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笔记《蓼花洲闲录》中,有这样一则记载:
宋神宗因陕西方面对西夏用兵失利,迁怒于一个主管运粮的漕官。愤愤之下,他亲自书写御批,命令中书处斩此人。转日,宰相蔡确率群臣上朝。宋神宗问:“昨日御批斩人,今已行否?”蔡确回答:“为臣我正想向陛下奏告此事。”宋神宗闻言不悦:“又有何疑?”蔡确回答:“祖宗以来,未曾杀士人,臣等不欲陛下开此先例。”神宗皇帝沉吟半晌,说:“那就把此人刺面,流放偏远恶地。”时任门下侍郎的章惇当廷接言:“如此,不如杀掉此人。”宋神宗感到奇怪,问:“卿何出此言?”章惇回言:“士可杀不可辱!”一句话,激得神宗皇帝勃然大怒,声色俱厉道:“朕快意事一件也不得做!”
龙颜雷霆大怒下,当朝的宰相、群臣不仅没有在“天威”震慑下惶恐,傲然顶嘴的章惇反而不咸不淡地回一句:“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宋神宗默然。
这样的场景,只是大宋王朝三百多年间一个小小的片断和插曲,但它包含着无尽的寓意。
首先,可以见出,大宋王朝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最开明的王朝。即使口含天宪的帝王,也并非能够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其次,时为侍郎的章惇,日后被史臣赫然列入《奸臣传》,说此人党同伐异,“老奸擅国”。同时,他又是大文豪苏东坡最好的朋友之一。这证明了历史人物的多面性:“坏人”不一定全坏,“好人”也不一定是完人。
当然,时人谈起宋朝,首先会想起“靖康之难”的奇辱和“厓山之役”的惨败。相较大汉盛唐、朱明大清,两宋的领土小得可怜,北宋最盛时也只有25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特别是赵匡胤开国以来“重文抑武”的国策,使得宋朝长期陷于“防御”的狼狈境地,积弱至亡,甚至出现同样的悲剧上演两次这种超级奇怪的现象。
其实,在我们抚膺叹息之时,大多数人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自晚唐以来,中原王朝的崩溃所导致的大分裂,致使北中国一直战乱频频。沙陀人石敬瑭更是把燕云十六州献奉给契丹人,深植下其后北宋王朝的滔天祸端。而后,契丹、党项、女真、蒙古诸族相继登上历史舞台,刀光闪闪,血肉翻飞。
以现在的眼光看,残杀、争斗自然是波澜壮阔的“民族大融合”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但就当时来讲,宋代前所未有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皆在刀光剑影之下遭受了毁灭性的摧残。
连年不断的战争所造成的巨大消耗,以及两次亡国的痛苦过程,使得宋朝人民辛勤创造出的财富一而再地化为乌有。最重要的是,战争使无数百姓死于非命。13世纪初,金朝占据的北中国有五千多万人口,南宋所占的南中国有六千多万人口。蒙古号角吹响后,经过七八十年的杀伐,至南宋灭亡时,江南及中原地区的人口竟然从原来的一亿多变成只剩下不到六千万,这还有赖于元臣耶律楚材的一句劝说,蒙古大汗才没有施行把北中国“汉人”杀尽、以其地尽做牧场的政策。
由此可见,文明,尤其是刀锋之上的文明,是何等的脆弱!
汉文明自身的发展总是依据“盛极而衰”的规律脉动,宋王朝也避免不了这种悲剧。它的文化水平在当时来讲太先进,文明程度太容易让人陶醉其中。即使囿于一隅,士大夫们仍觉得自己所居之地才是世界文明的中心。所以,自恋至极的宋朝人(当然他们有理由因自己文明的高度发展而自恋),像极了一个酒足饭饱、事业有成而又身体虚弱的中年男人。他太关注自身精神层面的至高享受,全然忘记体内的衰落和“高度发展”所引致的迟钝。
最让人恐惧的是,野心勃勃、充满活力的游牧民族垂涎于宋朝人创造的物质财富,逐水草而居之余,他们如同窥视猎物的群狼,随时会蹴然一跃,扑向这些定居的、文明的、软弱的好邻居。
野蛮毁灭文明,于野蛮而言,是一种莫大的成长;于文明而言,却是万劫不复的、可悲的停滞。
暂时忘却那些宿命般的悲剧历史,回顾三百余年的文明成就,确实让我们对伟大的宋朝有慨然惊叹之感。遥想先辈,他们高度发展的文明一次又一次被摧毁,国家一次又一次遭受惨烈的灾难,但华夏人民充满激情的创造力以及百折不挠的意志力,给我们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物质遗产和精神遗产。(www.xing528.com)
昔日的繁华,早已成为深埋于地下的废墟;从前的风华,也化为过眼烟云。我们却无法否认那个灿烂时代的不朽与光荣。往事越千年,我们的鼻子仍能嗅到那三个多世纪汴梁与临安传来的梅花香气,还能依稀听闻诗人词家那一唱三叹的华丽吟咏。
伟大的宋朝,即使它崩溃的瞬间,也如流星陨落一般,照亮了黑暗,驱散了恐惧,足以启发后人的心智。在我们民族的记忆中,宋朝,伟大的宋朝,已成为永恒。
在慨叹了宋朝的辉煌成就之后,我们不得不回到沉重而不能回避的话题,即两宋惊人相似的灭亡。
“本朝(宋朝)惩五季(五代)之乱,削藩镇,建都邑,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以浸弱,故敌至一州则一州破,至一县则一县破,中原陆沉,痛悔何及!”
文天祥之语,触及的正是宋初矫枉过正的“抑武”国策。当然,王朝灭亡的原因多种多样,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某个领袖人物的死亡甚至会改变整个历史进程,比如钓鱼城上飞掷而下的那块击中蒙哥汗的石块,它就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轨道。但除却天时、地利以外,人是历史行为的最关键因素。正是人为的懈怠、文恬武嬉、不思进取,最终导致了两宋的灭亡。
南宋亡国有三要素:民穷、兵弱、财匮。正如王应麟分析的那样,皆源自当国士大夫的无耻。特别是,大敌当前,南宋朝野上下那种怡然自得的苟安心态,让人切齿扼腕。
作为一个甘于坐“冷板凳”的历史守望者,笔者试图突破“历史样板戏”写作的桎梏,仔细钩沉,复活那些淹没于茫茫时光中的血肉人生,把已被“格式化”的历史文字,转化为鲜活的、生动的,甚至是“现场的”!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恢复我们民族伟大的、不朽的记忆!
最后,我想以南宋遗民林景熙一首《京口月夕书怀》作结:
山风吹酒醒,秋入夜灯凉。
万事已华发,百年多异乡。
远城江气白,高树月痕苍。
忽忆凭楼处,淮天雁叫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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