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博物志》的性质，有小说和杂家之争。在历代书目中，将其归为杂家的有《隋书·经籍志》《宋史·艺文志》《通志·艺文略》《补晋书·艺文志》；将其归为小说家的有《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文献通考·经籍考》《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遂初唐书目》《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绛云楼书目》。在《直斋书录解题中》则“杂家类”“小说家类”两见。
历代书目将其归为“杂家类”者，多着眼于《博物志》对于不同材料的广泛搜集。将其归为“小说家类”者，多着眼于《博物志》中的志异内容。然而《博物志》的异闻内容又极少，故文界定论：“《博物志》这部书，不过能在志怪小说中聊备一格，并没有多大的价值。”[54]在众多的研究中，却很少涉及将《博物志》作为格物文献，对其知识博物体的体例进行研究。
周心如在《重刻博物志序》：“人则物之灵也，故不惟不物于物，而且足就见闻所及之物并穷其见闻所不及之物，是所谓格致之学也。茂先建策伐吴，运筹决胜，虽当暗主虐后之朝，而能弥缝补缺，使海内晏然，亦足征其格致之得力矣。后之人以成败论，不能窥其格致之学，并其格致之绪余而亦束而不观，何异画地以自限欤！若徒以辨龙鲊，识剑气，竞诩为博物君子，亦浅之乎窥茂先矣。”[55]言其不当将其看为区分异物之作，而将其作为格致之学。在私家目录学著作中只有《百川书志》将其列入“格物家”。清《刻快阁本博物志序》“定有一段不经人见之学问附于书以传”，只有这三家之见，标举《博物志》的格物内涵。
关于它的文体形式，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博物》，《杜阳》之祖也”[56]，《越缦堂读书记》归入“文学杂记类”只有这两家，以《博物志》为博物杂记体。张华采集众多材料中各项知识，是如何归纳前人在各种文献中已有的知识，形成“博物观”下的新知识著作的？整理众书时的思考方式、札记方式如何？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
1.知识取得了独立的存在价值
司马迁曾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推崇五经中的知识含量，以五经中包含天地阴阳、四时五行、经济人伦、山川溪谷乃至草木虫鱼等自然知识。自汉至于魏晋的正统教育，亦是以儒家经典为典范教材。而经过汉魏两代的发展，自然科学知识已经超过了在经学书籍中的知识形态，包括纬书中的自然科学知识，后期诸子对于各种自然现象、社会现象的把握，有些涉及物理、化学、数学知识；而诸子如王充、桓谭等人在文集中均涉及对各种知识的掌握，可谓九流之学中均有知识的更新与发展。张华《博物志》的意义在于，将经学主流之外的这些知识从各种文献中钩稽出来。唐久宠在《张华博物志之编成及其内容》[57]中总结：
张华标明的所引书目有：《河图括地象》《考灵耀》《援神契》《史记·封禅书》《东方朔传》《神仙传》《桓谭新论》《河图玉版》《周官书》《诗含神雾》《周书》《春秋经》《春秋公羊传》《左氏传》《礼记》《南荆赋》《墨子》《列子》《曾子》《荆州图语》《神农经》《孔子家语》《典论》《辩道论》《左元放荒年法》《列传》《徐偃王志》。
未引书名，而实自其出者，有《尔雅》《援神契》《贾谊新书》《搜神记》《淮南子》《国语》《汉书》《魏志东夷传》《后汉书·华佗传》《魏略》《皇览冢墓记》《越绝书》《吴越春秋》《燕丹子》《十洲记》《归藏易》《山海经》《养生经》《抱朴子》《竹书纪年》《西京杂记》《晏子春秋》《论衡》《韩诗外传》《徐州地理志》《交州记》《括地图》《关中记》《大戴礼记》《战国策》《春秋繁露》《风俗通义》。
从其所征引的书目来看，偏重于纬书中的自然科学知识。这些知识往往带有神秘色彩。小说研究者，认为《博物志》“陈山川位象，吉凶有征，多有图谶方伎之说，也是同样性质，不过是增加了汉以来的新迷信内容，而它虽多奇闻异事，而简略不成大观”[58]。这种从小说角度的评价似乎有点过激，而小说家的批评“记载了许多全无故事性的杂考杂说杂物”，却正是《博物志》本身格物的价值。
张华《博物志》自序言：“余视《山海经》及《禹贡》、《尔雅》、《说文》、地志，虽曰悉备，各有所不载者，作略说。”张华提到的《尔雅》《说文》均是字书，这几部书和具有博物性质的地志排列在一起，其共同的特点，在于对天地万物的考察。《博物志》的成书，正是这些知识要素从当时各种文献中脱离出来整理的过程，可以说它是各种知识的大搜罗。《博物志》是后来博物考据性笔记的开端。
2.《博物志》处理古文献的几种形式
《博物志》的成书，主要是辑采、提炼其他书籍中的知识，包括直接引用和间接引用。范宁校注的《博物志》，是目前最完善的本子，但是在注中亦未标明每条见诸其他文献中的内容和形式，今考论可查材料，总结张华运用古文献的方式。
①发现古文献中一些知识在魏晋时所发生的变化。
《周官》云：“‘不渡汶水，不渡济水’，鲁国无
，来巢，记异也。”[59]
此条言，在《周书》中记载
不会渡过济水，而现在却有
来巢，因此将其作为异事记录。
《徐偃王志》云：“徐君宫人娠而生卵……后遂名其山为徐山。山上立石室，有神灵，民人祈祷。今皆见存。”[60]
将古文献记载的知识和今天的实物相对照，考论古事和今天的遗迹。
《礼记》曰：“孔子少孤，不知其父墓。母亡，问于邹曼父之母，乃合葬于防。防墓又崩，门人后至，孔子问来何迟，门人实对，孔子不应，如是者三，乃潸然流涕而止曰：‘古不修墓。’蒋济、何晏、夏侯玄、王肃皆云无此事，注记者谬，时贤咸从之。”[61]
这条是记载时人对古文献的评价，并汇合蒋、何、夏、王四家的看法。
②排比古代不同文献，以增进对一种现象的认知。
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迹，伊尹生乎空桑。[62]
考察诸子各本中所征引的关于思士、思女的出处，均源于《大荒经》。《大荒经》曰：“有思幽之国，思士不妻，思女不夫，精气潜感，不假交接而生子也。”[63]张华应是对这一类材料有所掌握。而后稷和伊尹的故事，则常见于当时经学传记之言。张华将不同文献中具有同一类主题的知识整合在一起。
《孔子家语》曰：“食水者乃耐寒而善浮，食土者无心而不息，食木者多力而不治，食石者肥泽而不老，食草者善走而愚，食桑者有绪而蛾，食肉者勇毅而悍，食气者神明而寿，食谷者智惠而巧，不食者不死而神。”《仙传》曰：“虽食者，百病妖邪之所钟焉。”[64]
同是在讲饮食和人的关系，则将《孔子家语》和《仙传》排列在一起。
《春秋》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公羊传》曰：“有以告者，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左传》曰：“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以为不祥。”[65]
这是将某一专题的各文献汇总记录的书写方式。
③作者从古文献中推论，变化字句而考证一些现象。
《汉书·霍去病传》：“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允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单于……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瀚海。”[66]
《博物志》：“漠北广远，中国少有至北海者，汉使骠骑将军霍去病北伐单于，至瀚海而还，有北海明矣。”[67]
④概括叙述，只取文献中的知识，并不取其原文。
《庄子·达生篇》：“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68]
张华将其归纳为“泽有委蛇，状如毂，长如辕，见之者霸”。
《庄子》：“马血之为磷也，人血之为野火也。”[69]《淮南子》：“久血为磷。”许慎注：“兵死之血为鬼火。”[70](www.xing528.com)
《博物志》则言：“战斗死亡之处，其人马血，积年化为磷。磷著地及草木如露，略不可见。行人或有触者，著人体便有光，拂拭便分散无数。”[71]
《博物志》文中常有这种概括叙述性语气，如“魏文帝所记诸物相似乱真者，武夫怪石似美玉，蛇床乱靡芜，荠苨乱人参，杜衡乱细辛，雄黄似石流黄，鳊鱼相乱，以有大小相异，敌木乱门冬，百部似门冬，房葵似狼毒，钩吻草与荇华相似”[72]。这种叙述的口气，说明《博物志》并非直接袭录其原文。
3.考证学术模式的建立
在今本的分目中，有人名考、文籍考、地理考、典礼考、乐考、服饰考、器名考、物名考几类。即使确如黄丕烈言，这种分类乃强为分裂，但是条目下的内容，均有考证的意识，从单独条目看，代表着对知识的一种整理方法。
①归类的专题意识。将关于一个主题的多家之说汇总，以全面考证。
魏王所集方士名：上党王真、陇西封君达、甘陵甘始、鲁女生、谯国华佗字元化、东郭延年、唐霅、冷寿光、河南卜式、张貂、蓟子训、汝南费长房、鲜奴辜、魏国军吏河南赵圣卿、阳城郄俭字孟节、庐江左慈字元放，右十六人魏文帝、东阿王、仲长统所说，……《周礼》所谓怪民，《王制》称挟左道者也。[73]
所言的十六人，是归并魏文帝、东阿王和仲长统三人的说法，最后又征引《周礼》《王制》中将方士称为“怪民”和“挟左道者”之语，可知虽为“杂家”色彩的《博物志》成文，并非照录原文，而是对各种书籍中所涉及的知识，进行笔记性的提炼。在《博物志》中记载方士的共有八条，其中有直接记录，也有征引其他书籍，如“桓谭《新论》说……，文帝《典论》曰……”等标志性话语。
②记录当时学人的学术观点，并存多家评论与辨析之语。
司马迁云：“无尧以天下让许由事。”扬雄亦云：“夸大者为之。”扬雄又云：“无仙道，桓谭亦同。”[74]
汉淮南王谋反被诛，亦云得道轻举。[75]
《博物志》能将知识要素提炼出来，以众家评说以考证。这项学术工作，得益于张华本身博学多览的知识素养。同时对一些传说进行辨析推理，又如“黄帝治天下百年而死。民畏其神百年，以其数百年，故曰黄帝三百年”[76]。这类叙述还有很多。
③训字析语。
旧洛阳字作“水边各”，汉火行也，忌水，故去水而加“隹”。又魏于行次为土，水得土而流，土得水而柔，故复去“隹”加“水”，变雒为洛焉。[77]
王孙公子皆古人相推敬之辞。[78]
圣人制作曰经，贤者著述曰传，郑玄注《毛诗》曰笺，不解此意。或云毛公尝为北海郡守，玄是此郡人，故以为敬。[79]
何休注《公羊传》，云“何氏学”。又不能解者，或答云：“休谦词，受学于师，乃宣此义不出于己。”此言为允。[80]
第一条是考证字体的演变。第二条是对同一经典之不同注解体式的考证。第三条是对“何氏学”这一用语的考察。
④释物之名。
果下马，高三尺，乘之可于果树下行，故谓果下。[81]
肥泉谓之澳水。[82]
昭华玉者，律琯也，又曰昭华管，秦府库中玉笛也。[83]
⑤考古今之地名。
濮阳古昆吾国，桑中在其中。西海乃太公望所出，今有东吕乡。
《左传》桓公十一年会于阚，即平陆县之阚亭。[84]
⑥验证。亲自试验以证传闻。其未验未试者，或直接标明，或指出矛盾之处，以证其说之谬。
积艾草，三年后烧，津液下流成铅锡，已试，有验。
煎麻油，水气尽，无烟，不复沸则还冷，可内手搅之。得水则焰起，散卒而灭。此亦试之有验。[85]
取火法，如用珠取火，多有说者，此未试。[86]
对于未见、未验的说法，存录但必标明。如“兔舐毫望月而孕，口中吐子，旧有此说，余目所未见也。”[87]如自己无法验证者，必记亲见之人。如：“徐公曰：西域使王畅说石流黄出足弥山，去高昌八百里，有石流黄数十丈，从广五六十亩。有取流黄昼视孔中，上状如烟而高数尺。夜视皆如灯光明，高尺余，畅所亲见之也。言时气不和，皆往保此山。”[88]
这种验证的方法，还表现在通过推论辨析，指出一些文献之间的矛盾之处。“《神仙传》云：松柏脂入地千年化为茯苓，茯苓化为琥珀。琥珀一名江珠。今泰山出茯苓而无琥珀，益州永昌出琥珀而无茯苓。或云烧蜂巢所作。未详此二说。”[89]对于《神仙传》中的说法进行验证，并提出疑问。可知张华写《博物志》并非一概录异闻而不加考证。
⑦自记见闻。《博物志》中所载的各种见闻认知，有引自他书者，也有自记者，非常明显为自记的条目有：“余友下邳陈德龙谓余言曰：《灵光殿赋》，南郡宜城王子山所作。子山尝之泰山，从鲍子真学算，过鲁国都殿而赋之。还归本州，溺死湘水，时年二十余也。”[90]此条设在“文籍考”下，是对《灵光殿赋》这篇文章写作背景的认知。
⑧《博物志》的记录体式和当时其他杂记类著作有相似之处。如《博物志》曰：“蜀中有树曰桄榔，皮里出屑，如面，用作饼食之，谓之桄榔面。”此类知识见于其他文献记载的，如《南方草木状》：“桄榔树似栟榈……皮中有屑如面，多者至数斛，食之与常面无异。”还有《蜀志》《临海异物志》《广志》《魏王花木志》等对此也有记载。可知，《南方草木状》等是单一类知识的记载，而《博物志》是综汇型的知识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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