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天德四年(1152年)的一天,在燕京新建成的宏壮侈丽的皇宫内,一男一女在明安殿内相对而立。
男人身着青罗衮服,五彩错金满绘其上,一大绶一小绶披挂于身。不顾周身上下累赘的皇帝“行头”,男人一边围着女人走,一边厉声数落:“你喜欢大官,官职有能大过皇帝的吗!你爱男人才能,有文武全才似朕的吗!你喜欢床上舒爽,有丰伟魁梧过于朕的吗!”
这位爷正是金朝皇帝完颜亮,也就是日后南侵被自己人杀掉又废为“海陵庶人”的“金海陵”。
完颜亮越说越气,头上的二十四旒冠冕前后左右乱摇,一边说,他一面把手中用作上朝礼器的玉制大圭猛砸向殿柱,使那长达二尺的无价之宝顿时断成数截。
长身玉立、相貌俊朗的金朝皇帝齿如编贝,唇似激丹,愤怒更使他白皙的脸上忽涌红晕,眼中杀机闪现。
立于当地的女子二十多岁,头戴花珠冠,以铺翠滴粉缕金装珍珠结制,束金蝉襻金两博鬓,面似银盘,似羞似恼,脸上却并无惶恐和畏惧,只是略垂粉颈,以手指捻着自己身上所穿的深青色罗缝制的袆衣。
此人,乃完颜亮的堂妹,金朝宗室之女莎里古真。殿门外垂手而立的彪形大汉,正是莎里古真的丈夫撒速,这位绿帽王八头的职务是完颜亮的近卫军宿卫长。
杀人如麻的美男子完颜亮狂怒之下,斥喝间因气塞竟然说不成句,脸憋得青白。
既为堂妹又为“贵妃”的莎里古真反而越来越镇静,高扬起下巴,斜瞥他处,就是不正眼看完颜亮。
促使这位金帝勃然大怒的原因,是这位美貌堂妹抽空回家之余,又与别的“野汉子”数度欢合,放肆张扬,淫声传入这位皇帝的耳中。所以,完颜亮才发出上面一席“责问”。
身为莎里古真丈夫的撒速对自己老婆“偷食”没有过多表示,近亲乱伦的完颜亮却反应如此激烈,显然是醋劲上翻,不能自抑。
宿卫长撒速站在殿门口,面色如死灰。甭看他一米八多的身板,胆子却比芝麻还小,唯恐殿内给自己戴了无数顶绿帽的老婆惹起皇帝的杀心。只要皇帝完颜亮一个口令,他撒速三宗九族近千号人会在一天之内全部脑袋搬家。愈想愈怕,撒速冷汗湿遍了全身。
在他身旁,另外一个高大汉子稍喝面露幸灾乐祸的冷笑,双眼一直盯着撒速习惯性按握刀柄的手。
这位稍喝,是撒速的上级,主掌禁宫侍卫的指挥权,他本人也是位绿帽老公,其妻习捻(金兀术之女)与莎里古真一样,常常陪皇帝完颜亮在宫内淫戏,与自己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
尤为尴尬的是,金帝完颜亮非常喜欢群奸,常常让宗室妇女和嫔妃全部脱光光,在殿内的“地衣”(地毯上)上逐一肉搏,眼见耳闻自己老婆与皇帝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打情骂俏天地一家春,撒速和稍喝常常在对视时交流怨毒的目光,但任谁也没有胆量显露心中的羞恼。他们仅剩的卑微乐趣,就是互相比较谁的处境更狼狈些。
假若完颜亮下令让他们干掉对方,这两个人会毫不犹豫地率兵把对方族诛得干干净净。
正当撒速吓得要尿裤子时,出人意料,暴怒的完颜亮忽然走近莎里古真,强压怒气,好言抚慰道:“别让别人知道我知道你在外面的事,也别为今天的事情显出生气,日后大众宴会,要装得没事人一样,行立自如,千万别让大臣妃嫔们猜测你我有什么事发生,以免别人笑话……”
这一席话,出自完颜亮这位千古“淫暴”之君的口中,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历史的细节,人性的弱点,皆在这一瞬间让后人屏息凝神,回思不已。汉化的女真皇帝完颜亮,在“爱面子”方面比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蛰龙”岁月跌宕多
金熙宗时代的完颜亮
金熙宗完颜亶,乃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嫡子宗峻的儿子,母为蒲察氏。宗峻30岁左右即病死,蒲察氏拖着金熙宗这个“油瓶”又被宗峻的异母哥哥宗干纳为侧室,因此金熙宗小时候又以宗干为继父。
宗干自己有几个儿子,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完颜亮,他比金熙宗小3岁。哥儿俩小时候感情很好,兄弟情深。
弟死纳其妇,这在古代汉人社会极其罕见,皇族中更是不可能之事,但女真人初起时,仍未开化,父死则妻其母,兄死则妻其嫂。宗干把蒲察氏连同侄子一起弄回家养着,于女真人而言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金太宗在位时,宗翰等人强力推荐太祖嫡孙完颜亶为皇储,金太宗也不得已而从之。看见哥哥金熙宗成为皇帝,完颜亮高兴之余,不可能不产生想法:自己也是太祖之孙,应该有与哥哥一样的“福分”。况且完颜亮生父完颜宗干还是太祖的长子,可惜的是,乃庶长子也。
金熙宗少年时代,受教于汉人大儒韩昉,宛然一汉家少年,无论是思维方式还是谈吐,皆彬彬儒雅,是金国最早汉化的一位皇帝。
金熙宗16岁登基,朝政基本受制于完颜宗翰以及金太宗的嫡长子完颜宗磐。这两个握有实权的宗室争权不休,宗磐最终干掉宗翰一系的政治势力。但是,完颜宗磐是金太宗之子,对皇位威胁最大。于是,在养父完颜宗干支持下,金熙宗两年后即因事杀掉了宗磐,消除了其派系在朝内的影响。
完颜宗干做掉宗磐,自然以“准太上皇”自居,成为权臣。金熙宗心中不爽,但对养父无可奈何。好在宗干没多久就病死。金熙宗悲痛之余刚刚有喘口气的感觉,朝中大权又为“皇统和议”的功臣金兀术所揽。
宗室内部斗争虽激烈,金熙宗总体上仍厚待宗室,宠礼不衰。即使是杀掉完颜宗磐,他对金太宗别的儿子也没有赶尽杀绝。
完颜宗弼虽然是南宋不共戴天的寇仇,但在金国却是个“汉化派”,相对宗翰、宗磐、完颜昌等保守势力而言,他实实在在属于“改革派”。
在宗弼的支持下,金熙宗时代对女真旧制已经进行了非常大的改造,改用宋、辽官制,废除勃极烈制度(奴隶制的“民主”),细致地确立封国、百官仪色以及官格等,并制定皇统新律,依据汉制营建上京皇宫等。
金熙宗后期,皇权独揽。但此时的他,已经变成一个酗酒狂,长期受压抑的政治处境,使得他从青年时代起就以酒精为药缓解压力,天天与近臣酣饮,日以继夜,人莫能谏。
喝喝酒,撒撒疯,打碎些东西,如果仅止于此,于皇帝而言不算大过。可怕的是,这位爷醉酒杀人,杀近侍,杀大臣,杀妃,甚至连自己的皇后也杀,弄得人人自危。
当然,醉人心内醒,金熙宗杀皇后裴满氏,也与这个女人干政有关。特别是裴满氏醋劲大,时时阻止金熙宗与别的妃子欢好,大为这位大金天子所不能忍受。杀裴满氏的另外一个原因,是金熙宗准备纳弟弟胙王的妃子为皇后。他借酒撒疯,一个月间就手刃裴满氏及其他四个妃子。不仅如此,他唯一活着的儿子——贤妃所生的魏王完颜道济也被他一刀刺死(其长子济安一岁多即病死)。
说回完颜亮。金皇统九年(1149年,南宋绍兴十九年),值完颜亮生日,金熙宗命侍卫大兴国给弟弟送去赏赐之物。裴满皇后得知倜傥英俊的皇弟过生日,也让大兴国顺便捎带去自己的礼物。
金熙宗闻知老婆惦念英俊的兄弟,顿起怏怏之意。他唤大兴国近前,让卫士狠揍了这位近侍一百大棍,并追还对完颜亮的“赐物”。
这件小事引发了完颜亮内心的疑惧。历史上许多惊人大事的起因,往往是芝麻蒜皮的小事。
史书讲起完颜亮,总提及他为人臣时所讲的几句话:“吾志有三:国家大事,皆自我出,一也;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二也;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
其实,完颜亮对好友高怀贞讲的这些话,并非多么悖逆狂妄之言。如果他日后成为唐太宗一类人,这些话可能就变成“豪言壮语”了,恰可与这位俊小伙手中扇面上两句诗交相辉映: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
完颜亮之所以觊觎帝座,一是由畏生恨,二是因为金朝大臣萧裕的撺掇:“先太师(指完颜亮之父完颜宗干)为太祖长子,德望如此,人心天意,宜有所属。公诚有志举大事,愿竭力以从!”
完颜亮大喜,对萧裕数加荐引,使他一直握有两京的军政实权。
虽有完颜亮生日引起的好大不愉快,金熙宗对兄弟其实不错,不久仍任命完颜亮为左丞相。
但四个月后,又有一件事使兄弟二人关系紧张。金皇统九年四五月间,金国自然灾害多,狂风大雨,雷电震宫。古代人迷信,认为这些“天变”是上天示警,金熙宗就命汉人学士张钧替自己草《罪己诏》,以奉答“天戒”。
《罪己诏》历代皇朝均有,其中不少内容是固定格式,文中一般皆有“惟德弗类,上干天戒”“顾兹寡昧,渺予小子”等套话。
参知政事萧肄为人阴损,持章对金熙宗讲,“惟德弗类,是指大无道;渺予小子,渺者,目无所见,小子,无知婴孩之称,这明明是汉人托以文字指斥皇帝陛下!”
金熙宗闻言勃然大怒,立命卫士拖张钧下殿,大棍交击数百下,这位倒霉的“笔杆子”命硬,仍旧辗转呻吟不断气。宿醉未醒的金熙宗怒极,亲自下殿,以匕首把张学士的嘴割划至耳边,然后冲着他脑袋乱扎乱捅,残杀了张钧。
金熙宗怒气冲冲回座,又问群臣:“张钧谤讪,谁使为之?”
与完颜亮不和的宗室完颜宗贤回答:“是太保(完颜亮)所为!”
金帝默然,心中恼怒,下诏贬完颜亮于京外,领行台尚书省事。
综观各种史书及今人诠释,史臣、学者对上述事情均照猫画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金熙宗一直是汉人大儒韩昉的弟子,朝臣中汉、契丹等族通汉文的人很多,他本人肯定精通汉文,怎么忽然连“公文格式”类似“此致敬礼”这样的套话都看不懂,还需要奚族出身的萧肄给他翻译?
究其实也,金熙宗朝内部的政治斗争从来就未停止过,即使后期金熙宗一个人手持皇权,朝中宗室、大臣钩心斗角、相互倾轧仍旧愈演愈烈,再加上天天酒精中毒,才有了惨杀学士张钧的那一幕。否则,一边大讲金熙宗汉化,一边又讲述他不懂汉文以文杀人,就完全讲不通了。
又过四个月,出外为官正巡视各地的完颜亮接到诏书,皇帝哥哥让他回京任平章政事。本来这是升官返京的好事,完颜亮却非常疑惧,硬着头皮回到京城。
其实金熙宗并无他意,信任兄弟忆念旧情而已,但完颜亮出于惊吓,逆谋愈切。
金廷方面,左丞唐括辩、右丞完颜秉德皆因数次被金熙宗在朝上杖打而心怀怨愤,暗中与大理卿完颜乌带谋议废立之事。完颜乌带与完颜亮关系好,就泄露给他。
完颜亮马上找来唐括辩,试探性地问:“若举大事,当推谁为帝?”
唐括辩开始没想到完颜亮,回答:“应该拥胙王(金熙宗亲弟)。”完颜亮摇头。
“邓王的儿子阿林怎么样?”完颜亮又摇头。
唐括辩忽然明悟:“难道您有意吗?”
完颜亮大笑:“果不得已,舍我其谁!”
于是,几个人“旦夕相与密谋”。
时任左卫将军的特思是裴满皇后的亲信,其手下密报完颜亮等人数相往来聚议之事。特思警惕,就通告裴满氏。小叔子人虽英俊,但威胁到老公皇帝的地位,事情非小,裴满皇后就告知金熙宗。
倒霉的是,金熙宗本来就讨厌皇后在朝中树党营私,对上告半信半疑,只把唐括辩叫来揍了一顿棍子,怒骂道:“你天天和完颜亮议谋什么?将要拿朕怎样?”
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其实,只要金熙宗有心,派人抓起这几个人鞫审,案情立马水落石出。
金熙宗杖责唐括辩,对完颜亮更是打草惊蛇。谋逆之事,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久,金朝河南地方有军士孙胜自称“皇弟阿禅大王”造反,金熙宗由此对自己的弟弟胙王完颜元起了疑心。于是,他诏命左卫将军特思审理此事。审了数日,胙王并无任何牵涉。
完颜亮得知后,深喜此事可以一石二鸟。他跑进内宫,一脸忠心地对金熙宗说:“陛下亲弟弟,只有完颜元与完颜扎拉,特思冀望日后此二人继位,故而不严加审讯,故意宽纵。”
金熙宗早就深忌二弟,在半醉半醒之间,觉得完颜亮所说有理,就命唐括辩和萧肄二人重新鞫审。
唐括辩和萧肄虽不属一个派系,在审案上却拧成一股绳,往死里整特斯。大刑伺候之下,左卫将军特斯最终诬服,指称完颜元、完颜扎拉与自己联合,长期以来都在准备谋反。
金熙宗狂怒,立刻下诏杀掉特斯及两个亲弟弟,先替完颜亮清除了“障碍”。
通过此事,金熙宗认定完颜亮有忠心,对他益加信任。
不久,金熙宗酒癫日甚,以积愤手刃裴满皇后等数人,使得宫中近侍特别害怕被杀。
眼见时机成熟,完颜亮便加快了行事的节奏。
要行刺皇帝,结交宫内近侍和禁卫军头目是最关键的一步。于是,完颜亮首先想到的就是为自己生日送礼物被金熙宗狂揍过一顿的皇帝贴身侍卫大兴国。大兴国,从“大”这一姓氏看,应该是渤海人。此人常在金熙宗左右,每晚皇帝入寝,大兴国都从侍寝卫队官员手中拿走皇宫钥匙才回家,所以,他可以在宫内随便出入。
完颜亮把大兴国请到自己家里,“邀至卧内,令解衣,欲与之俱卧,意有所属者”。读者别想歪了,完颜亮不是想与大兴国搞同性恋,而是示以亲近之意,想和对方讲掏心窝的话。
大兴国不傻,他虽是金熙宗近臣,但职级与宗室完颜亮相差万里,哪敢与他共卧,马上应道:“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唯大王您差遣!”
完颜亮于是叙述金熙宗屡杀宗室、朝臣、嫔后等事,并讲:“主上尝讲得空就要杀了你,我和你不久都要死。宁坐待死至,何不举大事!我已经与数位大臣定议此事。”
大兴国惴惴,他深知金熙宗没准哪天撒酒疯会一刀把自己捅死,就应承道:“大王所言极是,事不可缓。”于是,二人相约十二月九日那天举事。
除大兴国以外,金熙宗宫内卫将额垺楚克、思恭也为完颜亮内应。额垺楚克跟从完颜亮的原因很简单,完颜亮答应事成后以己女许配楚克的儿子。至于思恭,少年时代就受完颜亮之父完颜宗干恩恤,有了宗干的提拔,他这个穷女真孩子才有今天皇家禁卫军将的隆宠。起先完颜亮还不敢直接告诉思恭想行刺弑帝,岂料,思恭表示:“肌肉之外,思恭我一切皆先太师(宗干)所赐。如大王用得着我,死不敢辞!”
思恭、额垺楚克、大兴国这三个宫内侍卫应允相助,完颜亮的胜算已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十二月九日夜,恰逢楚克与思恭在皇宫内值夜班,完颜亮便带着妹夫坦贞(也是禁卫军将),会集完颜秉德、完颜乌带二人于唐括辩家。
唐括辩为他们准备酒饭,包括完颜亮在内,都害怕得吞咽不下,唯独唐括辩饱食自若。这个金熙宗的女婿,只因老丈人揍过自己一顿棍子,就深恨于心要杀人。
天交二鼓,一行人夜趋禁宫。本来皇宫大门半夜根本无人能进,但大兴国有符信,守门军将哪敢拦他。仔细看,又见其身后是帝婿唐括辩,侍卫们不疑有诈,忙大开宫门。
完颜亮诸人随之而入,衣服里面都藏有利刃。行至大殿,守殿门的几个卫士察觉来人有异,刚要喊叫,唐括辩等人皆抽刃加之咽喉,无人敢动。
几个人突入寝殿。睡眼迷离的金熙宗听到了慌乱、仓促的脚步声,大声喝骂,一时间众人后退。权力,特别是皇权的威严,在那一个瞬间一下子显现出来,谋杀者们一时之间都止步不敢上前。
思恭是粗人,叱道:“事已至此,不干又能怎样!”
这一句话惊醒诸人,立刻踹门闯入。
金熙宗本人喜文又尚武,平日床边常置宝刀一口。听见殿门被踹开,数人闯进,他心知不妙,忙趁黑摸索宝刀想抵抗。但是,大兴国在他临睡前,已经把那把刀藏于榻下。
金熙宗慌忙摸索之际,额垺楚克一刀捅入这位爷的身体,思恭随之又进一刀,金熙宗不支倒地。
完颜亮猫下腰,狠剁数刀,鲜血飞溅,使得完颜亮满脸满身都是黏稠的血液。从小玩到大的哥们儿(金熙宗6岁入宗干家,当时完颜亮3岁,哥儿俩同吃同住同学习同玩耍有七八年光景,直到金熙宗被立为皇储才搬离),落了个如此结局。
看着血肉横飞倒亡在地的金熙宗,谋弑者们一时愣住,半晌无言。
人生就是要面对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老问题(金熙宗)刚刚解决,新问题又来了,谁来顶皇帝这个位置呢。
完颜秉德,论官职他比完颜亮还高。皇帝刚死,果真要拥立面前这位手提血刀一脸狰狞的年方27岁的皇庶弟吗?生存或者死去,确确实实是一个问题。
幸亏思恭打破僵局,高声道:“开始谋事时就答应事成拥立平章(指完颜亮),今复何疑!”
于是,他第一个奉完颜亮坐于仍旧鲜血淋漓的御榻,跪倒高呼万岁。众人,包括完颜秉德在内,不知不觉随众跪倒,皆向完颜亮称臣。
小伙子拭了拭脸上的鲜血,终于笑了。他扫了完颜秉德一眼,杀人的种子瞬间埋于心中。
弑了金熙宗以后,待天色见明,几个人诈称金熙宗有令,召诸王、大臣入宫,说是要商量立皇后的事情。
金宗室曹王完颜宗敏正与葛王完颜褒(后来的金世宗)一起欢宴,听闻金帝凌晨召入宫,怕皇帝酒醉杀人,不敢前去。葛王完颜褒劝他:“叔父现在不去,明天又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完颜亮御正殿。此时,皇宫内外的将校皆换成他们自己的人。看见诸王、大臣跪伏于殿堂,完颜亮起先还真不忍心杀掉完颜宗敏等人。
完颜乌带走近御座,低声对完颜亮说,“宗敏是太祖儿子,对陛下威胁最大,不杀,恐留后患!”完颜亮点头,让思恭下殿杀宗敏。
殿内,这位老王爷左右走避,跑了半天也跑不过思恭,大刀砍下,肤发血肉,狼藉满地,完颜宗敏被惨杀于殿堂之内。
诸王、大臣皆惶惧伏地,浑身哆嗦,大气也不敢喘。唯独葛王完颜褒强撑,大着胆子问:“曹王何罪见杀?”
完颜乌带嚣张地回答:“天许大事,尚已行之(指弑帝)。曹王之辈,乃虮虱尔,何足道哉!”
接着,完颜亮下令,把刚刚入殿的宗室完颜宗贤也推出去砍了。可悲的是,宗贤以为杀自己的是金熙宗,因为事前他反对熙宗立弟媳为皇后。
至此,完颜亮正式称帝,废金熙宗为东昏王。接着,他大赏同谋,以完颜秉德为左丞相兼侍中,以唐括辩为右丞相兼中书令,以完颜乌带为平章政事,以思恭为左副点检,以额垺楚克为右副点检,以大兴国为广宁尹,并赐诸人誓书铁券。
然后,他召参知政事萧肄入殿,责问:“学士张钧何罪被诛?你何功受赏?”
萧肄惶恐不能对,心想这下子九族要玩儿完。
不料,完颜亮心情好,说:“朕杀汝不难,但天下人会以为我报私怨。”只下诏对萧肄除名禁锢。完颜亮此举,看似大度,实则是政治手腕:一来表示自己帝德宽广;二来这萧肄文痞一个,又曾力赞诛杀政敌特斯与金熙宗二弟“有功”,不杀也罢。
篡位之后,时过不久,完颜亮先把拥自己坐帝位的完颜秉德弄死,顺便把金太宗一系皇族全部弄死。
大柄在手任诛戮
果于出刀的完颜亮
完颜亮称尊后,尊其嫡母徒单氏、生母大氏俱为皇太后。
完颜亮之父宗干有四个老婆,正室徒单氏是女真人,二老婆李氏是奚人,三老婆才是完颜亮生母大氏,为渤海人,四老婆是金熙宗的生母蒲察氏。
金熙宗遇弑,徒单氏闻之骇然,对一起唠嗑的金太祖妃萧氏说:“皇帝(熙宗)虽失德,人臣也不能行弑呀。”
后来,徒单氏入宫,受完颜亮拜见,她也不因这个儿子称帝而道贺,为此,完颜亮内心怨恨。
完颜亮生母大氏乃渤海皇族,骨子里汉化极深。虽然她亲儿子为帝,但她对徒单氏奉之甚谨——真正的妾对嫡妻的敬畏。
一次,徒单太后生日,同为太后的大氏持酒杯上寿。当时徒单太后正与一堆宗室妇女聊得高兴,从前在家中受惯了宗干小老婆们的拜礼,就没有及时接话茬儿,使大氏在地上跪了不短的时间。
当时,完颜亮在座,见生母如此受屈,愤而离席。宴会后,他遍召当时与徒单太后欢语的诸位公主与宗妇,下令每人处以杖刑数十。
大氏闻讯,忙入宫言不可,因为她当时并不觉徒单氏过分,完颜亮怒气不息,对亲妈说:“今天儿子已是九五之尊,您怎能像从前一样侍奉于人!”
不久,完颜亮忆念起小时候老爸宗干的二老婆李氏对自己总是恶言恶语(李氏本为完颜皇族宗雄之妻,宗雄死,宗干纳之)。于是,这位皇帝把“二妈”与她的儿孙(皆为宗雄子孙)7人逮住,皆杀而焚之,弃其骨灰于濠水之中。
完颜亮的“功臣”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完颜乌带的老婆常在府中府外与英俊小伙通奸,淫声在外。完颜秉德倚老卖老,常在大庭广众之间斥喝完颜乌带的老婆是“淫妇”。乌带管不了老婆给自己戴绿帽,却深恨完颜秉德当众羞辱自己,隐恨于心。
一次,完颜亮生病,完颜乌带入宫探视,乘间挑拨说:“完颜秉德见陛下数日不视朝,问我说:‘主上如有不讳(死亡),谁能继统呢?’为臣我回答:‘主上自有皇子’。秉德又讲:‘孺子小儿岂堪大任,应该是葛王(完颜褒)才行!’”
完颜亮闻言信之,下诏令完颜秉德出京,领行台尚书省事,外贬地方,限他十日内出发。
未几,完颜亮对“忠臣”唐括辩也起了疑心。起因非常简单:一次,君臣二人赏观金朝前帝像,看到金太祖时,完颜亮对唐括辩说:“这双大眼与你的眼睛很像。”本来是开玩笑,唐括辩却面色大变,被完颜亮瞧个满眼,由此开始怀疑唐括辩对自己的忠诚度。
一个月后,完颜亮便把金太宗的儿子、时任太傅的完颜宗本和完颜秉德、唐括辩全部杀掉。
完颜亮为宰相时,就觉得金太宗诸子强盛,曾经为此和唐括辩、秉德讨论过。他即位后,对唐括辩、秉德生疑,于是,就与时任秘书监的萧裕密谋,想托事尽杀太宗诸子。
杀别人好办,诛除如此显赫的宗室,完颜亮一时间不知用什么罪名才好。
萧裕出主意:“尚书省令史萧玉和完颜宗本关系一直特别密切,人所共知。现托词萧玉告发诸人谋反,朝内外肯定相信,可按籍诛杀这群人。”
谋定后,以击鞠(打马球)为名,完颜亮遣内侍召完颜宗本及完颜宗美等人入宫。完颜宗本等人入宫后,遥见完颜亮在楼上,刚刚下跪叩拜,军士们一拥而上,快刀斩落宗本、宗美等王爷的脑袋。见宗本已经解决掉,萧裕马上派人把萧玉弄来。
当天,萧玉送客出城,欢饮大醉,不省人事。昏沉之间,他被军士送到萧裕家的一间小黑屋子看管。傍晚,萧玉酒醒,望见自己身处可疑之地,屋外又有军士看守,认定自己是受别人陷害被关入囚牢要杀头,就以头碰壁,大哭大嚎:“臣未尝犯罪,家有七十老母,可怜可怜我吧。”
萧裕听闻,忙过来看,见萧玉这个孙子样儿,也乐了。他入屋后,附耳对萧玉说:“皇上认为完颜宗本诸人不可留,今已诛之,欲加以谋反之罪,令你上告其事,款状我让人替你写好,如果你答应,富贵荣华,立时便来!”
萧玉连想也不想,立刻答应。
萧裕拉着萧玉入宫,忙向完颜亮复命。完颜亮大喜,马上下诏,派人驰赴各地,杀东京留守完颜宗懿等金太宗诸子诸孙共七十多人。
金太宗由此血脉全绝,一个不剩。
完颜乌带得知皇帝已开杀戒,赶忙入宫进言:“完颜秉德数与完颜宗本欢会,指斥陛下,并对完颜宗本说皇位最终会归于他。”
即使完颜乌带不说此话,完颜亮也饶不了完颜秉德。金熙宗被杀后,秉德那一刻的迟疑,已经带给他宗族灭门之祸。于是,完颜亮下诏诛杀完颜秉德宗亲三十余人。这个完颜秉德不是别人,乃金国开国元勋完颜宗翰(粘罕)的孙子,至此,宗翰亦绝后。
完颜亮手不闲,又大杀诸宗室五十余人。四年后,完颜亮杀韩王完颜亭。完颜亭,是金兀术(完颜宗弼)的独子,本名孛迭,为人勇猛无敌。他还是个运动冠军,击鞠为天下第一。
完颜亮当皇帝前,与完颜亭同行游玩,遥见一群野猪,完颜亭就对完颜亮说:“看我以铁锤杀之!”言毕,奋锤遥击,洞入野猪肚子,野猪应声倒地毙命。如此瞎显摆武艺,终于被完颜亮“惦记”。完颜亮派人诬称他谋反,并将他逮捕。捆起后,卫士用脚猛踹完颜亭裆部,使得这位王爷活活痛死。
几年后,完颜亮仍旧不放心,派人又杀完颜亭的两个老婆及其唯一的儿子完颜羊蹄。所以,金兀术也绝后。
金太宗、完颜宗翰(粘罕)、完颜宗弼(金兀术)三人,皆是灭亡北宋的当事人。两宋汉人天天讲“复仇雪耻”,这三人毫发未伤。金兀术,兀术在女真语中是“头”之意;粘罕,在女真语中是“心”之意。完颜亮对皇族开刀,击“头”挖“心”,不可谓不狠。
天道好还,三人的后代上百人皆为同族的皇帝完颜亮诛杀。除此三人以外,一直在陕西等地侵逼宋朝的金帅撒离喝,也被完颜亮族诛。
宴会时金太祖的妃子总坐在亲妈大氏上位,完颜亮恼怒之下,托事杀掉这位太妃及其儿子任王。
大杀宗室后,完颜亮赏功,以萧玉为礼部尚书,萧裕为尚书左丞,进完颜乌带为司空。而后,他转告萧裕,让他上表,进言自己纳各被杀宗室妇女入宫中。
老萧闻此也犹疑:“近杀宗室,中外异议纷纭,奈何复为此等事!”毕竟是佞臣,思来想去,最终萧裕仍具奏。
皇帝完颜亮马上“从善如流”,相继纳本为他堂姐妹甚至长他一辈的同宗妇女入宫,肆为淫乱。
完颜亮为人,颇似隋炀帝杨广(他被弑后也被恶谥为“炀”),为人善于诈饰,他初当宰相的时候,妾媵不过三人。当皇帝后,淫欲无厌,后宫诸妃十二位,又有昭仪、充媛九位,婕妤、美人、才人各三位,其他临幸美人,不计其数。
此外,在性行为方面,完颜亮也可称古代帝王中最前卫的“人才”,什么群交、孕妇癖等,史不绝书。明人写的话本《金海陵纵欲身亡》,内容大多由正史《金史·后妃传》推演而出,在此不赘述。
当然,君子耻居下流,成王败寇,作为失败者,污点总会被人加倍放大。如果完颜亮到最后成为“成功者”,如唐太宗一样,弑兄杀弟逼嫂霸弟媳,也是小小瑕疵,会被后人“选择性”地遗忘。
天德四年,距杀金太宗子孙一年不到,完颜亮派人勒死了他的“功臣”完颜乌带。完颜乌带升官发财,难免得意忘形。一次早朝,看外间阴云密布欲下大雨,他忖度完颜亮不会视朝,就自己先离朝回家。见左丞相都走了,百官皆随之去。不料,完颜亮那一日按时升朝,见朝堂空无一人,大怒。问侍卫缘由后,知道是完颜乌带率百官离朝。这位皇帝心生厌恶,马上下诏贬其为节度使离京外任。
不久,完颜乌带的淫荡老婆入宫与完颜亮私通,完颜亮深喜这位熟妇,索性派人缢杀完颜乌带,纳其妻入宫为“贵妃”。
又过了两年,金贞元二年(1154年),完颜亮杀掉最早与他合谋帝位的“老战友”、时任尚书右丞相的萧裕。
不过,这位萧裕并非是完颜亮主动要杀他,确实是自己找死。本来,完颜亮待萧裕甚厚,萧裕专权之余,害怕皇帝哪天一不高兴把自己也族诛了,就想先下手为强。他与几个人密约,谋立已经亡国的辽朝天祚帝的孙子。事情未成,被西北招讨使萧怀忠告发。
完颜亮闻知惊骇,起初根本不信。逮捕萧裕后,他遣宰相按问,萧裕马上认罪。
至此,完颜亮仍不尽信,亲引萧裕于前问之。萧裕倒是痛快人,回言:“大丈夫为事至此,岂能不认!”
完颜亮问:“朕哪里得罪你,竟然做谋反之事?”
萧裕答:“陛下与唐括辩和为臣我三人共约生死,定下大事,但不久唐括辩以强忍果敢被杀,臣心皆知之,恐自己也不得其死,所以谋反,以求侥幸免死。此外,太宗子孙无罪,皆死于臣手,臣死亦晚矣!”
完颜亮叹息:“杀太宗诸子,岂是你一人所为,朕出自国家日后大计不得已为之……我与你自早相识,情好不辍,今可饶你一死。”
萧裕倔强,表示:“久受陛下宠遇,我深知错谬,悔恨何及!”坚持请死。
完颜亮也落泪,以女真结义风俗,用刀割自己左臂出血,取血涂萧裕之面,哭言道:“你死之后,当知朕根本无疑你之心!”
于是,完颜亮哭送萧裕出门。然后,他下诏诛杀这位老战友以及涉案诸人。
过了数月,已是一方大吏太原尹的“功臣”额垺楚克招算卦人为自己卜命,妄谈休咎,算卦人上告,完颜亮下令斩杀这位老粗,焚后投骨于水。
至于拥完颜亮为帝并首刃金熙宗的思恭,后来因屡屡参问完颜亮嫡母徒单太后,惹起猜忌。恰逢思恭出讨叛乱无功,被完颜亮下诏逮捕族杀。
与完颜亮一起弑金熙宗的,只剩下大兴国和完颜亮妹夫坦贞。大兴国功大,完颜亮后来授其为崇义军节度使,赐名邦基,所以大兴国又名“大邦基”,意为“立邦之基”。他时时得赐黄金宝物,家财无数。完颜亮侵宋被弑后,金世宗继位初,也只是把大兴国夺官,追还赐物。坐稳帝座后,金世宗念起大兴国旧恶,把他在金熙宗陵前碎剐。
完颜亮妹夫坦贞活得最久。金世宗在完颜亮死后继位于中都,还下诏以坦贞之女为皇太子妃,任坦贞为太原尹。在地方任上,坦贞大肆贪污,累赃巨万,终被降官。又隔了几年,金世宗思虑再三,才下诏诛杀坦贞夫妇及其二子,但下诏宥其诸孙。坦贞的一个外孙,就是后来的金章宗。
文才武略兴规模
改制迁都的完颜亮
完颜亮即位之初,就有“天下一统”的野心,想把京城从当时的上京会宁(今黑龙江阿城)迁到燕京(今北京)。
女真贵族不赞成迁都。皇帝毕竟是皇帝,完颜亮下令在燕京大修宫室,并于贞元三年迁都于燕,改燕京为大兴府,号中都为中京,会宁府为北京,汴京开封府为南京,而旧辽阳府为东京,大同府为西京如故,并削会宁的“上京”之名。所以,今日北京之盛,肇自当年的金帝完颜亮。
完颜亮迁都,意义重大。金朝上京偏在一隅,不利于中央政府的统治,南迁燕京,可以周知四方之政,免去鞭长莫及之失,又可使水陆运输问题得以解决。
离开上京,完颜亮也有摆脱旧时代阴影的企图。被冤死的皇族的冤魂萦绕,新皇待在那充满血泊的宫殿中肯定不爽。
迁都,不仅沉重打击了阻碍汉化的女真旧势力,其实也大大加快了金国向“文明”国家迈进的步伐。为了把事做绝,完颜亮命人把包括金太祖在内的金朝“始祖以下十帝陵”尽数内迁到燕京大房山营,并派人尽毁上京宫室和大族豪宅,平夷其址,耕种为田。这样一来,全然断绝了女真贵族回老家的念头。
此外,由于女真人户的大批南迁,屯田户们计口授田,官取其租,生产关系完全脱离了昔日奴隶制而变为租佃制,大大小小的女真头目变成了私人地主,金国的“封建化”过程,得以一蹴而就。
改制方面,完颜亮对中央集权制进一步深化,改金熙宗时代的“三省六部制”为“一省六部制”,废掉三师、三公这些能真正威胁皇权的职位,把它们变成荣誉性的虚衔,只保存尚书省,并由皇帝本人直接掌控。
他还废除元师府,依辽宋汉制改为枢密院,军权归皇帝掌握。
完颜亮的官制改革,皇权一统,不能不说是金朝政治制度的一大进步。
在此,摘述一下女真旧制中的主要官名:
都勃极烈,总治官名,犹汉云冢宰。
谙班勃极烈,官之尊且贵者。
国论勃极烈,尊礼优崇,得自由者。
胡鲁勃极烈,统领官之称。
移赉勃极烈,位第三曰“移赉”。
阿买勃极烈,治城邑者。
猛安,千夫长。
谋克,百夫长。
诸纠详稳,边戍之官。
诸移里堇,部落墟寨之首领。
乌鲁古,牧圉之官。
完颜亮是个完全汉化的金朝帝王,自然也想以“中华正统”自居。为此,他曾对臣下讲:“朕每读《鲁论》,至于(孔子)‘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无)也’,朕窃恶之,岂非渠(孔子)以南北之区分、同类之比周而贵彼贱我也。”
于他而言,“夷狄”身份的泯除,只能待一统天下后才能达至。
当他读毕《晋书》中的《苻坚载记》,也大叹:“(苻坚)雄伟如此,秉史笔者不以正统帝纪归之,而以列传第之,悲夫!”大发不平之意。
此后,一个偏执的念头在他头脑里越来越清晰:“自古帝王混一天下,然后可为正统。”正是此种“宏伟”理念,促使他日后想先灭南宋,再灭西夏和高丽,使天下最后成为“一家”。
当然,慕羡江南繁华,惦念高宗丽妃刘氏,史书虽载,应该都是完颜亮的小想法,这位皇帝毕竟见过大世面,不会因柳永的一首词或高宗的一个美女而发动战争。
金世宗得位后,组织人编修《海陵庶人实录》,笔杆子自然“愤”笔疾书,大揭前帝“罪恶”,“海陵(完颜亮)被杀,诸公逢迎(金世宗),极力诋毁(完颜亮),书多丑恶”(元人苏天爵语)。即使是在金朝晚期,金臣自己也讲:“我闻海陵被弑,而世宗皇帝立。大定三十年,禁近能暴海陵蛰恶者得美仕。史官修实录,诬其淫毒狼骜,遗臭无穷。自今观之,百可一信耶!”
宗教方面,完颜亮也严加控制。他是“唯物主义者”,对当时最为流行的佛教大力禁抑。贞元三年(1155年),磁州和尚法宝要外出远游,金朝大臣张浩、张晖数去寺庙慰问、挽留。知道此事后,完颜亮召三品以上大臣悉于朝堂会集,当廷责斥二张:“闻卿等到寺庙,和尚法宝居正座,卿等皆侧坐于傍,又跪拜乞留,殊无大臣风范!如欲拜礼,亦应尊礼张通古这等德高望重的大臣,岂有向和尚屈膝之理!”完颜亮立命卫士抓了法宝和尚上殿,严词诘问。
大和尚虽牛,也知道皇帝杀人不眨眼,战惧不知所为,跪在当地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剩下哆嗦。
完颜亮见状大笑:“长老当有定力,你倒怕起死来。”命卫士当廷打张浩、张晖各二十大板,老和尚倒霉,受杖二百。老屁股被打烂,短时间再不能云游四方。
家族方面,完颜亮对母亲大氏至孝。贞元元年,大氏病重,临终,言称自己以不能见大姐徒单太后为恨,并要求完颜亮在自己死后把徒单太后从会宁迎至中都奉养。
贞元三年,完颜亮亲自于中途迎接徒单太后,先命左右持捧两根大杖,然后跪在徒单太后面前说:“亮不孝,久失温情,愿痛笞之,不然,不自安。”
徒单太后感动,亲自掖扶皇帝儿子,说:“民间有子克家犹爱之,况我有子如此!”
母子二人,暂时和好。
文才方面,完颜亮自是一代大家,恰恰因其身为帝王,字里行间平添常人不能有的雄豪之气。金末刘祁在其《归潜志》一书中说得比较中允:“海陵庶人,虽淫暴自强,然英锐有大志,定官制、委令皆可观。又擢用人才,将混一天下,功虽不成,其强至矣。”
为帝之前,完颜亮的小诗清丽可喜:
驿竹
孤驿潇潇竹一丛,不同凡卉媚春风。
我心正与君相似,只待云梢拂碧空。
见几间有岩桂植瓶中索笔赋
绿叶枝头金缕装,秋深自有别般香。
一朝扬汝名天下,也学君王著赭黄。
自然挥洒之间,顿见高洁之志。
完颜亮所作之词意味隽永,如咏雪的《昭君怨》:
昨日樵村渔浦,今日琼川银渚。山色卷帘看,老峰峦。锦帐美人贪睡,不觉天孙剪水。惊问是杨花,是芦花?
当然,胸中有了篡弑之心后,完颜亮的诗就有些肆无忌惮了,其《书壁抒怀》一诗,跃跃欲试之意闪烁其间:
蛟龙潜匿隐沧波,且与虾蟆作混合。
等待一朝头角就,撼摇霹雳震山河。
金正隆六年(1161年,南宋绍兴三十一年)侵宋前夕,完颜亮在汴京新修的宫殿中赏月,云雾涌天,闭月不见,心焦气躁的完颜亮词性大发,作《鹊桥仙·待月》:
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不知何处片云来,作许大、通天障碍。虬髯捻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
此词之中,不仅流露出完颜亮侵宋前焦灼的心情,那挥剑斩云的豪迈也显示出他的帝王之气。“仔细看,嫦娥体态”,更惟妙惟肖地把主人公“寡人有疾”的嗜好不经意间透露出来。
侵宋战争开始后,伫立于清河口巨型龙船的最高层,谛听钲鼓之声不绝于耳,完颜亮热血沸腾,挥笔写下《喜迁莺》:
旌麾初举,正騠力健,嘶风江渚。射虎将军,落雕都尉,绣帽锦袍翘楚。怒磔戟剑髯争奋,卷地一声鼙鼓。笑谈顷,指长江齐楚,六师飞渡。
此去无自堕,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断锁机谋,垂鞭方略,人事本无今古。试展卧龙韬韫,果见成功,且莫问江左。想云霓望切,玄黄迎路。
创作完毕,完颜亮令人抄写,遍赐诸将。可惜的是,女真诸将喝酒吃肉还行,穿汉衣着汉巾也舒服,真正捧读汉文字的还真没有几个。
无论如何,词中“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寥寥九个字,文字简洁,用典深沉,志向豪迈,已经显示出女真皇帝的词意臻至大妙之境。
此外,完颜亮最为人称道的一首词,当属他的雄浑大作《念奴娇·雪》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真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沾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真勇,非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从词境的雄奇大气方面讲,完颜亮此词一点儿也不输毛润之先生的《沁园春·雪》。
豪旷、横霸、峥嵘、狂傲、遒迈、雄鸷,景色无限的北国风光和雷霆万钧的帝王气势,均在词中宣泄无遗,令人目眩神迷!
可惜的是,由于南侵失败被弑,完颜亮的文翰被金世宗及其臣下销毁殆尽,仅留的几篇诗词,还是因南宋的文人岳珂、洪迈等人在《桯史》《夷坚志》等笔记著述中引用而得以保存。完颜亮诸多不传的作品,只能从写作《渚山堂词话》的陈霆口中得到些许消息:“(完颜)亮之他作,例倔强怪诞,殊有桀骜不在人下之气。”
总之,遍阅宋金词,可以发现,完颜亮的作品确实是推陈出新、别开生面之作,其特点在于不落窠臼,用典少,直抒胸臆,没有宋人那种矫饰和书袋气,恰如广袤北国的罡风与落雪,飘飘摇摇,飞舞不羁。
后世人称完颜亮诗词为人代写,完全是没有根据的臆度。如果是汉儒“枪手”代笔,文中难免有酸腐与局促之气,帝王的龙虎气度,绝非常人摸拟得来。
处心积虑一南北
一心侵宋的完颜亮
金正隆元年(1156年),完全坐稳帝位的完颜亮接受群臣所上的尊号:圣文神武皇帝。同年夏天,他颁行正隆官制,标志着金朝汉化的鼎盛期到来。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完颜亮开始“废朝”,常数月不上朝。
这位爷不上朝当然不是因为身体不好,而是因为太好,肉类食物吃得又多,性欲旺盛,天天在女人肚皮上消磨青春荷尔蒙。
这年六月庚辰日,宋朝的钦宗皇帝在五国城含恨而死,他在金国的封号是“天水郡公”。钦宗赵桓之死,有被戮和病死两说,但他的死亡时间与完颜亮大规模杀戮宋、辽宗室降王的时间还差几年,似乎是病死。日后,金世宗指斥完颜亮“罪恶”的诏书中,称他杀害赵桓等人。无论是他杀还是病死,这位钦宗皇帝均不是安死床箦的善终。当然,赵桓之死,金人秘之,南宋并不知晓。
贬居永州的张浚仍旧不忘朝廷和国事,认定金人肯定近期要南侵,便上疏“预警”。
书奏,不报。不久,张浚又上书,强烈要求朝廷要加强边备。
这下可惹恼了宰执万俟卨和汤思退,他们与高宗认定金朝并无挑衅入侵之意,张浚完全是危言耸听。
宋高宗下诏严禁张浚在永州乱说乱动,斥他“邀誉而论边事”,乃“腐儒无用之常谈”,目的在于“以冀复用”。可见,高宗君臣,掩耳盗铃如此。
不过,万俟卨“幸运”,转年即病死,没有看到张浚黑色预言成真的那一天。张浚还算好运,没有被严罚。这一年,东平进士梁勋上书,认为金人必定举兵南侵,朝廷应该预先防备。高宗赵构大怒,亲自下诏把梁勋远贬千里之外的州军,并严诏表示:“讲和之策,断自朕志,秦桧特能赞朕而已,岂以其存亡而渝定义耶!近者无知之辈,鼓倡浮言,以惑众听,至有伪撰诏命,抗章公车,妄议边事,朕甚骇之。自今有此,当重置宪典!”(www.xing528.com)
由此,也道出了高宗赵构才是真正投降派幕后总头子的实情。
金正隆二年(1157年)春,完颜亮在武德殿,忽召吏部尚书李通、刑部尚书胡励、翰林直学士萧廉,很神秘又绘声绘色地对三人讲:“朕昨夜做梦到天庭,殿中之人皆矮小如婴儿。忽然,我听见天帝下旨,授朕天策上将(李世民曾有的封号),命我征伐某个国家。朕受命而出,骑马出门,见周围鬼兵无数,朕向空中发一箭,众鬼兵皆大声应诺,服从号令……惊醒之际,声犹在耳。朕忙派人去厩中看视所乘御马,浑身汗水。又取我箭袋,也发现少一支金箭。如此异梦,是否上天感应,让朕平定江南呢?”
三个人互视片刻,马上齐齐下拜称贺。
完颜亮仍旧故做神秘状,戒嘱三人不要把话外传。
当其时,他侵宋的决心已定,只不过先找几个文臣来,试探一下他们的反应。吏部尚书李通揣知完颜亮之意,接连引荐自己的好友张仲轲与马钦入朝为谏议大夫等职,盛谈南宋富庶多宝物,迎合完颜亮。昔日被金国俘虏的宋朝宦者梁珫也不是省油的灯,每每在内殿向完颜亮提及高宗妃子刘氏有倾国美貌,引动皇帝南侵。完颜亮心有成算,派人拣选精洁衾褥,连刘妃日后的铺盖都提前预备好了。
正隆三年开春,宋朝的“贺正旦使”孙道夫回国前,完颜亮召见他,斥责南宋关押金国逃人,又责南宋在边境盗买鞍马备战,还特别指斥南宋自秦桧死后对金国态度不如以前恭敬。
上述指斥,百分百都是找茬挑刺,他开始为战争做铺垫。
一日,完颜亮召张仲轲、马钦以及校书郎田与信三个文臣谈论《汉书》,旁有值卫将校女真人迪实侍立。汉化的完颜亮,读书挺细,他挑起话头:“汉朝封疆,不过七八千里,今我国幅员万里,可谓是广大之国啊。”
张仲轲人精一个,顺接完颜亮话头:“本朝疆土虽大,而天下一分为四,南有宋国,东有高丽,西有夏国,若能天下一统,才真正算得上是泱泱大国。”
完颜亮点头:“欲伐宋国,有何口实呢?”
张仲轲:“臣听说宋人买马修备,招纳山东叛亡之人,以此为罪,正可攻伐!”
完颜亮脸色朗然,捻髯笑道:“前些时候梁珫对我说,宋国刘贵妃资质艳美绝人,伐取宋国,一举两得。”顿了顿,好像是自言自语:“江南闻我举兵,肯定会慌忙窜逃远地吧。”说这话时,完颜亮若有所思。
马钦、田与信忙附和:“这些南蛮,即使远窜,又能逃到哪里!臣等皆知江南道路、人员虚实,到时定为陛下宣力!”
完颜亮扭头瞧了瞧值班的女真人迪实,问:“你敢打仗吗?”
迪实忙施礼:“受皇恩日久,死又何惧!”
完颜亮很满意,他让迪实落座,问道:“你认为宋国敢出兵吗?如果对方出兵,你能冲锋陷阵吗?”
迪实是女真人,又是武人,拍马奉承来得不是特别快,思虑良久,他回答:“为臣虽驽怯,也敢为陛下拼死一战!”
完颜亮又问:“宋国若战,将于何地出兵?”
迪实答:“不过在淮上待我军,应该不敢深入。”
满意之余,完颜亮自言:“上天肯定助我成功。”顿了顿,他又说出心中更深的想法:“朕举兵灭宋后,过两三年,再讨平高丽和夏国。天下一统之后,论功行赏,广赐将士,大家到那时候肯定就不计辛劳了。”
君臣几个人“纸上谈兵”,勾勒出未来美好的“蓝图”。
不过,金国臣子中,也有直言之臣。派往宋国的使臣魏子平入辞,完颜亮试探他的话头:“你觉得苏州和大名哪个地方好?”
魏子平当然知道皇帝的心意,但他没有附和说什么江南富丽,反而力称大名好:“北地宫室、车马、衣服、饮食皆胜一筹,江南地方卑湿,气候溽热,当然不如上国之地。”
听魏子平这么一说,完颜亮不悦,心中怪这位臣子不解人意。
魏子平不解人意,金国“解人意”的臣子一大把。吏部尚书李通、左宣徽使敬嗣晖皆是阿谀之臣。不久,完颜亮召这两人及翰林学士翟永固、韩汝嘉四人入殿,与他们商议要大修汴京,想从燕京再迁都,以便南侵。
李、敬二人立刻叫好,大称天时地利人和,要实现大一统。
翟、韩二学士耿直,劝谏说:“燕京兴营不久,帑藏已乏,民力未苏,岂可再耗费巨亿营建汴京?金宋通好已久,宋年年按时进献岁贡,如果我国兴兵,恐怕师出无名。”
听惯了依从附和之语,完颜亮登时大怒,厉声大喝:“此事非你们所知!”挥袖斥二人出殿。
没过几个月,汴京北宋时的旧皇宫发生火灾,完颜亮正好借这个机会,派左丞相张浩、参知政事敬嗣晖(老敬因阿谀而升官)前往汴京重新大修宫室。
张浩是渤海大族出身,为人谨慎,谏劝中都甫成,财力困乏,应缓营汴京。完颜亮不听。临行,完颜亮又向他询问征伐宋国的利害关系,张浩不敢正面抵触皇帝,婉言道:“臣观天意,赵氏必不长久,可待其自灭。”
完颜亮闻之愕然:“何以知之?”
张浩言:“赵构天子,以疏属为皇储,他日必祸起萧墙,自可不烦用兵,其国自亡。”
完颜亮嘉其言而不能从。平素这位皇帝动辄以“天”说事,但其实他是个现实主义者,深知“天”是不会凭空帮他灭掉宋国的,只有血与火的征伐才可做到。
派出张浩等人修营汴京,完颜亮不放心,又派心腹太监梁珫去监工。大公公尽心尽责,不计成本,只要最贵最好,不论金银多少。史载“运一木之费至二千万,牵一车之力至五百人。宫殿之饰,遍敷黄金,而后间以五彩,金屑飞空如落雪,一殿之费以亿万计”。
往往完工之后,梁公公四处审验,稍有不如意,马上命人拆毁重造。面对这位骄横跋扈的大公公,张浩等人只能听之任之。
为了加快战争步伐,金国于正隆四年(南宋绍兴二十九年,1159年)突然罢用于宋金双方商业贸易的密州、寿州、蔡州、邓州等地的榷场,只留下泗州一处榷场,每五日一开。南北商旅,弃物货而逃者甚众,造成了很大的恐慌。
一日,完颜亮上朝,大声对宰相大臣讲:“宋国虽臣服,并非真正遵守盟誓,近来,朕听说他们招纳我国亡叛之人,又在边地买马备战,我们不可不防。”
以此为借口,完颜亮下令在金国辖下各族及诸路州县中籍丁充军,大肆扩充军旅,逐渐加快了战争机器的运行。
“金(国)方建宫室于南京,又营中都,与四方所造军器材木,皆赋(敛)于民。箭翎一尺至千钱,村落间往往椎牛以供筋革(弓弦甲皮),以至鸟、鹊、狗、彘,无不被害,境内骚然。”
金国罢榷场、营汴京、籍军兵,动静不可谓不大。从金国出使还归的南宋官员忧心忡忡,劝谏高宗赵构,特别提醒他金国在汴京大肆营建,肯定有南侵之意,让高宗留心。
高宗赵构先是一惊,然后释然:“金人营汴京,不过是修行宫罢了。”
黄中回言:“臣见金人役夫数十万,行事浩大,不可能只为修行宫。倘若金人徙都于汴京,士壮马健,数日即可驰至淮上,不可不备!”
身为宰执的汤思退等人听说此事,反而怒气冲冲斥责黄中“惊扰圣听”,认定金国不会渝盟生事。
年底,金国“贺正旦使”施宜生、副使耶律翼入杭州,南宋吏部尚书张焘接待来使。
金使施宜生是闽人,本是北宋进士,靖康时南逃,后因惧罪入伪齐,再后来就为完颜亮擢用为尚书礼部侍郎,派他为使臣去南宋。施宜生言:“自以得罪北走,耻见宋人。”他力辞,金廷不许。
老施硬着头皮入南宋,心怀故国,与张焘茶饮时,见身边左右随从少,就打暗语警示张焘:“今日北风甚劲!”表面上是谈天气,实则提醒张焘:“北风”即金国要入侵。他还怕张焘不明白,又大声对身边随从吆喝:“笔来!笔来!”听上去是索取纸笔,实际上是告诉张焘金人“比来”,即“马上就来”的意思。
张焘是聪明人,自然会意,密奏高宗赵构,提醒皇帝应该早做战争准备。
其实,这批金使及随从,除施宜生以外,副使耶律翼等人皆是完颜亮认真择选,暗带任务而来。其中还有不少负有间谍使命的画工,他们沿途详尽绘制自金宋边境到南宋临安一路的详细地图、城郭、山形、地貌等,回去后统一整理,作为金国南侵的军事资料。
回去后,完颜亮见画中的临安湖山秀美,城郭繁华,非常高兴,他让间谍画工把临安景色制成屏风,又添画自己戎装骏马立于吴山之上,题诗曰:“万里车书盍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勃勃野心,跃然纸上。
施宜生自以为他和张焘的对话外人不知,但他身边的随从以及混入南宋的金人奸细早已把情况上报。回到金国后,施宜生即遭逮捕,被处以烹刑,全家被诛杀。
这位施宜生,诗文作得极好。使宋期间,他参观五代时吴越国王钱镠的一处遗迹,有感而发,作《钱王战台》诗。诗意看似旷达,实则充满感伤与忧愤:
层层楼阁捧昭回,原是钱王旧战台。
山色不随兴废去,水声长逐古今来。
年光似月生还没,世事如花落又开。
多少英雄无处问,夕阳行客自徘徊。
字里行间,阴风森森,似乎已经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反观他青年时代一首《题壁》诗,凌云壮志,挥洒自若,自有满腔壮烈豪情:
君子道穷志不穷,人生自古有飘蓬。
文章笔下千堆锦,志气胸中万丈虹。
大抵养龙须是海,算来栖凤莫非桐。
山东宰相关西将,直把前功论后功。
完颜亮方面,在内部加紧控制,“统一思想”,禁止任何反对他南侵的声音。太医祁宰直谏,表示金太宗时代君明臣勇,尚不能消灭宋国,时移人异,军队素质下降,加之军旅扰民,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均不利于南伐。完颜亮大怒,立命卫士送祁宰于闹市戮之,家财全部充公。
杀掉一个太医也就算了,完颜亮的嫡母徒单太后因劝阻南伐,也被完颜亮杀掉。
先前,徒单太后有个侍女,名高福娘,相貌美丽。入宫通问时被完颜亮看中。后来,云雨数度,高福娘被完颜亮“发展”为眼线,专门伺察徒单太后的一举一动。无论是出去游观还是接见亲戚、大臣,高福娘皆会一五一十详细禀告完颜亮。
高福娘一个丫鬟成精,心恨太后,常讲太后坏话,于是太后与完颜亮之间嫌隙日深。
枕边风的添油加醋,效果最显著。最早参与谋弑金熙宗的思恭家宅与徒单太后所居宁德宫相邻,他受命兴讨反叛的契丹诸部前,拜谒太后辞行,讲出自己对当前大举南伐的忧虑。徒单太后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叹息附和而已。
高福娘忙入宫见完颜亮,具陈经过,编排说太后与思恭等人屏人密谋。完颜亮怀疑太后有异图,顿起杀心,立命殿前点检大怀忠:“你去见太后,只称皇上有诏,让她跪受,立即杀掉!”
大怀忠(真是大坏种)与高福娘等人率兵士突入宁德宫时,徒单太后与宫女正在玩牌棋。大怀忠高喝“皇帝有诏”,命徒单太后下跪。
太后愕然。以母跪子,已是大悖礼制。刚一跪地,高福娘就从案上操起镇纸猛砸太后后脑,毕竟女人力气小,太后被砸伏地后挣扎又起,大怀忠上前,扯下徒单太后身上的巾带,绞住太后的脖子,把她活活勒死。
杀掉徒单太后完颜亮仍不解气,命人焚尸,弃其骨灰于水中,又杀太后左右十数人。
事后,完颜亮封高福娘为勋国夫人。
完颜亮疑忌徒单太后,也自有其道理。女真部族本来母系势力就强大,汉化之后,从大礼上讲当朝皇帝嫡母太后在政治上处于尊显之位,如果太后真想废帝,还真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况且完颜亮本人得帝位就不正。所以,杀掉徒单太后,完颜亮感觉除掉了心腹之患。
国内大事料理已毕,完颜亮在国内签军,最后合蕃汉兵二十七万,仿唐制分为二十七军。同时,金帝在国内括马六十万匹,集合诸路水手,共三万人。为了便于攻宋,完颜亮雇用宋朝降将孔彦舟为南京留守。
孔彦舟在靖康年间是北宋的京东西路兵马钤辖,金军入侵,身为宋将的他不仅不抵拒战斗,反而率所部军兵杀掠人民,劫财烧房,渡河南逃。后来,南宋要抓捕他,老孔便率兵投降了刘豫的伪齐,并数度带兵入侵南宋。伪齐被废,孔彦舟仍为金人卖命,攻城略地,杀人无算,官至兵部尚书、河南尹。这个败类,不仅大德方面坏,私德也坏,“荒于色,有禽兽行”。见其妾所生的12岁女儿姿貌秀丽,他竟然把这个亲生骨肉奸污,并苦虐其母,让她对外声称此女非老孔骨血。最终他把这个亲生女儿也纳为妾,其淫毒乱伦,古今罕有。此外,下属官员欠下巨额官钱,只要把老婆送上门让孔彦舟“享用”,高兴之余,他总是大笔一挥,勾销下属的欠款。这样的一个禽兽王八蛋,对金朝一直“忠心耿耿”。由于渔色过度,孔彦舟得了脱阳症,将死之际,还不忘上书完颜亮,献策“伐宋当先取江南”。
金正隆六年(南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三月,完颜亮从燕京出发,率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奔汴京而来,自中都(燕京)至河南,所过麦地,被蹂践一空,扰民甚剧。
至此,高宗赵构方信金人极可能南侵。这才下令两淮诸将防备。同时,高宗下诏允许一直被贬的张浚“湖南路任使居住”,解除软禁。
为了应对金人,南宋朝廷派出使臣到金国,表示说:“如金朝皇帝只是排鸾驾到洛阳观花,则不须屯兵于两国边境;如果金国迁都于汴京,屯兵于宿州、亳州等地,本国(南宋)不免也要在淮上屯兵。上述举措,不是渝盟,而是为国之道,不得不如此。如果大金皇帝巡幸汴都小住,很快还燕京,本国也不会派一人一骑渡淮河置防。”
金国接待宋使,问清来意,完颜亮知道再遮掩也不是事,就派高景山、王全为贺宋生日正、副使臣,并对王全耳提面命:“汝见宋王(高宗),即面数其罪,索其大臣及淮、汉之地。如不从,即厉声抵责之,彼必不敢害汝。”又对高景山说:“你们回来后,把王全与宋主的问答一五一十具奏。”
有了施宜生那档子事,完颜亮对汉人大起提防之心。
金使一行到杭州,高宗赵构在紫宸殿正式接见。高景山进国书后,自称口吃,让副使王全代自己替金帝传言。高宗点头同意。王全升殿,面对高宗赵构,厉声道:
皇帝(完颜亮)特有圣旨,昨自东昏王(金熙宗)时,两国讲和,朕(完颜亮自称)当时虽年小,未任宰执,亦备知得。自朕即位后一二年间,曾差祈请使巫彶等来,言及宗属及增加帝号等事,朕以即位之初,未暇及此,当时不曾允许。其所言亲属中,今则惟天水郡公(钦宗)昨以风疾身故外,所祈请似亦可从。又念(宋国)岁贡钱绢数多,江南出产不甚丰厚,须是取自民间,想必难备。朕亦别有思度,兼为淮水为界,私渡甚多,其间往来越境者,虽严为诫禁,亦难杜绝。又,江以北,汉水以东,虽有界至,而南北叛亡之人,互相扇诱,适足引惹边事,不知故梁王(完颜宗弼)当日何由如此分画来。朕到南京(汴京),方欲遣人备谕此意。近有司奏言,(宋国)欲遣使来贺行幸南京,灼知意甚勤厚。若只常使前来,缘事理稍重,恐不能尽达。兼南京宫阙初秋毕工,朕以河南府龙门以南地气稍凉,兼放牧水草亦广,于此坐夏,拟于八月初旬内到南京,当于左仆射汤思退、右仆射陈康伯及或闻王纶知枢密院,此三人内可差一员;兼殿前太尉杨存中最是旧人,谙练事务,江以北山川地理,备曾经历,可以言事,亦当遣来。又如郑藻辈及内臣中选择所委信者一人,共四人,同使前来,不过八月十五日以前到南京,朕当宣谕此事(完颜亮此意是想趁来使之际,先把南宋的主要文臣武将先行拘捕)。若可从朕言,缘淮南地理,朕昔在军颇曾行历,土田往往荒瘠,民人不多,应有户口,尽与江南,朕所言者惟土田而已(此意是把人口给宋国,索要淮南土地)。务欲两国界至分明,不生边事。朕以向来止曾经有泗、寿州外,陈、蔡、唐、邓边面不曾行历,及知彼处围场颇多,约于九月末旬前去巡猎,十一月或十二月,却到南京,于差来正旦使处,当备细道来,朕要知端的。于次年二三月间,又为京兆,亦未曾至,欲因幸温汤,经由河东路分,却还中都去(迷惑南宋,表示只是出来游玩巡幸,不久即还燕京)。
自宋金绍兴二次和议以来,两国使臣到对方国家皆彬彬有礼,气氛大体上比较友好。今日,王全傲然立殿,对高宗赵构指手画脚,语气乖戾,惹得高宗非常不快,高宗对王全说:“听闻王公您也是北方世家大族出身,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此时,高宗对王全刚才信口滔滔一席话中“天水郡公昨以风疾身故”之语还没有明白过味儿来。
由于事先受金帝完颜亮一再叮嘱,王全当然要表现蛮横(他本人也怕表现软弱回去后会被完颜亮烹杀),跳脚高言:“赵桓(钦宗皇帝名讳)已经死了!”
闻此言,高宗脸色大变,立刻站起身,转身往殿后走。王全不依不饶,依旧肆无忌惮地扬臂高叫:“我来商谈两国大事,何以置我于不顾!”
宋朝文臣不敢言,倒是禁卫军军官李横上前喝止:“不得无礼,有事朝廷理会。”
另一个军官刘炎对宰执陈康伯说:“渊圣(钦宗)崩闻信至,应奏免茶酒之礼。”
陈康伯说:“你自去陛下处奏报。”
刘炎绕过大殿屏风,见高宗赵构正在哭泣。赵构虽是千古奸帝,但这些泪水,想必八九成是出自真心。被掳的父兄得返一直是他最大的“心病”,如今,听闻大哥钦宗皇帝也死了,心中大石落地之余,忆念手足情分,高宗也觉悲从中来。
于是,南宋朝廷打发金国使者还国后,立即为钦宗皇帝发丧。
至此,宋金两国基本撕破面皮。
七月间,完颜亮自汝州到达汴京。南宋诏任大将刘钦为淮南、江南、浙西制置使,节制诸路人马,屯军扬州;又召回被流贬的张浚(虽如此,高宗对张浚仍存成见:“浚才疏,使之帅一路,或有可观,若再督诸军,必败事。”)。
张浚有人望,召其回朝,高宗也是不得已。
另外,南宋朝廷仍作一厢情愿的最后的“和平”努力,派出国使携金帛茶酒前往金国。完颜亮并不接见,只是派大臣宣谕,声称自己要带兵出讨北部造反的蒙古诸族,让宋朝国使即刻回朝,按上次高景山一行使节所称的内容办,宋国必须按期派金国指定的四位文武大臣入汴京见金帝。同时,金国拒绝宋朝使节带来的礼品。宋使惶然离去。
当月,为免自己大肆兴兵后,从前被掳的北宋、辽国的皇族俘囚被人所立生事,完颜亮下令杀掉当时还活在人世的宋、辽皇族男子130多人,以为斩草除根之计。
一切部署完毕,完颜亮大宴群臣。席间,他问左丞相萧玉:“朕欲伐江南(南宋),卿以为何如?”
萧玉马上回答:“不可。”
完颜亮压住怒气,说:“朕视宋国,如掌中之物,何为不可?”
萧玉答:“上天以长江限南北,舟楫非我所长。苻坚以兵百万伐东晋,不能以一骑渡江,由此知伐宋不可。”
大怒之下,完颜亮叱出萧玉。恰巧,尚书令张浩因遣人奏事,也被完颜亮责骂,当廷施以杖刑,顺便也把萧玉押出殿外,大棍子伺候了一顿。
听着殿外大杖打在屁股上的声音以及两位大臣的哀号,金帝完颜亮对面如土色的群臣讲:“张浩大臣,有事不面奏于朕,因人转告,行事轻浮,所以要打。萧玉以苻坚比朕,真想把他的舌头钉在柱上碎剐了,念其有功(指他当初诬陷金太宗诸子之事),姑且饶他。”
不久,金帝完颜亮杀掉劝谏他南侵的翰林直学士韩汝嘉。
至此,金国上下,再无敢谏之人。
提兵百万汹汹来
率兵南侵的完颜亮
南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十月,完颜亮分诸道兵为三十二军,命皇后徒单氏与太子完颜光英居守汴京,张浩、萧玉、敬嗣晖留汴京治省事。他本人戎服乘马,嫔妃皆从,有兵众60多万,号称百万,毡帐相望,钲鼓之声不绝。
金臣李通在淮河上架浮桥,金军将自清河口入淮东,远近大震。
完颜亮把金军绝大部分主力用于东线他自己的亲征军和浙东金军水军,将川陕、荆襄这两个南北交战的传统战场作为大战的烘托。只要东线主要战场取胜,金军水陆并举,南宋都城临安必为囊中之物。所谓“集中优势兵力打击敌人”,完颜亮在当时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但是,天不作美,完颜亮决定南侵之前,由于金朝强行征兵的政策,使金国西北路的契丹人不堪其扰,爆发了耶律撒八、移剌窝斡等契丹农牧民众的反叛,咸平府(今辽宁开原附近)原来的金国谋克(百夫长)括里也率军而起,攻占柳河、韩州等地,直朝金国的东京(今辽宁辽阳)杀来。
后院起火,依理完颜亮应该暂停攻宋,先把金国西北路的“星星之火”扑灭才是。但他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一统天下,认为契丹人的叛乱不过是“癣疥小疾”,在派枢密使仆散忽土率兵攻杀耶律撒八的同时,又派东京留守葛王完颜雍率兵去平定括里。
括里听到完颜雍大军来攻,悔怯之下忙逃奔耶律撒八。耶律撒八眼见数路金国大军杀至,心中发毛,便想率众投奔辽朝灭亡后西逃建立西辽的耶律大石。但是,大部分契丹民众不愿背井离乡,移剌窝斡乘间杀掉耶律撒八,自立为头领,掉转头攻陷昔日的辽朝都城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有了作为辽王朝象征的地方,契丹兵民士气大振。
完颜雍,原名乌禄,是金太祖阿骨打之子完颜宗辅(讹里朵)的儿子,在金熙宗时为葛王。完颜亮夺位后,大杀宗室,但未立即对完颜雍下手,把他外放为中京(今内蒙古宁城)留守。为了活命,完颜雍不停地向完颜亮献宝献物,力求博取些新帝的好感。完颜亮笑纳稀世珍宝后,又打起了完颜雍老婆乌林答氏的主意,便下诏召这位貌美王妃入宫。完颜雍夫妇感情深厚,闻诏震骇。乌林答氏痛哭一场后,深知自己如不奉诏,丈夫会马上没命,因此劝夫君让自己赴燕京。虽不忍割舍,完颜雍也无法,如果拒旨,夫妇二人立刻就得死。快到燕京时,乌林答氏乘看守官员不备,自尽而死。
得知乌林答氏死讯,完颜亮大怒,认定是完颜雍事先指使妻子守节。完颜雍又悲又惧又恨:悲的是如花娇妻为自己而死;惧的是完颜亮很可能生怒而下毒手;恨的是自己太无能,只能咽下夺妻之仇。
为了不让完颜雍安生,金帝完颜亮一会儿改任完颜雍为济南尹,一会儿改为西京(今山西大同)留守,不久又降其王爵为公爵,并把完颜雍最终改任为东京留守。不仅如此,完颜亮派自己的岳父高存福为副留守,任命心腹李彦隆为推官,监视完颜雍的一举一动。契丹部落叛乱时,完颜雍正因母亲李氏之丧在家守孝。完颜亮一方面想利用完颜雍镇压契丹人,一方面又疑惧完颜宗室会因他南侵之际有所动作。高存福方面,也不停密报完颜雍有反心。
在征讨括里的过程中,完颜雍遇到刚从汴京回来的老部下六斤,得知完颜亮南行前弑害嫡母徒单太后,又杀侄子完颜檀奴以及枢密使仆散忽土,可能下一步就要杀尽残余的宗室。惊骇之余,完颜雍的舅舅李石建议择时起事,再不可迟疑。
于是,趁完颜亮渡过淮河之际,完颜雍设计杀掉高存福和李彦隆,发动“东京政变”。赶巧的是,形单势孤的完颜雍正愁手下无兵马,从南方战场逃归的金将完颜福寿以及金将完颜谋洐等人率众来归,拥完颜雍为帝,改元“大定”,完颜雍即后世鼎鼎大名的金世宗。
金世宗称帝后,下诏曝完颜亮十大罪,宣称贬其为“海陵郡王”,这就是完颜亮又称“金海陵”的由来。
金帝完颜亮闻知完颜雍称帝消息时,正在长江北岸准备从采石矶(今安徽当涂西北)渡江。乍闻祸起萧墙,他非常震惊,严命封锁消息。忖度过后,他准备召集诸主要将帅北归平叛,同时准备留下一部分金兵继续攻宋。
但是,大臣李通劝完颜亮本人不要马上回去,他的话也不无道理:“陛下亲帅深入异境,无功而还,若众散于前,敌乘于后,非万全计。若留兵渡江,车驾北还,诸将亦将解体。今燕北诸军近辽阳者恐有异志,宜先发兵渡江,敛舟焚之,绝其归望,然后陛下北还,南北皆指日而定矣。”
这席话,说得很有道理,终于打动了完颜亮,使他坚定了先灭南宋再北归平叛的决心,但实际上这成为他的催命符。
李通原意很好,灭宋后再回去平定政变,一了百了。但是,他没有掐算在内的是,如果灭不了宋国,败绩而归,又会如何!
倘若完颜亮此时先行北归,倒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平灭政变。“攘外必先安内”,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李通之大计,其实给了新皇帝完颜雍一个绝妙的喘息、整顿的机会。其臣下独吉义庆幸地说:“陛下此举若太早,则正隆(以年号称完颜亮)未渡淮,太迟则移剌窝斡必太炽。今正隆已渡淮,窝斡未至太盛,将士在南,家属皆在北,唯早幸中都为便。”金世宗点头,马上率众一路冲荡向中都燕京进军,准备占据金国具有象征意义的政治中心。
其实,早在完颜亮起兵前一个月,金国的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已被当地汉人魏胜起兵占领。宋朝治海提督李宝(岳飞原部将)马上任命魏胜为知州。这位魏胜原本只是一个弓箭手,听闻金军欲南侵,他聚集300人,兵不血刃北渡淮水,攻取金国的涟水军。金朝海州知州高文富派军人前往剿灭,竟然被魏胜迎击打得大败。魏胜等人得势不饶人,追着金军一路撵杀,直到海州城下,一鼓作气,在海州城内汉人的配合下,杀守城金军千余人,克复海州。
大喜之余,李宝自率3000名水军,乘100多艘战船赴海州,与魏胜里外合击,又杀掉万余名正进攻海州的金军。然后,李宝挥水师直杀胶西,在海战中以少胜多,连发火箭,烧毁金舰数百艘,使得金国浙东道水军基本覆没,完全击碎了完颜亮从海路攻取临安的战略计划,确保了临安的水上安全。
西路方面,宋将吴璘抱病指挥战斗,不仅击退了金国将领徒单合喜的金朝西路军,还乘胜收复秦(今陕西华县)、陕(今阿南陕县)、虢(今河南灵宝)等州;荆襄方面,金将刘萼开始虽攻下信阳等地,但很快就被宋军阻挡,金国的蔡州、邓州等地反而又落入宋军之手,双方相持不下。
金帝完颜亮所率主力东路大军,初期战况进展十分顺利,可称是所向披靡,在淮西指挥宋军抵拒的宋朝建康府都统制王权是个草包加混蛋,听闻金军大至,他连象征性的抵抗都不做,连弃庐州(今安徽合肥)、和州(今安徽和县)等地。
身在杭州的高宗赵构闻败讯,“欲航海避敌”,准备开始新一轮大逃亡。幸亏宰执陈康伯以及大将杨存中(杨沂中)坚持,他才没跑,硬着头皮“御驾亲征”。赵构在平江扎营,下诏李显忠代替王权领军,召回主战派代表人物张浚判建康府。
由于初战克捷,金军大军迅速由涡口(今安徽怀远)到正阳(今安徽寿县)一线横渡淮河,然后,兵分两路,连下滁州、庐州、扬州等州郡,直杀至长江岸边。
当时,宋将刘锜正屯军瓜洲,负责撤离真州和扬州的民众。金军闻知,即刻遣军来争,双方在皂角林一带展开激烈战斗。老将刘锜在身陷重围的情况下,下马死战,苦拼不已,边打边退,走入本部宋军设伏的丛林中。金兵追入,宋军早已埋伏的弓弩一时齐发,射死近千金兵。
金军见运河岸路狭窄,不利于骑兵驰骋,便鸣金收兵。不料,刘锜又指挥宋军冲锋,大败金军,在混战中杀掉金朝统军高景山(正是先前出使宋朝的那位爷)。由于刘锜忽患重疾,宋军很快撤回镇江,刘锜只以其侄刘汜率1500人屯护瓜洲渡。
金国大军一时间皆于长江北岸集结,一眼望不到边。
此次南侵,完颜亮所率数十万金军同以前金军入寇截然不同,军纪严明,不烧不杀不淫不抢。每攻下南宋州县,金军马上谕民安众,声称“大金皇帝仁德,不须惧怕,各安其业”。即使有金兵不慎遗失火把,烧毁民房两三间,也被完颜亮亲自下诏斩首,并揭榜于军,重申军纪。
在庐州,完颜亮见到未及逃跑的当地汉人居民,亲自慰谕:“我已下令军人不可乱杀,如有哪个兵士杀南民,就会立即杀掉他。”亲切接见后,金帝还赏赐这近百名百姓每人十两银子,酒食打发。
所以,乍看此次的金国大军,完全是吊民伐罪的仁义之师,特别是完颜亮自率的一路,称得上是秋毫无犯。每次交战之前,金军也以“天朝天军”自居,不偷袭,不诈取,战前以箭向宋军军营射发“招降书”,做足春秋礼数。
为了稳住军心,宋廷派出知枢密院事叶义问至镇江,成立临时军事指挥中心,又派中书舍人兼参谋军事虞允文探视刘锜并询问败军情状。
叶义问乃文臣,既不知兵,本性又怯懦,他一到镇江就到处抓乡民役使,掘沙为沟,中间栽木枝为鹿角,防备金军攻上滩头。役夫乡民被逼干苦力,笑话这位叶公:“叶枢密的见识还不如吾辈农人,一夜潮生,沙沟皆平,树枝也会被水流冲荡全无,这种防御管屁用!”
不久,刘锜的侄子刘汜因骄惰导致军败,叶义问吓得直想马上找山路逃回浙东。诸将气愤喧哗,他才不得已赶往建康。
中书舍人虞允文前往采石矶犒军,离目的地还有十余里,就看见宋军将士三三两两散坐道旁,无精打采,全无军纪。
虞允文下马临问,军人们皆聚集过来,说:“王节使(王权)在淮西发军令,命我们弃马渡江。我们都是骑兵出身,现在没有了军马,不能打仗,我们都不晓步战。”
虞允文点算王权溃兵,在采石矶一地仅有1.8万人,数百匹军马。再远望江北金兵大营,一望无涯,不见其后。
虞允文的随从劝他还建康,说:“事势如此,皆为王权等人所坏,您被派至此地是犒军,不是派来督战,何必为别人担当败责。”
虞允文虽是书生,胆气奇豪。他马上设立军帐,把宋朝溃军的几位将校张振、王琪、时俊等人召入,激励说:“金兵如果济江,汝辈逃又能逃到哪里!今前控大江,我军有地势之优,不如死中求生,面水一战!朝廷养汝辈三十年,难道不能一战报国吗?”
军将们表示:“大伙都想打上一场硬仗,但谁来当总指挥?”
虞允文:“正是王权指挥失误,才陷汝辈如此败境,朝廷已经派李显忠接替王权。”
众人皆知李显忠的大名,齐声说:“朝廷选对了人!”
虞允文又说:“现在李显忠还未到达,大敌当前,我当身先进死,与诸军戮力决一死战。朝廷出内帑金帛九百万缗,又有节度、承宣、观察使告身(空白委任状)在我身上,只要军将士卒有功,马上赏银授官!”
众人闻言皆拜:“今即有主事,我们愿为虞舍人一战!”
虞允文,字彬甫,隆州人,7岁即能写文章,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进士及第。这位进士姿貌雄伟,身高六尺四寸,慷慨磊落有大志。绍兴三十年(1160年),他作为宋朝贺正使出使金国。双方互使,一般都有宴乐射箭的招待节目。金人接待一方给虞允文弓箭,要他“露一手”,实则想看笑话。虞学士看似彬彬之士,硬弓随挽,一发破的,使当时诸座皆惊。在金国期间,虞允文仔细观察,发现金国四处皆运粮造舟,就已经明白完颜亮肯定要南侵。回国后,他立即向高宗汇报,提醒朝廷备战。
大战在即,完颜亮自和州至采石矶,途中谒西楚霸王祠,感叹道:“如此英雄,不得天下,诚可惜也!”布置妥当后,他又临江筑坛,刑马祭天,以猪羊投江祷胜。然后,他对金将富里珲说“舟楫皆备,可以渡江了”。
富里珲一脸难色:“臣观宋军舟船甚大,我军舟小又慢,恐怕过不去。”
见一个老将如此怯懦,完颜亮大怒:“你从前跟随梁王完颜宗弼追赵构入海,难道当时有大船吗?明天一早,你与都督完颜昂第一批渡江!”
富里珲唯唯,完颜昂心中“悲惧”,当夜差点舍军逃走。
转天一大早,金军布阵已毕,大风吹起。金帝完颜亮自执小红旗,指挥金军战船从杨林口出发,一艘接一艘,首尾相衔。
渡江之初,完颜亮没料到对岸有宋军步兵。战前,他问过军中老将:“当年梁王宗弼如何渡江?”有人回答说:“梁王自马家渡过江,江南虽有宋军,望见我军即奔溃,我军舟船着岸,宋军已经跑得不留一人。”
完颜亮闻言高兴,自语道:“我渡江也应该类似。”
结果,完颜亮的金军水军行至江中,忽然看见岸边冒出不少宋军士兵。金人大惊失色,但又欲退不能。
由于风大,70多艘金军战船已经被吹至岸边,金兵从船上跳下,直杀入宋军营阵。乍一交手,宋军因心怯还有些不支。
虞允文在最前线往来巡视,见将军时俊正观察战况,他抚其背激励道:“将军你以勇敢名闻四方,现在却立于阵后,怎么像个无胆的女人!”
时俊回头,一看虞学士在自己身后,热血沸腾,立刻跳出工事,手舞双刀,奋不顾身地杀向金军。
混战之中,宋军越战越勇,被风吹至江边的战船上的金兵很快都被杀死。更有利于宋军的是,满载士兵的金军大战船因太重,底阔如箱,又不熟悉采石矶当地的水文情况,都停于江中,前后左右行不得。
关键时刻,虞允文派出海鳅小船,在布满江面的金军巨舟之间来回冲荡。金军水师每船只有十几名弓箭手,本来就无水上作战准备,不少人还晕船,零星射出数箭,连宋军毫毛都伤不着。
即使如此,海鳅小船上的宋兵凭弓箭和刀枪也伤不到大船上的金军,而统领宋军大战船的蔡、韩二将畏战,始终龟缩在港内不出。
正当金军兵将扒着船舷呆望之际,忽见小船上的宋兵搬出一堆上圆下尖的东西,放在船内支稳后,用火点着,声如雷霆,怪东西自下蹦起,纷纷落在金军大船上,轰然爆裂,在引起大火的同时,圆形物内又有大量白石灰,金军纷纷迷眼不能视物,想救火都来不及。
这种秘密武器,宋军称为“霹雳砲”,是世界军事史上最早把火药用于战争的武器。当然,今天看来,“霹雳砲”不过是高级一些的特大号“二踢脚”,底端装发射用的粉状火药,顶部置入石灰和炸药,点燃引信后,大“二踢脚”升高,烧炸后开裂,引燃金军大船。
以现在人的眼光看这些东西,会觉得这些粗制滥造的“秘密武器”简直就是儿戏,但在800多年前,这些原始火箭的威力大得惊人,不仅烧毁了无数艘金军战船,金国军将也被这些天上掉下来的东西吓破了胆。
如此一来,后果自不必说,金军大败,船上人大多被烧死或掉入江中淹死,败回上岸的,又被怒极的完颜亮下令悉数杀掉。
此时,金军仍旧有不少战船在北岸,犹豫不决之际,宋朝有淮西溃卒300多人乘船自蒋州撤退到此,虞允文忙派人截住他们,授以旗鼓,让他们溯江而上,迷惑金兵,使之以为宋援军来到。
完颜亮心慌,真以为宋军增援水军赶到,忙下令撤军,退回和州。然后,金军又奔往扬州,准备选择瓜洲渡江。此次采石矶大捷,完全是虞允文指挥得当,用计用谋,在众寡悬殊的情况下,取得水上大胜。
这次水战,宋军水军主力战舰一直龟缩未出。所以,战后,虞允文把水军指挥韩、蔡二将各处以鞭刑一百。
听闻金帝完颜亮率军趋淮而去,虞允文对已经率兵赶至采石矶的大将李显忠说:“京口我军人少,我准备前往,能否分兵助我一臂之力?”
李显忠对面前这位文人佩服得五体投地,马上分1.6万兵士及战船随虞允文到京口。
虞允文至镇江,探视刘锜病状。卧床不起的老将抓住虞允文手说:“我的病有什么可说,朝廷养兵三十年,最后大功出于君辈书生之手,真使我辈军人惭愧死!”
一语成谶,刘锜惭愧之余,不久果然病死。
金帝完颜亮采石矶大败,金军的元气并未深伤,最后,他在瓜洲镇龟山寺设御营,准备倾力一战。他认为,只要金朝大军过江,宋国的国祚也就差不多走到尽头了。
但是,此时的京口,也有宋将杨存中和成闵的20多万宋军集结,渡江求胜,只是完颜亮的美好愿望而已。即使金军果真成功渡江,胜败也不好说。
虞允文思虑周密,深恐宋军舰船数量少,不足用,他下令试造新船,修补原先的旧船,极大地增强了宋朝水军的力量。新船造好后,虞允文又怕不实用,就拉着大将杨存中临江按视。
宋军战士乘船在河中流上下游荡,三绕金山,回转如飞。金军如临大敌,排列如墙,举弓持满,严阵以待。其实,宋军只是试船,将靠岸的时候,掉头忽回。这次“表演”,使得金军骇愕不已,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行动如此迅速的船只。
完颜亮闻报,披挂骑马,登高观看。这位金帝心中惊惧,表面上却很镇静,笑对诸将说:“这些船肯定是纸做的,不堪一击。”
忽然,诸将中有一人出列,跪奏道:“南军有备,不可轻敌,此处水面、地形对我军也不利,希望能回军驻屯扬州,力农训兵,徐图进取。”
一听此言,完颜亮震怒,拔出佩剑,上前就要杀人。
诸将解劝,说话的将领叩谢哀求,完颜亮才稍稍息怒,把此人打了五十军棍后放掉。
咬牙切齿之际,完颜亮深知在此耗下去很不利,特别是金世宗在东京继位后,金军逃亡者一天多似一天,假如胶着在此,日久必会生变。
于是,他指示诸将转天渡江,下死命令说:“军士敢有临阵逃跑的,杀蒲里衍(小队长);蒲里衍有脱逃的,杀其谋克(百夫长),谋克有逃者,杀其猛安(千夫长);猛安有逃者,杀其总管!”
如此死命令一下,全军上下人人危惧。
汹汹疑惧之下,不少军将走入金国兵部尚书、浙西路都统完颜元宜帐中计议。
完颜元宜其实是契丹人,本名耶律元宜,其父耶律慎思窝里反,帮助女真灭辽,被赐姓“完颜”。由于自己手下兵士逃亡不少,耶律元宜深恐完颜亮点数后杀自己立威,心中七上八下。
众人叹息发愁之余,一个名叫唐古乌贡的猛安表示:“我们不是战死就是掉入江里淹死,只要遇败,想逃也逃不回去,不如大家共力齐举大事(指弑完颜亮)。”
众人附和,耶律元宜也赞成,并约召他的儿子、时任骁骑都指挥使的耶律旺祥,准备凌晨时分趁完颜亮禁卫军换班时突然袭击。
有众将支持,还需士兵配合。耶律元宜集合本部兵士,骗他们说:“皇帝有令,命你们皆弃马渡江,游过去冲杀。”
士兵们喧哗,大叫“送死无疑”。
见火候已到,耶律元宜说:“新天子已在辽阳继位,不如共行大事,然后举军北还,既可安全归家,又可邀赏。”
众士兵皆齐声允诺。
但是,完颜亮身边一直有5000名金国最精锐的兵士护卫,这些人皆万里挑一,精于骑射,百发百中。这部特别禁卫军的标志是身披茸丝联甲,紫茸为上等兵,青茸为下等兵,对外统称“紫茸军”,又称“硬军”或“细军”。
平素完颜亮观看这些人比武,常对大臣们讲,攻取江南,有这5000人就足够了。这些金朝的禁卫精兵从不临阵,平时只是环卫完颜亮,充当贴身扈从。
傍晚时分,耶律元宜派人骗他们说:“江东的子女玉帛皆聚于海陵,现有诏让你们马上赶往袭取。”
听说有好处,又是兵部尚书派人传令,这些人一哄而去。如果有这些人守卫,完颜亮的御营根本攻不进去。
黎明时分,耶律元宜父子与唐古乌贡等人率领所部兵士向完颜亮御营发动袭击。
听到喊杀声起,完颜亮开始还以为是宋军偷营。穿衣亮烛之际,一箭射入帐内,他俯拾细观,发现是金军箭矢,愕然道:“是我们自己人谋反啊。”
贴身侍卫大庆善劝说:“事态危险,应该马上离开此地避一避!”
完颜亮苦笑一声:“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说话间,他摘下壁上挂弓,准备拼死一搏。
帐外弓弩不停,完颜亮刚一转身,就被一支箭穿胸而过,倒地抽搐。
起事的金将冲入,当胸就剁了已经倒在地上的美男子皇帝一刀,见其手足犹动,诸人蹲下,以弓弦把完颜亮勒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混乱之中,金军将士争抢完颜亮御营内的器物,一时间抢个精光,接着,他们放火烧掉完颜亮的尸体。
耶律元宜派人尽杀完颜亮嫔妃、近侍以及撺掇他南侵的李通、梁珫、大庆善以及郭安国等人(这郭安国不是别人,正是先叛辽又叛宋最终率金军灭北宋的辽朝汉人郭药师之子)。
耶律元宜弑完颜亮后,一不做二不休,为了向新帝完颜雍邀宠,他派人赶往汴京,杀掉完颜亮唯一在世的儿子太子完颜光英。
太子完颜光英乃完颜亮皇后徒单氏所生,姿仪俊秀,是个文武全才的少年。完颜亮本人虽多有过失,教育孩子倒有一套,他曾对侍臣讲:“上智不学而能,中性未有不学而成者。太子宜择硕德宿学之士,使辅导之,庶知古今,以防过失。诗文小技,何必作耶。至于骑射之事,亦不可不习,恐其懦柔也。”完颜亮弑嫡母徒单太后,时年12岁的太子光英正读《孝经》,便问教习的老师:“《孝经》讲三千大罪,莫大于不孝,何为不孝?”老师回答:“如民间儿子辈赌博饮酒,不养父母,就是不孝。”太子默然良久,才说:“此岂足为不孝乎?”其实这个少年心中对父皇杀嫡母一事很感不平。
完颜亮御驾亲征前,这位少年可能预感到某种不祥,抓住父皇的衣带嚎恸不已,使得完颜亮当时忍不住落泪,温言劝抚说:“别哭,我很快就会回来。”父子一别,最后竟然在黄泉路上接踵而至。
担任卫护太子任务的太子少师讹里耶,也是虎狼之辈,他接到耶律元宜的文牒,知道完颜亮已死,立刻入宫,亲手掐死了12岁的美少年完颜光英,显现出向新皇金世宗效忠的赤胆邪心。
耶律元宜入见金世宗,拜平章政事,封“冀国公”,复赐姓“完颜”,后又主持平灭契丹部落反叛事宜,最后“光荣”退休,善终于家。但后来史家修史,仍把此人纳入“逆臣传”。
金军内部政变后,立刻退军30里,并派人持檄诣宋军的镇江军议和。不久,金人荆襄、两淮的军队,皆拔栅北还。
金军回军途中队伍混乱,遗弃军械、辎重、粮草无数。
金世宗得知完颜亮被弑,立刻趋入燕京。
得知金帝被弑、金军撤离,一直准备脚底抹油开溜的高宗赵构终于喘口气,携皇子赵玮北上建康(今南京),上演“御驾亲征”的高潮戏。
完颜亮南侵失败的一个微小事件不得不提,此事对于政治历史微不足道,但对于中国文学史却是一件大事,值得一提: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正月,汉人耿京起兵于当时的金国辖区东平,宣布归宋,以历城人辛弃疾为“掌机书”(参谋长),并派他奉表见高宗称臣。辛弃疾持宋廷委任状回山东时,得知耿京手下将领叛徒张安国已经杀掉耿京向金国投降,愤怒之下,智勇双全的辛弃疾在海州稍事休整,只带十数人马,驰入金营,活捉叛徒张安国,绑在马上,疾驰而返,并送张安国于抚州处斩。所以,一代文学大家辛弃疾在历史上首次“露脸”,也缘起于完颜亮南侵。
欲雪前耻反败绩
南宋“隆兴北伐”的失败
金军撤退,南宋又艰难渡过一大灭顶之劫。
经过几十年折腾,高宗赵构自觉身心交瘁,便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夏禅位给皇太子赵玮,改名赵昚,即南宋孝宗。其实,当时赵构才56岁,身体好得很。赵构之所以让宋孝宗独当一面,是想退于幕后安享清闲,大事决于己手,又不必为细事劳心。
太上皇这个位子,赵构一坐就是25年,四分之一个世纪,享尽荣华富贵。
宋孝宗是宋太祖七世孙,出自太祖少子赵德芳一系。宋室南渡后,高宗赵构的儿子病死,他又阳痿,一直生不出儿子,便从宗室中挑选继承人,所以,自宋孝宗起,赵氏皇脉转回到宋太祖一系。
宋孝宗骨子里是个主战派,上台后马上为岳飞平反,重用一直被贬斥于外的张浚、胡铨等人,并把虞允文、陈康伯等大臣当作心腹,积极进取。
隆兴元年(1163年),宋孝宗任陈康伯为左相,自己的老师史浩为右相,张浚为枢密使,拒绝金世宗讲和的要求,准备收复中原。
可惜的是,宋孝宗的老师史浩文臣不知兵,认为吴璘攻占的十六州拉长防线劳民伤财,劝孝宗皇帝下诏令吴璘退回蜀地,白白抛弃了血战而得的土地,并在撤退途中被金兵杀伤不少士兵。待虞允文告知宋孝宗真相,他只能大叫“史浩误我”,后悔都来不及。
急于求成之际,宋孝宗绕过省院,直接下诏命张浚率兵北伐。压抑已久的张浚接诏立刻行动,集结8万精兵,对外号称20万,分两路杀向灵璧和虹县(今安徽泗县)。
由于宋将不和,张浚自己又指挥无方,宋军在宿州(又名符离)被金军大败,宋军勉强守住淮河防线。
“符离之溃”,使宋孝宗“收拾旧河山”的雄心顿时成为泡影,只能派使臣与金人接触讲和。不久,朝中主和派占上风,孝宗皇帝只得把张浚罢相,这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忠臣几个月后悒郁而死。
金军以战迫和,迅速逼近长江防线,宋朝楚州、滁州等地陆续失守,情势不利。幸运的是,新继位的金世宗国内待处理之事千头万绪,并不想真与南宋打持久战或者一口气消灭对方,他本人渴望双方罢兵。
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经过讨价还价,最终签订了“隆兴和议”:南宋不再向金称臣,改为“叔侄”之国;对宋朝具有侮辱性的“岁贡”改为“岁币”,银20万两,绢20万匹,比先前每年少银5万两、绢5万匹;南宋交还金国先前攻占的海州、唐州、泗州、邓州、商州、秦州,宋金疆界恢复战争前状态。
这种和平,是宋金双方“麻秆打狼两边怕”情况下的产物。但是,正是这一纸看似脆弱的和议,竟然使宋金双方近40年再无战事发生(只有围绕“受书礼”方面的外交摩擦),双方都有时间致力于各自国内的建设和发展。
金朝方面,由于金世宗的和平治国理念,也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大定之治”。
金世宗用人唯贤,与民休息,孜孜求治。在文化方面,金世宗是一位女真民族传统的坚定捍卫者,并首创女真进士科,又把儒家经典译为女真文字,一再强调女真的骑射“长技”,很想“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可惜的是,金世宗本人的努力未能阻止女真人汉化的汹涌大潮,到其孙金章宗时期,下诏命令简选进士的时候免试弓。勃勃武风,已转向彬彬儒雅。
无论如何,这位有“小尧舜”之称的金朝皇帝,确实让金国内各民族以及中原广大百姓过上了40年和平安定的好日子。在那铁与火的年代,如此和平岁月,实为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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