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震华(左)与老伴
采访对象:李震华(1940年生)
采访时间:2014年2月23日(星期日)
采访地点:鲍家胡同23号
我赶上私塾了,就在我们家北边,原来老盛家胡同把角儿的赵炳恒家,自己独门独院,上课这间屋有二十多平米,能容纳三十来个孩子,每天都到常关胡同的洋井打几梢水,放在院子里给孩子们喝。他们家胡同斜对着柳二爷庙,我们哥仨都在那上过学,我上了两年,然后正式到西于庄小学,在哪呢?天主教堂知道嘛,就在它的前院有几间房,上了不到一年就合到了育贞小学,就现在的红桥小学。头二年我还看见过魏老师呢,他在昌和里住,当时有九十多岁了,那个院儿还住着个唐老师,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
到了上中学,一开始在老西开教堂附近的私立中学,初二的时候考插班生又回到西于庄,哪呢?增产大街上的四十四中学。毕业时,正好赶上“一〇五”招工,我就去了,一进厂先参加“根治海河”[1],大约俩来月才分到车间。像个头儿高的,身体棒的都学大修工,那会儿年轻,我也喜欢干,别人学徒三年,我十七个月就出师了。后来厂里派我到北京航空学院学修理专业,回厂以后当了几年工长,以后参与选煤机的研发,然后到东北的山里去试机,我们厂派了三个钳工、一个电工,另外有高级工程师跟着,最后成功了!好么,这下热闹了,国家能源部的、天津市的,方方面面的领导都去了。
旧宅内部
过去,我们这厂有保密性质,工作证也比较特殊,红色塑料皮上,有三个金字“通行证”,打开里边写着“零一单位一零五部——某某某”,贴着照片,盖着钢印,别的嘛都没有。这厂最鼎盛时有四千多人,现在旧厂区还留着几间老厂房,改成商业了,“一零五”整个迁走了,对外叫“天津市航空机电有限公司”,新厂占地一百二十多亩,一千来人,比过去先进多啦!
我们家祖籍是杨柳青的,那地界儿叫李楼,据说今年也要拆迁。说起在西于庄落脚,是打我父亲这辈儿开始的,他是老三条石的,在瑞大货栈当账房先生,整天身穿长袍马褂,因为货栈大进大出,经常得出去敛钱,老板还专门给我父亲雇了包月儿,货栈主要搞干鲜果品和油料批发,有一段买卖挺好。就这么着,打解放前一直干到五几年,货栈就黄了,他不精通干鲜果品嘛,就在旱桥跟前卖枣儿,赶以后岁数大了也就嘛都不干了。打他那辈算起,我们家在西于庄住了四辈儿!
旧宅外观
刚不提到柳二爷庙[2]嘛,每年的阴历四月十七,是柳二爷生日,这天可热闹了,大新街上做小买卖的,烧香拜佛的,残疾人、要饭的,杂耍卖艺的都满了,人流儿一直顶到黑塔寺。解放以后,柳二爷庙改成了派出所。说起派出所,它的前身——老派(出)所,在注射器厂跟前,门开在大新街上,进院儿得下三级台阶,一溜房子,院儿是长条的,那是国民党时期最早的西于庄派(出)所,我还记得,他们在西于庄大街和老河口附近,设过治安岗亭,西于庄大街这个,就倚在教堂正面的墙犄角上,是木头做的,尖顶子,三面有小窗户,平时就一个警察坐在里面,迎面的窗口下沿,架着块活动木板用来登记嘛的。共产党接管以后派(出)所还在原地,岗亭就站着解放军了,夜里巡逻,见到生人就喊:“口令!”“老百姓!”哈哈……到五几年老派(出)所才迁到柳二爷庙,后来侧面又加了个院儿,所长、教导员在那办公,大殿内部打了几间隔断,其他房子改动比较大,就大殿和院儿里的老槐树一点没动。拆迁时我们都去了,放了不少炮!庙的后身儿原先是臭坑,这块儿一共有三个坑,一个在清河里,一个在铸锅厂,还一个在清河沿大街以南,铸锅厂那坑是清水,俗称“王八盖子”,周围是沙子地,小时候我们总上那玩去,有时水退下去了,沙地上净是一个个的“眼儿”,里边藏着一种虫子,因为虫子身上有俩疙瘩,小孩们管它叫“骆驼”,怎么弄出来呢?拿着笤帚苗儿,伸进“眼儿”里,然后拍打沙地,一震就蹦出来了。那沙滩干净极了,有的人在“王八盖儿”捞完鱼虫子就放在那儿晾,好么,坑里又有鱼,又有螃蟹,以后就完了,盖的教育局宿舍。再说这螃蟹,不是讲究“七上八下”嘛!“七上”是吃胜芳、白洋淀的,顶到“八下”是吃天津的,俗称“河刀子”,超过现在的大闸蟹,你看那个头儿,那肥,蒸完以后盖儿都翘起来,黄子在外露着,这种蟹就子牙河有,过去好些人到河边“挑花篮儿”去,现在绝种了。再说冬天,子牙河封冻以后,有打白洋淀撑过来的冰排子,运白菜、运草席、运粮食嘛的。
解放初期,臭坑不让再倒脏水了,又没有地沟,怎么办呢?有专门收脏水的大槽子车,马拉着,一来先敲梆子,各家各户就提着泔水筲倒在大木槽子里,早晚各一趟。
最早,西于庄就两条主要马路,一条西于庄大街,一条大新街,以后才有了屠宰场前街、纸厂大街、小辛庄大街。知道小火轮公司吗?它对面是下坡,连着一片坟地,好多穷人没处去就在那儿搭窝棚,一来二去大伙就管那叫“小鬼庄”,你想,晚上乱葬岗子闪着烛光和人影,害怕不害怕?这坟地“文化大革命”以后才迁走,多少年棺材板子就那么支楞着,现在都盖成房子了,起了好听的名字——小辛街。
《忠善堂历史原貌示意图》,绘于2014年9月7日 此图根据李震华、李学成、张克勤及周边原住民的描述绘制而成,为20世纪40年代情景(www.xing528.com)
五二年“打狗”听说过吗?支援抗美援朝,狗皮不暖和嘛,所以天津也成立了“打狗队”,这“打狗队”就在咱西于庄增产大街与纸厂大街交口附近,借用王大肚儿的地界儿。王大肚儿是开驴肉锅的,他那院子比较豁亮,每天三套马车,一车三个笼子,到市内几个区收“无证狗”,然后都集中在西于庄。在这儿只养三天,假如没人认领就开宰。宰狗时好多老百姓在跟前等着要狗肉,随便拿,要哪给哪,剩下的就埋在红卫桥附近,狗皮上缴。过去,西于庄这一带狗就是多,屠宰场臭坑边上,一堆一堆地狗在那吃猪苦胆,等打完狗,连个狗毛儿都没了!哈哈哈哈……原先王大肚儿就在自己院子宰牲口,后来不行了,必须牵到屠宰场,擅自宰杀属于犯法,所以经常看见穿白大褂的在大街上遛牲口,一旦还能干活,就在屁股上打上火印,表明不允许宰。
我大哥李震宇原来在西于庄卖猪头下水,从屠宰场趸来推着小车走街串巷,公私合营以后就进了红桥区副食品公司,在西于庄合作社总社当经理,节粮度荒那年,他从蓟县弄来点兔头儿,好家伙,疯抢啊!打那以后,兔头儿成了西于庄人的特色食品。那时,家境都不怎么好,兔子下脚料、罐头下脚料都特别受欢迎,主要是便宜。兔头儿是代称,除脑袋外还包括兔架子和肠子、肚子、心肝肺,就是没有肉,一毛钱能买一铁锨,尤其家里人口多的,就指着兔头儿解馋呢!一开始就西于庄人认,到后来周围老百姓都上这买来,这么说吧,天津市做兔头儿、兔架子最正宗的,就属西于庄。
《木制岗亭示意图》,绘于2016年9月10日。根据李振华、韩庆富等居民回忆描绘而成
在这我插一句,说说我哥这人,他不是那种诈诈唬唬的,看着总那么温和,可是不知为嘛,越是流里流气的,跟他越有面子。刚说他不在桥口街副食店当过头儿嘛,店里调皮捣蛋的和那些流球嘎杂子都怵他,有时连派(出)所没招了,都找我哥哥,别管多浑的,几句话过来,规规矩矩地承认,怨我!这叫一物降一物。我哥在这一带人缘特别好,“文革”批斗他时,好些人都护着他,斗行,绝不能碰他一指头!最后在红桥区饮食公司退的,活到七十八,他家就在清河沿大街。
《“小鬼庄”历史原貌示意图》,绘于2014年10月2日。此图主要根据李震华的描述绘制而成,为20世纪50年代情景
回过头接着说小吃。“苦肠儿”听说过吗?也是咱西于庄的最地道。是用猪小肠儿做的,弄来猪小肠儿先把表皮和粘液退下来,扔进下好料儿的大锅里煮,这些东西一见热有的化了,有的凝固了,接着把凝固的捞出来、过水,攥成肉尜尜,再拿洗净的猪小肠儿一圈一圈地缠上,也还是尜尜形状,最后放进另一口有咸淡味的锅里再煮一遍,出锅以后还得抹上食色,晾几个小时就出来卖了。要是买一毛钱的,他当时就给切成片儿,吃在嘴里有点微苦,可越嚼越香,越吃越上瘾,现在绝迹了。还有一种米饼子也见不着了,大小跟炸糕差不多,黏米包豆馅,先蒸熟了,顶到下午三点多,推着小车出来卖——“粘饼子,煎热——喔!”谁买,就给谁现煎,两面都是黄痂,又甜又脆又香。另外还有种小吃,虽然不是西于庄本土的,但西于庄人都非常留恋,每到傍晚就该叫喊了——“胗根儿啊——翅膀儿——啊!”是宜兴阜人到这儿卖来,为嘛呢?过去宜兴阜一带净是野鸭子,他卖的胗根儿、翅膀儿不是鸡的,而是野鸭子的,味道很独特,如今也消失了。
就因为西于庄人守着屠宰场,以后改成食品二厂,好多住户都会自己灌肠子、炖猪头、酱肝儿,影响很深。过去“二厂”的酱货多抢手啊,谁打着“二厂”的旗号都能挣钱。西于庄子有一样好,没有要饭的,别看穷,为嘛呢?互相帮,看谁没辙了,给点东西卖去,赚了算你的,赔了算我的,多晚儿行了,再把本儿还回来,所以好歹也能混口饭吃。
再跟你说个嘛事呢?听说过《新儿女英雄传》[3]嘛,雁翎队队长牛大水的原型,跟我一个单位,他的真实姓名叫郑绍臣,在我们厂当行政科长,他老婆叫杨晓梅在西北角幼儿园。他在厂里做过报告,讲的好多内容都是小说里的情节。还有更巧的呢,我跟朱德的孙子曾在一个工段,当时有七个人关系特别好,都是修理工,跟我在一块的是朱德的长孙,叫朱援朝,我们都喊他“朱少”。七一年十月三号,惹了祸啦,一下逮走六个。怎么回事呢?“朱少”从北京回来带了一条绝密消息,他就约我们几个铁哥们到厂后边的小饭馆聊天,最后透露了林彪叛逃的事,说完不就完了呗,不知谁嘴不严,一下给捅出去了,结果第一个抓的就是“朱少”,该抓我时天已经大亮,厂大门口站俩保卫科的正等我呢,带进保卫科一看还坐着俩警察。警察问:“知道找你干嘛吗?”我说:“知道。不过你想听,我也不告诉你,要拘留就跟你走,咱也别耽误时间,通知家属一声就行了。”他们一听也有点犹豫,“我们研究研究吧!”几个人出去商量去了,不会儿车间书记进来把我领回去了,到办公室进了里屋,他问:“嘛事?你跟我说说。”我说:“不行,说完你要透露出去,书记可就完啦!”“没事,我不说。”我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归其,那几个当天晚上也都放了。没过多久,在二九一礼堂向全体党员做了传达。
【注释】
[1]历史上,海河流域洪涝灾害频发。从1368年到1948年的580年间,海河流域发生过387次严重水灾。1963年海河再次爆发特大洪水,受灾市县百余个,受灾人口达2200余万。1963年11月17日,毛主席在观看了河北省抗洪斗争展览以后,挥笔写下“一定要根治海河”,从此吹响了根治海河的战斗号角。
[2]在北方地区有五大家仙之俗,意指:“狐仙【狐狸】、黄仙【黄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灰仙【老鼠】”,简称为“狐、黄、白、柳、灰”五大家族。所谓“柳二爷”即是蛇的化身。西于庄老百姓尤为信奉柳二爷,在黑塔寺附近就有柳二爷庙,而大多西于庄人所指的“柳二爷庙”,则是位于大新街西北面的忠善堂公所,因为公所内的三间正房,立有柳二爷塑像,每年阴历四月十七这一天,人们都要为柳二爷过生日,香火十分旺盛。
[3]《新儿女英雄传》为袁静、孔厥的长篇小说。故事梗概:抗日战争初期,冀中白洋淀地区中共党员黑老蔡,发动农民组织抗日自卫队,青年农民牛大水积极参加。黑老蔡的小姨杨小梅不堪丈夫张金龙的虐待,逃至姐夫处投身革命,被安排在县训练班,与同在一起学习的牛大水相处甚好。张金龙在小梅争取下,先是勉强顺从抗日,而后旧习不改,投奔汉奸何世雄,小梅因此与张脱离关系。在反“扫荡”战斗中,牛大水与杨小梅被俘,小梅带伤逃脱。牛大水为救护民兵高屯儿,被何世雄、张金龙百般折磨,高屯儿脱险后因俘获何世雄之子,便将其作人质换回牛大水,后来牛大水带领抗日自卫队活捉了汉奸何世雄和张金龙。作品后被改编成电影搬上银幕。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