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俗谚有云,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这句话,应在宋高宗赵构母子身上,再恰当不过。
宋高宗置父兄于北国苦寒之地不顾,为保自己帝位,宠秦桧,杀岳飞,窜逐良臣,压制抗金武将,可谓坏事做绝,却高寿83岁,安于床箦而死。
宋高宗之母是宋徽宗的韦贤妃。宋徽宗、宋钦宗为父为兄,宋高宗置之不顾,唯独不惜割地献金使尽全力把他的生母韦氏迎回。此前几年,被金人掳掠至北方的宋高宗异母妹柔福帝姬千辛万苦逃回杭州,经汴京旧宫人辨认,认定是真,兄妹二人抱头痛哭,高宗把妹妹安置下来。
帝姬即公主,在宋朝,只有宋徽宗一朝的公主称为帝姬。政和三年,大奸臣蔡京建议以古代周王朝的称号来称呼公主,所以,好大喜功的徽宗皇帝便将帝室公主改称为帝姬。徽宗皇帝有女儿34个,早亡者14人,最小的恭福帝姬靖康之难时年仅1岁,为金人弃置,其余19人,包括柔福帝姬在内,皆为残暴的金军劫往北方。此外,宋徽宗有子31人,其中6人早亡,除康王赵构(宋高宗)外,均为金人掳走。
柔福帝姬逃回杭州,刚刚过上几年好日子,殊不料,高宗生母韦氏回来后马上表示这柔福帝姬是假冒。母命难违,经过主审官严刑逼供和捏造,把“真情”上禀:此柔福帝姬乃开封女尼李静善,因相貌酷似,便假冒帝姬。很快,从北方逃回的一个名叫李楑的宦者又称自己在五国城见过柔福,说她嫁给一名叫徐还的金军将领后不久就死掉。人证物证如此,可怜的柔福帝姬便被高宗赵构下令处决。
其实,宋高宗生母韦氏以及柔福帝姬等宋朝皇家妇女,在金国终日被金人当成泄欲工具,任由金兵金将轮奸、群奸。金人还特建一所妓院名为“洗衣院”,里面全是掳来的宋室皇族妇女,每日接客无数。在那种悲惨的地方,高宗赵构的母亲韦氏与柔福帝姬难免会赤身裸体地在多种场合经受非人的蹂躏。由于柔福帝姬不是重要的男性帝室人员,较容易逃出,后被南宋的蕲州地区将官送回行在(杭州,皇帝临时驻地称“行在”)。
韦氏又过数年,方才为其子宋高宗花大价钱赎回。当上了太后,韦氏自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五国城难以启齿的娼妓生涯(她还为金朝一个将领生过两个儿子),便下毒手诬称柔福帝姬是假冒的,杀人灭口。
如此不厚道的女人,竟然也以80岁高寿善终。奸帝毒母,皆长享寿考,不能不让人怀疑因果报应的“真实性”和“可靠性”。
出人意料的帝位
康王赵构
赵构,字德基,是宋徽宗第九子,宣和三年进封康王,史载,他“资性朗悟,博学强记,读书日诵千余言,挽弓至一石五斗”。虽然史臣溢美肯定不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位爷青少年时代应该受过良好的皇家教育。
靖康元年(1126年)金军第一次围城,宋廷议割三镇予金国,钦宗皇帝就派这位九弟与大臣张邦昌一起入金营议事。史书载“金帅斡离不留之军中旬日,帝(赵构)意气闲暇”。这皆是原先撰写“皇帝实录”的史臣溢美之词。从未经过军阵的少爷羔子赵构,在如狼似虎的金人面前能镇定自若,鬼才相信。
不久,宋将姚平仲夜袭金营未得手,金人严责赵构和张邦昌,“(张)邦昌恐惧啼泣,帝(赵构)不为动,斡离不异之,更请肃王”。估计赵构当时的“不为动”,是吓傻了,斡离不这个金酋正是因为见赵构为人木讷呆滞,不似真王子,才把他打发回去,指名徽宗皇帝第五子肃王赵枢前来,完成了交割三镇的签字仪式。
当然,赵构因胆小得福。这一结果后来竟被南宋文人美化成如下场景:斡离不与粘罕二人请赵构射箭,这位康王连中三个十环,两个金酋大异,认为此人不是真王爷,把他遣回汴京城内。反正日后宋高宗占据半壁江山为帝,牢牢掌握话语权,什么孙子似的怂事都可捏编成英雄事迹。
躲过一次灾祸后,国家多难,赵构又一次被大哥钦宗皇帝派往金营。
原来,金人撤围后,宋廷派大臣王云出使金国,想以钱财赎回三镇,同时又秘送蜡书与降金辽将耶律余睹,想与之联手拒金。结果,蜡书为金人所得。有了如此借口,金酋粘罕与斡离不再次出兵深入宋境。宋使王云忙派人回京,表示要宋朝派亲王到北方议和,否则金人会直取汴京。
钦宗皇帝诏命赵构出使河北,尊金太宗为伯父,携带衮冕、玉辂等皇家礼器前去孝敬。赵构一路不敢怠慢,经滑州、浚州,很快赶至磁州。当地的守城老将宗泽劝说他不要再行:“肃王(赵枢)去不返,金兵已迫近,出使又有何益?”
当时的康王赵构妄念不多,只想怎么向皇上大哥交差,彷徨犹豫。于是,在宗泽安排下,他与王云一起去嘉应神祠求签。半路上,磁州百姓拦住赵构,泣谏他不要北去,并指斥王云有挟康王入金的意图,义愤之余,百姓一哄而起,把王云活活打死。
康王赵构本来心惊肉跳,见民意如此,就顺坡而下不再前行出使金国。很快,金军前锋陆续抵达磁州城下,赵构更怕。正巧,相州知州汪伯彦率兵来迎,赵构忙逃往更安全的相州躲避。汴京混乱之际,钦宗皇帝在大臣的劝说下,密诏赵构为兵马大元帅,汪伯彦、宗泽为副元帅,让他们尽起河北之兵入援汴京。
靖康元年(1126年)十二月,康王赵构在相州开大元帅府,得兵万人,分为五军而进,在大名屯营。老将宗泽率2000名宋兵,连战连胜,破金军三十余寨,并要求康王即刻入援。这时,宋钦宗有诏书来,表示“金人登城不下,方议和好,可屯兵近甸毋动”。
其实,当时的汴京已在金军掌握之下。汪伯彦等人皆觉得皇帝下诏,不得不从,唯独宗泽力谏:“金人诡诈,此诏必是皇帝受逼而下,目的在于迂缓我军。我们立刻发兵直趋澶渊,按部就班,稳扎稳打,以解京师之围。”
汪伯彦胆小而奸,阴劝康王赵构派宗泽拔军先行,把他调出指挥中枢。果然,宗泽刚走,康王赵构等人就跑到了东平。
转年开春,宗泽自大名至开德一路血战,十三战皆胜,气势如虹。宗泽边战边行,边上书康王赵构,要他下令诸道宋军总管,希望他们“合兵入援”。可恨的是,这些人皆对此没有反应。
宗老将军携一支孤旅,死中求生,又在卫南一战大败金军。金人自此深惧宗泽。
二月间,钦宗皇帝在金人胁迫下发诏要赵构入京,其手下将军张俊等人当然劝阻。
此时的赵构,手下已有劲兵十余万,犹豫再三,跑到济州躲避金军兵锋。
四月间,金人掳掠徽、钦二帝及皇族嫔妃等北去,宗泽闻信马上提军星夜兼程,想从大名渡河在路上邀击金军,抢回被俘的徽、钦二帝。
金军十多万,归北时层层设防,宗泽手下区区数千兵马,康王赵构不发一兵一卒,老英雄只得仰天长叹。
金人撤退后,被迫为帝的张邦昌马上奉宋哲宗废后孟皇后“垂帘听政”,这位元祐皇后深晓大礼,手书宣示中外,表示拥立康王赵构继承帝位。
于是,靖康二年(1127年)五月,康王赵构在南京(商丘)登上帝位,改元建炎,是为宋高宗。当日,元祐皇后孟氏在东京撤帘,象征皇权交接完毕。
赵构当皇帝后,遥尊被金人俘走的宋钦宗为“孝慈渊圣皇帝”。所以,在宋史或宋人笔记中有“渊圣”字眼出现,指的就是那位倒霉的宋钦宗。新政权尊元祐皇后为元祐太后,遥尊赵构生母韦氏为宣和皇后,遥立夫人邢氏为皇后(此二人皆被金人掠走,故而有“遥尊”“遥立”之说)。
《千里江山图》(局部)北宋王希孟
赵构称帝后,立即授黄潜善为中书侍郎,汪伯彦为同知枢密院事。黄潜善是张邦昌称帝后第一个跑来通风报信的人,汪伯彦是第一个率相州军迎接赵构的人,二人日后为祸甚烈,与高宗赵构小人相惜,磁场相应。
武将方面,宋高宗当时能指挥得动的大概有如下数人:统河北兵的王渊、杨惟忠,统陕西兵的刘光世,统帅府兵及招降贼盗兵的张俊、苗傅。
为了统一军政,赵构设置御营司,以黄潜善为御营使,汪伯彦副之,任命王渊为都统制,刘光世“提举一行事务”,韩世忠为左军统制,张俊为前军统制,杨惟忠主管殿前御林军。上述诸人,构成了赵构匆匆称帝后草台班子的主要支柱。
谋不见用的忠臣
李纲
塞上风高,渔阳秋早。惆怅翠华音杳,驿使空驰,征鸿归尽,不寄双龙消耗。念白衣、金殿除恩;归黄阁、未成图报。
谁信我、致主丹衷,伤时多故,未作救民方召。调鼎为霖,登坛作将,燕然即须平扫。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奉迎天表。
这首《苏武令·塞上风高》是李纲罢相后所写,满纸悲愤和激越,对徽、钦二帝被金人北俘之事刻骨铭心。
靖康元年,金兵第一次侵汴京撤围而走,力保汴京不失的李纲被贼臣们合力排挤,外贬宁江。金兵再来,窘急的宋钦宗忆起李纲好处,召其为开封尹。当时李纲正在长沙,闻召立刻率湖南的勤王兵马入援。行至半路,汴京已经失守。宋高宗即位后,收拾天下人心,自然首先召李纲入朝,任其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听说李纲被任命为相,宋高宗的大臣中丞颜岐急忙上奏:“张邦昌为金人所喜,虽封为三公郡王,应再加同平章事;李纲为金人所恶,虽已命相,应在他未来之前罢掉他!”宋高宗不理,颜岐五次上表。赵构最终也烦,召来颜岐,厉声说:“朕即位为帝,恐怕金人也不高兴吧!”一句话,颜岐语塞而退。
高宗君臣之所以如此怕得罪金人,主要是因为徽、钦二帝在金人手中。所以,赵构即位后马上就表示对张邦昌以及其他附金大臣“一切不问”。颜岐死心眼儿,一条路走到黑,自然引得高宗不悦。
汪伯彦、黄潜善也不高兴,他们自认为对高宗赵构有拥戴之功,肯定能入相,结果皇帝反招李纲坐这个位置,自然暗中忌恨。所以,李纲还未入朝,一股无形的反对力量已经形成。
建炎元年(1127年)七月,李纲入见宋高宗,也不绕弯,立上“十事”:第一,议国是。以守为上策,修政事,励士气,然后可议大举。第二,议巡幸。建议高宗要回鸾汴京一次,以慰京中百姓之心。然后,巡幸天下,“长安为上,襄阳次之,建康又次之”。第三,议赦令。恢复张邦昌之前的宋朝赦书常仪。第四,议僭逆。明诛张邦昌,以正典刑。第五,议伪命。清算附金伪官,以鼓舞士气。第六,议战。军政久废,应重申纪律,赏罚分明。第七,议守。金人狡狯,其势必重来入侵,应先前在黄河、长江、淮河一线置守御。第八,议本政。改变当前政出多门的情况,权归朝廷。第九,议久任。靖康年间进退大臣太快,应对官员慎择久任,提高信任度。第十,议修德。建议高宗皇帝孝悌恭俭,以副四海人望。
宋高宗仔细研究了李纲的十条建议,颁之于朝,唯把“议僭逆、议伪命”二事留而不发,一是怕激惹金人,二是刚刚坐稳帝位,不想把受过伪命的大臣都法办,那样一来就无人可用了。
李纲固执,以辞去职位相威胁,死活要高宗皇帝处理张邦昌等人,同时表示:“近世士大夫寡廉鲜耻,不知君臣之义。靖康之祸,仗节死义者唯有李若水一人,应加以赠恤。”高宗对李若水赠官抚恤自然好办,但对张邦昌这种主动送玉玺给自己的人,一时还下不了手。
由于李纲坚执己见,高宗无奈,只得把老张窜贬潭州,并陆续处理了王时雍、徐秉哲等人。
而后,在李纲建议下,宋高宗又设河北招抚司、河东经制司,以张所、傅亮分别担任招抚使,并下诏诸路募兵买兵,各自为战,极大地牵制了金军的力量。特别是在河北,当地义民应募者达十七万人。
张所带千余道空名告身(委任状),只携三千兵卒前往河北,一时间义兵云集,王彦等人纷纷被招至旗下。岳飞也向张所报到,被任命为中军统领。张所问岳飞:“你一人能敌几个敌人?”岳飞回答:“勇不足恃。用兵主要是以计谋取胜!”张所大惊:“看来你不像是行伍出身的粗人!”岳飞向张所建议皇帝应该还汴京以保河南地。此言正合张所之意,他马上提拔岳飞为武经郎。
李纲入朝后,上奏高宗赵构,希望皇帝能返回汴京,重整河山。但是,宋高宗最讨厌臣下以恢复为名让他回汴京,那里最接近“前线”,这位皇帝唯恐自己也像父兄一样被金军逮去。
高宗怯懦。在黄潜善、汪伯彦二人的撺掇下,他说要“巡幸”东南,实际上是想脱离交战前线往更安全的地方逃窜。
李纲坚执不可:“车驾巡幸之所,关中为上,襄阳次之,建康为下。陛下纵未能行上策,尤应前往襄州、邓州,以示不忘故都,由此可系天下民心。不然,中原非复我大宋所有!”
赵构细思,也觉有理,诏告天下谕其还都之意。
很快,黄、汪二人力劝高宗出避兵锋,一再反复之后,赵构决定逃往扬州。同时,他又下诏召回张所、傅亮二人。
得知自己计不得施,李纲心灰意冷,执意求去。高宗赵构假意挽留,李纲泣言:“为臣老家本在东南,本意也希望陛下巡幸东南。但是,陛下一离中原,后患不可尽言!愿陛下以宗社为心,以生灵百姓为意,以二圣(二帝)未还为念!”
高宗唯唯,心中老大不悦,他特别讨厌臣下言及父亲徽宗和兄长钦宗,因为二人如果有一人得归,依理他就要把帝位让出。
此时,殿中侍御史张浚上书劾责李纲以私愤杀侍从之事,又指斥他“杜绝言路,独擅朝政,事之大小,随意必行,买马之扰,招军之暴,劝纳之虐,优立赏格,公吏为奸,擅易诏令,窃庇姻亲”。其中数事,确实也非空穴来风。至此,李纲罢相,他总共在位才七十七天。
金军军势益炽,关中残破,中原盗贼蜂起,只要有兵器,能扎堆凑起一拨人马,谁都可占山为王。
李纲被罢免的消息传出,先前在汴京率众上言钦宗皇帝罢斥蔡京等“六贼”的太学生陈东和抚州百姓欧阳澈立刻上书,恳求高宗留任李纲,罢斥黄、汪二人。同时,二人又在奏疏中劝高宗亲征以迎还二帝。
黄潜善又怒又惧,对高宗说:“如果不杀此二人,恐怕他们又率众冲击殿庭。”赵构也恨得牙根痒痒,立刻派人逮捕陈东、欧阳澈二人并加以处决。
日后,李纲一直被放偏远之地外任,但他仍旧不时上书言事。郁郁之间,李纲于绍兴十年病死于潭州,年58岁。撰写《宋史》的元朝汉儒,对李纲评价很高,把他比为诸葛亮一类的人物。
但是,同时代的人,包括后来的大儒王夫之、黄宗羲和清朝历史学家赵翼等人,对李纲的评价都不是很高。特别是他坚持要徽、钦二帝死守汴京的主张,术疏机浅,实际上是彻头彻尾葬送了北宋汴京以及中原大地。
从“出身”方面讲,李纲曾是大奸臣蔡京之子蔡攸的党羽,可以想见他不是什么善茬儿。高宗一朝,李纲虽外贬,也是不停地见风使舵,一会儿交结张浚,一会儿交结赵鼎,见人下菜碟,非常势利。张浚与黄潜善关系好,他曾竭力排挤、打击李纲。后来,张浚因富平大败被贬福州,李纲知道他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便竭力奉迎巴结。果然,张浚不久被重新起用入朝。行前,李纲奉呈一百二十个大木箱的金银珠宝,大木箱个个朱漆银镂,里面皆珍异之物,馈送即将还朝为官的昔日仇人张浚。
此外,据《樵书》所记,“李纲私藏,过于国帑,侍妾歌童,衣服饮食,极于美丽。每宴客设馔必至百品,遇出则厨传数十担”。
由此可见,李纲并非后世演义或者文学作品描写的那样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人的多面性,从这个人身上即可得见。
白首将军振臂呼
宗泽
宗泽,字汝霖,婺州义乌人。其人自幼豪爽有大志,元祐六年中进士。
由于宗泽中进士廷对时极陈时弊,为考官所恶,摒置末甲。而后,宗泽一直辗转各地做地方小官,广察民情,为老百姓切切实实做了不少好事和实事。
宋金“海上之盟”议成,宗泽对身边亲吏讲:“天下从此要多事了。”于是他退居东阳,结庐山谷。
靖康元年,朝中有人荐宗泽为和议使出使金国,行前,他抱定了必死报国之心。可巧的是,主和大臣知道宗泽强直,怕他搅黄和议之事,就另遣他人,委派宗泽为磁州知州。当时,太原已经落入金军手中,宋朝凡是被委任往两河地区的官员皆推托不行。宗泽大义凛然,即日单骑就道,只率羸卒十余人,直奔磁州,到后他修缮城墙,招募义勇,把磁州建成一个坚固的抗金根据地,多次击退金人入侵。
时为康王的赵构为钦宗皇帝所遣前往金国割地,正是宗泽力谏,死活不让康王前行,终于为赵宋皇族保留了一支最近的血脉。南宋立国,宗泽功不可没。
宋高宗赵构继位后,他与黄潜善、汪伯彦皆讨厌宗泽成日喊打喊杀,要和金兵死拼,就派他去襄阳当知府。虽然被排挤在外,宗泽仍一腔忠勇,听闻黄潜善等人在与金人搞和议,他毅然上书,反对议和。恰值李纲入相,竭力向高宗赵构推荐宗泽。于是,宋高宗任命他为东京留守,前往汴京。
当时,金朝大军屯于河上,金鼓之声日夕相闻。经过金兵两次猛攻的开封城,楼橹尽废,城颓池干,盗贼纵横,人情汹汹。
宗泽入汴,立刻捕诛平日横行劫掠的盗贼数人,严明号令。然后,他躬率军民,修城防,讲习兵武,屡屡出兵攻击金兵,数战得胜。同时,他上疏高宗赵构,请他回驾汴京,以收拾天下人心。
高宗只是“手札慰谕之”,并未真心想还京。
驻扎于真定、怀州、卫州等地的金兵气势正盛,密修战具,厉兵秣马,准备向汴京展开新的大规模攻势。
宗泽闻讯,立即渡过黄河,与宋朝各处将官共商御敌大计,严防金兵的突然进攻。同时,他在开封四城各置防御指挥官,造1200多辆战车,修补城防漏洞,严阵以待。
根据东京及其周围的地形特点,宗泽实地考察,在城外凭险恃峻构筑了24个防御据点,并在黄河沿岸屯结兵寨,状如连珠,广泛发动河北、河东的汉人民兵,相互呼应。于是陕西、京东、京西诸路人马,都愿听宗泽节制。
做好一切防御准备后,宗泽上疏恳求高宗赵构回驾,但当时赵构等人正策划往东南逃跑,没有理会。
东京留守任上,宗泽另一大功劳就是荐拔了大英雄岳飞。当时,身为下级军官的岳飞犯法当斩,宗泽恰恰临刑监斩。
老爷子见岳飞身板儿壮实,相貌厚重,大叹“将才也”,下令开释岳飞。
至于岳飞当时所犯的罪名,各种史书均无记载,应该是擅遣手下军卒强掠居民粮帛马匹等类军人常犯的“通病”。乱世用重典,宗泽常常下令斩杀违犯小纪的兵将,也是当时形势所需。
宗泽非常有统驭之道,他经常只身一人头系幅巾进入各个刚被收降的山大王营寨,不惧不畏,杀了某人的哥哥又立刻下令让某人出去破金兵,屡试不爽,深得人心。
由于当时金军猛攻汜水,宗泽就交给岳飞500名兵士,让他破敌立功赎罪。岳飞感泣,出营后,他奋勇向前,以500兵大败金人劲兵数千人,阵斩敌人枭将。大喜之余,宗泽立授岳飞统制官职,教他阵图兵法,并嘱咐他说:“你的智勇才艺,可比古之良将也,但你好野战,非万全计。”
岳飞朗言答道:“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几句话,说得宗泽连连点头称是,岳飞由此而知名。如无宗泽这位识才的伯乐,岳飞这种非正规军出身的“义勇”,很可能默默无闻,或者早就被胡乱杀掉。
不久,岳飞上书言事,指斥汪、黄二人误国,希望高宗赵构亲征。汪、黄二人指斥岳飞越职言事,罢去他的军职。
岳飞并不泄气,前往河北归投宋将张所,献计献策,大为张所信用。
建炎元年(1127年)十一月,高宗赵构逃往扬州,北方各地兵民听说皇帝南逃,无不丧气。
宗泽抗疏,恳请高宗回京,赵构仍旧快马加鞭向东南跑。
不久,得悉金兵准备进攻汴京,宗泽派刘洐趋滑州,刘达趋郑州,以图分散金军兵势。金将兀术(完颜宗弼)得知宗泽有备,不敢向汴京发动攻击,夜断河梁而去。
建炎二年(1128年)正月,金将兀术的大军已从郑州进至白沙,离汴京非常接近,宋人震恐。
宗泽不慌不忙,立遣数千精锐宋兵,绕出敌后,和正与金军交战的宋将刘洐相呼应,前后夹击,大败金军。
宋将张㧑至滑州,寡不敌众,有人劝他暂时撤退以避金军锋锐,张大呼:“避而偷生,有何面目见宗公!”于是他拍马舞刀迎战,力竭而死。
宗泽得报,忙遣王宣支援,但张㧑已经战死。悲愤之余,王宣所部宋军马上冲入战场,与金人死拼,打得金军败逃而去。
数年纵横无敌,金军终于遇到一个令他们心中生畏的宋方统帅。不久,宋朝降金将领郭俊民、金军汉将史某以及燕地汉人何祖仲为金军差遣,持书“招降”宗泽。大庭广众之下,宗泽对郭俊民讲:“你战败而死,尚能为大宋忠义鬼。今为金人游说,充为口舌之使,有何面目活在世上!”立命推下斩首。
然后,他又对金将史某说:“我为宋朝东京留守,以死报国。你为金将,当率军前来进攻,与我死战,却以儿女之语恐吓我,饶你不得!”又斩之。
轮到一直在旁颤抖的何祖仲,宗泽语气舒缓:“你本是我大宋国民,为金人迫胁而来,非出己意,赶紧回家吧。”命人解锁放掉。
当时在场的兵民见状,内心叹服不已。由于宗泽声威日著,金人畏惮其名,对宋人和“汉人”讲起这位老英雄,口中必称“宗爷爷”。
三月间,宗泽招降河北大盗杨进的30万人马。不久,河西巨寇王善拥众70万人,准备前来寇掠汴京。宗泽闻讯,逆行而进,单骑进入王善营盘,泣劝道:“朝廷危难之时,如果有像王公您这样的人物一两个,敌患就不难平。此时正是您临危立功之秋,希望把握机会!”
王善闻言感泣,深为宗泽的高风亮节所打动,跪谢道:“敢不尽命!”立时之间,率数十万兵士解甲归降宗泽。
在宗泽感召下,汴京失陷后各拥兵为王、占山为寇的盗贼百余万人,皆心悦诚服,归于宗泽麾下,聚兵于汴京四周,遥相呼援响应。
宗泽募兵储粮,召诸将准备渡过黄河进取,诸将皆掩泣听命。
如此大好情势下,宗泽再三上书高宗赵构返京,均没有答复。
建炎二年(1128年)六月,宗泽命令王彦所部兵向汴京方向集结,屯守滑州。
王彦,字子才,上党人。此人文武全才,曾入京参加武考,在宋徽宗面前献过武艺,后随大将种师道两次深入西夏,立有战功。金人攻陷汴京后,王彦慨然弃家赴国难,为河北招讨使张所擢用为都统制官,率部下岳飞、白安民等11将共约7000人渡河,大败金军。
金军大惊,以为是宋朝主力前来,发兵数万人,把王彦的部队层层包围。
面对金人大军,王彦心惧,自知所部才7000人,难以与五六万人的金军抗衡,闭垒不出。
岳飞胆大,他不听王彦号令,率自己手下数百人独出与金兵鏖战,混战之间,夺得金朝大纛,在马上四下挥舞,诸军争奋,收复新乡。
转天,岳飞又率兵与金军激战于侯兆川,大英雄身被十余创,血战不退,将士们拼死战斗,再次击败金军。
由于本部粮草用尽,岳飞率所部返归王彦营垒求粮,王彦深恨岳飞不听节度,没有答应。于是,岳飞掉转头,率领这些肚中无粮的饥兵更加深入金人占领区,在太行山与金军进行殊死战斗,生擒金将拓跋耶乌(辽朝降金的将领)。
不数日,岳飞又与大股金军相遇,大英雄单骑持丈八铁枪(正史所载,与张飞的“传奇”不同),拍马而前,杀金将黑风大王于马下,金人惶惧退败。
数胜之后,岳飞知道回归王彦处不会有好果子吃,便前往汴京投靠先前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宗泽。宗泽立刻任命岳飞为留守司统制。
由于岳飞在外牵制了大股金军的注意力,王彦趁机连夜突围,诸将散归,最终在共城西山结营,此时,兵员已经不满千人。经营据点的同时,王彦派出数人持密信到各地,交结两河一带汉族豪杰,伺机再举。
当时,金人悬以重赏购求王彦首级。王彦深入敌境,心中忧恐部下生变,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换几个地方。其手下将士心酸,相聚商量后,一起在脸上刺“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以向主将表达他们绝无二心。
王彦非常感动,他抚爱士卒,与部下同甘共苦。很快,两河豪杰响应,一时间归附者十余万人。这些人随即也都在脸上刺字,所以,王彦所部,其后统称为“八字军”。
往士兵脸上刺字,本是唐末五代军阀怕军士开小差想出的毒招,日后渐成俗例。宋军士兵一般在颈间刺字,但皆为军规被迫。至此,汉族兵民自己主动刺字,实是发自内心的忠义表现。
金军统帅面对这支突然冒出的抗金力量,深以为患,召集各部首领商议,准备发数万劲兵合攻王彦。被委任为前锋的金将听令后,竟然“咕咚”一声跪地,泣求道:“王统制兵寨坚如铁石,未易图也。”如此情景金军中数年未出现过。
商量过后,金军大将们也知王彦军队不可轻视,便决定派出劲骑四出,攻袭王彦的粮车。结果,王彦早就勒兵待之,各个击破,反杀掉不少金兵。
宗泽闻之大喜,但也认为王彦孤军不可独进,便召他入汴京议事。王彦行前,悉招诸寨指挥入大帐,授以方略,让他们等待合兵北伐的命令。然后,他率万余人拔营,奔赴汴京。金人以重兵蹑其后而不敢进攻,显然是被王彦的“八字军”打怕了。
到达汴京后,宗泽命他在附近驻兵,于是王彦屯军于滑州的沙店。
大好形势下,宗泽上书高宗赵构,表示自己已经连兵百万众,准备分路并进,收复山河,泣求高宗还京,以图中兴大业。
高宗怯懦,加上有私心,他根本没有返回中原的打算。不久,黄、汪二人又派郭仲荀为东京副留守以“伺察”宗泽,不停地在高宗赵构耳边说宗泽有反心。
忧虑成疾,老将宗泽急火攻心,八月间,他忽发重疾。
众将问疾,宗泽强打精神,奋然道:“我以二帝蒙尘,愤愤至此。汝等如能歼敌,则我死亦无恨!”
众将闻言,皆感慨流涕,齐声回答:“敢不尽力!”
临死,老英雄叹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宗泽大叫三声:“过河!过河!过河!”
宗泽卒年70岁。汴京兵民闻讯,号恸满路。
宗泽死后,其子宗颖素得将士心,汴京兵民纷纷上书请宗颖代其父任。高宗君臣当然不答应,派杜充前来任东京留守。
这位杜充“酷而无谋”,到任后,他尽反宗泽措置,豪杰不为用,群聚城下,转为寇盗。
“八字军”首领王彦得知宗泽病逝,立刻以手下众军付与东京留守司,只率数名亲兵趋行在(扬州),进见黄潜善、汪伯彦,力陈己见,要高宗皇帝顺行众望,北还击贼。
汪、黄二人就恨外来将帅言兵言恢复,大怒,马上向高宗汇报,于是降旨免(皇上不亲自召见),以王彦为御营平寇统领。
王彦得知新任的顶头上司御营使是曾经降金的范琼,深以为耻,便称疾致仕,离朝而去。
宗泽死后,建炎二年(1128年)九月,金人攻陷冀州,守将李政死节。十月,金将讹里朵在五马山大破宋朝宗室信王赵榛。这位信王是赵构的弟弟,北迁途中乘间逃出,被两河一带汉人拥戴,故而金军集大军一举攻灭之,赵榛亡走,不知所终,估计为乱兵所杀(史家一般认为这个信王不是真的,但也无凭据)。
年底,金军攻克延安府,宋朝通判魏彦明死节。完颜娄室破潼关,秦陇大恐。金军又陷濮州、相州、德州等地。宋臣杨粹中、赵不试、赵叔皎等死节。而后,宋朝的东平府、河中府皆告陷落。
金军元帅粘罕攻陷袭庆府,有金兵欲掘孔子墓。粘罕粗人,问汉人通事(翻译)高庆裔:“孔子是什么人?”高通事回答:“是古代大圣人。”粘罕虽是大老粗,闻言也大怒:“好大的胆子,古代大圣人的墓也敢发掘!”立即下令斩杀挖墓的金兵。
建炎三年(1129年),金将完颜娄室破晋宁军,宋臣徐徽言死节。八月,接替宗泽的东京留守杜充弃汴京而逃。临行,大将岳飞苦谏:“中原地尺寸不可弃,今一举足,此地非我有。他日取之,非数十万众不可!”
杜充卑鄙小人,惜命要紧,根本不听,匆匆逃回扬州。
转年三月,金人攻入汴京,代理留守上官悟出奔,在外为盗所杀。至此,宋朝四京皆陷于金人之手,中原两河之地完全失陷。
杭州的“政变”闹剧
苗傅、刘正彦
中原涂炭,身在扬州的高宗赵构并不介怀。建炎二年(1128年)十一月,他下诏让官员先奉元祐皇太后以及后宫、皇子等人到杭州,为自己起行做准备。同时,他正式任用黄潜善、汪伯彦两个奸贼为尚书左右仆射兼门下中书侍郎,并高兴地对二人说:“潜善作左相,伯彦作右相,朕何患国事不济!”
奸君奸臣,气味相投似胶漆。
金军的速度奇快。转年三月,粘罕大军已直指扬州,转眼就攻至天长军(今安徽天长)。当时,高宗皇帝正搂着几个美女在床上天地一家春。扈卫将忽然闯宫,报告说金军近在咫尺,吓得高宗肾惊脑骇,落下了阳痿的残疾,丧失了生育功能。
仓皇之间,赵构仅带数骑,逃过长江。日后有好事者渲染,神祠中泥马显灵渡赵构,即“泥马渡康王”的故事。此种无稽之谈,宋朝的官方和民间皆津津乐道,以突出高宗的正统性。其实,高宗过江,是狼狈不堪的逃跑剧。
金人铁蹄迅猛,扬州一片混乱,宋朝军民死伤无数。高宗赵构,深恨一直劝慰自己周遭太平的黄、汪二人,把二人罢相,转任朱胜非为右相,王渊为签书枢密院事(三军副总司令)并兼御营都统制(御林军司令)。
王渊,字几道,熙州人,善骑射,有智谋,早年击西夏国、破方腊,均有战功。靖康之变后,是最早投附赵构的军官之一。后来,他任制置使,率宋军为赵构去东南打前哨战,剿平了江南不少股乘乱而起的盗贼。但是,金军攻扬州,王渊主管江船,误了宋军渡江大事。
高宗赵构原本想逃至江北的镇江暂避金人,群臣亦以为然,唯独王渊力争,认为临安(今浙江杭州)有“重江之险”,是日后南宋定京杭州的决策者之一。
扬州败后,王渊理应被责罚,但因为他与康履等高宗宠信的宦官关系好,反而被升官,诸将怨愤。为了平息众怒,高宗收回对他“签书枢密院事”的任命,仍让他担任禁卫军都统制之职。
高宗驻跸杭州,以杭州为行宫,基本上决定在此地待下去。为了做样子,他下诏“罪己”,大赦天下,“放还士大夫被窜斥者,惟李纲不赦”,目的在于“罪(李)纲而谢金(人)也”。都什么时候了,被金人追着屁股撵杀,还念念不忘讨好金人,高宗君臣确实混蛋。
很快,杭州发生戏剧性的一幕,于高宗赵构而言,险过剃头——此幕重头戏,以禁卫军军官苗傅、刘正彦为主角,史称“苗刘之变”。
苗傅,上党人。其伯父苗授在元丰年间曾为殿前都指挥使,应该说是武将世家。靖康乱起,苗傅与张俊、杨沂中等人首归康王赵构。刘正彦也是将门之子,其父刘法死于宋夏战争(当时,刘法被童贯大公公逼迫出战)。所以,刘正彦是正牌“烈士后代”。
王渊曾在刘法手下当过差,为了报答当年老上司对自己的恩德,他推荐刘正彦入朝。刘正彦能干,在讨伐巨贼丁进的战斗中立了大功,后随苗傅一起统掌御林军。高宗从镇江跑到杭州,当时诸大将如刘光世、张俊、杨沂中、韩世忠等人皆被外派把守险要地点,扈卫皇驾的只有苗傅等人。
王渊从扬州败退之际,不派人用大船运兵,反而运载十多艘大船的私人财物,浩浩荡荡驶进杭州靠泊。百姓愤怒,皆指着大船道:“船上的东西,都是王渊平时掠积的富人财物!”
高宗身边的宠信太监康履、蓝珪等人专恣用事,肆作威福,兵荒马乱仍大讲排场,在岸边赏观钱塘潮,供帐遮道,惹得民怒沸腾。
苗傅本人自负有扈卫之功,眼看王渊青云直上,他自然心中不忿。刘正彦虽受过王渊提拔,也抱怨自己功高不赏,手下亲军又为王渊所夺,心中也恨。
于是,二人密议,引王世修、张逵、王钧甫、马柔吉等人趁机起事。王世修、王钧甫等人皆是燕地人,出身“赤心军”地方武装。起事前,这几个人派人到诸营传话:“如果杀掉王渊和内侍宦者,人人可富,朝廷法不责众,大家肯定没事。”
本来军士就恨宦官,皆咬牙切齿地表示响应。
转天,苗傅、刘正彦在城北桥下率兵埋伏。王渊退朝,骑马经过,桥下伏兵忽起,王渊虽武将出身,但事起仓促,一身武艺也使不出,被众兵踹于马下,指责他要与宦官们一起谋反。惊愕之间,王渊于人群中看见自己荐拔的刘正彦,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忙喊“老刘你替我说句话”。刘正彦大步上前,抽刀就把王渊脑袋砍下,以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一不做,二不休,苗、刘二人指挥8000禁卫兵,四处捕杀宦者,凡无须者尽杀之,不少杭州本地人荷尔蒙分泌不旺没长胡子的,也被糊里糊涂当宦者杀掉。
当天,宦者被杀百余,太监康履趁乱逃入内宫。
得手后,乱兵们把王渊首级悬于长矛之上,直朝高宗所在的皇宫而来。
守门的中军统制吴湛本来就是苗傅手下,他一边开大门放入乱兵,一边派人向内殿的皇上报告:“苗傅不负国,只为天下除害。”
杭州知州康允之闻变,慌忙入宫,请高宗往宫城内的城楼躲避,百官皆从。
排列停当,殿前禁军军官仍旧依礼大呼“皇上驾到”。
苗傅见到皇帝的伞盖,按照惯性依旧山呼而拜。
高宗凭栏,问:“爱卿你们因何而来?”
苗傅厉声回答:“陛下信任宦者,军士有功不赏,谁和宦者关系好谁就得美官(指王渊)。黄潜善、汪伯彦二贼误国,仍未远窜。王渊在扬州遇敌不战,因与康履是好友,竟得枢密高职。为臣我立功甚多,只获任远郡团练使的微官。王渊已斩,望皇上下旨杀康履、蓝珪、曾择三个宦者以谢三军!”
细品此言,前半段均是正大光明大道理,接下来抱怨自己官小,已经可以见出苗傅大兵出身没有政治远见。
高宗赵构寻思一会儿,想先稳住苗、刘二人,便表示要把三个太监流放海岛,正式任命苗傅为御营都统制,刘正彦副都统制,希望他们二人马上率将士回营。
苗、刘二人不答。他们身后的数千官兵群情激愤,怒视城楼之上。
高宗心虚,便问计群臣。大臣时希孟表示应该把康履交出由军士处理。高宗还犹豫:“朕左右怎能缺了使唤人呢?”
主管军械的官员叶宗谔心中有气,旁边插言:“陛下就可惜康履这么一个东西吗?”未等高宗回话,他挥手让卫士从清漏阁屋檐下面搜出瑟瑟发抖的康公公,绑个严实,推下楼交给苗傅等人。
众人看清确是平日甚嚣尘上的康太监,把他按跪下摆正,大刀一挥,把他腰斩。
康公公断成两截,上半身仍旧在地上叩头做乞哀状。
杀了康履,苗傅仍旧愤愤不平,在楼下肆言:“陛下您不该当皇帝,渊圣(钦宗)归来,当何以处之!”
闻言,高宗赵构心惊肉跳,马上派右相朱胜非下楼劝谕。
苗傅表示,要请元祐太后(孟氏)垂帘听政并与金人议和归还二帝。高宗只得马上答应。
苗、刘二人得寸进尺,又表示现在应该立皇太子,意思是让高宗退位当“太上皇”,以此先架空他。无奈,众臣只得暂先把元祐太后请出。
当时,天气寒冷,城楼风如刀割,高宗赵构只有一竹椅可坐。太后肩舆到来,高宗赵构只得站起身,立于椅旁,不可不谓狼狈。
苗、刘二人见太后肩舆,连忙下拜:“今日百姓无辜,肝脑涂地,望太后主张。”
孟太后是通情达理的人,晓谕二人道:“道君皇帝任用蔡京、王黼,更改祖宗法度,加上童贯挑起边衅,最终招致金人之祸。当今皇上英明诚孝,没有失德之处,只是为汪、黄二人所误,现已经窜逐二人,难道苗统制您不知道吗?”
苗傅跪称:“臣等定议,必欲立皇太子。”
孟太后也恼,说道:“今强敌在外,让我一个妇人家在帘后抱个三岁小儿坐江山,何以号令天下!”
刘正彦等“号泣固请”,他很会渲染悲壮气愤,对身后黑压压的兵士高呼:“太后不答应我们所请,我罪当受斩!”说着话,还故作“解衣状”。太后“谕止之”。
苗傅见火候差不多,进一步威胁道:“事久不决,恐三军生变!”
然后,他又对身边的宰相朱胜非说:“您怎么一言不发?”
朱宰相低头不能对。倒是大臣颜岐有胆识,怕真拖下去军士乱起来会趁乱大肆杀人,忙从高宗处快步行至太后肩舆前:“皇帝令为臣奏知太后,已决意从苗傅等人所请,乞太后宣谕。”
“(孟太)后犹不许,(苗)傅等语不逊。”
僵持至此,生变的苗、刘二人开始失去耐心。孟太后命人抬肩舆还宫。
高宗赵构知道发昏当不了死,忙表示自己要禅位。右相朱胜非惶恐,表示自己要再下楼诘问二将。
高宗对他说:“当为后图,事不成,死未晚。”有了高宗这句话,朱胜非心神略稳,回奏说:“刚才在楼下,我听见贼首之一的王钧甫对我说:‘二将忠有余,学(识)不足’,此人可以日后相约。”
高宗苦笑,将来之事,他心中没底。
当天,高宗赵构被软禁于显忠寺。
苗、刘二人以孟太后名义降敕,号高宗为“睿圣仁孝皇帝”,只留15个内侍供差遣,把当时只有3岁的皇子赵旉推上帝位,表面上是“太后垂帘决事”,实际上杭州城内万事由苗、刘二人做主。
皇太后“敕”下,加苗傅为武当军节度使,刘正彦为武成军节度使。未几,在苗傅的坚持下,朝廷又不得不改元“明受”,所以“苗刘之变”又称“明受兵变”。
苗、刘二人名不正,言不顺,以军人威迫皇帝退位,即使是乱世,也是天下人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至于在外的文臣、武将,如张浚、韩世忠等人,更是闻讯起兵,百方筹措,准备拥高宗复辟。
很快,诸路宋军四集,苗、刘二人心慌,知道自己手中的几块大“招牌”都没有什么用。
其实,苗、刘二人谋短识浅,无真心篡位或“挟帝令诸侯”的意图,完全是一时的意气用事。现在,毕竟干出了逼帝退位的“大逆不道”之事,开弓没有回头箭。
在外界的压力下,高宗复辟,立嗣君为皇太子,徙苗傅为淮西制置使,刘正彦副之。
至此,苗、刘“政变”实际上已经失败。
韩世忠、刘光世、张俊大军猛攻,苗、刘二人手下军队自然不是对手。
临逃前,二贼天真,竟还冲入朝堂,索得高宗“赐予”的誓书铁券,然后才引精兵两千夜开涌金门逃走。此二人若是有点脑子,就应该挟高宗、皇太子以及孟太后一起逃,那样一来,宋军投鼠忌器,后果如何,很难预料。
现在,他二人舍下高宗等“挡箭牌”逃跑,完完全全成了“贼”。任何誓书铁券都有一个前提:“除大逆之外……皆赦”,二人犯的正是“大逆”。
苗、刘二人脚快,一路跑向富阳、桐庐、寿昌等地。韩世忠自告奋勇,率军追击二贼(老韩之所以这么“积极”,也因为被杀的王渊是他从前的老首长,待之甚厚)。
没多久,叛军窝里反,当初起事的骨干分子王钧甫和马柔吉父子均为自己人所杀,首级被送往官军处领赏。不久,刘正彦、苗傅二人相继被生擒,都在建康市遭凌迟。
前前后后,苗、刘二人折腾两个月不到,真正像一场“闹剧”。
对宋朝皇室来讲,最不幸的当属高宗唯一的儿子赵旉病死,赵构至此绝了后,宋太宗一系的帝室血脉至此了绝。3岁小娃娃,生下来就随其父东躲西逃,最后被苗、刘派人拥上帝位,根本什么都不懂,今天一拨军人,明天一拨太监,后天一拨官女,照顾来照顾去,最终“照顾”到病重欲死。孩子刚刚得空小睡,有宫女不小心把宫内一个大铜炉碰撞倒地,“咣”的一声,3岁小儿竟然惊悸而死。
怒极之下,赵构下令处死当值宫女、太监,但还是挽回不了自己继承人的性命。
战鼓声声黄天荡
韩世忠
苗、刘之变的内忧平定,金人侵逼的外患方炽。
本来,高宗赵构刚刚把杭州升为临安府,准备在此温柔乡中长驻不走,可金朝的兀术统帅四路大军已经杀来。
面对金兵入侵,高宗首先想到的不是抵抗,而是乞求“援师”。于是,他派人给金军左副元帅完颜宗翰捎去书信,卑辞下意,哀求金人放自己一条活路。
他的亲笔信卑躬屈膝,虽然文笔老到、精洁,内容却丢人现眼到家。明末永历帝被吴三桂追杀时所写的书信,“灵感”估计也源自赵构这封乞哀书,只不过文字更生动,泪水更丰沛,言辞更哀乞。哀乞当然不顶事,金军依然马不停蹄。
无奈之余,高宗召集诸臣商量“驻跸”(其实是逃亡)之地。张俊要高宗幸鄂州,岳飞要求幸长沙。韩世忠虽是大老粗武将,说话很有远见:“国家已失河北、山东,若又弃江、淮,更有何地?”
大臣吕颐浩说得更恳切:“金人之诺,以陛下所至为边面。今当且战且避,奉陛下于万全之地。臣愿留常(州)、润(州)死守。”
建炎三年(1129年)十一月,高宗赵构在杭州屁股也没坐热,急急逃往越州(今浙江绍兴)。接着,他闻警即逃,一路狂奔,逃至明州(今浙江宁波)、定海(今浙江镇海)、昌国(今浙江定海),最后竟逃至台州与温州之间的海上,龟缩于船中躲了起来。
金兀术大军攻克明州后,大集船只,准备从海路追击高宗赵构,抱有必擒赵构之心。
赵构衰人总走狗屎运,海上起风暴,金军北兵在水上战斗力锐减,上吐下泻之余,被宋军水师打得大败。疾疫加上战线漫长,金军无论是军力还是补给都遇到困难。
金兀术不得不下令回军。金人撤军途中,一路烧杀抢奸,无恶不作,明州、临安、平江等地被金军抢空不说,城楼民房皆烧成白地。
金人自磁州一路南侵而来,宋臣投降的不少,死节的也很多。宋朝庐州、和州以及无为军的三个守臣李会、李俦、李知几全是脓包,非降即走。建康之战,从前被高宗派往汴京代替宗泽的杜充见势不妙,在金人许诺立他为帝的引诱下,立刻出城拜于金兀术马前。但是,危难时刻,大宋的溧水守臣潘振、建康通判杨邦义等人虽官职卑微,皆抱“宁作赵氏鬼,不作他邦臣”的信念,慷慨死节。
建炎四年(1130年)四月,金兀术从平江撤军后,准备由镇江渡江北上。此前,韩世忠以前军驻青龙镇,中军驻江湾,后军驻海口,拟待金兀术还军时邀截住金军。但金军改由秀州趋平江,韩世忠前计不得行,就移师镇江以待,先派出八千军士屯于焦山寺。
韩世忠,字良臣,延安人。“风骨伟岸,目瞬如电。早年鸷勇绝人。”
这位身形俊美的奇男子,年轻时是个市井无赖,家贫无产业不说,还嗜酒豪纵,当时人称“泼韩五”。坊间有个算卦的人叫席三,曾当众掐指说,韩五,你日后当作三公。韩世忠闻言大怒,认为席三当众侮辱取笑自己,趁着酒气当街把席三痛殴了一顿。日后,韩世忠显贵,席三逃到江南说起旧事,韩五爷立即拿出三万缗相赠。
崇宁年间,韩世忠在与西夏的战争中大立功勋,并斩西夏国驸马一名。他常常登城先上,真正是一刀一枪地博取了功名。而后,他随童贯去江南平方腊,在王渊手下立功不少。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方腊大败后,躲入睦州清溪山洞幽深林莽间,正是韩世忠孤胆英雄,潜入山谷,格杀数十人,生擒方腊而出。
靖康年间,韩世忠在河北力破金兵,曾被钦宗皇帝于皇廷接见,以功迁左武大夫。康王赵构继位后,授韩世忠兴州观察使,后从宗泽抵御金兵入寇。高宗赵构幸东南,韩世忠率部扈从,并在江南平定无数大小寇乱。
苗刘之变,韩世忠更是一马当先,不顾自己妻子皆在苗傅手中,发兵讨贼。高宗赵构见韩世忠,握手恸哭道:“中军吴湛佐逆为最,尚在宫中,爱卿能为我除害吗?”于是,韩世忠只身闯入禁卫营,假装与吴湛寒暄,握手之际,猛力掰断吴湛手指,戮于市。乱平后,高宗手书“忠勇”二字,揭旗以赐,并授韩世忠检校少保、武胜昭庆军节度使。
至此,韩世忠准备在镇江截击金兀术大军。观察地形后,他认定金军肯定会有指挥官登金山庙的高地四望地形,便派100名士兵潜伏庙中,100人埋伏在水岸边,以鼓声为号,金将至时岸兵先入,庙兵突出合击。果然,金人五骑“嘚嘚”而来,可惜的是,庙中埋伏的宋兵沉不住气,先鼓而出,未能与岸边宋兵形成合围之势,仅得金人二裨将,三人逃去。其中一人,绛袍玉带,看似大人物。审问俘虏,方知刚才那个掉下马又爬上马跑掉的正是金兀术。
不久,双方互下战书,约期交战。宋金接战江中,凡数十合,韩世忠力战,妻梁氏亲自擂鼓,金兵终不得渡。(www.xing528.com)
梁氏在演义中称梁红玉,但史书中未载其名。据笔记中讲,韩世忠凡四妻,梁氏为其第二个夫人,乃“京口娼女”,是歌伎出身,韩世忠发迹前她就慧眼识英雄,资以金帛,约为夫妇。苗刘之乱,梁红玉见苗傅,严斥道:“韩公要来,你干下这等事,他拿你怎么办?”苗傅心惧,下跪求梁红玉在韩世忠和太后面前说好话。于是,梁氏入见元祐太后,密陈讨贼事宜,乘间驰出,得见韩世忠,可谓女中丈夫。
宋金水上大战,金人大败,金兀术的女婿龙虎大王也被生擒。惶惧之下,金兀术打算把一路所掠的宝物金银全部交还,以求借道,韩世忠不许;又请求把金军高级将领所乘的数匹稀世名马献上,又不许。于是,金军无奈,只得自镇江溯流西上。
金兀术走南岸,韩世忠走北岸,且战且行。一路之上,韩世忠派出数艘艨艟大舰,出其不意,杀掉不少金兵金将。
快到黄天荡时,金兀术更加窘急,因为河道淤塞,想跑也跑不出去。绝望之时,有当地人献策,“老鹳河故道虽然淤塞,可以派人凿通,直达秦淮”。金兀术听计,命手下近10万名金兵以及当地抓来的汉人拼命挖掘,一夕渠成,共五十里,由此直趋建康。
行至半路,金兵在牛头山遭遇岳飞的埋伏,大败一场。
不久,龙湾一战,岳飞以1300名步骑邀击金军,打得金兀术奔窜。
为了接应金兀术,金帅挞懒(完颜昌)从潍州派大将孛堇太一引兵来援,于是金兀术引还,准备北渡。
至此,金兀术与韩世忠在黄天荡相持。
韩世忠分舰船为两道,突出其后,金军人马一船一船地损失掉。
气沮之下,金兀术派人哀求与韩世忠通话,祈请甚哀。
韩世忠说话很直接:“但还我两宫(徽钦二宗),复我疆土,则可以相全。”
金兀术语塞,默然而退。过了几天,眼见一两万人马又被宋军弄入河里喂了王八,他哀求与韩世忠于岸上相见。
双方坐于马上会晤。见装孙子哀求不管用,金兀术渐怒,开始喝骂。韩爷也怒,拿起弓箭就要把金兀术射死在当地,吓得这位金朝大帅纵马逃走。
金兀术郁闷,呆坐岸边,望着江面上往来如飞的宋军舰船,叹息道:“南军使船正如我军骑兵作战,恃其所长,攻吾所短,奈何?”左右默然,无论是金人、“汉人”以及新降附的前辽前宋将领,均一筹莫展。
金军心眼儿比较活,穷愁之下,不忘四处招贴告示,重金募计,以破韩世忠的水军。最最关键的时刻,有个姓王的福建人自告奋勇,揭榜献计——他教导金军在船底装上土,然后上面铺平板,又在船板上钻出窟窿以置放摇橹,然后待江上无风时静静驶出,而宋军的大船,在无风时根本借不上帆劲,动也不能动。由此,金军船动,宋军船不动,可以乘机把静止的宋军舰船当靶子,发射火箭,点燃帆蓬后,宋军的舰船肯定会变成一团大火堆。
这位福建籍王姓宋民特别卖力,边讲边用模型演示。金兀术大喜,一夜就暗中派人凿渠三十里。临战,金兀术搞萨满跳大神那类把戏,“刑白马,剔妇人心,自割其额祭天。”估计因此又残杀了数位美貌的汉族姑娘,挖心切片以搞邪教仪式。
转天,果然风止,宋军巨大的舰船均不能移动。
“(金)兀术令善射者乘轻舟,以火箭射之,烟炎蔽天,(宋)师遂大溃,焚溺死者不可胜数,(韩)世忠仅以身免,奔还镇江。(金)兀术遂济江。”
此次黄天荡大战,宋金双方相持48天,韩世忠以8000名宋军拒金人10万余人,虽然最终败绩,但从此金人不敢渡江。所以,可以讲宋军虽败犹荣。
败后,韩世忠夫人梁氏抗疏上表,要求皇帝处理自己的老公“失机纵敌”,举朝为之动容。这位娘子真是巾帼英雄,明智英伟,过于一般男子。
当然,高宗赵构一点儿没怪罪韩世忠,反而大加褒奖。乱世中,武将太重要了。
日后,韩世忠提兵四出,扫平了湖南、江西、福建等地多股贼盗,并在绍兴三年(1133年)大败伪齐刘豫的入侵。绍兴十年(1140年),韩世忠在淮阳大战中给予金兵沉重打击,威震一方。绍兴十一年(1141年),秦桧当政后,开始与高宗赵构一起谋议解除武将兵权,韩世忠急流勇退,自求解去枢密使之职,杜门谢客,自号“清凉居士”。
此后,他绝口不言兵,终日纵游西湖以自乐,避免了岳飞那种功高被害的结局。
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韩世忠善终于家,被追封为“通义郡王”,孝宗时又追封为“蕲王”,谥“忠武”。
关陕失却川蜀危
张浚、曲端、吴玠
苗刘之变中,贼将逼迫高宗赵构下诏改元,当时在平江的张浚听闻发生了内变,毅然招诸将讨贼,可称是平乱的主要谋划者。
高宗赵构感激张浚,复辟后自然对他另眼相待,问以天下大计。张浚表示:“中兴大宋,当自关、陕开始,臣恐金人首先入陕,继之窥蜀,其地一失,东南再难保全。”
于是,高宗赵构以张浚为川陕宣抚处置使,在秦州(今甘肃天水)置幕府,遣韩世忠镇淮东,吕颐浩镇武昌,以为声援。不久,又派大将张俊(此张俊为武将,不要与张浚搞混)、刘光世“与秦州相首尾”,相互呼应。
同年十一月,张浚在光元治兵,以图中原。
张浚,字德远,汉州绵竹人,为唐朝名相张九龄之弟张九皋之后,进士出身。靖康年间,张浚为太常簿一类的礼部小官。高宗赵构即位消息传来,张浚即从汴京逃出,被急需人才的高宗擢为中侍御史。所以,此张浚与彼张俊不同,是彻头彻尾的文臣。
虽为文臣,张浚行事丝毫不手软。临行前,身为御营平寇将军的范琼拥兵自豫章赶至杭州,悖傲无礼。别人没敢说话,张浚上表,抗疏范琼“大逆不道”。范琼先前干了不少坏事,靖康城破,金人逼胁君、后、太子、宗室北行,他帮忙不少。日后,他常常纵兵乘势剽掠,确属有奶就是娘的凶暴跋扈之将。
高宗君臣一直没腾出手来收拾他,以其手中有兵又多“平贼”的战功。张浚疏上,高宗赵构终于下决心,把范琼收捕,大棒击死。
当然,张浚也爱大言,陛辞之日,他对高宗赵构讲:“为臣我前驱清道,专等陛下即刻回驾中原。”并相约与高宗上元节时在汴京举行酒会,君臣共庆。
退朝后,岳飞武将直人,对张浚说:“相公,您把恢复大计算得如此之速,不是在说梦话吧!”
张浚闻言十分不快。
张浚上任之初,颇会用人。他首先以赵开为随军转运使,“专总四川财赋”。这位赵开简直成为川陕宋军的财神爷,把财政搞得有声有色。接着,张浚又以曲端为威武大将军、宣抚处置司都统制。后来,张浚又荐吴玠、吴璘为将,此二人后来一直浴血奋战,力保蜀地不失。
建炎四年(1130年)开春,金朝大将完彦娄室(追擒辽朝天祚帝那位爷)攻陷陕州,长驱直入潼关。曲端遣吴玠抵拒。金军前锋撒离喝大大咧咧引兵而入,被吴玠率领宋军迎头痛击,很少失手的金军猛将撒离喝“惧而泣”,为金军暗中讥称为“啼哭郎君”。
首战虽告捷,吴玠宋军人数太少,不久双方再次交战,宋军败绩,退屯泾原,金军乘胜焚毁邠州城。
吴玠埋怨上司曲端不派兵救援,曲端指斥吴玠违犯节度,自此二人有隙。
吴玠因败降职,张浚惜才,不久就升吴玠为秦凤副总管。张浚拔用吴玠,其实也是表达他对曲端的不满。金人入寇之时,张浚主张五指成拳集中主力攻打金军,身在渭州的曲端却认为应按兵据险各守坚城,时出偏师袭扰金军,待对方困乏时一举攻灭。
张浚不悦曲端与己谋不合,故而对他疏远。
不久,金兀术在江淮一带大举侵逼游荡,张浚想出军牵扯,又是曲端发言:“平原广战,敌人便于驰马冲荡,而我军未尝熟于水战,金人新造之势,难与争锋。宜于训兵秣马,保疆而已,后十年乃可。”此种老成持重之议,对于急欲立功的张浚来说简直就是冷水浇头。
曲端说话很直:“张宣抚,您大军如果不败,曲端我必伏剑自杀以谢!”
张浚因激成怒:“我若不胜,当把脑袋输与将军!”于是,恼怒之下,二人各立“军令状”。
静思过后,张浚恼怒曲端当众不附和自己。于是,张浚将彭原之败归于曲端,解其兵柄,贬为海州团练副使。
刚刚经历黄天荡之险的金兀术听说张浚想分兵出陕来逼,主动出兵六合,趋陕西而来,与完颜娄室一起夹攻陕西。
建炎四年(1130年)十月,听说金兀术领金军将至,张浚连忙调兵遣将,檄召秦凤路孙偓、熙河路刘锡、泾原路刘锜、环庆路赵哲以及吴玠所部军士,共40万人、7万匹战马,以刘锡为统帅,准备与金军决战。
闻此,昔日的“八字军”大将王彦谏劝:“陕西兵将,上下之情未通,一战不利,则五路兵马俱败,不若屯据险固坚城,万一有失,亦可顾此保彼。”
王彦识略,其实与曲端相当。吴玠也认为应该据守要害。
张浚不听,表示说在陕西与金军相争,目的就是为了减轻东南的压迫,以牵制金兵,力保高宗赵构的安全。
可叹的是,张浚40万大军本来可以就近率先攻灭从东南疲惫而来的金兀术军,却舍近求远,一个劲儿下正式战书,约战远在绥德的完颜娄室所部金军。
刘锡身为主帅,与诸将谋议。吴玠认为宋军在富平的地势不利,应乘高据险。其余将领皆轻敌,认为宋军与金军相望的中间地带是沼泽,金人骑兵不能驰突,宋军人数多占优势,不用再择高地。
其实,如果宋军分道而前,忽然袭击完颜娄室之军,战胜的可能性也很大。但是,张浚却说:“夫战者必投战书,约日会战。”于是派人乘马驰奔金营送战书,金人不报。
张浚恼怒,张榜四地:“有能生擒完颜娄室者,即使是平头百姓也立授节度使,赏银绢各万。”
完颜娄室闻言一笑,也派人张榜:“有能活捉张浚者,赏驴一头,布一匹。”
对垒之后,登高瞭望宋军营帐,完颜娄室笑语:“千疮万孔,极易破耳!”
张浚下战书约战,金人佯装答应,但至期不出兵。
张浚等诸人骄傲,以为金军人少心怯。
完颜娄室审时度势后,命人集土壤于沼泽之中,刹那间铺成一条路,很快就逼近宋军诸营。
宋将刘锜勇猛,率军士搏击,杀获颇多,一时胶着,胜负未分。
关键时刻,金人铁骑直荡入赵哲一军,宋军其余各部不及支援,赵哲所率宋军败绩,宋军惊遁,诸将皆溃。
40万宋朝大军,乌合之势毕现,被各个击破。
金军乘胜而进,关陕失陷。
本在邠州督战的张浚闻败急忙退保秦州,召宋将赵哲斩之,又逮捕主帅刘锡,把他流放合州。然后,张浚自己“上书待罪”。
此时的张浚,狼狈非常,身边只有千余名亲兵随从。
绍兴元年(1131年)四月,金军又迫福津、同谷等地,直逼兴州。
无奈之余,张浚退保阆州。七月,张浚以吴玠为陕西诸路都统制。但吴玠这个陕西各路“总司令”,大抵是个空名而已,因为关陕绝大部分皆陷于金军之手。
九月,张浚杀掉前武威大将军曲端。本来,40万大军败绩,张浚记起曲端先前所言,很感后悔,便召曲端于阆州,准备重新起用他。
吴玠深恨这位旧上司,劝张浚说:“曲端再起,肯定对您不利!”并在手心上写“曲端谋反”四字以示张浚。从前被曲端囚禁差点儿被杀的王庶更恨这位旧下级,上告说,曲端曾题诗于柱:“不向关中兴帝业,却来江上泛渔舟。”显然是讽刺当今圣上(高宗)。王庶又说:“富平之战,您与曲端有胜负之约,今日有何面目复用此人!”
经诸人一劝,张浚本来就气量狭小,又恐曲端日后立功升官后重提先前自己的败绩,杀心顿起。与诸将商议后,便派人立逮曲端入狱,并任命一名叫康随的武将主审此案。
康随原是曲端的下属,曾因获罪被曲端抽过一顿鞭子,恨曲端入骨。
曲端在狱中,听说康随被委任为主审官,马上叹言:“我肯定得死!”又“呼天者数声”,大呼“铁象可惜!”。铁象是曲端的坐骑名,能日驰四百里。
康随进到牢室中,根本不审什么案件,直接派狱卒用铁笼把曲端装起来,锁住手足,又以绵纸封糊曲端的口鼻,然后,下令在四周堆起炭火,烤灼这位大将。
煎烤之下,曲端四肢遍体流油烧溶,渴极求饮,康随就命狱卒把准备好的烧酒灌入曲端口中,曲将军九窍流血而死,时年41岁。
闻此,陕西士大夫莫不叹息,军民心中怅怅,叛走不少。
这位曲爷虽然性格刚愎,恃才傲物,他曾多次击败金兵,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人物,最终,却冤死于自己人的“窝里斗”中。
先前,金军在富平与宋军交战时,张浚的宋军诈张曲端旗帜。金帅完颜娄室已知曲端不在军中,拊掌大笑:“现在还以曲端大名吓我!”挥师奋击,把宋军打得一塌糊涂。如果曲端为将,当时胜负还真不好说。
江南高宗朝廷知悉关陕败讯,又疑张浚无辜擅杀赵哲、曲端两员大将,便把他召回杭州。
张浚的老对头辛炳时任御史中丞,便与人联名上疏,弹劾张浚“丧师失地,跋扈不臣”,贬往福州安置。
张浚是忠义文臣,但将略不远,心胸偏狭,关陕之失,曲端之死,皆由他而起。当然,张浚的政治生命至此还远远不到结束之时,日后他又入朝为相,好事坏事都干了不少,此是后话。
金军富平大胜后,尽数侵夺关陇六路之地,乘胜而进,进逼和尚原(今陕西宝鸡西南)。
宋将吴玠率军守卫这个由关陕入汉中的重要据点,在西线连续进行和尚原、饶凤关、仙人关三次大战,最终使川蜀之地不失,使南宋得以偏安东南,尚能维持半壁河山。
吴玠,字晋卿,作为军将子弟,青年时代就在泾原军为小校,在对西夏战争中冲锋陷阵,屡立战功。后来,讨方腊,平河北盗,皆有吴玠的身影。
靖康之后,吴玠在关陇一带屡与金军交锋。
张浚富平之战大败后,吴玠受命,退保和尚原,积粟缮兵,列栅数重,准备死守。
有人劝说吴玠应退保汉中以扼蜀口,吴玠慨言:“我保此地,金贼绝不敢越我而进,驻守此地正为保蜀!”当是时也,吴玠、吴璘兄弟仅有散兵数千人,依旧坚持抗金。有人密谏劫擒吴氏兄弟投降金军。吴玠知道消息后,召诸将歃血为盟,以忠义激劝众人,将士皆感泣。附近的凤翔民众不顾金人淫虐之威,常常偷运粮食给宋军,吴玠偿以银帛,严守纪律。
绍兴元年(1131年)十一月,金将没立出凤翔,金将乌鲁折出散关,相约于和尚原合军,并力入蜀。乌鲁折一军先至,在北山立阵,向吴玠索战。
吴玠命诸将严阵以待,一队一队连番出击,更战迭休,大败乌鲁折所部金军。
金将没立苦攻箭筈关不下,又被得胜的吴玠派宋军进击,不支败走。最终,两部金军合攻和尚原的企图落空。
金人一直是连战连捷,很少尝到失败的味道,被吴玠击退后,愤怒异常。于是,金兀术(当时金大将完颜娄室已病死)大约诸军,合兵十余万,在渭河造浮桥,在宝鸡结立连珠营,垒石为城,夹涧与宋军相拒,进逼和尚原,铁了心要消灭吴玠兄弟所率的宋军。
吴玠早有准备,命诸将选精锐士卒持强弓劲弩,轮番发射。
金兵不支,稍稍后却。忽然旁边又冲出吴玠早先布置好的奇兵,金军心神皆乱。很快,宋兵袭取金兵粮道,金军的给养被切断。
吴玠算定金军无粮必然撤退,又在神坌设伏,邀击败走的金军,金军大乱。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吴玠又纵兵夜击,从四处杀至,金兀术身中两箭,为免被宋兵认出围攻,他以刀割掉须髯,狼狈狂逃,留得一条性命。
和尚原一战,吴玠宋军大胜。
金兀术败后,自河东窜归燕山。金国以撒离喝为陕西经略使,屯军凤翔,与吴玠相持。
绍兴二年春(1132年),金军又发动战役准备侵蜀。
当时,吴玠在河池,金人遣宋朝降将李彦琪进驻秦州,出兵仙人关牵制吴玠;又遣游骑不时出熙河,牵制宋将关师古。
撒离喝率主力金军,自商于出发直捣上津,取金州后,直趋洋州、汉州而来。兴元留守宋将刘子羽立刻命田晟守饶凤关,遣人驰召吴玠入援。
吴玠自河池日夜疾驰三百里,终于抵达饶凤关。到后,他派人以自己的名义给金军送去几大筐柑橘,示以书简:“大军远来,聊以止渴!今日决战,各忠所事!”
金将撒离喝大惊,以杖击地:“吴玠怎能这么快就到!”急怒交集,他指挥金军猛攻饶凤关。
金军百战之余,身披重铠,登山仰攻。一人先登则二人拥后,先者既死,后者代攻。
吴玠亲自指挥,宋军弓弩齐发的同时,又推巨石滚下山坡,把无数金兵压成肉酱。如是者六昼夜,死者山积,敌人不退。
眼见金军拼死持续冲撞,吴玠招募敢死队,允诺每人发银千两,准备夹攻金军。不料,宋军有小校犯军法,因惧生变,溜下山坡投奔金军,把宋军部署全部透露给金人,并充当向导,率金军从小路攀缘而上,突出于饶凤关之背,乘高而下,猛扑下来。
本来宋军人数少,乘高凭险,屡挫金军。忽然之间,金军自天而降,宋军诸军不支,大溃。饶凤关失守。
吴玠边打边撤,退保西县。
金军乘势攻入兴元,宋将刘子羽退保三泉,在潭毒山筑垒准备抗御金军。不久,吴玠引兵来会,两部宋军稍得喘息。
金军见占不到什么大便宜,撤军北归。吴玠闻知,立刻派兵于武休关邀击回军的金兵,并掩击金军后军,金军堕涧死者以千计,尽弃辎重逃走。
饶凤关一役,金人得不偿失,人马辎重损失惨重,最后仍是败绩。
东南的宋朝朝廷进吴玠为检校少保,充利州路阶州、成州、凤州制置使。
绍兴四年(1134年)三月,金兀术又自统大部金军来攻,揭开了仙人关大战的序幕。
先前,吴璘坚守和尚原,后勤补给十分困难。审时度势,吴玠认为和尚原距蜀地太远,便下令吴璘弃守,撤至仙人关,以阻止金兵由凤翔入蜀。吴璘所部在仙人关右侧杀金坪筑一个堡垒,移和尚原原班人马拒守。
金兀术此次前来,仍统十余万大兵,金将撒离喝和伪齐刘豫的心腹将领刘夔助战。
吴璘率轻兵自铁山齿崖开道,循岭东下。吴玠以一万宋军当其冲,在杀金坪置垒,与金军进行殊死战斗。吴璘由七方关倍道兼行,与金兵苦战七昼夜,始得与兄长吴玠会合。
行前,吴璘致书兄长,叮嘱说杀金坪地势平阔,应增设第二道防线,“示必死战,然后可以必胜”。
吴玠一一施行,战前他拔刀捅地,对诸将说:“死则死此,退者必斩!”
金军首先猛攻吴玠大营,被宋军击退。金人以云梯攻宋军壁垒,宋将杨政派军士以撞竿击碎云梯,从壁垒上伸出长矛,把坠下的金兵一一捅穿在当地。金军见一路猛攻不克,便分为二军,金兀术在东,金将韩常在西,列为二阵。
吴璘勇锐,自率劲卒,左萦右绕,随机而发。
格斗数个时辰,吴璘一军疲惫至极,稍稍后撤,正好进入事先修筑的第二道防隘。
金兀术派出生力军,人披重铠,铁钩相连,鱼贯而上。不仅在平地使“铁拐马”,金兀术攻城也使“铁拐人”。
此计在此不太好使,宋军早已安排好的“驻队矢”万箭齐发,矢如雨下,杀得金军死者层积。
金军仍旧践尸而上,冲杀不止,但均被更加顽强的宋军杀退。
金将撒离喝忧愁至极,骑马四处转悠半天,心中忽生一计,决定转天集重兵攻宋军营垒的西北楼,撕开一个缺口,一拥而进。
次日,酒足饭饱,金军敢死队齐集,猛攻西北楼。宋将姚仲负责这一段防务,他登楼酣战,不屈不挠。未几,金人纵火,准备烧毁西北楼,宋军抛置装满水的洒缶,把火扑灭,双方猛烈交战。
入夜,吴玠派遣宋将田晟率兵手持长刀巨斧,突出营垒,左右狂击,不少金兵被连人带甲截成两半。宋军明炬四山,震鼓动地。金军的意志开始动摇。
天刚亮,宋兵大出。宋军军将王喜、王武率生力敢死队,各执紫旗、白旗,分二队冲入金营,逢人就斩,到处乱击,金军阵乱。混战之中,金军大将韩常左眼中箭,被射落于马下。金兵死战,才救下韩常半条命。
至此,金军败象凸现,困兽犹斗。傍晚,心惊胆战的金军开始大规模逃遁,四处跑散。
吴玠忙遣宋将在横山寨和河池等地进攻、设伏,又杀掉一大批败逃的金军。
不久,宋军收复凤、秦、陇三州之地。
此次金军自元帅以下,皆携家眷而来,以为必定攻克蜀地,准备长驻温柔乡。
仙人关大败,金军终于死心,还据凤翔,授甲士田,再不敢轻举妄动攻打蜀地。
捷报上传,宋廷授吴玠奉宁、保定节度使,拜检校少师,吴璘升任定国军承宣使。
吴玠与金人对垒十年,屡汰冗员,御下严而有恩,在蜀地非常受尊敬。
《二骏图》金杨微
吴玠嗜饮,在成都渔色不已,喜饵药石,最后竟因滥吃春药致命,于绍兴九年(1139年)暴死,时年仅47岁。
吴玠死,其弟吴璘接任川陕防务,驻守近30年,于乾道三年(1167年)病逝,时年65岁。
吴璘临终遗表上皇帝:“愿陛下毋弃四川,毋轻出兵。”
可谓对宋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中原傀儡也猖炽
刘豫
金军两次攻开封,均是来去匆匆。即使是靖康二年(1127年)把北宋皇族连锅端,他们当时也未有久驻之意,仓促推立一个张邦昌,连监视“居住”的金人头领都未留下一个(本来想留金将“监军”,张邦昌表示,万一金大爷水土不服什么的感染疫病“过去”了,担当不起),即满载而归,回老家享受胜利果实。
确实,灭辽破宋,过程之快,成果之大,金人自己都没有心理准备,似乎当时没想过要直接统治中原大地。
高宗建炎四年(1130年),对于南宋而言,是喜忧参半的一年。三月,金兀术南侵不成,默然回师;八月,刘豫被金人扶为傀儡,成为“大齐”皇帝;十月,宋军富平大败,丢失关陕要地;年底,秦桧被金人放回(他自己说是跑回来的),“和议”有了动静。
推立刘豫之举,表明金国上下已经定下心神,先推出一个“代理人”,开始考虑日后如何经营中原,并寻找机会最终消灭赵构的残宋势力。另一方面,也表明金朝从一举灭宋的狂热中冷静下来,知道擒取高宗赵构非一朝一夕之事。
刘豫,字彦游,景州阜城(今河北崇县)人。世代务农,至刘豫这一代,才出了一位光宗耀祖的进士。由此,也可窥见宋朝社会的开明:刘豫可能连一般的庶族地主都不是,祖上数代皆是地里刨食的农民。穷小伙子有出息,一番苦读后,一朝中榜,便能进入京城为官。
他出身贫寒,又有极强烈的虚荣心。此人年轻时候无行,曾经盗取同学财物。
刘豫青少年时代对同学伸出三只手的事情,中举后竟然风传到徽宗皇帝耳朵里。政和年间,刘豫被提拔为殿中侍御史,有人举出这件陈年旧事攻击他,还好,徽宗皇帝“不欲发其宿丑”,确实对刘豫很不错。
刘豫入朝后,开始还真很卖力,累次上表反复弹奏“礼制局事”,惹得徽宗皇帝心烦,怒道:“刘豫河北种田汉,安识礼制?”未几,黜其为两浙察访使。宣和六年,刘豫判国子监(中央大学校长),除河北提刑。赶上金人南侵,在官场浸淫已久的老刘深悉保命之道,弃官逃往仪征避难。
高宗赵构继位后,有诏任其为济南知府,老刘得悉山东盗贼蜂起,不愿前去,上表“请易东南一郡”,惹得黄潜善等人反感,心想凭空给你一个官你还挑肥拣瘦,严诏令他之官。刘豫愤愤上任。
刘豫到任不久,金兵大军攻济南,开始老刘还遣其子刘麟出战,金人不得手,撤退。很快,金人派人与刘豫暗中勾通,许以高官厚利。刘豫恨朝廷不给他换地方做官,就想反叛。他忽然杀掉手下抗金的骁勇将军关胜,准备率济南百姓投降金军。老百姓虽然学历见识不如刘豫高,民族气节却比这个农村穷孩子出身的知府高出很多,愤怒不从。
惊恐之下,刘豫老小子缒城向金军纳款投降——真正的斯文败类。
金军大将挞懒很高兴,任命刘豫为东平府知府,以其子刘麟知济南府。
金太宗遣粘罕率大军南征追击高宗赵构,临行晓谕道:“宋平之后,当援立藩辅如张邦昌者。”
金兀术北还后,金朝大臣廷议,有人认为应立刘豫,有人认为应立折可求(另一个宋朝降将)。
刘豫闻讯,忙向金朝大将挞懒奉上无数金宝玉玩,请他帮忙立自己为帝。挞懒收了东西,自然允诺,向他的上司粘罕推荐刘豫。当时,粘罕没有立即答应,他对刘豫不熟悉,表示要先考察再说。
汉人通事高庆裔收过刘豫不少好东西,趁机撺掇粘罕:“我们大金举兵,目的只在夺取两河之地,所以当初攻克汴京便推立张邦昌为帝。现今,治理河南州郡确实不易,不如推出个宋人直接以宋治宋,元帅您应早拿主意,免得恩归他人。”言外之意,如果金兀术等人建议立折可求或别的什么人,新立的“伪帝”很可能就会感激荐立者。
这番话管用,粘罕马上走个形式,遣使入张邦昌所管地界,“咨军民所宜立者(看上去挺民主)”。使臣话音未落,众人未及对,刘豫、粘罕早已安排好的演员——当地人张浃就突然高声呼喊:“刘豫宜立!”
于是,一道一道报至金国“中央”,很快批复刘豫为“大齐”皇帝,要求他“世修子礼,奉金正朔”,成为不折不扣的“儿皇帝”。
老刘与金太宗年纪差不多,不过,既然为人所立,就只能当“儿子”了。
刘豫“即位”,先以大名府为都城,以其子刘麟为提领诸路兵马(三军总司令),改元“阜昌”。南宋朝廷对于刘豫伪朝官员在东南的家属,不仅未逮捕杀头,反而“厚加抚恤”。
绍兴元年(1131年)底,金人对刘豫挺放心,以陕西地划归刘豫,于是中原之地,都由老刘掌管。
转年,刘豫正式迁都汴京,迁其祖考牌位于原来的北宋太庙。当天,暴风卷旗,屋瓦皆振。如此气候小不正常,却已经让汴京人产生了面前的这位“龙”是“假龙”的感觉。
刘豫在集市“微服”私访,看见有士兵在卖一套制造奇巧的玉碗,知道这东西不是民间物品,忙让手下把士兵抓起来审讯。果然,这套玉碗是士兵盗挖北宋皇陵而得。
这可提醒了刘豫,他并未对士兵治罪,反而置设“淘沙宫”,命其儿子率人带家伙,遍掘北宋诸陵。
此外,由于内养军兵,外供金国,伪齐赋敛繁苛,民不聊生。
绍兴三年(1133年)初,宋将李横率先向伪齐进攻,收复颍昌府(今河南许昌以东),连战连捷,直逼汴京。金朝忙遣金兀术来援,刘豫派盗贼出身的李成率两万兵逆战,最终李横败绩。
由于李横不是宋朝“正牌军”,宋朝大将韩世忠、刘光世等人皆按兵不救,李横一路败走,不仅颍昌复陷,他原来的地盘襄阳也被伪齐攻占。
此时的伪齐如果乘势而进,攻蜀克吴,似乎一朝可行。幸亏岳飞出兵,指挥宋军直趋襄汉,收复了李横的失地,从伪齐手中夺回六郡。
正因此,才三十出头的岳飞被朝廷授为清远军节度使,成为一方大将。
虽如此,高宗赵构怕激怒金人,下诏严禁宋军“侵齐”。
宋不侵齐,齐却侵宋。绍兴四年(1134年)夏,刘豫伪齐军击败宋朝的熙河路总管关师古,不仅生擒这位关爷,又把洮州、岷州收为己有。同年十月,刘豫派遣其子刘麟为先锋,率金军大举南侵。
金齐联军渡淮后,遭到韩世忠的猛烈打击,大仪镇(今江苏扬州附近)一役,金军大败。建炎以来,这是宋军首场主动迎敌打赢的痛歼战。不久,淮西的金军又败于岳飞所部宋军,金军处境不妙。
赶巧的是,恰逢金太宗病危消息传来,金军统帅金兀术和挞懒心慌意乱,赶忙率军回撤。伪齐军队失去“亲爹”的帮助,自然也跟着后撤。
韩世忠取胜之前,赵构朝廷因害怕金人,一直把刘豫的伪齐当作平等邦交国对待,称对方为“大齐”。至此,南宋朝廷才下诏,暴扬刘豫罪逆。
为了证明“大齐”存在的价值,刘豫顾不上从“亲爹”金人处取得支援,四处募兵,集30万军队,在绍兴六年(1136年)十一月,三路并进,大举南侵。
兵发后,他又遣使向金国乞援。新继位的金熙宗完颜亶召大臣议事,金将蒲庐虎表示:“先帝(金太宗)立刘豫,原本之意,是让他保疆开境,使我大金安民息兵,取得休养的机会。现在,刘豫进不能取,退不能守,兵连祸结,没有止期。如果从其所请发兵相助,战胜则刘豫收其利,战败则我大金国受其弊。先前我军相助刘豫,已经败于江淮,为何要再冒险呢?”
于是,金熙宗便决定不从刘豫所请,仅仅派金兀术提兵黎阳,坐观宋齐相斗。
高宗赵构闻伪齐30万大军来侵,又要逃跑,最终被大臣赵鼎劝住。
可喜的是,南宋诸将用命,特别是宋将杨沂忠在藕塘之战(今安徽定远)大败刘豫的侄子刘猊所率一军,伪齐诸军吓破胆,纷纷拔寨而去,刘豫拼老本的最大规模南侵,至此完全失败。
于是,金朝开始想废掉刘豫。
刘豫之废,其实也是金朝内部政治斗争的结果。刘豫当初得立,是因为粘罕、高庆裔鼎力相助,所以特别孝敬二人,金银珠宝美女供奉无停歇,使得金兀术及其他金将又眼红又生气。
金熙宗是金太祖的嫡孙。金初皇位是兄终弟及,金太祖死,其弟金太宗完颜晟即位。本来,下一个当皇帝的应该是金太宗的弟弟完颜杲(斜也),但此人短命,死在太宗之前。金太宗虽有儿子,但粘罕、完颜宗干以及完颜希尹等宗室老干部强烈建议立完颜亶为储君。所以,金熙宗继位后,有拥立之恩的粘罕权力最大,凡事大都由他说了算。
金熙宗并非庸主,借改制之机,把粘罕调回京城任太保这样的高级文衔,从而卸掉他实际的军事指挥权,又任完颜宗干为太傅,完颜宗磐(金太宗长子)为太师,让这三人互相牵制。
1137年(刘豫三路南侵失败的第二年),金熙宗在宗磐一派的支持下,先拿粘罕的得力助手高庆裔开刀,以贪赃罪杀掉了老高。粘罕很喜爱这个汉人哥们儿,哀求愿以自己官职赎老高死罪,“朝廷”不许。很快,粘罕自己也被逮捕,被政敌在狱中杀掉(《金史》中没有明载粘罕死因,“乞致仕,诏不许。天会十四年薨,年五十八。追封周宋国正”,可见并非明诛)。
破辽灭北宋的最得力鹰犬粘罕,最终竟然死于自己人之手,在黑臭潮湿的囚室里痛苦了结生命,也真是常人所不能料及。
粘罕一死,刘豫自然岌岌可危。
此外,岳飞使反间计,遣间谍持蜡书送刘豫,相约同诛金兀术。
密信为金兀术截得,大惊,马上派人报告给金熙宗。
当然,金兀术的“大惊”,也是假惊,他肯定不会愚蠢到因岳飞一封信就要废掉“同盟国”皇帝的地步。正是先前眼红刘豫大批大批金宝美女猛送粘罕,他早就有废刘豫之心。
于是,金国诈称起军南侵,追击高宗赵构,遣金兀术和挞懒前往汴京,乘间擒拿刘豫。
到达汴京后,金兀术不敢轻举妄动,先以议事为名,召刘麟出城。刘麟不疑有诈,上国元帅招呼,哪敢怠慢,他立马带二百人趋往。
刚刚进营门,这位伪齐的太子即被金兵逮住。于是,金军大军起行,直奔汴京。守门的伪齐军不敢阻拦,乖乖让金军入城。
刘老头正在讲武殿射箭消遣,金兀术率两骑驰入,惊愕之间,他已被金兀术执住。金兀术露刃夹之而行,把他关押在金明池。
转天,金兀术集伪齐百官,以铁骑数千包围皇宫,宣布废掉刘豫,在汴京置行台尚书省,由伪齐官员张孝纯暂任行台左丞相(张孝纯在靖康年曾为宋朝死守太原,后城破被俘,降金,又入伪齐为官,未能成为宋朝“孝纯”之臣),以金将胡沙虎为汴京留守。
过了8年皇帝瘾,刘豫被金人废为“蜀王”,迁至临潢府软禁(今内蒙古巴林旗)。老刘苟延残喘,又活了9年才死。
金人此次入汴,从伪齐府库中搜刮得金120余万两,银1600余万两,米90余万斛,绢270万匹,钱近一亿缗。
刘豫被拘于上林苑,还向看守他的金将挞懒哀乞:“我父子无负大金,乞元帅哀怜!”
挞懒又好气又好笑,指着老刘脑门数落他:“刘蜀王,刘蜀王,你还不知罪过!赵氏少主(指宋钦宗)出京时,汴京百姓燃顶炼首,持香拜送,号泣声远达数十里。今日废了你,京城内无一人为你忧愁。如此为人,还不知自己罪过吗?”
挞懒当初在援立刘豫时起过重要作用,老刘也曾孝敬过挞懒无数财宝金银。但是,金天会九年(1131年),挞懒在泰州缩头湖被宋军大败,北归途中路过东平,已经是“大齐皇帝”的刘豫没有出城与之见面,遣使对挞懒说:“现在我已经称帝为尊,即使见面,再难行拜见之礼。”
刘豫当时之所以如此傲慢,是因为他已经牢牢抱住了粘罕的粗腿,不必再向挞懒装孙子。见老刘如此势利,挞懒恨恨而去。
这回挞懒终于找到报复的机会,自然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至此,金宋对峙,已成定局。
此外,绍兴年间宋朝诸将之所以成功,正因为利用了在黄河南北招降的昔日“群盗”。这些人在击刘豫、败金军、定苗刘之乱中,皆立下汗马功劳。这些出身“盗贼”的军人,战斗力极强。如果是以江南宋朝昔日的“厢军”迎战,肯定是肥羊投饿虎,宋朝早已完蛋。
归结到最后,其实也要归功于韩世忠、岳飞等将领统帅有方,一败再败三败之,打得群盗俯首帖耳,甘为其用。
如无这些忠勇将士,高宗赵构运气再好,也只能去五国城与父兄“团聚”。
左右逢源终得利
西夏乾顺
西夏王秉常当年在梁太后家族的挤压下忧愤而卒,其子乾顺袭位时年仅3岁,夏国大权,主要掌握在梁太后与其弟梁乞逋手中。
此外,西夏皇族两位要人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也是夏国两大重要的政治力量。梁乞逋由于梁家一门二后(梁太皇太后以及乾顺生母梁太后),自然是权重势大,在国中恣意横行,诸族豪酋凡有小事得罪他,均逃不出被杀灭族的下场。
梁氏兄妹是不折不扣的嗜血恶魔,他们多次发动侵宋战争,与宋朝时战时和,攻下不少地方不说,又从宋朝勒索了数量巨大的银帛。
权力是醉人的毒药,血缘亲情也会因权力变得疏离甚至断绝。时间一久,梁太后与其弟梁乞逋因争权而关系恶化,在嵬名阿吴与仁多保忠等西夏皇族的支持下,梁太后突然派人逮捕了自己的亲兄弟,并把他一家斩尽杀绝,鸡犬不剩。
而后,梁太后带着少年乾顺时不时出战宋朝,连年攻城略地。1098年(宋元符元年),平夏城之战,梁太后母子率40万大军猛攻宋将郭成,大战10余天,最终不克败走,梁太后惭哭而遁。
转年,乾顺16岁,依礼应加冠亲政,梁太后恋权,不准儿子亲理国事。
当时辽国是夏国的宗主国,辽帝辽道宗特别厌恶梁太后,遣使进入夏国,用毒酒毒死了跋扈十多年的梁太后。
亲妈一死,夏崇宗乾顺心中很高兴,总算摆脱了母后的阴影,可以自己亲统国内政事。乾顺已经汉化得非常厉害,一改元昊的“尚武”,乾顺主张“尚文”,并逐渐把夏国变成了一个帝制国家,不断削弱地方豪酋和私人势力,加强中央集权。
军事方面,夏国变攻为守,在依附辽朝的同时,与宋朝也恢复“友好睦邻”关系,在国内大行汉化,息兵求治,国力也得到了进一步恢复(但夏人的尚武精神逐渐退化)。
宋徽宗继位后,在蔡京、童贯等人的撺掇下,打破与夏国多年的“和平”状态,于崇宁三年(1104年),主动发起进攻,夺取战略要地石堡寨。
由此,宋夏交恶,两国在边境地区大打出手。双方打了十多年,宋朝虽然把横山地区据为己有,却也损兵折将,消耗无数人力、物力、财力。乾顺最后也因国力不支,主动向宋朝请和。宣和元年(1119年),宋夏罢兵。
横山地区在宋朝的控制下,意味着秦州(今甘肃天水)成为宋朝的“内地”,泾原路、熙河路完全打通,宋朝可以以宋夏之间广阔的河流为天然防线,驻防压力大大减轻。双方对峙的形势,陡然由昔日的西夏占优一变为宋朝占优。
当然,突然崛起的女真人已经是如日中天,打破了原本宋、辽、夏三国并存的政治局面,并成为武力最盛的第四方力量。
由于辽国是夏国的宗主国,乾顺开始时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实质上都站在辽国一边,并准备迎纳被金兵打得惶惶如丧家之犬的辽国天祚帝。不久,金国元帅完颜宗望遣使送书,表示辽朝气数已尽,夏国如能“认清形势”,向金称臣并擒送天祚帝,金国就会把辽朝西北一带,即“直寨以北,阴山以南”的土地,割送夏国。
“国际”关系,一向以利益为主。乾顺思来想去,与大臣们商议多时,最终同意了金朝的提议,遣使与金国盟誓,拜金国为宗主国。
金人狡狯,1124年,他们夺取武州(今山西五寨)后,没把它交与夏国,反而交与宋朝。于是,宋夏之间战事又起,乾顺派兵攻取武州、朔州等地。转年,金人发动了侵宋战争。夏国趁宋人之危,袭取了天德诸州,把昔日大公公李宪在西北宋夏边境占据的堡寨尽数夺回。
强中自有强中手,金兀术很有军事头脑,他知道夏国新占的土地是控制东西路交通的战略关键,便趁夏军不备,从夏国手中夺走了天德、云内诸州。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乾顺越想越气,发大兵临金朝国境,并遣使质问金朝为何不守信诺。由于当时金国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灭亡宋朝,不想多出一个“敌人”,便把陕西北部的大片境土全部割让给夏国,用以抵补天德、云内等地,并约定与夏国以黄河为界(金人让步另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当时的蒙古部落对其边境地区发动猛烈进攻,元朝汉人著《辽史》《金史》,把蒙古侵扰金国的部分几乎全部删除)。
这块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让乾顺喜出望外。其后,他连连发兵,攻占了宋朝的定边军(今陕西吴旗)及属下堡寨、德靖寨(今陕西榆县附近)、西宁州(今青海西宁)以及府州。不久,乾顺遣使上供大笔金银珠宝给金国,高兴之余,金朝皇帝又把乐州(今青海乐都)、积石州(今青海贵德)、廓州(今青海化隆)等“河外诸州”都“赏”给乾顺。至此,夏国面积达至巅峰。
1139年,乾顺病殂,时年57岁。这位夏国国王,当了54年国主,左右逢源,以守为攻,乱世撞大运,竟成为西夏历史上最“成功”的君王。
乾顺死后,其子仁孝即位,时年16岁,是为夏仁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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