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山水诗的“形似、写实”这一风格形成的原因,学界多归源于受当时赋体的影响。清黄节在《读诗三箚记》中言:“汉魏以前,叙事写景之诗甚少,以有赋故也。至六朝,则渐以赋体施之于诗,故言情而外,叙事写景兼备,此其风,实自康乐开之。”[33]程章灿:“‘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成为‘近世之所竞’的风气,很可能即是从山水赋发起,而后波及山水诗的。”[34]均言山水诗的创作受到赋的影响,几成定论。如果一定追溯到赋,这个赋的内涵,也应是经过新的地学建构后的赋。
这种认知忽略了当时大量存在的地学山水诗作品。在谢灵运同时和前后,已有很多作家,受地学知识的建构,创作了大量“极貌以写物”的地学山水诗。
所谓地学山水诗,是指在诗中完全以山川本身为描写对象,不同于含有主观情感的山水诗。这样的山水诗,如苏彦、鲍照、湛方生、谢灵运等都有创作。苏彦的《西陵观涛诗》:“洪涛奔逸势,骇浪驾丘山。訇隐振宇宙,漰磕津云连。”[35]鲍照有描写庐山的组诗,均为摹写山川之形,而并无主观情意,如其中写庐山石门者,“高岑隔半天,长崖断千里。氛雾承星辰,潭壑洞江汜。崭绝类虎牙,漓岏象熊耳。埋冰或百年,韬树必千祀。鸡鸣清涧中,猿啸白云里。瑶波逐穴开,霞石触峰起。”[36]我们普遍关注鲍照的《登大雷岸与妹书》,却常常忽略他纯以客观手法描写庐山形胜的诗作。谢灵运也有这样的创造,如《登庐山绝顶望诸峤》:“积峡忽复启,平途俄已开。峦隆有合沓,往来无踪辙。昼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37]《遇铜山掘黄金》:“铜溪昼深沉,乳窦夜涓滴。既类风门镫,复像天井壁。蹀蹀寒叶离,灇灇秋水积。”[38]在地记中也有记载铜溪这些特征,只不过所用的是散文的语言体式。
谢灵运所创作的《游名山志》的实录性质与谢灵运诗歌创作的写实倾向有很大的关系。谢灵运的《游名山志》中有永嘉郡、东阳郡、会稽郡、临川郡等地的记载,其内容多写山上草木、矿产、山之得名、水之流脉、山水形貌。他的诗歌正是按照自己的游踪所写,《游名山志》有“临江楼”一条,写“从临江楼步路南上二里余,左望湖中,右傍长江也。”其诗《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有“日落当栖薄,系缆临江楼”。《石壁山》:“湖三面悉高山,枕水渚山。溪涧凡有五处,南第一谷,今在所谓石壁精舍。”[39]谢诗即有诗歌创作《石壁精舍还湖中》。后来唐朝的李善注《文选》时,就以《游名山志》为谢灵运的诗歌作注。
谢灵运在《游名山志》中记其地理方位,以诗写其不同地理所形成的山水之景。《游名山志》中写“石门涧六处,石门溯水上,入两山口。两边石壁,后边石岩,下临涧水”。在诗中表现这种地理景象,即《登石门最高顶》“疏峰抗高馆,对岭临回溪”[40],正是以诗来表现一种地理方位所形成的错落之美。《游名山志》永嘉郡“楠溪入一百三十里有石室,北对清泉,高七丈,广十三丈,深六十步,可坐千人。状如龟背,石色黄白,扣之声如鼓。沿山石壁,高十二丈,古老传云是石室步廊”[41],其中言“北对清泉”与本诗所云“飞泉发山椒”相合。
谢灵运的山水诗在结构上的新变,学界一般也将其归为赋体的影响,如“山水诗基本上抛弃了传统的比兴手法,而更多采用了辞赋的铺排方式,对景物的描写也从过去笼统宏观的粗陈梗概,一变而为细线条的雕凿修饰”。然而,铺排与记述不同,谢灵运诗中因游踪改变而形成山水诗丰富而新鲜的内涵,更接近地记《游名山志》的游踪,因此,可以说山水诗在结构上的变化,是采取了散文式的叙述,从而扩充了山水诗的容量。(www.xing528.com)
谢诗中最常见的写景方法是以时间为线索,逐步拓展空间,移步换景,进行多方面多层次的描摹刻画。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五称大谢诗“工于模范,与柳山水记同,亦似《水经注》”[42],这种溯源最为精允。山水游记散文的结构一般都是以时间为线索展开空间,根据作者的行经路线,依次先后进行景物描写,完成空间的转换。《游名山志》:“神子溪,南山与七里山分流,去斤竹涧数里。”[43]谢诗便有《从斤竹涧越岭溪行》。《游名山志》:“永宁安固二县,中路东南,便是赤石。”[44]因此又有诗作《游赤石进帆海》,在其诗中,其视野徘徊的细致,同赋体的周览性视野不同。《南楼中望所迟客》诗注:“始宁,又北转一汀七里,直指舍下园南门楼。自南楼百许步,对横山。”[45]细致的游踪在诗歌中的表现,比用赋来解释更为确切。
谢诗中所出现的物产有些则直接来自当时新兴的异物志。“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诗》云:‘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注云:《临海志》曰‘石华附石肉可啖’,又曰:‘海月大如镜,白色’。”[46]《文选·江赋》中所涉及的蛹、鲼、鱼牛、虎蛟、王珧海月、土肉石华、蚶蛎,其注多用《临海水土异物志》。在《南方草木状》中写有“鹿葱条”,嵇含则有创作《宜男花赋》,序中言:“宜男花者,荆楚之俗,号曰‘鹿葱’,可以荐宗庙,称名则义过‘马舄’焉。”[47]新的物产进入了赋体和诗歌,与“异物志”这种地记作品有一定的关系。
六朝时期,文人开始广泛关注各种地理物象,诸如都邑、山水、地方人物、宫殿寺观等,并通过诗、文、赋等多种形式进行表达。如吴均,《梁书·文学传·吴均传》曾记载吴均“著《齐春秋》三十卷,《庙记》十卷,《十二州记》十六卷”[48]。又记载其撰有《钱塘先贤传》。明代徐献忠《吴兴掌故集·著述类》:“《吴兴入东记》,梁吴均作。均居长兴南六十里之青山,在吴兴之西,太守柳恽召补主簿,始入东境,始作《入东记》,以辨山川故实。”[49]今存其《与顾章书》《与朱元思书》《与施从事书》,均为据实而作,如《与顾章书》“梅溪之西,有石门山者,森壁争霞,孤峰限日”,《与朱元思书》记“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与施从事书》“故鄣县东三十五里有青山,绝壁干天,孤峰入汉”。其山水描写细腻深透,而出之于骈文,被誉为“吴均体”。陆机有《赴洛诗》,又有《洛阳记》,王彪之有《庐山记》《庐山赋》,释慧远有《庐山记》、“庐山诗”。
魏晋以山水为题,以之为赋、为序、为书、为记,体式不相混而在知识结构上相互影响,引起文体的新变。这种“文体宜兼”的特性,文界多将诗与赋联系起来,如《抒情与描写:六朝诗歌概论》[50]:“刘勰开始宣称,诗、赋这两种文体都必须具有‘体物’的特质,而这种特质早先被认为是赋所独有的。”但是仅仅“体物”本身,并没有对地理位置、地理形势的详细描写,山水诗的变革,更应归因于《游名山志》等记体创作中所获得的地理意识。写实的风格是从地志一脉中延伸而来。从地志发展到山水诗,是魏晋士人从地理的自然感知走向审美感知的过程,而审美感知必然建立在深刻的自然认知之上。地记,或魏晋时期的地学知识,打开了文人认知地理的角度。新的地理知识对于当时的各项文体都产生了积极影响。葛兆光认为“知识的储备是思想接受的前提,知识的变动是思想变动的前兆”[51]。自汉而至于魏晋,是从重视思想观念的建构到重视实学知识建构的转变。
地理知识对魏晋文学的广泛架构,使整个中古文学产生了一种新变。这种新变最终成为《文心雕龙》中的文学理论观。刘勰首次从理论的高度,提出文学与天地之象的联系。《文心雕龙》“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地理之形,此盖道之文也”[52],“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53],“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然屈平所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54]魏晋时期文学体系的确立,是“人法地”的话语实践,有地理万象的勃兴方有文学的春天,所谓“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又刘勰言:“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55];陆机《文赋》中言“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56],表现的正是文学从地学话语实践中分离时在手法上的一种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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