔚为大观吗?
太子以身饲虎图 北魏 新疆克孜尔石窟38窟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秦汉风貌以其独特的厚重感、庄严感尽情展露了华夏民族的那种大于天地的气概,广远开拓的胸怀。秦汉风貌无疑使汉人的“一统”思想得到了充分的炫耀,同时也是汉民族整体意识之充分张扬的记录。但是,任何形式的专制都难以使文化和艺术得到真正的展开,思维模式的一律,终将导致精神压抑后所带来的巨大困惑。况且,其时民间艺术与文人艺术毕竟尚未真正分化,囿于“画境”的束缚,也因为汉代经学的保守,秦汉时代的奔放总还留有“原始”的迹象,而不那么淋漓酣畅;秦汉时代的写意,也还总带着难以抹去的沉重和苦涩。即便华贵,也还是单纯的华贵;即便雄浑,也仍是稚气的雄浑。“天人合一”的原则与烦琐的经学注疏同起,先秦理性,尤其是先秦理性中的批判精神,却在对感性的追求、对征服欲的崇拜中被整合了、消解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