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有发
摘要:朱镜宙(1889—1985),字铎民,又称雁荡老人,浙江省乐清市虹桥镇瑶岙村人。章太炎三女婿。1937年,刚从甘肃陕西财政厅厅长岗位卸任不久的朱镜宙,临危受命,赴抗战大后方四川重庆接任财政部川康区税务局局长。朱镜宙秉承“如能多征一分税收,即可对抗战多增一分力量”的执政理念,从整顿会计管理制度入手,推行系列措施,规范税收,整理税收,两次深入川康腹地,亲自一线视察查税,深挖税源,结果三年任期内其所征收的税款比前任超过一倍,而支出却每月节省五千余元,为政府的正常运行及抗日战争的经费开支提供了良好的保障。他在回忆录里述及的点点滴滴,读之令人十分感动,所表现的担当使命责任、认真务实、勤政廉政的人生态度和爱国精神,是我国一批在后方参与抗日的民族英雄的缩影,至今仍有研究与弘扬价值。
关键词:朱镜宙;抗战大后方;征税;筹资
*作者简介:朱有发(1973—),男,汉族,浙江乐清人。浙江省乐清市侨联副主席、浙江省孙中山研究会理事。朱镜宙侄孙。
“结果,由数字证明在我任期内所征收的,比前任超过一倍。而支出却比前任每月节省五千余元。”“在国难如此严重的今日,我总算尽了最大的努力,报答国家了!”2017年是全民族抗战爆发80周年,重读朱镜宙回忆录《梦痕记》[1],透过一句句肺腑之言,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梦痕记》中,朱镜宙用了八个章节大量篇幅,详尽记述了他在四川征税筹资保障抗战的点点滴滴,令人十分感动,不仅记录了一位中国人的心底伤痛,诉说着中华民族的正义力量,而且更是寄语后人千万不可忘记日本侵华的那段耻辱,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朱镜宙晚年摄于台中正觉寺
临危受命,接任抗战大后方川康区税务局局长
1937年11月中旬,在上海淞沪抗战失败已成定局,首都南京遭受巨大威胁情势下,国民政府为坚持长期抗战,遂决定依照既定方针,做出了迁政府于重庆办公的重大决策,四川便成为中国抗战新的大后方。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面对国家和民族多重危难之际,此时身居上海法租界四明村养病、刚从甘肃陕西财政厅厅长岗位上卸任不久,又有过中国银行、北伐战争掌管军需后勤等多个重要岗位经历、声名远播金融财政界的朱镜宙,自然便成为政府的重要人选,指命他即赴四川征税,为抗战筹资。据记载,朱镜宙于1937年12月10日在四川接任川康区税务局局长[2],税务局地址在重庆至圣宫十九号。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忽接财政部秘书谭仲辉来电,要我去南京。下午,又接一电,言已任命我为川康区[3]税务局长。”朱镜宙在《监榷川康》[4]这个章节里回忆:那时,上海宛如一座孤岛,对外交通均已断绝,电报是由中央银行自备无线电台转来的,而且各方所得关于长江航运消息,极为紊乱,遂由内人[5]询问“江轮” 西上南京,是否无问题?回复已经“行不得也!”朱镜宙料定南京已无法久守,国民政府既决定西迁重庆,财政部部长孔祥熙可能已去汉口,自己不必多冒此险再去南京。于是他立即决定,一面电复谭仲辉秘书,告以自己将绕道浙赣路至九江。应否去南京受命,请谭电复九江中央银行留转;一面乘坐“英轮”启程。考虑此行身后事难料,到达温州后,乘便匆匆回了趟老家乐清瑶岙,特意去父母墓地谒拜告别,“盖恐此行,不知何时得归故乡也”。
当乘坐的车辆抵达九江,果不出朱镜宙所料,孔祥熙已经事先去了汉口。于是他随即转乘江轮继续西上,并在汉口中央银行谒见了孔祥熙。然而,这次受命,孔的态度让朱镜宙一辈子都忘却不了,“孔部长以十分严肃的态度对我说:‘你去,要好好地干!’自忖:孔公和易近人,生平从无以这样的态度对属下,今天为什么特别?但一转念间,以为时局如是,每个人的情绪都异常恶劣!尤其孔公所遭遇的苦痛自比任何人更大,思至此,一股起伏的思潮也就平静下来”。其实,川康历来就是军阀争夺霸权之地。据记载,在辛亥革命后的20多年时间里,发生了大大小小军阀之争达数百次,长期军阀混乱割据的局面,不仅恶化了当地社会环境,而且滋生了官员腐败。就在朱镜宙接管税务局局长当月,“四川区税务局川东税务管理所所长孟世义贪污案,全部人犯,行营军法处先后计逮捕有张云亭、杨治良、高赞和、陈君达、张尚华、赵泽华、高敦粹等,除孟世义月前已执行枪决外,其余各犯,均经军法处审讯明白,各处有期徒刑二三年不等,惟张尚华、赵泽华二人因情形较重,张被处徒刑六年赵九年,孟案遂宣告结束”。[6]“自接事的次日,始知前任局长汪某因贪污被税务署督察,向重庆委员长行营告了一状,讯审属实,判处死刑。据说,这位局长还是孔部长的学生。始恍然部长在汉口时的态度,是有激使然的。” 在回忆录里朱镜宙提及前任被处理一事,并感叹说:“接事后,我即往访行营主任贺国光(元靖),他是一位谦谦君子,与我谈及前任时,说:‘由中央直接来川的官吏,该以身作则才对。’”“我也认为国难如此严重,还要贪污,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可见,当时川康税务局环境,可想而知。
那时,日军对中国的侵略已经进入肆无忌惮的时候,行事如同在其“家里”。据朱镜宙回忆,当他乘英轮从上海至温州沿途中,就多次遭遇日本巡洋舰用旗语往返询问,始得放行;当乘江轮从九江西上汉口时,沿途也时有敌机盘桓“护送”。在四川期间,他还亲历了一场永生难忘的生死之别——乐山“8·19”大轰炸。“倘非我一再坚持在市郊觅地,而在城中心的话,那末这场浩劫能否避免,大成问题?”朱镜宙在《铁鸟屠城记》[7]中回忆,1938年10月武汉失守后,敌军所占领的区域日广,兵力不敷分配,于是改用飞机日夜进袭后方。初犹限于重庆一隅,国民政府乃下令疏散不必要机构,当时税局同事都感不便,力主在乐山城区觅地,后因他的坚决反对,始于乐山郊外觅得一处。据他记载,8月19日上午11时许,敌人以为国民政府迁往乐山,大批敌机向不设防的乐山东西南北乱投烧夷弹。整个乐山城区被大火吞噬了只剩1/4的地区,人民死亡数目官方登记有数的千余人,其未登记并落水死的据说亦在五百人以上,受伤多至三千余人,中国农民银行、邮政局、电报局都被全部烧毁,对外交通完全断绝。邮局在一星期之中,因无邮票及邮戳一律停止收发,后来用一颗无年月日的临时邮戳达半年之久。
从整顿会计制度入手,推行系列措施规范税收
“经过一个多月以后,知道每月税收约在二十余万至三十万元之间。”朱镜宙在《整理税收》[8]中这样描述接管时的税收情形。然而,在抗战这个特殊时期,在大后方国民政府驻地履职,朱镜宙十分清楚自己身处的使命和肩负的担子,川康税收的多或少,不但关系国民政府的日常运行,而且直接影响着抗战经费的保障力度。“因当时地方不靖,各分局怕出乱子,所有税款均随征随解。”据他介绍,税局于收到税款时,仅有一整笔数字,直待分局公文寄到,始知其中印花税若干,烟酒税若干,火柴税若干等等,方能正式入账,而税款与公文时间上的距离平均十余日。历任即乘此空间将税款私放比期,利息是相当可观的,如果心狠一点,还可将各局来文压它半个月或一个月,那利息数字就更庞大了!这笔钱,您说他舞弊吧,他尽可能推说公文未到无法入账,您说他不舞弊吧,每月确实是一笔数万元可惊的巨额利息,已落入局长私人腰包里去了。
朱希祖日记记载“朱镜宙来信询问重庆被日军轰炸情况”
凭其多年从事金融财政工作的经验,朱镜宙认为要增加税收,必须要整理税收;要整理税收,首先要健全制度管理。于是,新官上任的朱镜宙有“两把火”烧得及时:第一,在专管会计的税务局第四科立了本“临时账本”。从解决税款记账办法入手,将各局解款一律先入临时账内,等公文到达,再从临时账上转出,依科目划入正式账,从而将税务局会计工作推上规范轨道。第二,在重庆中央银行设立了税务局专户。据他介绍,到税务局工作后,他始终对汇票收兑问题放心不下,于是在商得重庆中央银行潘益民经理同意后,在银行设立了“税务局”专户,凡所属各局解款,皆由中央银行代收入账。同时发文通令各局,自制“此票凭重庆中央银行领取,他人拾得,概作无效”木戳一枚;嗣后解款,即于汇票背面先盖此戳然后付邮,否则,如有遗失或被人冒领之事本局概不负责。
“这样一来,税务局从此弊绝风清,确实够得上称为模范税局。”事后朱镜宙回忆字眼中流露出不少喜悦,“我本来不学会计的,但自从政以来,若甘肃财政厅,若川康区税务局,能从乱丝中整理出一些头绪来,却得力于会计。这是六年来从事银行业所得的一点经验,使我有个下手处,如税务局之立临时账,即其一例。”“由于从政的经验,觉得中国各机关,在在处处,有待整顿。这必须从整个会计制度入手。”税务局立本临时账,那是极简单易行之事,而且是会计人员职责上该做的,为什么反持异议?朱镜宙认为,无非希望彼此浑水摸鱼。盖当时我如贪图一些比期利息,自然瞒不过同事们的一双雪亮眼睛,尤其会计人员一五一十更为清楚。你如希望天下太平,必须将大家的嘴巴塞得满满,因此就不能不“三一三十一”,使彼此皆大欢喜才能春光不致外泄,这都是薄俸下所结成的恶果。为此,他还提出俸给合理化建议:“在制度本身以外,还须有其他配合。最要紧的是在厚其薪给,使能养廉。”
在税务局任内,朱镜宙还推行了系列措施配合税收整理,较突出的有:限时办事制,凡遇向税务局申请创办工厂立案[9]这种公事,必亲批“此件限一星期内发出”;发税单填写改用“复写法”,上面一张填给商人,复写的一张留作存根,杜绝涂改防弊;厘正局名,改变税务分局名称由原先集合所辖县名首一字而成,多至三十余字的做法,精减为以驻在地为名,如:专辖成都附近各县税局的,即名为成都分局;要求各县征榷员的办公场所对外公开挂牌,以便利纳税人;豁免土烟丝税,减轻农民负担。同时,针对税局时有公文积压之事发生,为提高办事时效起见,朱镜宙还自制了以“昨日累积、今日新收、今日处理及今日累积的公文件数”等简单几栏内容的“科收发日报表”,交由各科收发,逐日登记送阅。对于这件事,朱镜宙在《整理税收》中还得意扬扬地说,有了这张表在手,一个机构处理公文概况,做主管的自可一目了然。“那时正值对日抗战吃紧时候,前线将士浴血与敌人作殊死苦战,我们在大后方也该特别努力。因此,我认为某科积压文件过多时,即手令星期日来局补办半日。同人仰体时艰,皆乐于从命。其时,还没发明加班费,一律都是义务的。”
两次深入川康腹地,顶住人情压力深挖税源一线(www.xing528.com)
“这次来川监榷,也可说是受命危难之际。国家到了这步田地,如能多征一分税收,即可对抗战多增一分力量。”朱镜宙在《巡视榷务》[10]中这样表达着内心的愿景。然而,就现实问题来说,四川和当时的西康两省,地处我国西南边陲,交通不便,受地理条件影响,抗战前,仍处于一种封闭的自然经济结构,除了以酒业为初步的工商企业外,基本上没有近代工业,其经济明显落后于国内其他地方。因此,一向以实干出名的朱镜宙在接事不久,就决定要亲自到各地视察查税,深挖税源一线。据史料记载,在三年任期内,朱镜宙两次深入川康腹地。这在当年交通路网十分差的条件下,是何等的不容易!据他介绍,初次视察的足迹就遍及了川南的江津、宜宾、犍为、眉山、乐山、峨眉、青神以及内江等地,同随人员有局视察员杨希春及工役共三人。他感慨回忆说:“这份差使,确实令人够苦!那时候的四川在军阀频年剥削之下,弱者转于沟壑,强者散之四方,以言秩序,全省几无一片干净土。”
关于查税视察,在其回忆录中也有多处细述。如:“当他首站在江津,检阅稽征簿书尚无大错,打算次晨再到该所登记酿酒较多的乡镇去视察时,当地稽征员桂少良就劝告他,该乡秩序不佳,时有拦路抢劫之事,力劝慎重。如有顾忌,就无一步可行,无一地可去,故决定照原计划进行。”“眉山是这回视察途中最关心的地点。因自接事以来,对于眉山的税收,发现许多可疑之点,经‘三令五申’的查询,都以‘相应不理’处之。所以一入眉山辖境,即先查察几处酒厂,简直糟到无法形容。旋至稽征所,始知所长卧病经年。”“当我们由眉山抵乐山时,乐山分局已于事前接到报告,自然一切如法。”“从峨眉到青神,四处访问税务局,连当地警察都答不知。最后有人反问他们:‘你说的是不是印花税局?如果是的话,就在前面第几家。’后来我问局员:‘为什么不挂一块牌子,便利纳税人?’他们的答复:‘章程规定,不许挂牌。’”至于查税中遇到的困难问题,他认为“却比过‘五关’(逢非场期饿肚关、恶犬相对关、似理非理关、故意推说关以及拒绝签字关)还要难上几倍”,还用《事非经过不知难》[11]一个章节来表述。
除“五关”外,朱镜宙还讲到了人情关。“我们在眉山时,那家漏税最多的酒厂,更挽出眉山总商会长来旅馆拜访,请吃饭,逛风景区,最后归到本题上去——吃面子。”“在视察最后一站内江时,当地陈局长陪他们上酒馆,我仍嘱视察员杨希春去回钞,陈颇局促不安。我慰之曰:‘这次出巡目的,是希望各位能多多努力。如因此而使税收格外有起色,那,我的目的算已达到了!至于每日食住,自有旅费可以报销,用不着我自己掏腰包,所以一路皆不受招待。望勿以此介意。’”“如果操守稍或松懈一下,你就会上他们的当。在这种环境下,想做个尽职尽忠、清廉自守的税务官,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事!”
那么,朱镜宙在任期内为抗战筹资征税情形如何?据朱镜宙文述,当他第二次视察川北榷务途中,忽接政府要左迁湖南之电报,遂匆匆回局,预备移交。成绩究竟怎样,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于是他引用了我国最古考绩之法《舜典》中的“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做法,由主管科将前任三年间与自己任内三年间的税收及支出数字,做一比较表。“结果,由数字证明在我任期内所征收的,比前任超过一倍。而支出却比前任每月节省五千余元。”“阅表之后,深引为慰!在国难如此严重的今日,我总算尽了最大的努力,报答国家了!”更值得一提的是,这次辞别,孔祥熙再次令朱镜宙终生难忘:“当时那种慈煦恳至的态度,哪里像长官之对部属,简直如父兄家长一般。至今每一回忆,令我拳拳不已!”
【注释】
[1]朱镜宙:《梦痕记》(下册),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43辑,台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66年版,第449页。
[2]《四川经济月刊》,1938年,第9卷,第1、2期,第2页。
[3]指原四川、西康两省。
[4]朱镜宙:《梦痕记》(下册),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43辑,台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66年版,第420页。
[5]章展(1899—1973),字穆君,金陵女子大学毕业,章太炎三女儿。抗战期间,曾任四川华英女中、自贡蜀光中学英文教师等。
[6]《四川经济月刊》,1938年,第9卷,第1、2期,第2页。
[7]朱镜宙:《梦痕记》(下册),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43辑,台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66年版,第443页。
[8]朱镜宙:《梦痕记》(下册),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43辑,台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66年版,第422页。
[9]意指注册、登记。
[10]朱镜宙:《梦痕记》(下册),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43辑,台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66年版,第429页。
[11]朱镜宙:《梦痕记》(上下册),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43辑,台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66年版,第4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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