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焰穿着一件薄薄的天青色的已经洗得褪色的中国式长衫,显得窄而干净,紧裹着他瘦弱的身子,在1927年春天的海风和阳光里,年轻的他洋溢着青春的冲动、对未来生活的幻想和渴望。生活的道路就像这宽广无际的大海和一望无垠的天空,在他面前颤抖着铺展开来,明亮、清晰、恢宏、准确而坚实,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像梦境一样纷纭变幻,似乎触手可及又遥远到难以接近。
金焰斜倚着轮船甲板的白漆栏杆,愉快而略带愁思地望着脚下泡沫翻涌的海水,那深邃的蓝色有一种神秘的可怕的吸引力,使他不可遏制地产生投身其中的欲望。是的,投身其中,犹如他对待生活的态度。他将张开双臂来拥抱明天的生活,在各种暗流中溯流而上,在无穷无尽琐碎、伪善、无聊和空虚之中成熟长大,在脆弱的生存之线上孤独地行走、沉浮、挣扎、接受命运的邀请,迎接命运的挑战。
大厅里管弦乐队的轰响和喧嚣,对这个沉默而忧郁的年轻人而言,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家庭不同、身份各异、地位悬殊的人们因为某个偶然的因素聚集在这条船上,他们相遇、邂逅,像一粒粒毫无目的的微尘在这里碰撞,搅成一团,开始生命中随时会有的一段故事、一个插曲。他们从何处来,向何处去,在这条船上,没有人会关心,离开了这条船,更加没有人会注意,即使就现在来说,他们彼此之间的生活也是一个被诺言和虚饰伪装起来的隐秘。在这里,有谁会去在意一个衣衫寒素的穷学生,一个满怀心事的年轻人内心的欲望、憧憬、浪漫的想象和含而不露的恐惧。
假如那在海天之间飞翔的海鸥有知,它们一定会了解这个年轻人心灵当中的秘密。“它们多么自由自在。”金焰看着掠过船舷的海鸥的翅膀自言自语,他恍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盈,胳膊变成了毛羽的翅膀,带着好奇和新鲜,试探性地拍动了几下,就飞了起来,飞到鸥群里,同那些优雅的海鸥兄弟交谈,窃窃私语。
海鸥如同婴孩哭声一样的叫声把沉醉在幻觉之中的年轻人拉回到现实中来,他抬起头,眺望远方。已经是黄昏了。沉落的夕阳带走了明朗澄澈的白昼,带走了和煦的春日和温暖的阳光,咸咸的海风微有寒意,送来夜晚的凉爽和暧昧。金焰的眼睛在渐渐逼近的暮色里黯淡下去,他忽然感到在这样一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夜晚,他的身体被某些锐利的东西撕扯开一道伤口,疼痛无比。他知道,在水天相接之处,在前方的某个地方,上海,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这个到处是机会和冒险的乐园,像一头怪兽蹲踞在那里,引诱他,拒绝他,给他希望,也给他失败。
金焰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口袋里有一张末等舱的船票和一块银元,这就是他所有的财产,所有的生命和梦想,已经被青春的肉体和激情煨得热了。
1927年春天的一个黄昏,在天津开往上海的一艘海轮上,年轻人金焰陷入了对往事的忧伤而甜美的回忆,过去17年的岁月逐渐打开,犹如黑暗的影院正在放映的一幕独白或私语式的怀旧电影。
一声长长的汽笛打碎了金焰的回忆,上海港到了。他提着自己简易的行李箱随着汹涌的人流下了码头,箱子中是几件换洗衣物,一封介绍信和一本红色封面的书——《呐喊》,口袋里有一张不再有价值的船票和一块带着体温的银元,他要凭借这些仅有的东西,孑然一身地去寻找新的生活,实现他的梦想。(www.xing528.com)
他有点惶惑地看了看夜色中的上海,这欧风美雨沐浴下的上海,这新兴的国际大都市,经济中心和思想文化异彩纷呈的舞台,欣慰之余,一种恐惧感油然从心底升起,他害怕地发现自己内心的脆弱、畏惧和退缩,难道这就是上海,难道结果就是这样,难道就此半途而废?他又一次想到天津《大公报》的那位好心的副刊编辑,想到这位《小花园》的主编对他的关爱,想到箱子中那封好心人写给上海民新影片公司导演侯曜的推荐信,他想到自己的梦想,想到他下定决心后内心的激动和渴望,想到他把心头的秘密讲给朋友的时候他们那种鼓励和期待的眼光,他又怎能忘记“南开五虎将”篮球队的球友们呢,他们慷慨解囊,给他凑了七块银元作路费,临行之际,他们拍着他的肩膀说:“别忘了,我们等着看你的电影。”那是1927年春季的一天。哦,朋友,我不会忘记,我不会退缩的,我要坚强起来,我不会让你们失望,更不会让自己失望。他向灯火丛中的城市挑衅地挥了挥拳头:“上海,我来了。”
他打听了去民新公司的路,乘上了开往那里的一辆有轨电车。在法租界杜美路民新公司,金焰见到了导演侯曜,这个广东才子、南京东南大学的高材生、文学研究会活跃的新剧作家、被民新总裁黎民伟倚为股肱之一的著名编导、曾经尊奉“为人生而艺术”的忠实信徒、西洋文艺的热心追随者此刻抽着烟斗,正在考虑他的下一部电影的一些细节,桌子上放着《海角诗人》的剧本和一壶绍兴黄酒。他仔细地读了金焰递过来的推荐信后看了一眼这个年轻学生,他的外形条件很好,浑身上下虽然不脱稚气却充满了青春的昂扬和激情,更难能可贵的是,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坚定的不妥协的信念。“电影圈不容易呀。”侯曜喝了一口酒说,想到自己初入电影界的艰苦。“我知道。这是我的梦想。”金焰说,在导演的话中他觉到了可能的希望。侯曜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明天来试镜吧。”
金焰没想到,他在摄影机面前是那么自然,丝毫没有感到局促和拘谨。在考官挑剔的眼光注视下,他觉得自己和角色融为一体,他进入了一种幻觉的境界,他悲伤,但是没有用眼泪来表现悲伤,他的神态和表情无处不透露着悲伤。“停!”侯曜和在座的民新另外两个编导欧阳予倩和卜万苍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向金焰说道:“恭喜,你被录取了。”
梦寐以求的理想终于成为现实。金焰进入民新影戏专门学校,一边学习表演,一边在公司里做场记工作。有了安身吃饭的地方,每月还有一元钱零用。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然而,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像不可跨越的鸿沟,横亘在金焰面前。民新在上海建厂初期,创作态度比较严肃,欧阳予倩为公司起草的宣言上说:“宗旨务求其纯正,出品务求其优美。”但是由于编导人员思想认识不同,艺术旨趣各异,民新出产的影片瑕瑜互见。1927年前后的电影界鱼龙混杂,一些投机商和小公司为了广阔的市场和可观的商业上的巨大利润,粗制滥造了大批趣味低劣迎合市民观众的所谓古装片、武侠片和神怪片,一时蔚为潮流,那些想有所作为的公司为了谋求生存和发展,不得不参与进这场商业竞争,民新在这一时期也拍摄了不少同类影片。在这种状况下,金焰的热情犹如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在民新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只在影片《木兰从军》(1928年,侯曜导演)和《热血男儿》(1929年,万籁天导演)中扮演过两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公司越来越不景气,商业影片也不能挽救财政上的危机,在裁减员工的计划中,无名的金焰不幸被列入了名单。他失业了。
生存成了首要的问题。为了餬口,他想尽了一切办法。他在打浦桥路找了份工作,给人家看房子,算是有了栖身的地方,但吃饭仍然是个问题。在他住处的弄堂口,有一家小面摊,16个铜板二两阳春面。金焰低声下气地和摊主讲妥,每天赊二两阳春面度日,日后有钱,一并归还。但是,一直到了大年三十晚上,金焰一个子也没还,净欠面摊720个铜板,合两块四毛钱。年关里摊主找他索债,金焰无奈之下,从身上脱下惟一的棉袍交给摊主去当,他本想多当几个钱,谁知不多不少就当了两块四毛钱。
那一年的春节,金焰只有一个桔子。在那些幸福的家庭围着熊熊的炉火吃年夜饭的时候,穷困潦倒的金焰独自在上海的一个角落里守着这个桔子,守着他的梦想。他把桔子剥开,一瓣一瓣放进饥渴的嘴里,他细细地品味着甘甜多汁的桔子的滋味,品味着生活。窗外开始飘雪。金焰想写些什么,他心中有很多话想说,他写了一篇小说,题名为《桔子》。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是肮脏的灰色的,看不到前途的,不过既然有了这个桔子,希望,若有若无的希望,总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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