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芝
采访对象:胡德芝(1949年生)
采访时间:2014年3月18日(星期二)
采访地点:西于庄小辛庄大街110号
你看那水泥垛子了嘛,就日本留下的那几个桥墩子,对,那是我们的停泊区,炮楼以外根本没人。一到冬天,我们就在岸边买点秫秸搭窝棚,几十口人住在一块,等来年开春了,把铺盖卷和锅盆碗灶往船上一搁,再把秫秸踩巴踩巴留着当柴禾烧,这就走人啦!上冻之前我们接着在老地界儿重搭窝棚,年复一年就这么过来的。对,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船上,走到哪算哪,每月就有一天必须回到西于庄上岸,哪天呢?二十三号!你们不是二十五号借粮嘛,政府照顾我们,提前两天到粮店排队去。
停泊区打桥墩子一直沿到造纸厂后身,鼎盛时得有一百多条船,四百多号人。完了,老人儿都不在了,最年长的一个,倪老头儿他爸爸,零八年也去世了!过去,我们都是“水上户口”,嘛叫“水上户口”?就是有专门的水上派出所管我们。还不明白……对了,我儿子的老身份证还有呢,那上面写得很清楚。
看见了嘛:“天津市红桥区小辛庄大街水上279号”,就留下这么一张,我们的老身份证派(出)所都收走了。“279”是船号,因为我们的家,就是这条船!过去这一带都叫邵家园子,以后给我们来个“郭家菜园九号”,上百户就这么一个“号”,几年前又重新排号,改叫小辛庄大街。
究竟我们在船上飘了几辈了,谁也说不好,都不知有多少代啦!你问我哪的人,我就是天津人,你问我父亲、我爷爷哪的人,我也说天津人,为嘛呢?根本不知道祖籍在哪。听老辈儿人说,打山东过来的多,那前儿不是有运粮船嘛!尤其天津属于九河下梢,水路四通八达,现在讲话,渔民成本比较低,弄条船就能养活一家人,我们都是“水上漂”,再早没有户口,不知道有嘛区别,有了户口才知道,我们根本不算城市人。比方说,孩子上学,拿着“水上户口”去了,人家不要,受歧视!后来大伙一闹腾,才给我们办成“红页”户口,以前叫“黑页”户口,摸样都一样,就是里边写着“渔民”俩字。告你吧,好多事弄得我们抬不起头来!你想我打二十来岁一结婚就没上船,可身份还是渔民,我们这些人既没退休费,又没养老保险,大队稀里糊涂也撤了,谁是我们的上级?不知道。
旧宅内部
旧宅外观
当初国家也给我们想了些办法,五六年成立“永利社”,有不少人“下放”到工厂,可是祖祖辈辈靠打鱼为生的这些人,生活都比较困难,一家子人单靠两个大人挣工资,根本不够吃的,所以到五八年又都主动“转业”回到船上。就拿我们家说吧,我爸进工厂了,一个月拿四十多块钱,可家里七个孩子,加上我妈,我爷爷、奶奶,老老少少十一口,活得了吗?!有条船,好赖都能干活,最起码吃鱼、喝水不花钱吧!六九年的时候,又搞了一次“下放”,一部分人被忽悠到了内蒙,归其受不了那个苦又都跑回来了。紧接着号召大伙,“不在城市吃闲饭”,来个“拖家走”!七〇年,我们连大人带孩子全去了南郊,在那待了七年,加上办户口等了一年多,总共是八年零俩月。回来以后可惨了,没我们落脚的地界儿啊,只能选在边边沿沿盖房子,要不住得这么偏?不过“下放”也沾了点光,二〇〇三年有了新政策,凡是“拖家”的,可以参加养老统筹,我补交了一万多块钱,就可以享受退休待遇了,在渔业队没走的那些人,到现在嘛也不算。
记得七八年,北郊区派来个干部,帮着组建了渔业队,由农林局代管,我们都改吃公分,男的二十八块五;女的二十一,到月头儿去大队领钱,以后办工厂、搞副业,原来那些船卖的卖,报废的报废,人们也都上岸建房,别管好坏吧,起码有个像样的家了,打那才彻底告别了渔民生活,但户口还在西沽水上派(出)所,直到八零年才把我们划到西于庄这片固定下来,工资也涨到七八十块钱。改革开放初期,队里办的加工厂好了几年,管事的说,咱得把“渔业队”仨字“抠”下去,太难听,所以就改成“红桥五金加工厂”,我们的户口本上都写着这个单位,其实早黄了!再后来,北郊区出资兴办奶场,末了儿还是没弄起来,没文化,又缺乏经营之道,就我所知,整个大队连个党员都没有,能成得了事吗?!
一般人不了解渔民的生活,还以为天天在水上飘着,自由自在的挺美。其实我们才辛苦呢!一出船至少走一个月,柴米油盐都得备上一个月的,大人孩子全跟着走,船就是家,家就是船。你像倪老大他们家,哥五个、姐俩,加老两口子,还有爷爷奶奶、老伯老婶,他这一船十三个人,赶上客船啦!哈哈哈……一旦成家了,才分出去另外买条船。我们全在船上长大的,没有上过学的,大人去哪孩子跟哪,没有固定地界儿。六三年闹洪水,我们开了张介绍信,取完全国粮票就去衡水了,在那一待一冬天。上学?怎么上!所以我们起祖辈儿就没文化,等到我们自己有孩子了,不上船了才让他们上学。
渔民村落现状
就指着每天打那点鱼卖钱,像我爸、我妈会过的,到冬天能勉强将就过去,像个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冬天还得借粮吃饭。记得我才十几岁的时候,就跟大哥一班,在“垛子”那下线,拉着纤一直得走到韩家墅,然后换纤,我爸爸一个人再拉到杨柳青,六点走船,八点过杨柳青闸。过去,河都是活流的,往上游走都得拉纤,哪像现在有机器了,一开就走。要是起这儿拉到衡水得七八天,全凭这两条腿,夏天就光着脚,没穿过一件好衣裳。(www.xing528.com)
对,最远去衡水,为嘛?还不为了多挣点钱。怎么回事呢?到了冬天,只有衡水那块儿水大流急不封冻,我们就合伙集中那么十几条船一块走,船少了不行,比方说河面十米宽,能排四条船就排四条,能排五条就排五条,用六七尺长的拉杆网,年轻的就顺着流拉地网,一天拉二三十里地,就这么走走停停,等到了子牙河,也快开春了。
《渔民村落历史原貌示意图》,绘于2014年10月14日。此图根据胡德芝夫妇和倪凤起等原渔业队渔民描述绘成,为20世纪五六十年代情景
渔民的孩子,七八岁就干活了,等十几岁就当壮劳力了,拉纤不说,等打鱼时都得跟着倒网呢!那前儿鱼不值钱,像现在,嘎鱼、鲶鱼都成好东西了!过去,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在船上忍着,实在不行才靠岸,到村里找个大夫给瞧瞧,像女人要生孩子了,把接生婆叫到船上救急,那前儿也没剖腹产,人也都皮实,我妈生了七个孩子,最后活到九十三。记得我妈生我老兄弟时,都四十多岁了,坐月子吃嘛?就弄点白面做点尜尜儿,搁现在行嘛!我们这些渔民跟塘沽渔民不一样,人家有家,打鱼回来能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我们就死磕这条船。国家有嘛大事,岸上有嘛消息,一概不知道。我们就信“全神”[1],每条船上都有香案,都带着家谱和各路神仙,遇年节或嘛事,就拜一拜,我们家现在还有老画像呢,是我婆婆传下来的。一年供两次,一次是腊月二十三,转天就得收起来;再一次是大年三十,等到初一下午两三点钟收起来,摆供、烧纸,原来船上那一套,又都挪到了岸上。
结婚?我倒是见过,简单极了,男方、女方两条船,屁股对屁股,新郎把新娘拽到自己这条船上来,就算成了!船都是晃悠的,也有不了太复杂的仪式,中午顶多摆两桌。
住址为船号的第一代身份证
再说一个,你肯定不知道,我们这片儿的渔民分三大户:王家、胡家、齐家,得占百分之九十以上,我们都有自家祖坟。好么,一到清明热闹极了,得租大轿子扫墓,在哪呢,子牙的刘庄,属于静海,离这一百里地,那是当年老辈儿们花钱买的地,到现在早出五服了,光王家就有六十多户。过去,有突发疾病死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办?就这么在船上停着。有一回在衡水,有个老人死了,在当地买口棺材,入完殓以后只能放在船板上跟着往回走,整走了一冬。
咱接着说这段,归了渔业队以后,打上来的鱼就不能私自卖了,必须如数交给“水产”(集体)。那阵儿上游没嘛水了,都在海河打鱼,河里有专门接鱼的船,他们每天来回转,最后把敛来的鱼都集中到金刚桥边上的鱼市过磅。听老辈儿说,挑出好的、活的,嘴里塞上沾酒的棉花球,然后用蒲包裹上送北京。没有产量限制,鱼是活物儿,谁主的了?规定每四条船为一组,互相监督着,后来还置了小火轮跟着收鱼。
西于庄渔民居住地沿子牙河全景
我们这儿以炮楼为界,炮楼以东叫城防里,以西叫城防外,现在我们家算城防外,以前没有在城防外搭窝棚的,都是大开洼。五八年以前,这片一直叫邵园子,大红桥那叫西河北沿儿,原来造纸厂没这么大,后来占了菜地又扩建。河沿不是现在这样,全是慢坡,你想冬天家家都得在岸上捻船、织网嘛的!船也分好赖,一般的一二百,好点的五六百,家里趁钱的找木匠排一条,没嘛钱的就得买“二手”,就跟现在买房似的,“独单”住不下了,换个“偏单”,人口太多了或者单立门户了,就买条船走人!
怎么说呢,一年到头不可能老打鱼,再说哪有那么多鱼。我们对河儿(指对岸)是水上派所,再往下走是瓜行,这面又有航业局的大槽子船,我们这些小船就临时给倒倒货,运点小堆儿的。顶到夏天,打上来的鱼要是卖不了不就臭了嘛,我们都去给瓜行运瓜,出去百十里地,瓜农们把瓜果梨桃码在岸边等着,然后一挑挑往船上运,那前儿的瓜又大又甜,三白啦、黑轮啦……等装完了顺着水流回到瓜行。提起西瓜想起我父亲,那年得了尿毒症,就想吃西瓜,没处弄去,归其烦人在冷库弄个冷冻西瓜,现在还有这事吗!
我们这行可苦了,为了生计嘛都得干。记得有一回,邵园子对河儿有个病危的老头,人家提出来,给三百块钱送到老家石榴弯,这一趟还得带着棺材和家属,家人说了,假如半道咽气了,就帮着给装进棺材。我爸跟我们一说,我和我哥都不愿意,可是眼睁着给钱多啊!没办法,去吧。好么,我们哥俩黑白儿不停地在岸上拉纤,歇人不歇船,整走了一天一宿,你猜怎么,老头没死!
【注释】
[1]“全神”即天地全神:包括天神、地神、人神、鬼神,儒、释、道三教等民间诸神,大凡民间信奉祀者应有尽有,结成一个群体,各得其位,共享人间香火。因为大小开张不同,神位多少不等,又有“大全神”“小全神”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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