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自卫返鲁,鲁哀公馆之,因而问儒行焉,孔子之弟子记之而传于世。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与?’孔子对曰:‘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丘闻之也,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丘不知儒服。’”
此时外间以为孔子之徒衣服另有定式,号为儒服。故哀公有此问。然实则无之。“衣逢掖之衣”(郑玄注:“逢,犹大也。大掖之衣,大袂禅衣也。”)此君子有道艺者所衣也。孔子生鲁而之宋而冠焉。宋,其祖所出也。衣,少所居之服;冠,长所居之冠,是之谓乡。非哀公意不在于儒而今乃问其服。“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似为当时成语,孔子引之,以证明其衣冠形式所由来,亦说明其不知儒服之理由。
“哀公曰:‘敢问儒行。’孔子对曰:‘遽数之,不能终其物,悉数之,乃留更仆,未可终也。’”
既知儒者不同于常人之处,不在衣服形式,则必在于行事矣。故问儒者行事究竟如何,此为本篇题目所在。郑玄注曰:“遽,犹卒也。”“卒”犹言“仓卒”。“物”犹事也。“遽数之”犹言若用简略方式言之,“不能终其物”不能够概括得下这些事物。“悉数之”犹言详细说来。“乃留更仆,未可终也”,“留”久也,“仆”太仆也,诸侯之仆也,但也是官。就是说要用几个太仆轮流帮助记忆,还不敢说能记得完备。
哀公命席。孔子侍曰:“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强学以待问,怀忠信以待举,力行以待取,其自立有如此者。”
哀公使仆人铺席于堂上让孔子坐着讲给他听。当时哀公是坐着,孔子有了席子也就陪坐着说。何谓“席上之珍”?就是说胸中有才学。因为古人是坐在席子上的。“以待聘”等待国君聘请。“夙夜”犹言日日夜夜。“强学”犹言努力学。“夙夜强学以待问”犹言日日夜夜努力学习等候询问。“怀忠信以待举”就是说怀抱着忠信等候举用。“力行以待取”是说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等候选用。这是说勇于自立的儒者。
勇于自立的儒者,列于第一类型。凡是勇于自立者,必好学。《论语·雍也》篇载,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但儒学越传越广,学者越来越多,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则是勇于自立的儒者,亦将层出不穷矣。好学者应列于第一类型,此为孔子勉励后学也。
儒有衣冠中,动作慎,其大让如慢,小让如伪,大则如威,小则如愧。其难进而易退也。粥粥若无能也,其容貌有如此者。
郑玄注“衣冠中”,“中,中间”,谓不过于讲究奢华,即言穿戴普通。行为谨慎,“如慢”“如伪”,言不愊怛也,即言不急促。“如威”“如愧”,言如有所愧。“粥粥”犹言卑谦、大智若愚的相貌。此言卑谦之儒为孔子所重者,属于第二类型。
儒有居处齐难,坐起恭敬,言必先信,行必中正。道路不争险易之利,冬夏不争阴阳之和。爱其身以有待也,养其身以有为也。其备豫有如此者。
郑玄注:“齐难,可畏难也。”“言必先信”,言语中理由贯彻,有预见性。如韩信登坛之对,诸葛亮隆中之对,皆为著称千古的名对。“行必中正”,言其平日行为不被指责。“道路不争险易之利”,即言行不争道。“冬夏不争阴阳之和”,即言止不争处。皆所以避斗讼也。“爱其身以有待也,养其身以有为也”。二身字皆为实字虚用,如修身之身。“备豫”,犹言谨慎。
如此之儒皆胸怀大志,目光深远,态度备豫,如孟轲、荀卿之流。此言态度备豫的儒者。故孔子列之为第三类型。
儒有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不祈土地,立义以为土地;不祈多积,多文以为富。难得而易禄也,易禄而难畜也。非时不见,不亦难得乎?非义不合,不亦难畜乎?先劳而后禄,不亦易禄乎?其近人有如此者。
“不宝金玉”,不求富也;“不祈土地”,不求贵也。古代有尊爵者始有封土。古代薪俸皆以谷物计算,谷物必委积于地。“不祈多积”,则不求高禄矣。而宝忠信,祈立义,其高尚已超出一般人之上,而又求多“文”。据《论语·学而》篇郑玄注:“文者道艺之谓。”其存心如此,几于“遗世独立”,其难得难畜是必然之事。然而蔑视富贵者,必然易禄。因其自视甚高,反而使人易接近,故其“近人”是必然之事,以其不俗也。此为狷者高度发展之儒。如战国时孔伋、田子方,隋时王通等。“近人”言易接近。此言高尚而近人之儒者,列于第四类型。
儒有委之以货财,淹之以乐好,见利不亏其义;劫之以众,沮之以兵,见死不更其守;鸷虫攫搏,不程勇者,引重鼎不程其力。往者不悔,来者不豫;过言不再,流言不极;不断其威,不习其谋。其特立有如此者。
此言儒者有极其刚介而勇猛者,不可货取,不可威劫,能暴虎冯河而又明察。若有猛兽攻击,即与搏斗,不计算其力量能战胜猛兽与否。使之引重鼎,得令即为,不问其力量是否能胜任。“往者不悔”,即言纵有过去失败之经验,亦不沮丧。“来者不豫”,言前途纵有困难亦不畏惧而规避之。“过言不再”,偶有说错的话,绝不再说。“流言不极”,对于流言不为所惑也不穷究。“不断其威”,他的威严绝不暂断。“不习其谋”,言遇事则谋,不预习也。“其特立有如此者”,“特立”,言余人不能,唯儒者能之。《论语·卫灵公》篇子曰“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即是此节精神所在。孔门多勇士,子路之暴虎冯河,已为众人所知。子路之外,又有澹台灭明之拔剑斩蛟;冉有之挥长矛冲陷齐阵;公良儒以私车五乘疾战,使蒲人屈服求和,皆是也。后世,如宋之李纲、岳飞,明之张煌言皆是也。
此言特立英雄式之儒者,列于第五类型。
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其居处不淫,其饮食不溽;其过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数也。其刚毅有如此者。
君子无不刚毅者,非刚毅不足以慑服小人。儒者即君子,故儒者亦以刚毅为事,只是要看环境如何以使用其手段。夹谷之盟,齐人使莱人以兵劫鲁侯。孔子以定公退,并曰:“士兵之。”是指挥两司马帅士攻莱人也。齐侯闻之即退莱人。当时行事,非用武不可。此刚毅之道也。所以儒者应保持刚毅,随时加以应用。此则视人自勉矣。汉武帝自将十八万骑向匈奴单于挑战。武帝虽非儒者亦知此道矣。宋寇准能拒契丹,宋人恃为北门锁钥。这只是善用其刚毅之气耳。
此言有刚毅之儒者,列于第六类型。
儒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虽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
郑玄注:“甲,铠。胄,兜鍪。干橹,小楯、大楯也。”孔颖达《正义》:“甲胄干橹,所以御患难。”儒者以忠信礼义亦御其患难。谓有忠信礼义,则人不敢侵侮也。“戴仁而行”,仁之盛;“抱义而处”,谓义不离身。“虽有暴政不更其所”者,不改其志操迥然自立也。此处所言“自立”,与前所言“自立”,文同义异。前言“自立”,谓强学力行而自修立也。此处言“自立”,谓独怀仁义忠信也。如荀况避谗离赵入楚而仍教学著书也。《孟子·尽心》篇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言柳下惠不以三公的高官为代价而改变他的廉洁。
此言有独自戴仁抱义之儒者,列于第七类型。
儒有一亩之宫,环堵之室,筚门圭窬,蓬户瓮牖。易衣而出,并日而食。上答之,不敢以疑。上不答,不敢以谄。其仕有如此者。
所谓“一亩之宫,环堵之室,筚门圭窬,蓬户瓮牖”,言居简陋之小屋也。古代亩与今不同,甚小。“易衣而出,并日而食”,在家穿破衣服,出门穿完衣;一日之粮分作二日之食。言家贫衣食困难也。“上答之,不敢以疑”,即不敢认为上面已经器重他。“上不答,不敢以谄”,即不敢用谄媚的手段,言不冒进也。
何以如此?《孟子·尽心》篇有一章可以解释。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反之也。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性之也”,犹言本性就是如此。“反之也”,言反而求之,得之于心。“经德不回”,言行德而不邪恶。“非以干禄”,是说并不是想做官。“正行”,是说表现出行为端正的样子。因为在古代被人称为行为端正的,就会被贵族请去做官。“行法”,是说君子所行的都在法度之内。“俟命”,是说等候可仕而后仕的机会到来。如此之儒者,凡认为不足以仕者,则不仕。如《论语·雍也》篇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是说要想办法替我辞掉这个委任,如果再来请我的话,我就要逃到汶上去。
此言有慎于出仕之儒者,列于第八类型。
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适弗逢世,上弗援,下弗推,谗谄之民,有比党而危之者。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夺也。虽危,起居竟信其志,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其忧思有如此者。
按此即孔子之所谓“狂”者。《孟子·尽心》篇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曰:“如琴张、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何以谓之狂也?”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
《论语·子路》篇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论语·子罕》篇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此言有狂士之儒,即有忧思之儒,列于第九类型。
儒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礼之以和为贵,忠信之美,优游之法,慕贤而容众,毁方而瓦合。其宽裕有如此者。
郑玄注:“不穷,不止也。幽居,谓独处时也。上通,谓仕道达于君也,既仕则不困于道德不足也。忠信之美,美忠信达也。优游之法,法和柔者也。毁方而瓦合,去己之大圭角,下与众人小合也。必瓦合者,亦君子为道不远人。”所合者在细碎小事,而非在于大义者也。所谓瓦合,即今语暂时凑合。
此为子张(颛孙师)式之儒者,亦即宽裕之儒,列于第十类型。
儒有内称不避亲,外举不避怨。程功积事,推贤而进达之,不望其报。君得其志,苟利国家,不求富贵。其进贤援能有如此者。(www.xing528.com)
实例:《左传·襄公三年》晋祁奚请老(致仕),晋侯问嗣焉(嗣是继职者),称解狐,其仇也,将立之而卒(解狐卒)。又问焉,对曰:“午也可。”(“午”,祁奚子)于是羊舌职死矣,晋侯曰:“孰可以代之?”对曰:“赤也可。”(“赤”,羊舌职之子伯华)于是使祁午为中军尉,羊舌赤佐之(各代其父)。君子谓“祁奚于是能举善矣。称其仇,不为谄。立其子,不为比。举其偏,不为党(谄,媚也;偏,属也)。《商书》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其祁奚之谓矣”!
《左传·襄公二十二年》秋,栾盈出奔楚。(范)宣子杀箕遗、黄渊、嘉父、司空靖、邴豫、董叔、邴师、申书、羊舌虎、叔罴、囚伯华、叔向、籍偃。人谓叔向曰:“子离于罪,其为不知乎?”叔向曰:“与其死亡若何?《诗》曰:“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知也。”乐王鲋见叔向曰:“吾为子请!”叔向弗应。出,不拜。其人皆咎叔向。叔向曰:“必祁大夫。”室老闻之曰:“乐王鲋言于君,无不行,求赦吾子,吾子不许。祁大夫所不能也,而曰必由之,何也?”叔向曰:“乐王鲋从君者也,何能行?祁大夫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其独遗我乎?《诗》曰:‘有觉德行,四国顺之。’夫子觉者也。”晋侯问叔向之罪于乐王鲋(叔向是羊舌虎之兄),对曰:“不弃其亲,其有焉。”于是祁奚老矣,闻之乘驲而见宣子曰:“《诗》曰:‘惠我无疆,子孙保之。’《书》曰:‘圣有谟勋,明征定保。’夫谋而鲜过,惠训不倦者,叔向有焉,社稷之固也。犹将十世宥之,以劝能者。今壹不免其身,以弃社稷,不亦惑乎?鲧殛而禹兴。伊尹放大甲而相之,卒无怨色。管、蔡为戮,周公右王。若之何其以虎(羊舌虎已伏法)也弃社稷?子为善,谁敢不勉?多杀何为?”宣子说,与之乘,以言诸公而免之。不见叔向而归。叔向亦不告免焉而朝。
《国语·齐语》桓公自莒反于齐,使鲍叔为宰,辞曰:“臣,君之庸臣也。君加惠于臣,使不冻馁,则是君之赐也。若必治国家者,则非臣之所能也。若必治国家者,则其管夷吾乎。臣之所不若夷吾者五:宽惠柔民,弗若也;治国家不失其柄,弗若也;忠信可结于百姓,弗若也;制礼义可法于四方,弗若也;执枹鼓立于军门,使百姓皆加勇焉,弗若也。”桓公曰:“夫管夷吾射寡人中钩,是以滨于死。”鲍叔对曰:“夫为其君动也。君若宥而反之,夫犹是也。”
晋祁奚,齐鲍叔之进贤援能,著称《春秋》,孔子亦甚重之。此为进贤援能之儒者,列于第十一类型。
晋祁奚,齐鲍叔皆先于孔子,而其德行皆合于孔子所列之标准。故举例及之,孔子且以鲍叔之贤在管仲之上。
儒有闻善以相告也,见善以相示也;爵位相先也,患难相死也;久相待也,远相致也。其任举有如此者。
实例:《史记》晋献公灭虞、虢,虏虞君与其大夫百里奚,以璧马赂于虞故也。既虏百里奚,以为秦缪公夫人媵于秦。百里奚亡秦走宛,楚鄙人执之。缪公闻百里奚贤,欲重赎之,恐楚人不与,乃使人谓楚曰:“吾媵臣百里奚在焉,请以五羖羊皮赎之。”楚人遂许与之(所以百里奚有五羖大夫的外号)。当是时,百里奚年已七十余。缪公释其囚与语国事。谢曰:“臣亡国之臣,何足问!”缪公曰:“虞君不用子,故亡,非子罪也。”语三日,缪公大说,授之国政,号曰五羖大夫。百里奚让曰:“臣不及臣友蹇叔,蹇叔贤而世莫知。臣常游,困于齐而乞食于人,蹇叔收臣。臣因而欲事齐君无知,蹇叔止臣,臣得脱齐难,遂之周。周王子颓好牛,臣以养牛干之。及颓欲用臣,蹇叔止臣,臣去,得不诛。事虞君,蹇叔止臣。臣知虞君不用臣,臣诚私利禄爵,且留。再用其言,得脱。一不用,及虞君难。是以知其贤。”于是缪公使人厚币迎蹇叔,以为上大夫。
百里奚及蹇叔皆在孔子前,今举以为任举之儒之例,亦以儒学为政治学,儒家皆政治家也。此为忠于任举之儒者,列为第十二类型。
儒有澡身而浴德,陈言而伏;静而正之,上弗知也;粗而翘之,又不急为也;不临深而为高,不加少而为多。世治不轻,世乱不沮;同弗与,异弗非也。其特立独行有如此者。
此节以“粗而翘之,又不急为也”,二句为最隐晦难解,其实这只是形容其善于运用“微言”。孔子善于“微言”问题:《论语·八佾》篇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似为当时成语。“奥”是室中西南隅,不见户明,所在秘奥也,是尊位所在,故一国之主,称为奥主。“灶”则为老妇之祭,以其为老妇所司也。故奥尊而灶卑,甚明显之事也。王孙贾为卫之执政大夫,对此佯为不解以问孔子。是以奥比卫君,以灶比自己,盖“微言”之问也。孔子知其意,则答以“获罪于天,无所祷也”。盖以道理比天,言不合于道理如获罪于天,因而无所祷也。就是说不能做此事。双方皆以微言做问答,好像猜谜,有底有面,机锋相对,辞令妙品也。
又按古代诸侯宴会,诸侯及其卿大夫必赋《诗》,实则都是用微言相酬应也。举例如下:
《左传·襄公十四年》,将执戎子驹支,范宣子亲数诸朝,曰:“来!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洲,乃祖吾离被苫盖、蒙荆棘以来归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与女剖分而食之。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盖言语漏泄,则职女之由。诘朝之事,尔无与焉。与将执女。”对曰:“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惠公蠲其大德,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翦弃。赐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诸戎除翦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昔文公与秦伐郑,秦人窃与郑盟,而舍戍焉,于是乎有殽之师。晋御其上,戎亢其下,秦师不复,我诸戎实然。譬如捕鹿,晋人角之,诸戎掎之,与晋踣之。戎何以不免?自是以来,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以从执政,犹殽志也,岂敢离逷?今官之师旅无乃实有所阙,以携诸侯,而罪我诸戎!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不与于会,亦无瞢焉。”赋《青蝇》而退。宣子辞焉,使即事于会,成恺悌也(也就是道歉)。按《青蝇》为《小雅》之一篇,其首章曰:“营营青蝇,止于樊,恺悌君子,无信谗言。”戎子驹支赋此以讽宣子。宣子谢过,而请其莅会,以成恺悌君子。此篇为《左传》之名篇。
《左传》又有一篇亦在襄公十四年。“夏,诸侯之大夫从晋侯伐秦,以报栎之役也(秦师伐晋战于栎,晋师败绩,事在鲁襄公十一年)。晋侯待于竟,使六卿帅诸侯之师以进。及泾,不济。叔向见叔孙穆子,穆子赋《匏有苦叶》,叔向退而具舟。鲁人、莒人先济。郑子见卫北宫懿子曰:‘与人而不固,取恶莫甚焉!若社稷何?’懿子说。二子见诸侯之师而劝之济。济泾而次。”《匏有苦叶》为《诗·邶风》之一篇,其首章曰:“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其卒章曰:“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盖诸侯皆无舟不得渡。晋为盟主应具舟。故叔孙穆子赋《匏有苦叶》之诗,叔向知之,即退而具舟,而诸侯之师皆得济也。
若取《左传》及《国语》读之,则当时各国诸侯、卿大夫所赋之诗,皆有所指;而其所含“微言”之命意皆可知。故孔子教伯鱼曰:“不学《诗》无以言。”此“言”字是指“微言”。盖不学诗者既不能领会对方所赋中含有之“微言”,更不能答赋用“微言”表达自己意思。《诗》在春秋时为用甚大,故春秋时各国诸侯、卿大夫赋《诗》盛极一时。唯至春秋末期,则“王者之迹息而《诗》亡”。所谓“《诗》亡”者,非篇章佚失也,而为诸侯、卿大夫皆不习也。如齐庆封不知《相鼠》(见《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宋华定不知《蓼萧》(见《左传·昭公十二年》)。则《诗》之微言作用失矣。代之而起者为自撰之滑稽故事。如淳于髡作大鸟集廷,三年不飞,三年不鸣之寓言,而齐威王(即齐宣王)得到警悟。此后如“画蛇添足”“狐假虎威”之寓言,皆出于临时编撰,而亦收启迪之效。这是微言方式之新发展。
所谓“陈言而伏,静而正之”者,皆属于原则性之言也,最易为人所忽视,因而“上弗知也”。所谓“粗而翘之,又不急为也”系说用“微言”者常常用说半句话的方式待人自悟。“不临深而为高,不加少而为多”,系说不用危言耸听之方式,以加重语气。“世治不轻,世乱不沮;同弗与,异弗非也”,系说不干众誉,不畏众恶,而独来独往。此唯真理在心者能之。结果点出“其特立独行有如此者”。此为特立独行之儒者,列于第十三类型。
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慎静而尚宽,强毅以与人,博学以知服;近文章,砥厉廉隅;虽分国,如锱铢,不臣不仕。其规为有如此者。
孔颖达正义曰:“上不臣天子,伯夷、叔齐是也。下不事诸侯,长沮、桀溺是也。”伯夷、叔齐在“逸民”中,长沮、桀溺在“作者七人”中(皆隐者)。能备此两条件者已是隐逸之流。若更能“博学以知服(知服,言知前贤之行事而敬服之);近文章,砥厉廉隅”则是学者。又能“虽分国,如锱铢,不臣不仕”(“分国”言给予封邑。封邑是分国而为之),则是有高世之志。求之后世,则元代之刘因,明之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近之。皆高世而有规为者。此为有规为之儒者,列于第十四类型。
儒有合志同方,营道同术,并立则乐,相下不厌;久不相见,闻流言不信;其行本方立义。同而进,不同而退。其交友有如此者。
郑玄注:“同方同术,等志行也。”按“方”为方向,“同方”为同方向。“术”原意为道路,“同术”犹今义为同路线也。“闻流言不信”,谓若闻毁谤朋友之流言则不信之,以其相知之深也。盖在古代典型的封建制度下,侯国林立。故有仕不同国,然仍以同志式的身份相友。若志向相同者则友之,是为“同而进”,若其志向改变,则不与之友,所谓“不同而退”。盖以“本方立义”为根基者。此即《论语·宪问》篇所谓“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此为同志式之儒者,列于第十五类型。
温良者,仁之本也;敬慎者,仁之地也;宽裕者,仁之作也;孙(逊)接者,仁之能也;礼节者,仁之貌也;言谈者,仁之文也;歌乐者,仁之和也;分散者,仁之施也。儒者皆并而有之,犹且不敢言仁也。其尊让有如此者。
《论语·里仁》篇“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儒者若能守温良、敬慎、宽裕、逊接之学,而谨慎于礼节、言谈、歌乐、分散的行动,则几于君子矣,盖颜闵之流也。而犹不敢言仁,盖慎于自谦也,其为尊让何如也。《论语·述而》篇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则孔子亦不敢自当“仁”之一字矣。此乃孔子之尊让也。此为尊让之儒者,列于第十六类型。
儒有不陨获于贫贱,不充诎于富贵;不慁君王,不累长上,不闵有司,故曰儒。
郑玄注:“陨获,困迫失志之貌也。充诎,喜失节之貌。慁,犹辱也。累,犹系也。闵,病也。”言不为天子、诸侯、卿大夫、群吏所困迫而违道。孔子自谓也。此为高尚之君子,亦为全德之儒,而结束之为“故曰儒”。此即《孟子·滕文公下》篇所谓“富贵不能淫(今言腐化),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之意。惟孔子系对哀公讲述,必须委婉耳。此为圣人式之儒,列之于第十七类型。
孔子所讲述儒者有以上十七类型。
今众人之命儒也妄常(犹今言无常识),以儒相诟病。
按孔子自卫返鲁,系鲁哀公派使者奉币请之。因此,在礼节上自应以鲁哀公为主,孔子为客。故“孔子至舍,哀公馆之”。《儒行》一篇,即孔子在馆中所口授,而弟子门人笔记之。哀公“闻此言也,言加信,行加义(此处似脱‘哀公曰’三字),‘终没吾之世,不敢以儒为戏’(此为哀公深自叹息之言)”。
《论语·雍也》篇“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至此方得正式答案。当初之儒,只是低级教师之职称。若求充实能力,则只能自修。孔子所举儒者有十七类型。儒者可就性之所近,以求自修而成就为某一类型之儒者,则成为君子儒。若不学,则将堕落为小人儒矣。
按鲁哀公九年春孔子返鲁,哀公十六年孔子逝世。盖返鲁后八年而卒,犹在春秋时代。此时儒学在鲁犹未昌盛。其成为显学在战国时代。谁为之师?不可知,但可假定一说。《孟子·告子》篇孟子告曹交曰:“夫道若大道焉,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知此,可通百家,不独儒也。儒家之学不外以社会学与道德学、经济学相配合而已,故派别甚多。孔子分儒为十七类型,盖以修养为根据,且在初期,不能预知以后种种情形。荀卿分儒为子张氏、子夏氏、子游氏三派,而其自身不与焉(见《荀子·非十二子》篇)。韩非分儒为八派,而无子夏氏。按子夏在魏甚久,弟子门人遍于魏国而漏列,则疏漏甚矣(见《韩非子·显学》篇)。故言战国时学派之说者皆不可信。但儒之分布似甚广。韩非、李斯,世称法家而皆为荀卿弟子。荀卿大儒也。张良得兵书于黄石老人,而其《三略》之中卷则曰:“主聘儒贤,奸雄乃迁。”是自讬于鬼神之黄石老人亦一儒者也。佐汉高祖刘邦得天下者,如叔孙通、陆贾之流皆儒者也。世人若仅以经生为儒者,则失之远矣。又如世称公孙鞅、韩非为法家巨擘。然公孙鞅为李悝的学生,用李悝所著之《法经》以治秦,世人久已知之。而李悝则是子夏的学生(据钱宗范、徐硕如、朱淑瑶合著《春秋战国史话》),可知李悝是孔子的徒孙,而公孙鞅则是孔子的徒曾孙。韩非则为荀卿之弟子,荀卿大儒也。可见著名之法家竟是儒家之别子(别子犹支派之意)。
法家之所以为人诟病者,以其蹈不教而杀的过错也。若以《论语·尧曰》篇之“从政”章药之,则可寡其过矣。录《论语·尧曰》篇“从政章”如下:
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求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儒”本是中国古代司教育工作的小官职称,世俗以位低俸薄而必须宣扬教育上的大道理,因加以嘲弄。孔子则赋之以新内容并提高其在文化上与社会上的抱负,使“儒”一字成为与君子同意义的名词,并创立了一个哲学大派别的基础,纯用自我教育的方式,循序渐进,直达崇高的目标,使中国的人生哲学、教育学及政治学皆产生异彩。继之者如孟轲,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政治原则。荀况则著《儒效》篇,言“因天下之和,遂文武之业,明枝主之义,抑亦变化矣,天下厌然犹一也。非圣人莫之能为。夫是之谓大儒之效。”(谓周公旦也)。又曰:“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仲尼、子弓是也。”(荀子盛称子弓而不详细介绍,今仅知可能为馯臂子弓。馯,姓也;臂,名;子弓,字;江东人,善易学而已矣)《韩诗外传》卷五第五章引《荀子·儒效》篇之意曰:“用大儒,则百里之地,久而三年,天下为一,诸侯为臣。用万乘之国,则举错而定,一朝而伯。”(“伯”为“霸”古字)《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可谓伯矣。文王亦可谓大儒矣。周文王为古代之大政治家。可知韩婴是以大政治家为大儒。
儒家之能独昌盛于战国后期,是为学术淘汰及发展演进之结果。按孔子述儒行时语气甚缓和,以当时其他学派皆未兴也。至孟子时,则汲汲于“辟杨墨”,然杨、墨学说亦各有严重之缺点,故终归于被淘汰。《孟子·尽心》篇曰:“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似甚伟大,而实令人感到空虚,不能持久。“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令人感到狭隘无出路而不能持久。故有“逃墨”与“逃杨”之事。《孟子·尽心》篇,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苙,是猪圈。招,是将豚之后脚绑于木伐上以防再脱逃。可知当时杨、墨与儒家辩论皆败北,以致如此。则到战国时儒家几成独秀之局面矣。
又按《论语·为政》篇,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此为对于单纯法治者的评价。“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此为对于坚持礼治者之评价。实则法治、礼治二派皆出于儒门也。
时至今日,不妨取顾炎武先生保国、保天下之思想加以扩充。顾炎武的保国思想局限于天子一姓的江山,保天下之思想局限中国一国的江山。今日应将保国思想扩大至全中国的大地;保天下之思想扩大到全世界各地的和平,始能适应今日新的形势,这也是适合儒家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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