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人对风俗的理解与后世的岁时风俗不同,东汉应劭写有《地理风俗记》,同时也写有《风俗通》,在《风俗通·自序》中言:
风者,天气有寒暖,地形有险易,水泉有美恶,草木有刚柔也。俗者,含血之类,像之而生,故言语歌讴异声,鼓舞动作殊形,或直或邪,或善或淫也。圣人作而均齐之,咸归于正;圣人废,则还其本俗。[18]
《汉书·地理志》:“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19]
《汉书·五行志下》:“夫天子省风以作乐。”颜师古注:“应劭曰:风,土地风俗也。”[20]
风与天气、地理以及圣人教化有关,这本是承接《礼记》对风俗的认识:“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可见,早期的风俗是在政教体系之中。应劭亦言:“为政之要,辨风正俗,最其上也。”因此对于汉人来说,他们对地理的关注,出发点实在于考论风俗。因此,我们称之为“风俗地理观”。
汉代专设有风俗使,“常以时分适四方,览观风俗”[21]。《汉书·宣帝纪》:“(帝时)遣太中大夫强等十二人,循行天下,存问鳏寡,览观风俗。”[22]汉平帝派遣王恽等八人“分行天下,览观风俗”[23]。其对风俗的重视,盖因汉继秦之后,秦已经完成书同文、车同轨等经济、交通等基本的建设,继之于后的首要任务,即面对一个人口众多、民族多样的国家进行意识形态统一,“故尔古之大一统之君,继同轨同文之后,莫不以同风俗为急务也”[24]。这种新的国家意志,促使汉代出现了大量与风俗有关的著作,如郡书、风俗传、风土记。
自汉代起,地方文献的产生,是从行政体系中逐渐演变而来,但是并不是严格的行政专属文献,因此对地理的思考,在超出政治之外后,有更为细腻的观察角度,在文体上有主要有郡书、风俗记、风俗传、风土记四种文体形式。这四种著作形式,展现了汉人新的地理观念。
1.郡书
郡书之作,始于后汉光武帝的诏令。《隋志·杂传类》记载:“后汉光武,始诏南阳,撰作风俗,故沛、三辅有耆旧节士之序,鲁、庐、江有名德先贤之赞。郡国之书,由是而作。”[25]这条记载,颇能显明中国政治政教合一的特性,在行政领域中,“风俗”另一个的内涵,指先贤所创造的具有模范教化之事迹。
袁宏《后汉纪》卷二十八记载袁汤“为陈留太守,褒善叙旧,以劝风俗。尝曰:‘不值仲尼,夷、齐西山饿夫,柳下东国黜臣,致声名不泯者,篇籍使然也。’乃使户曹吏追录旧闻,以为《耆旧传》”[26],是写地方官员为教化风俗,而编写本地的耆旧传。可知耆旧传一类的郡书,其文体产生之缘由,正在于以先人之事迹来教化风俗。
这类著作,在三国时代有魏王基的《东莱耆旧传》、蜀赵宁的《蜀郡乡俗记》、吴陆凯的《吴先贤传》、吴谢承的《会稽先贤传》、徐整的《豫章烈士传》;南北朝时期有刘义庆的《江左名士传》《徐州先贤传》,吴切的《吴邵钱塘先贤传》,刘芳的《广州(河南省)先贤传》,郭缘生的《武昌先贤志》;唐代有黄璞的《闽川名士传》、陆龟蒙的《续襄阳耆旧传》等。自汉代产生,至于唐宋,命名为风俗传、耆旧传的作品一直延续不断,已经成为一种重要的文类。
这些耆旧传产生的原因,自钱穆至于当代的很多学者,均以其与门阀制度有关,又如林天蔚:“大概晋代的耆旧传及先贤传独多,主要原因是晋代门阀制度盛行,故记叙耆旧及先贤之书籍特多。”[27]胡宝国先生在《汉唐间史学的发展》一书中,曾质疑这种看法,认为将地理书的产生归结为郡望门第,似乎不妥。但没有指出它兴起的真正原因。我们从风俗政教观这一角度看,中国的政治,自周朝起,即奠定了图画人物以教化风俗、砥砺治政的行政传统。故孔子观周庙,见壁上有图画文武周公众贤之像,而知周朝之所以兴。郡书的产生,就是这种行政观念在文献体系上的自然延伸。
在政权运作中,观风俗以考政绩,是西周行政体系中知识形态的惯例和传统的认知观念。姜子牙在齐国时,“因其俗,简其礼”,伯禽在鲁国“变其俗,革其礼”。政治则必因地理风俗而治,这是政治中“教化”视野下的地理认知。汉代周处的《阳羡风土记》,其本传言其为广汉太守时,“郡既经丧乱,新旧杂居,风俗未一,处敦以教义”[28],著《默语》三十篇及《风土记》。郡书之起,虽起于光武帝表彰家乡,而实成于各地郡守砥砺风俗之愿。赵宁《蜀郡乡俗记》载于《华阳国志》:“广汉陈留高眣亦播文教。太尉赵公,初为九卿,适子宁还蜀,眣命为文学,撰《乡俗记》。”[29]古之士君子,本有风教之任。可见,最早的地方著作是由地方官员组织,为播文教而开始撰写的地方性著作。
这种风俗教化,潜移默化而成为文人自我追溯先贤功勋的历史意识。《晋书·习凿齿传》:“凿齿既罢郡归,与秘书曰:吾以去,五月三日来达襄阳,触目悲感,略无欢情,痛恻之事,故非书言之所能具也。每定省家舅,从北门入,西望隆中,想卧龙之吟,东眺白沙,思凤雏之声;北临樊墟,存邓老之高;南眷城邑,怀羊公之风;纵目檀溪,念崔徐之友;肆睇鱼梁,追二德之远,未尝不徘徊移日,惆怅极多……曰若乃魏武之所置酒,孙坚之所陨毙,裴杜之故居,繁王之旧宅,遗事犹存,星列满目。琐琐常流,碌碌凡士,焉足以感其方寸哉!……若向八君子者,千载犹使义想其为人,况相去之不远乎!”[30]在这封书信中,写习凿齿到达襄阳后,对古人的怀想,他撰写的《襄阳耆旧记》应该和这种内心的追溯有关。
郡书的文体特征,因以一地之人物为主,故多称为“传”。据《汉唐地理书钞》和《汉唐方志辑佚》,从可见的佚文看,凡耆旧传者,在内容上都涉及人物记载,以条目形式成文,每条记当地先贤一位,其行文,则为介绍名、字、籍贯、事迹,每条多不超过100字。关于人物的具体行事,则仅记其一件事情的始末,也偶有多者。
郡书在选材上,与正史中的人物列传相比,明显的区别在于,史书为人物作传,多选择推动历史进展的人物;而郡书所关注的人物,非为治国之才能,亦非描写其能影响行政的性格。郡书写人物,有以下两个特点:第一,展现多样的民间评价理念和人物本身的自然风采。如写郡守,不写行政能力,似更关心其佚文趣事。吴徐整的《豫章列士传》:“施阳,字季儒,为舒令。经江夏,遇贼劫夺阳物。贼去后,车上有五千钱,遣人追与,贼闻知阳,悉还其物。阳以付亭长。”[31]第二,选择具有一定价值理念引导的先贤人物,如列女传、孝子传等。因此,郡书的文体功能,实在于教化风俗。
郡书的文体意义为,在“风俗”的观念下,把土地与人物首度结合起来,它代表着汉人地理观念的新变。汉代的地理观以风俗为视野,这个视野就涵括了地理、人物、历史等多种因素。这种地理和人物结合的文献形式,引起目录学分类上的归属问题。如晋朝习凿齿的《襄阳耆旧记》,《隋书·经籍志》著录言“《襄阳耆旧记》五卷”,而《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称其为“《襄阳耆旧传》”,《郡斋读书后志》考证此种现象:“《襄阳耆旧记》五卷,晋习凿齿撰。前载襄阳人物,中载其山川城邑,后载其牧守。《隋经籍志》曰《耆旧记》,《唐书·艺文志》曰《耆旧传》,观其书记录丛脞,非传体也,名当从《经籍志》云。”[32]在《汉唐地理书钞》中也有佚文,称之为《襄阳记》。另,还有《会稽土地记》,因其所记人物众多,故两唐志将其归为“杂记类”。周树人从其他佚文中找到引《会稽土地记》中专论地理者,认为是两唐志归类之失。因此并不能完全以目录学的归类来认定一书的性质。
这种纷繁性,正代表着地学知识在广度上的延展,在风俗视野下所写的人物传记,同时涉及土地、物产等地理知识。方志界认为郡书如《南阳风俗传》《关东风俗传》“这类著作,虽名为传记,实际已经包含风俗等内容,兼有人物传记与地理性质,已成为最初形态的地记”[33]。郡书很难说是地记,因为它的关注中心,并不是地理,和之后的州郡地记并不完全相同。但是这类著作,以风俗教化为旨归,将土地、人物首度联结起来,已成为最早的地方文化著作。
2.风俗记、风俗传、风土记(www.xing528.com)
风俗与地理相并,这是东汉普遍的地理观念。班固撰《汉书·地理志》时,将朱贡所条记的风俗记附录于《地理志》篇末。地理风俗类作品,有应劭的《地理风俗记》、圈称的《陈留风俗传》等,可见这种地理意识在当时已为士人普遍接受。
这种风俗传、风土记类的作品,呈现的是新地理观念下的一种文体形式,如应劭《地理风俗记》:
“敦煌酒泉,其水甘若酒味故也。”[34]
“甘陵郡东南十七里有清河故城者,世谓之鹊城也。”[35]
“浮县,浮水所出入海,潮汐往来日再。今沟无复有水也。”[36]
所谓“地理风俗”者,即描述此地的“故事”“风俗”。这与后来地记的体式非常相似,只是它关注的中心是风俗,而不是地理。地记中有大量的笔墨描写一地的山水形貌,这是《地理风俗记》中所没有的。
同时还有一种文类是风俗传。既为传,则在书中记载了大量当地人物。在后人的目录学中,或将其归为杂传,或归为地理。如《陈留风俗传》一书,在《隋志》中被归为“杂传类”,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陈留风俗传》三卷,圈称撰。案此《风俗传》,与《耆旧传》本为一书,前世著录家乃分出《耆旧传》二卷入杂传,而此连《风俗传》并入地理,务欲各充其类故也。《唐经籍志》总入此类,《新志》则两头互见。”[37]《陈留风俗传》的内容主要有两个部分:第一,记人物,如“阮简为开封令。有劫贼,外白甚急。简方围棋,长啸曰:‘局上有劫甚急’”。这是写人物个性。还有的条目写人物所造成的风俗影响,如“昭帝时蒙人焦贡为小黄令,路不拾遗,囹圄空虚。昭迁贡,百姓挥涕守阙,求索还贡。天子听,增贡之秩千石。贡之风化犹存。其民好学多贫,此其风也”[38]。第二,记地理风俗,重点在于记一地所发生的历史,如“封丘者,魏地也。故燕之延乡。六国时,复南属魏。高祖与项氏战,厄于延乡,有翟母者免其难。故以延乡为封丘县,以封翟母焉”[39]。其主体是记载一地之风俗。但其中也有很多简单记载地理之名,如“陵树乡,故平陆县也。北有大泽,名曰长乐厩”,这使得风俗传和地记在文体形式上非常相似。其他如《南阳风俗传》《关东风俗传》,都不是单传的人物传记,而涉及有土地、物产等地理知识。
还有一种文类,为“风土记”,可考见的最早作品,是周处的《阳羡风土记》,《说郛》卷四中存佚文两条:“越俗饮宴即鼓盘以为乐,取大素圆盘以广尺六者抱其著腹,以右手五指更弹之,以为节舞者,应节而舞。”此条写当地风俗;又:“阳羡县东有大湖,中有包山,山下有洞穴,潜行地中云无所不通,谓之洞庭地脉。”[40]此条写当地地理现象。在《荆楚岁时记》案语中有关于岁时风俗的佚文,如:“仲夏造百索系臂,又有条达等织组杂物,以相赠遗。”[41]则所谓风土者,风俗、土地也。东汉卢植的《冀州风土记》,在《太平御览》卷一六一中有佚文一条:“冀州圣贤之泉薮、帝王之旧地。”其中也应有人物记录。
“风俗传”“风土记”这两种文体形式,已经合风俗、地理、人物为一体,但是我们依然不能将这种文体称为地记。这两类文献与地记的不同在于:
第一,同为记地物,地记大多必以方位、里数记,而地理风俗传,则可直接交代某地有何物及与此物相关的史迹风俗。地记中的风俗是为解释地名服务,而风俗传中的地名,是为了引出此地的风俗。
汉辛氏《三秦记》,“华山在长安东三百里,不知几千仞。如半天之云”“毕陌西北有孝里,毕陌西有白起墓”,“风门在新丰县东南,两阜相对,其所多风”[42]。
《陈留风俗传》:“陈留县裘氏乡,有澹台、子羽冢。又有子羽祠,民祈祷焉。”[43]
第二,地记中的一些内容,如关于地理特征、地形地貌的描述,关于一地建筑物之间的方位、里程的关系,在风俗传中也是没有的。
汉辛氏《三秦记》:“咸阳,秦所都也。在九嵕山南、渭水北,山水俱阳,故名咸阳。胡亥时,阎乐为咸阳令。”[44]
汉辛氏《三秦记》:“仇池县界,本名仇维山,上有池,故曰仇池山,在仓洛二谷之间。常为水所冲激,故下石而上土,形似覆壶。”“龙首山长六十里。头入渭水,尾达樊川。头高二十丈,尾渐下高五六丈,土赤不毛。昔有黑龙从山出,饮渭水,其行道因成土山。今长安城,即疏山为台,殿基址不假筑。其含元殿,即龙首山之东麓,高敞为京城之最。阶高于平地三十余尺。”[45]
因此,方志界有论:“有些虽然称传,其性质已不是单纯的人物传了,实际上已经是地记。如圈称的《陈留耆旧传》、习凿齿的《襄阳耆旧传》、宋孝王的《关东风俗传》和《南阳风俗传》等便是如此,这些都应列入地记表中。”[46]这种看法,并未严格区分风俗传和地记。
汉代的风俗观,是地理、人物、风俗兼备。这也是汉人认知地理的新观念,但是它的叙述中心并不是地理。风俗这个词可以包括政教风俗,包括衣、食、住、行等物质生活各方面的习惯,包括宗教信仰、历史典故,几乎能包括社会的方方面面。可以说,汉代的地理观念为认知地理打开了一个开阔的人文空间,并产生了大量的地方文化著作。我们在追溯地记产生的原因时,普遍的看法是“地方经济的发展和地方势力的强大是产生地记的社会基础”,但是,在这些外部原因之外,还应加一条,即汉代风俗地理观的确立。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