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山问水而有所记,是唐人山水游记写作的直接原因,“考民风,披地图,得是祠”,于是写有《道州毁鼻亭神记》。唐人根据山水图记和方志,而掌握一地之名胜古迹,依然是山水记创作的出发点。又如“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每作记,而后必言“既归为记,以启后之好游者”,虽为个人游记,依然在于能有补于公共认知。如《游黄溪记》:
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
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祠之上,两山墙立,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状。其略如剖大瓮,侧立千尺。溪水积焉,黛蓄膏渟。来若白虹,沉沉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临峻流,若颏颔龂腭。其下大石杂列,可坐饮食。有鸟赤首乌翼,大如鹄,方东向立。自是又南数里,地皆一状,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缓,有土田。始,黄神为人时,居其地。
传者曰:黄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峭者潜焉。始,莽尝曰:“余,黄、虞之后也。”故号其女曰“黄皇室主”。“黄”与“王”声相迩而又有本,其所以传言者益验。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为有道。死乃俎豆之,为立祠。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阴溪水上。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归为记,以启后之好游者。[99]
柳宗元此记的文体脉络、语体特征、山水写作要素都源于早期地理知识形态,《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开篇语曰:“古之州治,在洵水南山石间。今徙在水北,直平四十里,南北东西皆水汇。”王文濡评:“山水夹叙,方向一丝不乱,由于中有线索之故,非熟于龙门者不辨。”[100]茅坤评:“此篇全是叙事,不著一句议论。”何义门言:“此篇多拟《山海经》。”[101]对于山水游记中的写实倾向,不必远推至《山海经》,柳宗元山水散文的创作有赖于六朝地理书中实际知识形态的参与。
关于永州八记,其在地理知识的背景下,加入审美要素,记体文的功能从再现客观事件开始向表达主观情感转化。记体的发展,在于能深知物理之条理深密处,而能有所悟,在文中发为议论;能有所兴发,在文中加以抒情,使议论、抒情,有可依实之处。
清孙梅《四六丛话》:“天地间山水林麓,奇伟秀丽之致,赖文人之笔以陶写之,若陆云《答车茂安书》、鲍照《大雷岸与妹书》等篇,托兴涉笔,都成绝构,盖皆会景造语,不假雕琢者也。郦善长始以淹雅之才,发摅文笔,勒为《水经注》四十卷,订以志乘,纬以掌故,刻画标致,奇幽诡胜,搜剔无遗,后之作者,罕复能继,惟柳子‘永州八记’笔力高绝,万古云霄一羽毛,非诸家所敢望尔。”[102]以永州八记为地学记体的传承,对于记体形成的探讨,局限在论述老庄玄理、佛教名理对于山水审美观的形成,主要是进行记文类形成的探讨,但是从记体的本质属性来看,其正体,恰在于未加入主观审美要素之前的地学山水记。
依全唐文所存,唐代的山水记在数量上大大超过了柳宗元所代表的山水游记。唐代记之正体,依然为认知型文体。恽敬《与王广信书》:“记之体,始于《禹贡》,记地之名也;《考工记》,记工作之法也;《坊记》《表记》《乐记》《檀弓》,记言记事之法也。其体当辞简,而意之曲折能尽之。是故退之《画记》《汴州水门记》其正也。子厚八记,正而之变矣。其发也以兴,其行也以致,杂词赋家言,故其体卑。其余唐宋元明诸名家,作记如作序、如作论,而开其始者,亦退之《新修滕王阁记》是也。”[103]
魏晋地记著作奠定了对山水认知的知识架构,并以条录的形式保存各种知识要素。而唐代山水记,开始融合各种知识要素,并加以审美观照,以篇章的形式呈现。它主要表现为文人的一种地学修养和审美情感。唐宋之后,成篇章的记文类开始成为文人的认知性文体。这是从实学到文学的演变过程。
唐代古文运动中记体的兴盛,实质即文以载道的实践。“后人作记则以韩、柳为范,不知韩辅以经术,而柳之记体更得物理之实。追索唐前之记体,更得其本源。”唐前记体,实际上更多是以知识形态存在,即“物理之实”。长期以来,我们过多重视柳氏永州八记节选段落中的纯文学之美,而对完整的记体篇章和永州八记之外的诸记体关注太少。因此古文运动的精髓没有得到很好的呈现。
记未必要尊文章为源。尊文章为源,则是文人见识,若尊道为源,则为学者见识。韩柳古文运动的实质,所提倡之道者,即为物理、事理也。所谓物理、事理,即知识架构也。在文体表征上,即表现为“笔”的复兴。以地记为源流,梳理地记对中国唐代山水散文的影响,打通地理与文学的联系,才能使我们更切实理解韩、柳所倡导的古文运动的实质。
唐代古文运动主张散文应恢复“文以载道”的现实品格,由韩愈、柳宗元所倡导的古文运动在文体上首先表现为碑、序、记的勃兴。这是倡导古文运动的主要文章形式。记体文献从著作而至于文类的演变,是知识下移到文人的过程。如果没有认知事物的知识架构,则一定形不成记体。对于记体或记文类而言,最核心的要素,就是对于事物的认知,它体现着以记为名的这一类文体的共通性。
【注释】
[1]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117.
[2]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125.
[3]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308.
[4]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189.
[5]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36.
[6]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98.
[7]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265.
[8]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297.
[9]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309.
[10]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72.
[11]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333.
[12]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100.
[13]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187.
[14]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307.
[15]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321.
[16]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206.
[17]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219.
[18]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252.
[19]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242.
[20]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240.
[21]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271.
[22]赵荣.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中国地理学研究[J].自然科学史研究,1994(1).
[23]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189.
[24]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93.
[25]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98.
[26]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93.
[27]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99.
[28]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54.
[29]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112.
[30]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255.
[31]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39.
[32]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228.
[33]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52.
[34]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191.
[35]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192.
[36]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263.
[37]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331.
[38]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4.
[39]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36.
[40]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334.
[41]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40.
[42]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73.
[43]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106.
[44]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255.
[45]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91.
[46]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96.(www.xing528.com)
[47]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42.
[48]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118.
[49]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91.
[50]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116.
[51]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292.
[52]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331.
[53]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278.
[54]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305.
[55][清]董诰.全唐文:卷六百九十五[M].清嘉庆内府刻本.
[56]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182.
[57]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81.
[58]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81.
[59]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333.
[60][宋]李昉《太平御览》第六十九,四部丛刊三编景宋本。
[61][唐]徐坚.《初学记》卷五,清光绪孔氏三十三万卷堂本。
[62][明]章潢.图书编:卷六十一[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3][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141.
[64][清]张英.渊鉴类函:卷三百三十五[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5]孔令宏.从葛洪在岭南的史实论其道术结合的思想[J].广州大学学报,2006(2).
[66]清陈廷敬.御选唐诗:卷十三[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7][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M].清乾隆武英殿刻本:1201.
[68][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M].清乾隆武英殿刻本:1202.
[69][宋]郑樵.通志:卷六十六[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565.
[70][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八[M].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143.
[71]蒋叔南.雁荡山志[M].卢礼明,詹王美.校注.北京:线装书局,2009:443.
[72][清]董诰.全唐文:卷九百三十二[M].清嘉庆内府刻本:9698.
[73][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M].清乾隆武英殿刻本:1202.
[74][元]脱脱.宋史:卷二百四[M].清乾隆武英殿刻本:2348.
[75]龚鹏程.游的精神文化史论[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214.
[76]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119.
[77][宋]李昉.太平御览.卷四十九[M].四部丛刊三编景宋本.
[78]袁有根.顾恺之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340.
[79]《庐山略记》是后来山水记而不是山水游记的开端。魏晋时期对山水的审美情怀,主要体现在诗序和书信中。刘师培:“赵至入关之作,鲍照大雷之篇,叔庠擢秀于桐庐,士龙吐奇于鄮县,游记之正宗也。”
[80]张帆帆.东晋南朝山水记的文学转向及其地位和影响[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17(4):151.
[81]李勤合,滑红彬.《四库全书》残本《庐山记》的文献价值[J].图书馆杂志,2014(3):109.
[82][清]董诰,等.全唐文[M].孙映逵,等点校.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3687.
[83][清]董诰,等.全唐文[M].孙映逵,等点校.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2233.
[84][清]董诰,等.全唐文[M].孙映逵,等点校.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4209.
[85][清]董诰,等.全唐文[M].孙映逵,等点校.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4356.
[86][清]董诰,等.全唐文[M].孙映逵,等点校.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2341.
[87][清]董诰,等.全唐文[M].孙映逵,等点校.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4377.
[88]宋代欧阳修《菱溪石记》:“菱溪,按图与经皆不载。”秦观《游龙井记》:“龙井旧名龙泓,距钱塘十里,吴赤乌中,方士葛洪尝炼丹于此,事见《图记》。其地当西湖之西,浙江之北,凤篁岭之山,实深山乱石之中泉也。每岁旱,祷雨于他祠不获,则祷于此,其祷辄应,故旧传以为有龙居之。”秦观为国史院编修官,其坚实的史学修养和其遍览图记,使其《游龙井记》充满学人风采。至沈括则补充前代图、经未备之山水胜景,如其《雁荡山记》:“温州雁荡山,天下奇秀,然自古图牒,未尝有言者。”这展现的就是山水游记的写法对地记写作的影响了。唐宋之后这类山水游记多引图记、图谱,更重视对山、水、地名、古迹及有关历史人物、事件的确凿记录和考订,呈现的是由地记发展而来的一种地学山水游记的文体风格。
[89][清]董诰,等.全唐文[M].孙映逵,等点校.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2297.
[90][清]董诰,等.全唐文[M].孙映逵,等点校.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2478.
[91][清]董诰,等.全唐文[M].孙映逵,等点校.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2341.
[92][清]董诰,等.全唐文[M].孙映逵,等点校.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3687.
[93][清]董诰,等.全唐文[M].孙映逵,等点校.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2233.
[94][清]董诰,等.全唐文[M].孙映逵,等点校.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2341.
[95][清]董诰,等.全唐文[M].孙映逵,等点校.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2478.
[96][清]董诰,等.全唐文[M].孙映逵,等点校.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3687.
[97][清]董诰,等.全唐文[M].孙映逵,等点校.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4905.
[98][清]董诰,等.全唐文[M].孙映逵,等点校.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3707.
[99][清]董诰,等.全唐文[M].孙映逵,等点校.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3466.
[100]高海夫.唐宋八大家文钞校注集评·柳州文钞[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1235.
[101]何沛雄.再论柳宗元的山水游记[J].明道中文学报,2009(2):29.
[102][清]孙梅.四六丛话:卷三十一[M].清嘉庆三年吴兴旧言堂刻本:397.
[103]吴小林.唐宋八大家[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227.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