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发展一脉中,魏晋山川记中所建立的知识要素,开始流变为文学中的单篇地学山水记。个人地学山水记文类的生成与变革,主要有两种重要的因素:第一,专题记体中奠定的认知要素,形成了地学山水记文类的主要记述内容。形成记这一文类的核心特征。第二,人与山水关系的确立。以前,学界仅仅从游踪这一个角度来考察,其实,魏晋时人主要有观、行、游、居四种行为特征,这四种主观行为,更新了山水新的认知角度,并相应地形成了不同的文体特征。
(1)观:单篇地学山水记体
单独的地学山川记的“游”是一种“观”与“游目”,而非“游踪”。地学山水记中这种“观”望视角的根本在于对地理空间分布的把握。演变为单篇记文类时,还是以“游观”的形式来记述。所谓游观“不是抬头望见一眼那种看,而是看得高、看得远、看得广的那种看。所以《释名》:“观,观也,于上观望也。……”《说文》:“台、观,四方而高者也。……”称高楼为观,正因为它便于远眺广览,所以才称之为观[75]。它是一种全知视角。其中“观”这种行为,在独立的山川记中,已经成熟。如《宜都山川记》:“对西陵南岸有山,其峰孤秀。人自山南上至顶,俯临大江如萦带,视舟船如凫雁。”[76]《勾将山记》:“登勾将山,南望见宜都江陵,近在目前。沮潭沔汉诸山,嵎嵎时见。远眺云梦之泽,皛然于天际。四顾总视众山数千仞者,森然罗列于足下。千仞以还者,崔巍如丘浪势焉。今在上洛县西北。”[77]游观特色是地理对象的空间分布特征,也是空间认知的一种方式和结果。
继承这种“游观”来记述山水的,目前见到最早的是慧远的《庐山略记》,文本共四段。第一段,写山与郡县的地理位置。此一段如单独成文,完全同于地记的话语表达。第二段,先写其山形、山势与风云雨气的变化。第三段,记述庐山其地的历史和人文遗迹。第四段,写一山之物,“略举其异以记之”。从知识流脉言,慧远的《庐山略记》,它的观照角度、记述方法一同于州郡地记,是将六朝认知山川的诸多知识要素融为一体,从条录走向篇章,展示了对山川在认知话语上的文学实践。这一表现背后是山水认知架构和知识修养的普及。
从知识流脉言,《四库全书》本慧远的《庐山略记》,是将认知山川的诸多知识要素融为一体,从片段走向了篇章,展示了对山川在认知话语上的文学实践。其中虽有风景的描写,也止步于云雨本身,是以客观的态度对于一山进行描写,它的认知结构来自地记所奠定的地理知识。
山在江州浔阳南,南滨宫亭,北对九江。九江之南为小江,山去小山三十余里,左挟彭泽,右傍通川,引三江之流,西据其会。《山海经》云:“庐江出三天子都,彭泽西入江。一曰天子障。”彭泽也,山在其西,故旧以所滨为彭蠡。有匡裕先生者出自殷周之际,遁世隐时,潜居其下。或云裕受道于仙人,共游此山,遂托室岩岫,即岩成馆,故时人谓其所止为神仙之庐,因以名山焉。
第一段,写山的地理位置、山之得名。这是认知一山的基本要素。此一段如单独成文,一同于地记的话语表达。
其山大岭,凡有七重,圆基周回,垂五百里,风云之所摅,江湖之所带,高崖仄宇,峭壁万寻,幽岫穿崖,人兽两绝。天将雨,则有白气先抟,而缨络于山岭下。及至触石吐云,则倏忽而集。或大风振岩,逸响动谷,群籁竞奏,奇声骇人,此其变化不可测者矣。
首先写其山形、山势,其次言风、气、云、雨、声,在于自然之本身。它的观照角度一同于地记的认知架构。
众岭中,第三岭极高峻,人迹之所罕经也。昔太史公东游,登其峰而遐观,南眺三湖,北望九江,东西肆目,若陟天庭焉。其岭下半里许有重巘,上有悬崖,傍有石室,即古仙之所居也。其后有岩,汉董奉馆于岩下,常为人治病,法多神验,绝于俗医。病愈者,令栽杏五株,数年之间,蔚然成林。计奉在民间近二百年,容状常如三十时,俄而升仙,遂绝迹于杏林。其北岭西崖之间,常有悬流遥注,激势相趣。百余仞中,云气映天,望之若山在霄雾焉。其南岭临宫亭,湖下有神庙,即以宫亭为号。
此段讲述庐山其地的历史和人文遗迹,记述方法一同于地记。
七岭同会于东,共成峰崿,其崖穷绝,莫有升之者,有野夫见人著沙门服,凌云直上,既至则迴身踞其鞍,良久乃与云气俱灭,此似得道者。当时能文之士,咸为之异。又所止多奇,触象有异。北背重阜,前带双流,所背之山,左有龙形,而石塔基焉,下有甘泉涌出,冷暖与寒暑相变,盈减经水旱而不异。寻其源,仍出于龙首也。南对高岑,上有奇木,独绝于林表数十丈。其下似一层浮图,白鹤之所翔,玄云之所入也。东南有香炉山,孤峰秀起,游气笼其上,则氛氲若香烟。白云映其外,则炳然与众山殊别。天将雨,其下水气涌起,如马车盖,此即龙井之所吐。其左有翠林,青雀白猿之所憩,玄鸟之所蛰。西有石门,其前似双阙,壁立千余仞,而瀑布流焉,其中鸟兽草木之美,灵药万物之奇观,焉可得声名哉,略举其异而已耳。
这一段落中虽讲述此山中的佛教之事和佛教物象,却并不以佛意观山川,而是根据地记的文体特征,写一地之事、一地之物。《庐山略记》本为针对一山所做的客观描写。(www.xing528.com)
《庐山略记》的文体意义在于,它所关注的知识要素和语言表现手法,均本于山川记,而能将“山川记”中观照一山知识角度进行综合,由片段而走向篇章。魏晋时,这样的文章应该还有很多,只是大多淹没无闻,存录佚文的如顾恺之《天台山记》:“天台山去天不远,路经楢溪,溪水清冷,前有石桥,路径不盈尺,长数十丈,下临绝冥之涧。惟忘其身,然后能跻。跻者梯岩壁,援萝葛之茎,度得平路,见天台上蔚然绮秀,列双岭于青霄之上,有琼台、玉阙、天堂、碧林、醴泉,仙物毕具。晋隐士白道猷得过之,获醴泉紫芝灵药。”[78]也是以篇章的形式对于山川的认知描绘。这是记体的重大转折,这种篇章形式的“记”正是后来唐代山水记的发轫[79]。
“东晋以后,单篇山水记创作连绵不绝。如宗测《衡山记》、竺法真《罗浮山记》、刘孝标《东阳金华山栖志》、陶弘景《寻山志》、刘荟《邹山记》、佚名《泰山记》、佚名《武当山记》等”[80]。这一观点的产生,在于将独立的山川著作看成是单篇的山水记。如果将著作称为“山水记体”,文章称为“山水记文类”的话,目前存录佚文的如前文所引顾恺之《天台山记》,是以篇章的形式对于山川的认知描绘。在魏晋时,这样的单篇记文已经成形,但是在形式上多以刻碑的形式存在。文献中能够确定的《庐山略记》是后来山水记而不是山水游记的开端。
(2)行:《游庐山记》
四库全书存录《庐山略记》之后,紧接着是《游庐山记并诗》[81],同是慧远所写,文体区别意识已经比较明显。《游庐山记》文体价值在于:第一,以游踪步数的变化来存录物象,不再只是骋目游观。出现了“践、登涉、出、过、力进”等词,这样,由全知的视角存录一山物象,转变为个人行踪所能见闻到的物象记述。因此,它不同于山志中以条目的形式保留一山的知识要素,而是主体意识下自我的山水游志。第二,“每因暇时,追述所经”,依然在于记载地理。行、游在于扩展见闻,就其语言体式而言,多用“有”字来记述。在记述内容上不枝不蔓,因行踪的转化,而用一两句对物象进行记述。闻有物象,必以“践之”为幸。唐代的地学山水记结尾,往往有“归而记之”等套语。第三,在主观情感的抒发上,“每因暇时,追述所经,觉情无定位,以所遇为通塞”。文章写山水所引起的感觉、感慨而非抒情。“四瞻辽朗,寓目长怀,用兹畅而悟曰:小大之相出,量不可穷,高下之相倾,岂孤显于气象也哉。”没有像文学性山水游记一样借以抒发自己的情感,主要写了山水的气势变化对人感觉上的触动。第四,对一山的认知更为详细。孤松、弱条、峭径、盘石,展开对于一山的具体而微的记述,这比州郡地记和独立山川记中的物象更为细致。这一文献,学界留意较少,录于下:
此二十三载,凡再诣石门,四游南岭。始入林,渡双阙,谓则践其基,登涉十余里,乃林表。回步少许,便得重崿。东望香炉,秀绝众形。北眺九江,目流神览。过此转觉道隘而狭,力进复数百步,方造颓岭。积石连阜,霜崿相乘。及鉴斯观,三倍于前矣。然后攀弱条,涉峭径,足怠体疲,仅达孤松。其下有盘石,可坐十人。四瞻辽朗,寓目长怀,用兹畅而悟曰:“小大之相出,量不可穷,高下之相倾,岂孤显于气象也哉。”
于时日将禺而未中,讯诸行人,去松林尚有三四五里。既至,乃傍林际,憩龟岭,视四岭之内,犹观掌焉。未至松林,又有石泉悬溜,其下翛然,使人目眩。斯瀑布之源,三流之始。水霪天池,已备叙于别记。其上有双石临虚,若将坠而未落,傍有盘屋迂回,壁立千仞,翠林被崖,万籁齐响,遗音在岫,若绝而有闻。请寻所由,似境穷其邃,器深其量故也。传闻有石井、方湖,是所未践,乍睹之者,疑为神渊。中有赤鳞涌出,状若龙鱼,野人不能取,直叹其奇而已耳。
每因暇时,追述所经,觉情无定位,以所遇为通塞。或抚常事而牵于近,感至言而达远。更以俯圆池之内,思不出局,乘高眺物,乃发深怀。嗟咏不足,聊复寄以兴云。
《游庐山记》是目前见到的最早的地学山水游记。唐时,柳宗元在永州八记之外的《游黄溪记》,就是这一文体的延续。另外,还有李逊的《游妙喜寺记》、达奚珣的《游济渎记》、窦群的《重游惠山寺记》等,均以游踪带起地学描述,是地学山水游记。
(3)游与居:魏晋的地学山水游志
晋时,“记”作为知识保存的文体功能和形式已经被人们普遍接受。虽以游、居为线索,但是内容和文体表达皆为地志的认知体系。山水游居,目的不在于游赏,而是借此博古、证闻、广其阅历,对新世界进行探索。代表作是王羲之的《游四郡志》和谢灵运的《游名山志》,游的内涵为“游历”。依然以专著的形式呈现,以条录的方式结撰,并没有形成单篇的记文类。
谢灵运的《游名山志》和王羲之的《游四郡志》,“观”与“行”的两种视角并存。一方面,是以地理空间方位保留了山川记中的“游观”视野,如写枫林岭、石潭溪、桂林岭,是一种全知视角,“近山之远,远山之近,有若罗縠,映于岩间,俯观木末,仰视星罗”(隋杜公瞻《编珠》卷一)是一种纵目骋望。另一方面,是以自己行多少步有何物象来记述,以绵密的实地自然空间为视角,“从临江楼步路,南上二里余,左望湖中,右傍长江也”。“始宁,又北转一汀七里直指舍下园南门楼,自南楼百许步对衡山”,并且是在自己的庄园一个私人范围内的游居。它和行政文献彻底脱离,完全成为一种私人撰著。《宋书·谢灵运传》:“灵运既东还,与族弟惠连、东海何长瑜、颍川荀雍、泰山羊璿之,以文章赏会,共为山泽之游。”谢灵运的游览,虽有“托兴”之意,观其文体,一本于地记的客观认知下的存在性描写,使士人对于一山之本身形态有了更为细致的观察和记述。
游山记的另一种形式,北齐摩崖石刻存有郑述祖《重登云峰山记》:“入境叹曰:吾自幼游此,至今五十二年。昔同至者,今尽零落,唯吾一人,重得来耳。于是凄感,殆不自胜。因南眺诸岭,指云峰山曰:‘此山是先君所名,其中大有旧迹。’未几,遂率僚佐,同往游焉。对碣观文,发声哽塞,临碑省字,兴言泪下。次至两处石诗之所,对之号仰,弥深弥恸,哀缠左右,悲感傍人,虽曾闵之诚,讵能过也。”其中之记,记录自己登山的始末过程,如果说地学山水记,是为存“物之本末”,而这类记文,在于陈述“事之始终”。是对游、重登这种行为的记录,并且将其录在山崖石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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