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3年,西辽的菊儿汗、天祐皇帝耶律大石去世,按照中国传统规矩,群臣给他上了一个庙号,叫作“德宗”。
所谓“祖有功而宗有德”,也就是说有开国大功的皇帝得上庙号为某祖,有德的后继皇帝得上庙号为某宗。比如西汉刘邦就是太祖高皇帝(也简称高祖),他儿子刘桓就是太宗孝文皇帝;再比如北宋的赵匡胤是宋太祖,他兄弟赵光义就是宋太宗。南宋第一个皇帝赵构没捞到个“祖”字,庙号是宋高宗,为什么呢?因为他算是继承了赵宋王朝的正统,算是复国,不算开国。
有哪些非开国之君也捞了个“祖”字呢,咱们来掰着手指头算算,貌似也就元世祖忽必烈、明成祖朱棣和清圣祖玄烨三个而已,这三人自命功高盖世,虽非开国,功比开国,所以臣子们才破坏规矩给上了“祖”的庙号。
西辽正像南宋,乃是继承了契丹辽朝的正统,虽然基本疆域和老祖宗拥有的根本八竿子打不着,但无论耶律大石本人还是他的契丹、汉族臣属们,全都不把虎思斡耳朵政权看作是一个新的王朝。正如大石曾经说过的:
“朕被迫率领着你们远征大漠,希望能够恢复故土,中兴大契丹。这地方虽然富庶肥沃,终究不是你我君臣世代居住的地方,咱们总是要回故乡去的呀!”
西辽或者喀喇契丹只是后世史学者对这个帝国的称呼,为的是和在北中国建立的契丹辽朝相区别而已,就像后唐、南唐之与唐,前秦、后秦之与秦一般。帝国的正式名称应该是“大辽”或者“大契丹”,所以,群臣没有也不敢给大石上“祖”的庙号,而是追尊他为“德宗”。
德宗皇帝耶律大石驾崩以后,太子耶律夷列年纪尚幼,无法管理朝政,于是群臣就遵照契丹辽朝的传统,把大石的皇后塔不烟抬了出来,请她临朝称制、权国——比垂帘听政还权大,因为塔不烟直接跑上了前台,直接面对大臣们,面前根本不必装模作样地垂道竹帘子。
塔不烟的全名应该是萧塔不烟,姓耶律的皇帝娶一个姓萧的同族女性为后为妃,本就是契丹辽朝的传统,也顺理成章地成为西辽的传统。塔不烟权国整整7年,然后退居幕后,让儿子耶律夷列亲政;夷列统治了13年,壮年而殁,因为他的儿子们都还年幼,就命其妹耶律普速完临朝称制;普速完统治了整整17年,夷列的少子耶律直鲁古才得以亲政。
这里面就存在一个问题,即萧塔不烟究竟是不是耶律大石的原配夫人呢?她是什么时候嫁给大石为妻的呢?大石享年56岁,去世的时候儿子夷列年幼不能治国,也就是说,夷列还不到20岁,他起码是在大石36岁以后出生的。考虑到塔不烟统治了7年才把朝政大权交给儿子,夷列更有可能继位的时候才13岁,老娘治国7年以后他才刚刚成年。
如果夷列继位时是19岁,那么从大石去世往前推19年,是公元1124年,大石37岁,这一年的七月份他离开天祚帝的夹山行营北上,前往可敦城。如果夷列继位时是13岁,从大石去世往前推13年,那是公元1130年,大石43岁,这一年的二月份他离开可敦城,整兵向西,进行近万里的大远征。也就是说,夷列很可能是大石在可敦城养兵生聚的时候出生的。
对于大石数十年的军旅生涯来说,这段时间相对平稳,娶妻生子,正其时也,话是说得通的,这种猜测也是很有可能的。然而大石是在这段时间里娶了塔不烟的吗?塔不烟是他第一位正室夫人吗?古人娶妻普遍较早,男子20多岁还没结婚并不常见,而大石20岁的时候是1107年,契丹辽朝虽然连根子都已经腐朽了,却还没有露出瞬间崩溃的苗头——完颜阿骨打要在整整7年以后才起兵造反呢。身为辽太祖阿保机八世孙的耶律大石,肯定不会讨不起老婆,当时更不会有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想法,他为什么要等到30多岁才在可敦城娶妻生子呢?
我们还是从头开始,顺藤摸瓜去探索各种可能性吧。首先,假设大石确实是20岁上下、风华正茂的时候娶的萧塔不烟,但是多年无子,或者在战乱中儿子们都死了,直到去往可敦城以后才生下了夷列。如果事实确实如此,就可以推出塔不烟的年龄并不比大石小太多,不大可能超过10岁。塔不烟在把政权移交给儿子以后,她的身影就从历史上消失了,夷列在位13年而死,让妹妹普速完监国,却没有请老娘二度出山,可能塔不烟已经去世了。如此推测,则塔不烟60多岁去世,倒也在情理之中。
还有一种可能性,即耶律大石的原配妻子,甚至还包括原配所生的儿子都已经在战乱中去世或者失散了,为此他才被迫在与天祚帝决裂、自称王号以后,再次挑了个萧姓女子为妻,也就是塔不烟,生下儿子夷列和女儿普速完——史料上没有记载大石还有别的侧妃,如果普速完是侧妃所生,应该也没有资格临朝称制吧。
可惜史料记载太过简单,我们只能进行种种猜测,却终究无法完整了解大石的家庭状况。别说塔不烟是不是他的糟糠之妻,就连他一共有几个儿子,夷列上面还有没有哥哥,下面还有没有弟弟,都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来。
而杰出的女政治家塔不烟的实际年龄和前半生的所有经历,也就这样湮没在荒烟残照之中了。
萧塔不烟的尊号是“感天皇太后”,抱着儿子临朝称制,并且改年号为“咸清”。魏良弢先生因此认为塔不烟很可能多年来与耶律大石同甘共苦,甚至在西辽的建立过程中起过很大作用,所以自改年号,把自己等同于皇帝一般,却并没有引起群臣的反对。然而这种猜测完全是不必要的,换皇帝就理当换年号,不管这个皇帝是年长还是年幼,是亲政还是让老娘、老叔甚至权臣来代管国家。说白了,“咸清”是小皇帝夷列的年号,不是皇太后塔不烟的年号。
不过,塔不烟确实很有统治才能,在她的治理下,社会安定,百姓富足,西辽帝国蒸蒸日上。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大石逝世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四方,甚至一直传到了女真人耳朵里。根据《金史》所载,皇统四年(1144年),也就是大石去世的第二年,回鹘派遣使臣进贡,说大石和他们国家相邻,现在大石已经死了。金熙宗完颜亶闻报大喜,立刻就任命大臣粘割韩奴为武义将军,回访回鹘国,并且让他得机会就前往大石(大石之国,即指西辽),去查看一下究竟。
粘割韩奴前往西辽,其真实用意是什么呢?史书上并没有明确记载。有两种可能性:一、探看一下情况,看有没有机会发兵攻打;二、看看西辽人肯不肯“归服王化”,也和回鹘一样成为金朝的属国。(www.xing528.com)
那么,这个向金朝进贡的回鹘究竟是什么国家呢?根据他们自称“和大石相邻”的地理位置来看,很可能是指高昌回鹘,《金史》中也记载说粘割韩奴是从“和州”前往西辽的。可是高昌回鹘不是西辽的附庸吗?又为什么会向金朝进贡呢?
中亚大国西辽,乃是耶律大石一手打下来的,大石才刚去世,高昌就胆战心惊,怀疑将要变天,从而脚踩两条船,向东方同样庞大的邻国金朝派遣使臣,倒也在情理之中。反正天高皇帝远,今天西辽的使者来了,我好生招待,明天金朝的使者来了,我也盛情款待,你们互不碰面,这西洋镜就拆不穿。况且,就算拆穿了我的把戏,你又能拿我怎样?发兵前来攻打吗?那不正是把我往敌人怀里推吗?谁会有那么傻?
总之,因为高昌回鹘的通风报信,金朝得到了大石逝世的消息,派粘割韩奴出使西辽。感天皇太后塔不烟将怎样面对这一来自东方的威胁呢?她会对金使摆出何种姿态,作何种表态?在我们后人看来,确实是件饶有趣味的事情。
根据《金史》所载,粘割韩奴出使西辽,一去就不回头,谁都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事情,是死是活,因此金朝对于西辽的内情始终是一头雾水,也就拿不出是战是和,或者威逼对方成为属国的策略来,此事就此不了了之。直到31年以后的1175年,粘拔恩部的酋长撒里雅、寅特斯率领康里酋长孛古等三万多人脱离西辽的掌控,前来降附,才终于道破了粘割韩奴的下场。
据他们所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一年,大国(金朝)派遣粘割韩奴从和州(高昌回鹘)前去出使“大石”,才进入“大石”境内,恰好“大石”来到野外撞见了,就问韩奴是什么人,为何不下马致敬?韩奴回答说:“我乃上国使臣,奉天子之命前来招降你们,你应该下马听我宣读诏书。”“大石”说:“你一个人前来,空口说几句白话就想叫我们投降吗?”叫人把韩奴揪下马来,喝令他跪下。韩奴破口大骂:“反贼,天子不忍心对你们用兵,派我来招降你们,你就算不能自缚而降,亲自前往谢罪,也该当礼敬天子使臣才对,怎么反敢侮辱我?!”“大石”非常愤怒,就把韩奴给杀了。
《金史》中记述完这件事情以后,还解释说:“这个时候大石林牙已经死了,子孙相继,西方各部仍习惯称呼他们为‘大石’。”可见所谓的国名“大石”,其实应该是西辽,人名“大石”,其实应该是耶律大石的继承者,按照时间推算,应该是夷列或者塔不烟。
学者们大多把这件事归到塔不烟头上,但考虑到夷列继位的时候起码已经13岁了,并不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他离开虎思斡耳朵,跑去野外(传统认为是去狩猎)遇见粘割韩奴,一言不合把对方给宰了,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这在历史上往往只是不敢杀害使臣,或者使臣本人害怕被杀时才搬出来的话,事实上历朝历代被杀的使臣车载斗量,多了去了。况且,就粘割韩奴说的那番屁话来看,他被杀也是活该。
估计粘割韩奴进入西辽直辖领地时间不长,还没有详细了解当地的状况,以为不过是一小撮契丹辽朝的残党向西逃窜,勉强找个落脚点而已(估计高昌回鹘给了他很大的误导,因为回鹘人绝对不会告诉他西辽有多强大,自己也只是西辽的附庸),所以态度极其傲慢和强横。当时金朝是很强大,可以说是东亚甚至世界上最强盛、疆域也最辽阔的国家,但西辽比它差得也有限,“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前提总得是使者秉持着使者之道,你一副上国天使前来招降的臭面孔,谁能忍得了呀?
所以粘割韩奴被杀完全是咎由自取,不管下令杀他的是塔不烟还是少不更事的夷列,都可以理解,并且不能说做得有多么不对。
感天皇太后塔不烟执政7年,除了粘割韩奴被杀一事外,史书上对她统治期间所发生的事情完全付诸阙如,毫无记载。不过对于一个已经进入稳定期的王朝来说,没有事是最大的好事,没有战争、没有大的动乱,四境太平,自然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有什么不好的吗?
塔不烟没有对外用兵,更没有为了完成亡夫耶律大石的夙愿而远征金朝,希图复国,即便在金朝使臣粘割韩奴把她或者她儿子气得十分厉害以后也没有这样做。这是因为一个王朝根基稳固以后,尤其在初代的征服者去世以后,自然会逐渐产生惰性。贵族、大臣们都有了自己显赫的身份地位,有了财富,谁还会想着再靠打仗去攫取虚无缥缈的远方的好处呢?即便是跟随大石万里远征,一路杀到西方来的重臣们,比如萧斡里剌、耶律燕山等人,大概也都不再梦想回归中原了吧。
大石本身在直辖领地内不再分封的政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催发了这种惰性,贵族们不再靠画一个圈就能把土地变成自己的私产,设立头下军州,那么我还为什么要出外去打仗呢?只要国家太平,我的地位和财富可以传之于子孙万代,不就已经很好了吗?
对于农耕民族的汉人来说,这种惰性是相对较轻的,安土重迁、落叶归根等传统思想使得他们总想回到老家去,可即便如此,南宋朝一稳定下来,主和之声还是占了上风。况且游牧民族本就有迁徙的传统,对于契丹人来说,只要他们有自己的国家就好,至于这国家是在北中国还是在西域和中亚细亚,又有什么区别呢?
因此感天皇太后塔不烟执政七年,西辽国天下太平,一直等到她退居幕后,儿子夷列亲政以后,战争才再度爆发——不是西辽和别人开打,而是附庸国里先互相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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