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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意的升华与禅宗哲学的人生化

时间:2023-08-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因此禅意说到底是禅的升华,也是禅之哲学的人生化和艺术化。事实上,历代的禅宗大师在提示、演法的机锋中,常常有意无意地泄露出禅意的普遍性和包容性。又因为它与艺术有关,所以它必然会时时指导着、影响着中国艺术的整体营构和发展态势。宗法伦理和封建道德是桎梏人性、摧残人性的最应诅咒的锁链。

禅意的升华与禅宗哲学的人生化

何为禅意?它又在哪里呢?日本当代禅师和著名精神病医生近藤著寿曾说过这么一件事:

我有一位患者,对她自己曾是一名私生女这个事实颇为烦心,但在她与我面谈多次并依照我的指示继续打坐之后,我忽然问她:“你在尚未成为一个私生女之前是谁?”她窘了一下,而后突然嚎啕大哭道:“我就是我啊!哦,我就是我啊!”

在这些矛盾语中,真我究竟何在呢?[11]

近藤著寿没说出究竟什么是真我,但显而易见,从那位患者的嚎啕大哭中,我们知道她的心病已完全好了。当她喊出“我就是我啊”时,所有的心灵负担都卸下了,她恍然大悟,一下子解放了。她又成了一个心理正常的人。这是看病,是心理疗法,也是禅意的功用,非常地道而又正宗的禅意的发挥。

禅宗文献里有许多有趣的故事,有些似乎与宗教本身无甚必然联系,但一旦悟出其意,竟会发现,这无联系的东西,恰恰就是禅宗要义。例如,11世纪时有一位大禅师,众信徒一直盼着他讲道示法,某日他终于升座说禅了,可当他端坐殿上后,却只对一群虔诚的求悟者说:“哈!哈!哈!这么干吗?后面吃茶去!”说罢,就下座挥袖而去。这位大师说的这句话,表面看来风马牛不相及,但实质并非故示神秘,而是有它特定的功用的。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你们不配听,故我不想说,不如吃茶去”;也可理解为,“佛法是不能说,而只能凭自己的心去体会的”;又可理解为,“你们想知道什么是法旨嘛?喏,就与吃茶去一般”。理解自可千变万化,但各人的悟性就只有各人自己心里明白了。有的人听了莫名其妙,从此不再信佛;有的人认为深不可测,须继续修行才能有所领悟;也有的人听后,拍掌大笑,茅塞顿开,大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之得意。作为我们这些方外之人会问:这位大师所言,究竟是禅,还是非禅?我觉得既是又非,确切些讲,也就是禅意。他的一言一行,并非在说禅论宗,但虽在宗教之外,却又不离禅的意念,这就是禅的外化,禅意的内蕴之所在。

灵岩寺罗汉

灵岩寺罗汉细节

莲池水禽图轴 对轴 五代南唐 顾德谦 150.6厘米×91厘米 绢本设色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简言之,笔者所说的禅意,是指将禅或禅宗的基本揭示方法和某些久经历史长河洗濯后确证曾闪过光,并且直至今日仍在闪光的思想,加以扩展、引伸、发挥,而至成为中国人传统心理中某种带有普遍意义的审美情趣和审美方法。这种方法或情趣,在长期的文化积淀中已经成了个个口中无,而人人心里有的意向,它所涉及的范围极广,涵盖面极大,天文地理、政治经济、文化教育、艺术素养、人际关系、思维模式、情趣爱好、民族个性,可谓千种百样,无所不包。但它的实质则是中国人传统的高级精神现象的显现。因此禅意说到底是禅的升华,也是禅之哲学人生化和艺术化。

事实上,历代的禅宗大师在提示、演法的机锋中,常常有意无意地泄露出禅意的普遍性和包容性。如传说达摩大师曾这么讲过:

认得心性时,可说不思议。

了了无所得,得时不说知。

曹洞宗的宏智正觉大师所作之《默照铭》,则更显其哲学的和艺术的端倪,且看它开头那几句:

默默忘言,昭昭现前。

鉴时廓尔,体处灵然。

灵然独照,照中还妙。

露月星河,雪松云峤。

晦而弥明,隐而愈显。

鹤梦烟寒,水含秋远。

浩劫空空,相与雷同。

妙存默处,功忘妙中。

这样的“铭”,既像诗,如画;又似诗论,画论。形象逼人,又极具哲理。在这当中,形式和内容融为一体,自然和心灵默然相照,人的生命意识、艺术灵感与露月、星河、寒烟、秋水一起,全罩在一片柔和清明的光晕之下,似乎梦在清醒中变得更美了,人在自然里萌发了崇高的意愿;寡淡无味的日常生活一下子有了诗的韵致,不信教的我们也同上帝贴近了。甚至,雪松亦可与人对话,动荡的春情也靠岸了。

中国人的人生鹄的往往表现于“游于艺”,而禅意在实际上已是越出了宗教框架一个中国文化环境所孕育出的独特的审美范畴,因此,它也必然既同人生目的有联系,又同艺术创作紧密相关。由于它与人生有联系,所以它常常既属哲学的领域,又是认识的一种特殊方法。又因为它与艺术有关,所以它必然会时时指导着、影响着中国艺术的整体营构和发展态势。譬如,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爱,都希望着爱与被爱,但中国人之爱的哲学与西方人的迥然不同,它的伦理性比重很大,爱本身就是一种道德实践。宗法伦理和封建道德是桎梏人性、摧残人性的最应诅咒的锁链。可要是一点不存伦理,或者全换成西方人的道德准则的话,则中国人也就不复为中国人了。即使是海外游子,甚至华裔后代也都依然有着一份中国情,保存着一角大陆味。况且,十分奇怪的是,有些最反传统、最轻视传统道德的斗士,骨子里倒是对传统最留恋,又对“道德”最敏感。这样的人古今都有,阮籍嵇康不就是典型的例证吗?

爱,即便是佛教徒都离不开它,都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如果我们多少有点禅意,那么,或许我们会对这一点体会得更深些,也更合理些。人应当还人的本来面目。宋朝雷庵虎所著的《禅僧传》中就唱道:“一夜落花之余,满城流水皆香。”与其对应的是崇信禅宗的大诗人苏轼的那句短诗:“柳是绿,花是红,真面目。”

没有爱就不会有人类繁衍,生命的继续,没有爱的世界就只是一片空旷凄凉的坟场。

每个人都希望交到真正的朋友,所谓“知音难觅”,“另一个自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云云。但友谊也好,爱情也罢,一个重要的前提是平等。平等不是表面上的客套、谦恭,礼仪有加;平等是尊重和理解结合后的代名,是双方心的出发点都须处于同一地平线上。生活中,一个人常常会扮演许多角色,如,既是儿子又是父亲,既是病人又是医生,白天是教师,晚上是娇妻,舞台上是演员,在家时是严父……但在真正的友谊或爱情中,你须明白:“他(她)”和你是完全一样的一个活人,如你觉得不一样,那就趁早分手,各走各的路。人与人之间当然会有地位、身份、经济、修养、学识、个性、气质等的不同,可要是你们是真的朋友,真的爱人,那就理当只有一个角色可供选择—朋友(或爱人)的角色。南禅宗非常看重平等,大禅师和小沙弥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绝对界线,每日的功课、生活的简朴也都大致相同,一旦悟性即发,忽然得“道”,常人也可成为祖师。六祖惠能、玄觉大师、义玄大师、智闲禅师不就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燃灯佛授记释迦图 宋代 佚名 画芯 30.6厘米×44.6厘米 绢本 辽宁博物馆藏

一个伟大的人一定有着伟大的宽容。大度,既是美德也是常识,缺少宽容的人,往往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

每个人都热爱自由、向往自由。自由,是人与生俱来的追求,有些人甚至为它奋斗了一生,为它献出了生命。但有许多人却不会好好思考一下,到底什么是自由。他们常常忘了自由本身是一个抽象概念、不确定概念。抽象的自由根本就不存在,而在生活中往往当你得到了一种实在的自由,又会立即迎来另一个更为实在的不自由。你不断地追求,又不断地苦恼,不断地获得自由,又不断地被不自由所羁绊。最后你发觉,得到多少与失去多少竟是成正比的。有些人失望了,有些人则不辍地奋进、渴求,拾级而上的自由永无止境

对于此,深得禅意要领的铃木大拙曾有过耐人寻味的开解:

所谓“自由”,实在说来,乃是只有在向内之道而非向外路子之中始可找到的术语。但我们的心中似乎已经有了一些紊乱,因此,我们发现我们自己疯狂地追求永远无法在向外的路上得到的东西。是以,此种疯狂的追求产生了不安之感,因为,我们已经不再能够进入“如如的法尔自然”之境了。[12]

对于艺术,特别是中国艺术来说,禅意的升华就更为直接、更为重要了。中国艺术讲究空灵、意蕴,强调“简而穷理”,“传神写照”。所谓“人和心尽见,天与意相连”[13]书法、绘画、诗歌三位一律,理趣皆同,若得心意,各呈其妙。不是吗?那帘卷西风,人对黄花时的孤寂;那白云深处,夜泊秦淮里的旷达;那柳絮轻扬,笑语吟吟,楼外秋千出画墙的清灵;那杜鹃声里,春寒暮阳,望断天涯路的凄婉;那月光凝脂,自怜诗才,恐误玉人良宵似的多情;那海上明月,花事凋零,伤心忆别情的相思。无一不在空濛悠远的背景中体现出可会之神韵,牵人之情怀。山径清泉旁,高人对弈时,竹影弄梅魂,烟雨含苍翠;空谷传蝉鸣,渔村共落照,一切的一切,都由心静而起,而又归于淡泊,回复清雅。故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

凡落笔之日,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精笔妙墨,盥手涤观,如见大宾;必神闲意定,然后为之,岂非不敢以轻心挑之者乎?(www.xing528.com)

林泉春暮图轴 清 弘仁 89.4厘米×41.8厘米 纸本设色上海博物馆

又,元人陆行直道:

《词源》云:“清空二字,亦一生受用不尽。”指迷之妙,尽在是矣。学者必在心传耳。传以心会意,当有悟入处。然须跳出窠臼外,时出新意,自成一家。[14]

中国历代凡有成就的艺坛大师也都有过类似的体验,即由心入静为起点,经心中领会,然后又与自然化为一体,这才显出中国艺术的神奇,才使东方韵味令人深长思之。刘勰说“陶钧文思,贵在虚静”[15],张璪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16],苏轼云“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17]董其昌说得更妙“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18]禅意与中国艺术的关系之密切,犹如和风之于春色白雪之于冬景,夕阳之于黄昏,星星之于夜空。

容膝斋图 元 倪瓒 74.2厘米×35.4厘米 纸本墨笔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笔者曾指出:“在中国文艺史上,曾出现过两次传统艺术精神大放异彩的时代。这两次集中反映传统艺术精神的时代,都是以崇尚老庄、佛学,寄情山水、复归自然为其文化意识之背景的,一是魏晋南北朝,一是唐代开元天宝时期。这两次传统艺术精神高扬至纯青时,在文学上都表现为山水诗猝然而起,游仙飘逸之风与身怀济世之志同出;愤世嫉俗的诗人们以傲岸的姿态冷对官场,又抱高雅之情趣逃避现实。”[19]的确,在这两次大的变革和整个艺术发展的进程中,禅意始终同庄子美学一起与艺术共命运、同荣辱,在不断的反思中,一方面博采儒、道两家之精英,扩充禅的内涵;另一方面又在改造自身的基础上影响着、作用着中国艺术的整体走向。从两晋的“玄对山水”,与“道”合开之“意象”论起,直至唐代享有盛誉的“意境”说,禅意与诗意、与画境一直形影不离,相随相伴。由于道佛合流的成功,又因了禅意的升华和凝练,于是,有着青铜饕餮儒道互补和屈骚浪漫传统的龙的故乡,终于产生了以线的律动为主的成熟的山水画,闲适的田园酬唱,敦煌“飞天”的迷人舞姿,响绝千古的盛唐之音和那难以数计的隽永的宋词元曲,一任挥洒的明清写意。

也许,只有熟谙禅意的雅士才会真正领略其无穷的意味,绝的宇宙意识,而那些完全沉浸在醇美的灵光之境的灵魂,竟能具有穿透万物之皮相的目力,远胜于常人的是,他们可看清禅意的“路次”:

一丛夏木,

一隙海洋,

一面苍白的暮月。

(日本古代诗歌)

【注释】

[1]见《宗白华美学文学译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68页。

[2]《倪云林先生诗集·附录》。

[3]《佛说圣法印经》,转引自《禅宗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94页。

[4]《续高僧传》卷一七《慧思传》。

[5]明本《续高僧传》卷三五《法冲传》。

[6]《续高僧传》卷一六《惠成传》。

[7]见铃木大拙:《禅与生活》,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年版,第57页。

[8]《玄颐楞伽人法志》。

[9]《楞伽师资记·序》。

[10]《释摩诃般若波罗蜜经觉意三昧》,《大正藏》卷四六,第621页。

[11]《禅与文化》,北方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36页。

[12]萧甫斯坦等著:《禅与文化》第74页。

[13]《伊川击壤集》卷十一《论诗吟》。

[14]《词话丛编》第2册。

[15]《文心雕龙·神思》。

[16]《历代名画记》引。

[17]《苏东坡集》前集卷十六。

[18]《画禅室随笔》卷三《评诗》。

[19]见拙著:《比较文化与艺术哲学》,云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5月版,第1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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