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1年9月9日,在卡特万草原上爆发的大决战,如同惊雷落地一般震撼了四方,对中亚细亚甚至整个欧亚大陆的历史进程都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影响。
从倭马亚王朝直到阿拔斯王朝,中亚细亚迅速地伊斯兰化,把原本从东方稳步向其推进的唐文化,以及随之而来的佛教文化排除在外。怛罗斯之战以后,390年过去了,中亚细亚的绝大多数居民都信奉了伊斯兰教,虽然大大小小的王国林立、更迭,但执政的不管是逊尼派,还是什叶派,全都属于伊斯兰教,他们名义上的领袖始终是远在伊拉克的哈里发,而最近数十年来,实际上的领袖也都是塞尔柱的苏丹。
在怛罗斯之战,高仙芝败退390年之后,耶律大石率领他的无敌军团从东方翻越群山和沙漠而来,他们高举着用汉字和本就脱胎于汉字的契丹文字所书写的旗帜,他们信奉着佛教、道教、摩尼教甚至萨满教等各种不同的信仰,他们抱持着和中亚细亚传统迥然相异的价值观,执行着与中亚细亚传统截然不同的政治和经济政策,如同一股势不可当的洪流,瞬间就淹没了七河、淹没了喀什噶尔与和田,甚至淹没了河中地区。
只因为一场战斗就彻底改变了中亚细亚的政治格局,前有怛罗斯,后有卡特万,但胜负之势截然相反。
东亚的黄河、长江, 以及西亚的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孕育了人类最古老的两大文明,作为这两大文明重要桥梁的中亚细亚地区,见证了文明的兴盛和衰退。怛罗斯之战预告着脱胎于两河文明的伊斯兰文明的崛起,而卡特万之战则宣告了东方中华文明的再度兴盛。
经过卡特万之战,西亚再度陷入分裂和混乱。大塞尔柱西部早就已经诸侯林立、鏖战不休了,又受到来自欧洲的十字军的冲击,桑贾尔原本有机会使王朝复兴,再度恢复近似统一的局面,但耶律大石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的万丈雄心。
战败以后,桑贾尔率领残兵败将狼狈地渡过泽拉夫尚河,因为西辽军在后面紧追不舍,赶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迫连萨末鞬城也不敢进,带着西喀喇汗国的马合木汗一路向南奔窜。最终残兵从忒耳迷(今乌兹别克斯坦的铁尔梅兹)渡过阿姆河,一口气狼狈逃回根据地——呼罗珊的谋夫,塞尔柱帝国和桑贾尔本人从此一蹶不振。
桑贾尔打仗的本事是有的,政治手腕也不缺,可惜根本缺乏统治偌大一个帝国的行之有效的组织系统和行政规划能力。中亚细亚那种松散的管理方法,往往会造成帝国的瞬间崛起、膨胀,然后又瞬间衰弱、灭亡,桑贾尔也逃不脱这个历史规律,不败则已,一败涂地。
为了尽快恢复塞尔柱帝国的全盛之姿,桑贾尔不知劳乏地长年征战,穷兵黩武,搞得国库空虚,被迫加大对普通百姓的压榨力度。卡特万之战,据说他仅集结军队、整备物资就花费了整整300万狄纳尔,这还不包括行军过程中为表示苏丹的富有、慷慨而多次大手大脚的馈赠和赏赐。花剌子模沙阿即思本来就对桑贾尔一肚子不满,趁此机会发动了对塞尔柱附庸各国、各部族,甚至桑贾尔直辖领土的进攻,桑贾尔发兵抵御,兵连祸结,财政危机更加严重。
此后不久,古尔王朝开始崛起,成为塞尔柱最大的边患。这个王朝又写作“郭耳朝”或者“廓尔朝”,是由塔吉克人建立的,根据地在今天阿富汗西北部赫里河、穆尔加布河和法拉河的上游地区,以出口武器、盔甲、警犬和奴隶著称。古尔王朝建立后开始对外扩张,往东进攻伽色尼朝,往西进攻塞尔柱帝国。1152年,与塞尔柱同源的古斯人因为不满桑贾尔的横征暴敛,起而发动叛乱,投向古尔王朝。1153年,桑贾尔亲率大军前往征讨,却被受古尔王朝暗中支持的古斯人两次击败,一路后撤,最后甚至被迫放弃了首都谋夫。
就在撤出谋夫的时候,这位曾经雄心万丈、权威赫赫的塞尔柱大君桑贾尔不慎做了古斯人的俘虏。古斯人处死了同时俘获的其他塞尔柱将领,却留下桑贾尔一条老命,白天扯他出来坐在王位上当傀儡,晚上把他关进铁笼子里,像对待狮子、老虎一般豢养起来——如此屈辱的命运竟然持续了整整三年。
从未遭受过如此挫折与羞辱的桑贾尔竟然没有被气死,还能苟活下来,他的命倒也够硬了。
桑贾尔被俘以后,塞尔柱诸异密拥立原西喀喇汗国的马合木汗为苏丹——他老爹是桑贾尔的女婿,多少算有点继承权。但是马合木汗继位虽然也获得了西方各塞尔柱苏丹的同意,但本人却毫无权柄,大权都落到那些异密手中。1156年,被耍了整整三年的桑贾尔终于找了个机会逃出古斯人的掌控,回到屡遭兵燹的首都谋夫。大概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这老家伙一年后就病死了,享年71岁。塞尔柱帝国从此再无复兴的希望。
相比塞尔柱帝国的衰败,耶律大石的事业却因为卡特万会战而达到了辉煌的顶峰。大战结束以后,大石释放了全部俘虏,然后乘胜渡过泽拉夫尚河,杀到萨末鞬城下。萨末鞬居民们已经被如此规模的战斗和失败吓破了胆,不敢做任何抵抗就打开了城门,迎接西辽军进入。于是,大石就此顺利地吞并了西喀喇汗国。
但是大石并没有把河中地区作为自己的直辖领地,他找到马合木汗的兄弟伊卜拉欣,册封他为桃花石汗,按照对待高昌回鹘和东喀喇汗国的例子,只在萨末鞬留下一名沙黑纳(监督官和收税官)就退兵了。
大石在萨末鞬待了90天,然后又前往起儿漫(今乌兹别克斯坦卡尼梅赫)巡行,最后班师回归虎思斡耳朵。起儿漫是个神秘的地方,似乎冥冥中有着天意似的,西辽的开国君主最远就走到这里,而这个王朝的结束之地也是在这里……
跟随大石归国的并非全部军队,他委派大将额儿布思(有专家认为此人即《辽史》中提到过的萧查剌阿不)率领部分兵马继续向西,进攻花剌子模。有一种传说,说因为阿即思不满塞尔柱人的统治,从而以富庶的河中地区来引诱耶律大石,暗中敦请西辽大军进入河中,所以卡特万大战得以爆发的幕后黑手其实就是阿即思。虽然这一传说的可靠性并不很高,但倘若真是如此的话,阿即思真可谓前门拒狼而后门迎虎,得不偿失了。
虽然大石西征万里,攻灭各国,但东西方史料上都没有记载说西辽兵如何烧杀抢掠,如何屠杀百姓,大概大石自命为仁义之师,或者为了把各地居民的抵抗尽量压缩到最小,从而严明军纪,禁止抢掠吧。但额儿布思在进入花剌子模后却背弃了这一政策,大肆烧杀,并且抢掠居民的财产。有一种可能性,即经过卡特万的胜利,西辽兵将们滋生了骄傲情绪,不肯再严守大石的军纪;还有一种可能性,阿即思打仗不行,耍阴谋诡计和搞外交斡旋却很强,而且他对待桑贾尔的政策就是屡战屡败而又屡败屡战,为了能够彻底打垮这位花剌子模沙的神经,额儿布思才行此下策。
虽是下策,效果却很明显,西辽大军还没有靠近花剌子模都城,阿即思就已经吓破了胆,派遣使者前往表示臣服。额儿布思按照西辽对待附庸国的政策开出条件,阿即思一口答应,毫无二话,答应每年缴纳三万枚狄纳尔的人头税,并且还附带上其他贡品,这才说服额儿布思满意地收兵回去。
西辽帝国的最大疆域就这样确定了下来。王朝的直辖领地是以虎思斡耳朵为中心的七河地区,北至伊犁河,南到锡尔河上游,西至塔拉斯河(今哈萨克斯坦东南部和吉尔吉斯斯坦西北部),东到伊塞克湖东面,此外,正东面可敦城周边地区也由菊儿汗直辖。附庸国则包括高昌回鹘、东喀喇汗王国、西喀喇汗王国和花剌子模,附庸部族主要有康里部、葛逻禄部,以及粘拔恩部(在阿尔泰山以北,帝国的东北方)。
拉施特在《史集》中说,西辽“在萨末鞬西北方的卡特万草原击溃了最后一位‘伟大的塞尔柱君主’桑贾尔的军队,征服了花剌子模,并首次迫使中亚伊斯兰教徒接受异教徒的统治”,从此菊儿汗耶律大石成为“统治突厥斯坦和河中的所有各国和地区,拥有大量军队武装、人民的伟大君主”。
因为卡特万大战,西辽确立了在河中地区的统治地位,并且威震中亚细亚。不仅如此,“契丹”之名从此远播四方,甚至远传到了欧洲,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俄罗斯人用“契丹”来称呼中国,拉丁文中也时常如此表述。
这个时候的欧洲各国,正在联合起来向伊斯兰世界发起进攻,1096年发动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那一年,耶律大石虚岁10岁。十字军在耶路撒冷及其周边地区建立起很多个基督教的小王国,但此后逐一被塞尔柱突厥人扫平,遭受重挫。当大石在卡特万击败了塞尔柱大军以后,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地中海沿岸,给那些仍在死守最后基地的十字军很大鼓舞。他们期盼着东西方夹击伊斯兰世界,并很可能由此产生了“长老王·约翰”的传说。
在基督教世界长期以来都流传着一个神话,说“东方三博士”之一的后裔在遥远极东之处建立了一个强大的王国,拥有数不尽的财宝和多如天上浮云的军队,这个国家的国王就是“长老王·约翰”,他将在必要的时候率兵前来救助基督徒们的危难。这则神话的源起正是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前后。
对于“长老王·约翰”是否确实存在,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历代都众说纷纭。有人认为那是指埃塞俄比亚的一位皇帝,但埃塞俄比亚是在欧洲的南方而非东方;还有人认为那是指蒙古草原上的克烈部,克烈部很可能在10世纪前后就皈依了景教(基督教聂斯托利派),但克烈部最强盛的时代也不过三分之一个蒙古草原的霸主,规模比起传说中的远方王国来实在差得太多了。
很有可能,欧洲基督徒心目中的“长老王·约翰”,指的就是菊儿汗耶律大石,约翰的王国就是西辽帝国,或者神话传说原本并无确切根源,但因为西辽的崛起而使二者合并为一了。首先,在大石的统治下,景教在七河地区获得了极大的支持,消息传播速度很快;其次,教皇亚历山大三世曾在1177年写信给“长老王·约翰”,请他帮助十字军,时间恰在卡特万大战之后不到四十年,根据双方相隔的距离和当时的信息传播速度来看,亚历山大三世心目中的远方王国很可能就是指西辽。
正因为受到了“长老王·约翰”传说的鼓舞,1147年到1149年,法王路易七世和神圣罗马皇帝康拉德三世领导发动了第二次十字军远征——根本没有西辽也就是传说中的远方基督教王国的策应,结果当然还是无功而返。
二世瓶颈
西辽的建立,以及耶律大石对河中地区的征服,对西方所产生的影响并不仅仅体现于“长老王·约翰”的传说,除此以外很重要的一点是打通了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渠道。在此之前,中亚细亚甚至包括西亚细亚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突厥人的统治下,以塞尔柱各苏丹为最典型的例子。这些突厥贵族大多没什么文化,连桑贾尔本人都是一个文盲,他们的征服和统治只会带来文化的衰退。而大石则不同,他是林牙出身,精通蕃汉文字,文化素养很高,而他麾下的那些汉族和契丹族将领也大多是契丹辽朝的旧贵族,是受过相当程度文化教育的。因此在西辽的统治下,中亚细亚的地方文化受到保护,远来的中国文化更为其注入了相当大的活力。
中国文化通过西辽这个踏板,继续向西方传播,这是其中一点;另一方面,来自中国的科学技术也由此汹涌向西,不可遏制。怛罗斯之战后也曾经产生过一股东方科技西传的洪流,但都是被迫的,是片面的——阿拉伯人俘虏了部分唐军中的工匠,学到了火药配制、造纸术,以及先进的丝织技术和东方的绘画艺术,其中阿拉伯人看重的是军事工艺,阿拉伯火器因此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称雄世界。卡特万会战后的科技西传却是主动的,并且是全方位的。
从国家组织形式、经济技术、建筑技术,到语言文字、文学作品、服饰、音乐等,中国的科学技术和文化艺术,就此全方位多层次地在中亚细亚扎下了根,并且在大石等西辽统治者的推动下不断传向西方。在《长春真人西游记》中,李志常曾经记述说中亚细亚的居民反映“桃花石诸事皆巧”;苏联的《吉尔吉斯史》里也说:“吉尔吉斯斯坦出现的高度发展的汉文化的新浪潮,归功于喀喇契丹。”
此外,西辽还使契丹文字得以保存。契丹文分为大字和小字两种,大字创制于太祖阿保机神册五年(920年),是模仿汉字笔画设计的方块字,约有3000多个,小字则是阿保机的弟弟耶律迭剌根据回鹘文创建的拼音文字。在契丹辽朝,契丹文和汉文并为官方文字,后来金朝也根据契丹大字创造过女真文字,到了1191年,金章宗完颜璟过河拆桥,说女真文也造完了,契丹文就没用了,下诏全部废除。于是契丹文字在中国本土就此灭绝,连臣服于金朝的契丹人都逐渐不认识自己本民族的文字了。
然而在西辽境内,耶律大石和他的继承者们仍然照着老规矩,定汉文和契丹文为官方通行文字。西辽灭亡以后,成吉思汗铁木真率领蒙古大军西征,他麾下有一位重臣名叫耶律楚材,本是契丹贵族的后裔,但也早就数典忘祖,不认识契丹文了。耶律楚材来到中亚细亚,找到一个叫李世昌的人,李世昌自称原本是西辽贵族,被封为郡王,于是他就拜在此人门下学习契丹文字,并且把一些用契丹字书写的文献翻译成汉文,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
文化的上升、科技的发展,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宽松的政治环境和宗教政策。其实阿拉伯人进入中亚细亚之初,宗教政策也是比较开明的。阿拉伯人刚占领中亚细亚,一直打到葱岭的时候,并不强迫当地居民皈依伊斯兰教,而只是按照教义所规定的,凡穆斯林都可以不缴税,税金要转嫁到“异教徒”头上去。这样一来,居民们纷纷改变信仰,等到穆斯林人数越来越多,阿拉伯的地方长官们可就为了难,为什么?因为可能缴税的人口越来越少了呀。于是他们一方面破坏教义,也向穆斯林征税,一方面更为凶狠地压榨“异教徒”——这是各地暴乱不断、纷闹不休的很大一个原因。
而一旦伊斯兰教在中亚细亚占据统治地位以后,“异教徒”就逐渐没有了容身之地,屡受欺压。等到耶律大石率军杀来,吞并了喀喇汗国,一改以伊斯兰教为国教的做法,延续中原王朝的传统,允许各种宗教平等传布。佛教、基督教(主要为聂斯托利派)、犹太教、拜火教、摩尼教又繁盛起来,使得境内的文化发展更加多元化,更加生机勃勃。不过《全史》中说耶律大石本人信奉摩尼教,恐怕只是讹传。须知摩尼教传入中国有两个方向,一是从西北方向传入,未入中原就已止步,二是从东南沿海传入,范围不出今天的苏、浙、闽三省,从契丹辽朝故地过来的大石此前是很难接触到的,更不大可能会虔诚信奉。大石本人很可能信的是在契丹辽朝盛极一时的佛教或者传统的萨满教。
诸多宗教在中亚细亚复兴的同时,伊斯兰教的传布空间当然会受到挤压。在当时回鹘族盲诗人艾哈迈德·尤格拉克的长诗《真理的入门》中,曾经这样写道:
学者丢弃了善功,隐士舍弃了虔诚,
哲人竟跳起欢乐的萨玛(指萨满教祈神之舞)手舞足蹈。
禁止异教的人已无影无踪,
异端学说却猖獗风行。
然而这对伊斯兰教来说却也并非是桩坏事。任何一种思想,也包括宗教,在占据统治地位以后往往会停滞不前,逐渐腐化,被剥夺统治地位以后,反而更容易吸收别家所长,重新焕发出活力来。正是受到西辽宽松的宗教政策影响,伊斯兰教苏菲派中产生了新的改革者——亚塞维,他所创建的亚塞维派,简化了原本的宗教仪式,吸收游牧民族的神和宗教仪式,用当地流行的突厥语来传播,使伊斯兰教更便于东传,甚至一直进入中国的腹地。
宗教政策的开明、文化艺术的发展,使得后人纷纷赞誉西辽为“名教大国”,这话真的一点不假。
西辽康国八年(1141年)九月,天祐皇帝耶律大石在卡特万击败塞尔柱大君桑贾尔,顺势吞并了西喀喇汗国,随即又派大将额儿布思攻入花剌子模,迫使花剌子模沙阿即思臣服,王朝就此达到鼎盛。但大石去国万里,经过连年征战,身体健康每况愈下,两年后的康国十年(1143年),他突然在虎思斡耳朵去世,享年56岁(按虚岁记是57岁)。
以当时人的寿命来算,大石不算长寿,但也不算短命,只是从后人的眼光看来,多少都会慨叹他英年早逝。人们纷纷猜测,以大石一贯抱持的理想来看,或许再积聚个三五年,他就会挥师东进,去和金朝一争雄长吧。如果大石能够多活两年,历史又会有怎样惊人的改变呢?
就在卡特万大战的前一年,即1140年,南宋名将岳飞在郾城大败金朝统帅完颜兀术,准备乘胜渡河,恢复中原,河东、河北各地义军也遥相呼应,大金朝面临着建国以来的第一次大危机。可惜岳飞最终并没能完成夙愿,宋高宗赵构随即就下诏诸将班师,并且解除了他们的兵权。岳飞愤而前往庐山隐居,表示“非暴力不合作”,结果被召回临安,扣上一个“莫须有”的帽子,惨遭杀害。
岳飞遇害于1141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九日,也就是卡特万大战的数月以后。远在万里之外的大石不大可能得到相关情报,他或许并不清楚,如果在三五年内第二次发兵东征,所面对的形势与离开中原时是大为不同的。首先,岳家军确实很能打,但岳飞能够连番取胜,并不仅仅是自己能打而已,同时也说明了女真贵族已经开始堕落腐朽,建国初期的悍勇善战之心正在逐渐瓦解,并且金朝在中原地区的统治并不稳固,这点对大石无疑是有利的。
同时对大石东征还有不利的一面,那就是经过1141年签订的“绍兴和议”,南宋甘当金朝的臣属,已经不大可能配合西辽军,从南线夹击金朝了。
昔日的有利变成了不利,昔日的不利转化为有利,那么当大石领兵万里而归的时候,他将面对怎样的敌人,将会爆发怎样的战争,又会取得怎样的成果呢?是能够顺利恢复契丹辽朝在中国北方的统治,还是二度铩羽而归,甚至被杀得大败,从而连好不容易打下的西方领土也面临崩溃的危险呢?后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猜想,历史却终究无法假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石真是死得其时,他在自己事业最辉煌的顶点撒手尘寰,留给后人无限的崇敬和怀想,用震撼世界的胜利画上这样一个句号,虽不完美,却很圆满。
从王朝创建者的角度来看待大石,他无疑是个胜利者,世界历史上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用短短十年时间就征服如此广大的一片领土,奠定下数世的基业。然而,从契丹人的角度来看大石,他却又是一个悲剧人物,因为他一直梦想着恢复契丹辽朝在故乡和北中国的统治,他南征北战、东杀西讨,只为了积聚复国的实力,而当他真正拥有这种实力的时候,老天却又不给他时间了。当初离开可敦城的时候,大石应该不会想到,自己将会埋骨异乡,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中国去了……
耶律大石去世以后,新兴的西辽帝国并没有像很多“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国家那样,因为天纵英才的领袖去世而瞬间崩溃,这是因为大石套用了契丹辽朝的政治制度,完善了一整套的管理体系,群臣各安其职,同时也因为他在帝国直辖领域内不再分封土地,没有任何一员将领可以趁机反叛,取而代之。然而,下一代的接班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因为据说太子夷列年纪尚幼,还没有办法亲自主政,有效地管理那么大一个国家。
历史上很多王朝都在初代征服者去世以后陷入危机,这可以称为“二世瓶颈”。征服者深感创业之难,并且也比较了解民间疾苦,他们在世的时候或许会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地治理国家,而当他们去世以后,如果继承人年纪还轻,基本上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纯粹是蜜罐子里养出来的,就很有可能肆意妄为,从而使国家瞬间走向衰败。况且,开国之臣们劳苦功高,也未必就甘心接受年轻君主的领导,主幼臣强,从来都是祸乱的重要根源。
很多王朝都无法顺利度过这“二世瓶颈”,眨眼间天下大乱,很快就灭亡了,比如说秦朝,再比如说西晋,甚至连自己也上阵打过仗、才能超卓、登基时候年纪也不算轻了的隋炀帝杨广也没能摆脱这一厄运。还有很多王朝,二世的时候经历过多次朝野变乱,全靠上下一心、苦挨苦熬,才勉强渡过危机,比如西汉惠帝病弱、吕氏乱政;再比如曹操才死,北中国立刻人心惶惶,军队的哗变、百姓的暴乱此起彼伏。那么,西辽又将怎样度过这种“二世瓶颈”呢?
皇帝死了,太子尚幼,怎么办?其实契丹人早就有应对类似危局的传统方法,那就是母后临朝,摄政护君。当年阿保机去世,太子耶律德光年轻无法服众,全靠了德光的老娘述律太后在阿保机灵柩前自断一腕,震慑人心,才使得局面稳定下来。后来景宗耶律贤年纪轻轻就挂了,全靠了他的老婆萧太后(萧燕燕)抱着儿子临朝称制,才顺利完成景宗朝到圣宗朝的过渡。
西辽是契丹人建立的王朝,政治制度基本上全盘延续契丹辽朝,因此也保留了这种太后临朝称制的传统制度。耶律大石去世的时候,遗命太子夷列继位,因为夷列尚幼,就让皇后,也就是夷列的母亲、未来的皇太后塔不烟“权国”,也即暂时管理国家。
西辽帝国的建立和兴盛,全靠的是耶律大石,这个大帝国顺利度过“二世瓶颈”活了下来,塔不烟功不可没。在论起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女政治家的时候,千万可不要忘记了这位杰出女性。
第六章
河中府:大厦崩塌的开端
1143年,西辽的菊儿汗、天祐皇帝耶律大石去世,按照中国传统规矩,群臣给他上了一个庙号,叫作“德宗”。大石驾崩以后,太子耶律夷列年纪尚幼,无法管理朝政,于是群臣就遵照契丹辽朝的传统,把大石的皇后塔不烟抬了出来,请她临朝称制、权国——比垂帘听政还权大,因为塔不烟直接跑上了前台,直接面对大臣们,面前根本不必装模作样地垂道竹帘子。
倒霉的招降使
1143年,西辽的菊儿汗、天祐皇帝耶律大石去世,按照中国传统规矩,群臣给他上了一个庙号,叫作“德宗”。
所谓“祖有功而宗有德”,也就是说有开国大功的皇帝得上庙号为某祖,有德的后继皇帝得上庙号为某宗。比如西汉刘邦就是太祖高皇帝(也简称高祖),他儿子刘桓就是太宗孝文皇帝;再比如北宋的赵匡胤是宋太祖,他兄弟赵光义就是宋太宗。南宋第一个皇帝赵构没捞到个“祖”字,庙号是宋高宗,为什么呢?因为他算是继承了赵宋王朝的正统,算是复国,不算开国。
有哪些非开国之君也捞了个“祖”字呢,咱们来掰着手指头算算,貌似也就元世祖忽必烈、明成祖朱棣和清圣祖玄烨三个而已,这三人自命功高盖世,虽非开国,功比开国,所以臣子们才破坏规矩给上了“祖”的庙号。
西辽正像南宋,乃是继承了契丹辽朝的正统,虽然基本疆域和老祖宗拥有的根本八竿子打不着,但无论耶律大石本人还是他的契丹、汉族臣属们,全都不把虎思斡耳朵政权看作是一个新的王朝。正如大石曾经说过的:
“朕被迫率领着你们远征大漠,希望能够恢复故土,中兴大契丹。这地方虽然富庶肥沃,终究不是你我君臣世代居住的地方,咱们总是要回故乡去的呀!”
西辽或者喀喇契丹只是后世史学者对这个帝国的称呼,为的是和在北中国建立的契丹辽朝相区别而已,就像后唐、南唐之与唐,前秦、后秦之与秦一般。帝国的正式名称应该是“大辽”或者“大契丹”,所以,群臣没有也不敢给大石上“祖”的庙号,而是追尊他为“德宗”。
德宗皇帝耶律大石驾崩以后,太子耶律夷列年纪尚幼,无法管理朝政,于是群臣就遵照契丹辽朝的传统,把大石的皇后塔不烟抬了出来,请她临朝称制、权国——比垂帘听政还权大,因为塔不烟直接跑上了前台,直接面对大臣们,面前根本不必装模作样地垂道竹帘子。
塔不烟的全名应该是萧塔不烟,姓耶律的皇帝娶一个姓萧的同族女性为后为妃,本就是契丹辽朝的传统,也顺理成章地成为西辽的传统。塔不烟权国整整7年,然后退居幕后,让儿子耶律夷列亲政;夷列统治了13年,壮年而殁,因为他的儿子们都还年幼,就命其妹耶律普速完临朝称制;普速完统治了整整17年,夷列的少子耶律直鲁古才得以亲政。
这里面就存在一个问题,即萧塔不烟究竟是不是耶律大石的原配夫人呢?她是什么时候嫁给大石为妻的呢?大石享年56岁,去世的时候儿子夷列年幼不能治国,也就是说,夷列还不到20岁,他起码是在大石36岁以后出生的。考虑到塔不烟统治了7年才把朝政大权交给儿子,夷列更有可能继位的时候才13岁,老娘治国7年以后他才刚刚成年。
如果夷列继位时是19岁,那么从大石去世往前推19年,是公元1124年,大石37岁,这一年的七月份他离开天祚帝的夹山行营北上,前往可敦城。如果夷列继位时是13岁,从大石去世往前推13年,那是公元1130年,大石43岁,这一年的二月份他离开可敦城,整兵向西,进行近万里的大远征。也就是说,夷列很可能是大石在可敦城养兵生聚的时候出生的。
对于大石数十年的军旅生涯来说,这段时间相对平稳,娶妻生子,正其时也,话是说得通的,这种猜测也是很有可能的。然而大石是在这段时间里娶了塔不烟的吗?塔不烟是他第一位正室夫人吗?古人娶妻普遍较早,男子20多岁还没结婚并不常见,而大石20岁的时候是1107年,契丹辽朝虽然连根子都已经腐朽了,却还没有露出瞬间崩溃的苗头——完颜阿骨打要在整整7年以后才起兵造反呢。身为辽太祖阿保机八世孙的耶律大石,肯定不会讨不起老婆,当时更不会有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想法,他为什么要等到30多岁才在可敦城娶妻生子呢?
我们还是从头开始,顺藤摸瓜去探索各种可能性吧。首先,假设大石确实是20岁上下、风华正茂的时候娶的萧塔不烟,但是多年无子,或者在战乱中儿子们都死了,直到去往可敦城以后才生下了夷列。如果事实确实如此,就可以推出塔不烟的年龄并不比大石小太多,不大可能超过10岁。塔不烟在把政权移交给儿子以后,她的身影就从历史上消失了,夷列在位13年而死,让妹妹普速完监国,却没有请老娘二度出山,可能塔不烟已经去世了。如此推测,则塔不烟60多岁去世,倒也在情理之中。
还有一种可能性,即耶律大石的原配妻子,甚至还包括原配所生的儿子都已经在战乱中去世或者失散了,为此他才被迫在与天祚帝决裂、自称王号以后,再次挑了个萧姓女子为妻,也就是塔不烟,生下儿子夷列和女儿普速完——史料上没有记载大石还有别的侧妃,如果普速完是侧妃所生,应该也没有资格临朝称制吧。
可惜史料记载太过简单,我们只能进行种种猜测,却终究无法完整了解大石的家庭状况。别说塔不烟是不是他的糟糠之妻,就连他一共有几个儿子,夷列上面还有没有哥哥,下面还有没有弟弟,都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来。
而杰出的女政治家塔不烟的实际年龄和前半生的所有经历,也就这样湮没在荒烟残照之中了。
萧塔不烟的尊号是“感天皇太后”,抱着儿子临朝称制,并且改年号为“咸清”。魏良弢先生因此认为塔不烟很可能多年来与耶律大石同甘共苦,甚至在西辽的建立过程中起过很大作用,所以自改年号,把自己等同于皇帝一般,却并没有引起群臣的反对。然而这种猜测完全是不必要的,换皇帝就理当换年号,不管这个皇帝是年长还是年幼,是亲政还是让老娘、老叔甚至权臣来代管国家。说白了,“咸清”是小皇帝夷列的年号,不是皇太后塔不烟的年号。
不过,塔不烟确实很有统治才能,在她的治理下,社会安定,百姓富足,西辽帝国蒸蒸日上。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大石逝世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四方,甚至一直传到了女真人耳朵里。根据《金史》所载,皇统四年(1144年),也就是大石去世的第二年,回鹘派遣使臣进贡,说大石和他们国家相邻,现在大石已经死了。金熙宗完颜亶闻报大喜,立刻就任命大臣粘割韩奴为武义将军,回访回鹘国,并且让他得机会就前往大石(大石之国,即指西辽),去查看一下究竟。
粘割韩奴前往西辽,其真实用意是什么呢?史书上并没有明确记载。有两种可能性:一、探看一下情况,看有没有机会发兵攻打;二、看看西辽人肯不肯“归服王化”,也和回鹘一样成为金朝的属国。
那么,这个向金朝进贡的回鹘究竟是什么国家呢?根据他们自称“和大石相邻”的地理位置来看,很可能是指高昌回鹘,《金史》中也记载说粘割韩奴是从“和州”前往西辽的。可是高昌回鹘不是西辽的附庸吗?又为什么会向金朝进贡呢?
中亚大国西辽,乃是耶律大石一手打下来的,大石才刚去世,高昌就胆战心惊,怀疑将要变天,从而脚踩两条船,向东方同样庞大的邻国金朝派遣使臣,倒也在情理之中。反正天高皇帝远,今天西辽的使者来了,我好生招待,明天金朝的使者来了,我也盛情款待,你们互不碰面,这西洋镜就拆不穿。况且,就算拆穿了我的把戏,你又能拿我怎样?发兵前来攻打吗?那不正是把我往敌人怀里推吗?谁会有那么傻?
总之,因为高昌回鹘的通风报信,金朝得到了大石逝世的消息,派粘割韩奴出使西辽。感天皇太后塔不烟将怎样面对这一来自东方的威胁呢?她会对金使摆出何种姿态,作何种表态?在我们后人看来,确实是件饶有趣味的事情。
根据《金史》所载,粘割韩奴出使西辽,一去就不回头,谁都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事情,是死是活,因此金朝对于西辽的内情始终是一头雾水,也就拿不出是战是和,或者威逼对方成为属国的策略来,此事就此不了了之。直到31年以后的1175年,粘拔恩部的酋长撒里雅、寅特斯率领康里酋长孛古等三万多人脱离西辽的掌控,前来降附,才终于道破了粘割韩奴的下场。
据他们所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一年,大国(金朝)派遣粘割韩奴从和州(高昌回鹘)前去出使“大石”,才进入“大石”境内,恰好“大石”来到野外撞见了,就问韩奴是什么人,为何不下马致敬?韩奴回答说:“我乃上国使臣,奉天子之命前来招降你们,你应该下马听我宣读诏书。”“大石”说:“你一个人前来,空口说几句白话就想叫我们投降吗?”叫人把韩奴揪下马来,喝令他跪下。韩奴破口大骂:“反贼,天子不忍心对你们用兵,派我来招降你们,你就算不能自缚而降,亲自前往谢罪,也该当礼敬天子使臣才对,怎么反敢侮辱我?!”“大石”非常愤怒,就把韩奴给杀了。
《金史》中记述完这件事情以后,还解释说:“这个时候大石林牙已经死了,子孙相继,西方各部仍习惯称呼他们为‘大石’。”可见所谓的国名“大石”,其实应该是西辽,人名“大石”,其实应该是耶律大石的继承者,按照时间推算,应该是夷列或者塔不烟。
学者们大多把这件事归到塔不烟头上,但考虑到夷列继位的时候起码已经13岁了,并不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他离开虎思斡耳朵,跑去野外(传统认为是去狩猎)遇见粘割韩奴,一言不合把对方给宰了,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这在历史上往往只是不敢杀害使臣,或者使臣本人害怕被杀时才搬出来的话,事实上历朝历代被杀的使臣车载斗量,多了去了。况且,就粘割韩奴说的那番屁话来看,他被杀也是活该。
估计粘割韩奴进入西辽直辖领地时间不长,还没有详细了解当地的状况,以为不过是一小撮契丹辽朝的残党向西逃窜,勉强找个落脚点而已(估计高昌回鹘给了他很大的误导,因为回鹘人绝对不会告诉他西辽有多强大,自己也只是西辽的附庸),所以态度极其傲慢和强横。当时金朝是很强大,可以说是东亚甚至世界上最强盛、疆域也最辽阔的国家,但西辽比它差得也有限,“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前提总得是使者秉持着使者之道,你一副上国天使前来招降的臭面孔,谁能忍得了呀?
所以粘割韩奴被杀完全是咎由自取,不管下令杀他的是塔不烟还是少不更事的夷列,都可以理解,并且不能说做得有多么不对。
感天皇太后塔不烟执政7年,除了粘割韩奴被杀一事外,史书上对她统治期间所发生的事情完全付诸阙如,毫无记载。不过对于一个已经进入稳定期的王朝来说,没有事是最大的好事,没有战争、没有大的动乱,四境太平,自然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有什么不好的吗?
塔不烟没有对外用兵,更没有为了完成亡夫耶律大石的夙愿而远征金朝,希图复国,即便在金朝使臣粘割韩奴把她或者她儿子气得十分厉害以后也没有这样做。这是因为一个王朝根基稳固以后,尤其在初代的征服者去世以后,自然会逐渐产生惰性。贵族、大臣们都有了自己显赫的身份地位,有了财富,谁还会想着再靠打仗去攫取虚无缥缈的远方的好处呢?即便是跟随大石万里远征,一路杀到西方来的重臣们,比如萧斡里剌、耶律燕山等人,大概也都不再梦想回归中原了吧。
大石本身在直辖领地内不再分封的政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催发了这种惰性,贵族们不再靠画一个圈就能把土地变成自己的私产,设立头下军州,那么我还为什么要出外去打仗呢?只要国家太平,我的地位和财富可以传之于子孙万代,不就已经很好了吗?
对于农耕民族的汉人来说,这种惰性是相对较轻的,安土重迁、落叶归根等传统思想使得他们总想回到老家去,可即便如此,南宋朝一稳定下来,主和之声还是占了上风。况且游牧民族本就有迁徙的传统,对于契丹人来说,只要他们有自己的国家就好,至于这国家是在北中国还是在西域和中亚细亚,又有什么区别呢?
因此感天皇太后塔不烟执政七年,西辽国天下太平,一直等到她退居幕后,儿子夷列亲政以后,战争才再度爆发——不是西辽和别人开打,而是附庸国里先互相打了起来。
花剌子模的崛起
青年皇帝夷列在1150年走上前台,次年下诏改元为“绍兴”。非常有趣,这个年号和南宋高宗赵构此时的年号相同(初号建炎,后改绍兴)。中国皇帝定年号有两大原则,一是得挑好字眼,组成个吉利的意思,比如大石有两个年号,“延庆”就是延续欢庆,“康国”就是国家安康,夷列第一个年号“咸清”,“咸”是全体之意,“清”是指政治清明,或者河清海晏也即天下太平。“绍兴”也是好意思,“绍”是继承,“兴”是兴旺。
可是皇帝定年号还有另外一个原则,那就是不能重复。一般情况下,皇帝打算改元,或者新君继位必须改元,就得由博学的大臣们翻查古书,一方面找好字眼,另一方面看看有没有和以前王朝的年号相重复的,然后拟出几个备选来,交给皇帝最终敲定。历朝历代年号很多,不可能毫无重复,但一般情况下是某些地处偏远的小国家的年号,如果博学的大臣都一时疏忽给遗漏了,定了个一模一样的,说不定还会被后人嘲笑。像绍兴这个年号,竟然和南宋王朝同时代的年号相重,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只能说明西辽帝国此时已经彻底隔绝于中原之外了,对于此时的中原王朝,包括金朝和南宋的消息相当闭塞。这一方面是因为路途遥远,通讯不便;另一方面也说明西辽君臣已经毫无东进恢复河山之心,甘心于在中亚细亚做他们的一方霸主了。
夷列去世以后,群臣为其上的庙号叫作“仁宗”。照理说,中国古代皇帝有庙号还有谥号,都是死了以后给追加的,生前的称号则是“尊号”。耶律大石的尊号是天祐皇帝,庙号德宗,谥号史无所载,夷列则连生前的汉式尊号都没有传下来。现在还不清楚西辽是否有专门官员记史,根据耶律大石的林牙出身,很可能是延续了中原王朝这一传统的,可惜无论汉文的还是契丹文的西辽史,都没能流传下来,后人研究西辽历史主要靠的是中亚细亚的一些穆斯林史料。他们当然搞不懂什么谥号、庙号,只会按照自己的习惯去称君主的“名号”。那么夷列的名号是什么呢?其实和他老爹大石相同,都是“菊儿汗”。
菊儿汗夷列才一亲政,就搞了一趟中原王朝常搞的活动——人口普查。夷列是在1150年亲政的,第二年元旦改元绍兴,派遣官员调查和统计辖区内的人口数。这件事见载于中国史书《辽史》,照理说十万八千里外,中国人哪知道西辽具体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呢?但《辽史》是元朝时候编撰的,元朝疆域辽阔,应该能够搞到很多中亚细亚的史料记载吧,况且人口普查的结果非常详细,应该是有根据的。
这次人口普查,主要是统计18岁以上的男丁,也就是按规矩该服徭役和兵役的那部分人。传统以成年男子为国家兵役和徭役的主要来源,虽说在某些年代,未成年的孩子和女人也被迫服徭役,甚至要上阵去打仗,但终究不是常态。西辽这次普查的目的性非常明确,是为了清查隐瞒人口,为国家军队的组建和国家工程的顺利实施创造条件。
普查结果,“得户八万四千五百户”,也就是说,共有八万四千五百个成年男丁,这个统计数字肯定只限定在菊儿汗的直辖领地内,不包括附庸国,附庸国全都自治,在附庸国内搞人口普查太不现实了。
仁宗夷列亲政第七年,也即绍兴六年(1156年),战争终于爆发了,地点是在河中地区,带头闹事的还是那群突厥种的葛逻禄人。
葛逻禄人当年臣服于耶律大石,原想得到西辽帝国的庇佑,脱离西喀喇汗王朝的统治,谁想大石打完卡特万之后就一拍屁股走人了,把河中仍然封给西喀喇汗王朝的宗室,作为自己的附庸国。虽然按照大石的规定,西部葛逻禄人所要缴纳的赋税比从前大为减少,但他们仍然游牧在河中地区,要受当地领主,即西喀喇汗国桃花石汗的管辖,心中难免愤愤不平,时间一长,纷争再度爆发。
卡特万大战以后,原西喀喇汗国桃花石汗马合木跟随桑贾尔西逃呼罗珊,等到桑贾尔被古斯人擒获后,他就在当地异密的拥戴下继任为塞尔柱大君。耶律大石占领河中地区,改立马合木的弟弟伊卜拉欣·本·摩诃末为新的桃花石汗,是为伊卜拉欣三世。这位伊卜拉欣三世肯定不会想:“若不是葛逻禄人招来了契丹人,我也坐不上汗的宝座。”相反,他肯定会忧心忡忡:“葛逻禄人会不会像当年反对我哥哥一样也反对我呢?”
在这种很正常的心理基础上,虽然葛逻禄人受到的经济压榨要比从前轻,但他们的政治地位恐怕反而会直线下降,因为西喀喇汗王朝对他们已经彻底不信任了。反过来说,葛逻禄人本身也肯定会滋长骄傲情绪:“当年若不是我们浴血奋战,契丹人未必能在卡特万打赢。况且我们是归降了契丹人,又不是归降你桃花石汗,你如今怎敢还对我们指手画脚,当我们是你的狗?!”
双方的不信任越来越深,大石以及大石的妻子塔不烟还在宝座上的时候,或许还能威慑双方,不出什么乱子,等到大石去世,塔不烟也退居二线了(或许已经死了),双方的矛盾就无可避免地要走向激化。于是到了1156年,矛盾演化为战争,桃花石汗伊卜拉欣三世和国内葛逻禄人的伯克(军事首领)艾亚尔在一个名叫饥饿草原的地方大打了一场。
战争的具体过程,史书上没有记载,只知道西喀喇汗国军队完全不是能征惯战的葛逻禄军队的对手,输得无比凄惨,甚至连国王伊卜拉欣三世也阵亡了,陈尸荒野。
不知道为什么,附庸国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年轻的菊儿汗夷列却不闻不问。说起来,西辽对于附庸国的管理实在太粗放了,只要你按时缴税,国政我就不管,哪怕你国中闹翻了天,只要不来求救,我也不会增援。就好像中国传统的告状体系一样,民不告,官不究,除非是谋反大罪——对于西辽来说,除非你想独立,否则我才懒得多管呢。
所以西喀喇汗国的问题,只好由西喀喇汗国王室自己去处理。伊卜拉欣三世死了,他的几个儿子都还年幼,挑不起治国的重担来,好在王室成员中还有一个叫阿里·本·哈桑的,此人已经成年,而又深孚众望,于是群臣上奏夷列,请求立阿里为新的桃花石汗。
夷列一看,你们既然都拥戴阿里,朕也不会反对,那就他吧。阿里·本·哈桑就此登上宝座,成为新的桃花石汗,也称“恰克雷汗”。
这位恰克雷汗重新积聚力量,图谋反攻,终于在回历五五三年(1158—1159年),也就是伊卜拉欣三世被杀三年后,突然领兵发动奇袭,直逼葛逻禄人的大本营,打了场漂亮仗,还当场杀死了葛逻禄人名义上的领袖比古汗。之所以说是名义上的领袖,因为此人只是傀儡,实际权力都掌握在他手下那群伯克手里。
葛逻禄人因此遭受重创,艾亚尔伯克、拉钦伯克等人保护着比古汗的儿子们仓皇逃出河中地区。可他们该到哪里去呢?再去请求西辽的支援吗?那是不可能的。西喀喇汗国现在是西辽的附庸,只要没有违逆菊儿汗的意志,没有想要摆脱西辽的控制,国内再怎么闹,夷列肯定是不会管的。这伙人想来想去,周边最大的、可以依靠的势力除了西辽就只有花剌子模了,不如逃到花剌子模去吧。
花剌子模这些年可真是“抖了”起来,虽说名义上臣服于虎思斡耳朵,还得年年缴税,但终究“天高皇帝远”,它和西辽中间还隔了一个西喀喇汗国,菊儿汗根本就管不到那么遥远的地方,任由他们胡作非为。尤其是西辽的几个附庸国,高昌回鹘周边是吐蕃、西夏和金朝,没什么地方好发展,东喀喇汗国邻着吐蕃,西喀喇汗国邻着花剌子模,也都受到同样的局限,只有花剌子模向西、向南一望,大片混沌,可以浑水摸鱼。
花剌子模第二代沙阿即思原本的理想不过是谋求独立,可是桑贾尔在卡特万吃了大败仗以后,他就改变策略,转守为攻,开始有计划地蚕食塞尔柱帝国的领土。在向西辽表示臣服,糊弄走了额儿布思以后,阿即思立刻就发兵杀入呼罗珊,攻陷了塞尔柱的首都谋夫,杀死和掳走了一些当地的宗教学者,还把桑贾尔的国库抢掠一空。1142年春天,阿即思再度攻入呼罗珊,拿下了历史名城你沙不儿(今伊朗呼罗珊省内沙布尔)。
可是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桑贾尔逐渐在呼罗珊站稳了脚跟,恢复了统治,就于1143年四月发起反攻。估计因为耶律大石的去世,西辽暂时没有精力前去救援,阿即思吃了败仗,被迫再次向桑贾尔表示臣服,还把前两年抢到的财宝全都还了回去——当然,他也并没有放弃和西辽的隶属关系。
如此狡猾多诈而又反复无常的花剌子模沙阿即思,终于在西辽和塞尔柱两大强国的夹缝里苦熬到了1156年,见到了来自西方的曙光。那一年苏丹桑贾尔被古斯人所擒,阿即思立刻抓住这个大好机会,率军进攻塞尔柱辖区内的阿模里(在阿姆河南岸,即今天的土库曼纳巴德)。阿模里守军进行了顽强的抵抗,阿即思发现难以攻克,就写信给桑贾尔,表示效忠和勤王,并请求把这座城堡赏赐给自己。但是桑贾尔回复说:“我们不对人吝惜该堡,但先遣你的儿子伊勒·阿儿斯兰率师来救援我们,然后我们将把阿模里堡和成倍的城堡赏赐给你。”
阿即思当然不是真心想要救援桑贾尔,一看拿不下阿模里堡,干脆就收兵回去了。此后不久,在谋夫登上塞尔柱大君之位的马合木主动写信请求花剌子模的救援,阿即思受邀前往呼罗珊,但在途中病倒,且再也爬不起来了。
阿即思的长子伊勒·阿儿斯兰此时镇守在外,听到老爹的死讯,立刻领兵归国,囚禁了打算篡位的兄弟苏莱曼沙,继位成为这一系的第三代花剌子模沙。这个时候,在花剌子模的西方,塞尔柱再难重兴,呼罗珊也乱成一锅粥,在其南方,伽色尼朝日薄西山。伊勒趁机大肆扩充地盘,实力得到了很大的增强——这个小小的花剌子模,即将成为西辽帝国最强大的敌人。
葛逻禄问题
1156年在中亚细亚历史上发生过三件大事,分别是桑贾尔的被擒、阿即思的去世和伊勒的继位,以及咱们前面提到过的饥饿草原之战。饥饿草原之战后不久,西喀喇汗国新汗阿里·本·哈桑对境内葛逻禄人发动了全面反攻,于是,葛逻禄贵族们就凄凄惶惶逃往花剌子模,去投奔花剌子模的新沙伊勒。
花剌子模从阿即思开始,就对富庶的河中地区垂涎三尺,这回可算是逮着机会了。拉钦伯克等人跑来跪在阶下哭诉,说:“阿里汗杀死了古尔汗,还打算对其他葛逻禄首领动手。”伊勒高兴得一拍大腿,机会终于来了,于是他就以保护葛逻禄人为借口,悍然发兵进攻河中地区。
1158年七月,花剌子模军以流亡葛逻禄人为先锋,进入西喀喇汗国境内,攻陷了名城蒲华。恰克雷汗阿里一方面把境内的土库曼人召集起来,协助防守首都萨末鞬,一方面急忙派遣使者去向菊儿汗夷列求救。
饥饿草原之战的时候,伊卜拉欣三世没有想到去向宗主国求援,大概他根本就没把那些葛逻禄人放在眼里,没想到一次托大,竟然导致兵败被杀的凄惨命运。恰克雷汗阿里不像他前任那么无谋和大意,并且他此刻所面对的不是国内的反叛势力,而根本是一支庞大的外国军队——花剌子模这两年势力膨胀很快,遥远的虎思斡耳朵或许不大清楚,他阿里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使者一路快马来到虎思斡耳朵,跪在菊儿汗夷列驾前哭诉,请求发兵救援,这回夷列再不能无动于衷,听之任之了。对于附庸国内的事务,也不知道他是昏庸呀还是秉持着粗放原则,一般情况下懒得多管,可是求救信正式递到,如果再置之不理,那可是会丧尽人心的呀,那自己还能期望各路藩属的忠诚吗?
然而夷列深晓“以夷制夷”的道理,自己不亲自动手,却下诏给东喀喇汗国的“伊利克-伊·土库曼”(也就是原本的东喀喇汗国阿儿斯兰汗)伊卜拉欣·本·阿合木要他出兵相助。那位土库曼王接到诏书,不敢怠慢,急忙点了一万精兵,亲自率领,浩浩荡荡向西进发。
伊勒在蒲华停留了一段时间,稳定局势,向居民们许下种种诺言,请他们支持自己,然后才东向逼近萨末鞬。阿里沉着应战,双方隔着泽拉夫尚河列阵,小小打了几仗,互有胜负。就在这个时候,土库曼王终于领兵赶到了,阿里请他立刻配合进攻敌军,然而对方却一个劲儿地摇头。
那位土库曼王登高一望,只见花剌子模军武器精良、士气高昂,实在是一支劲旅。土库曼王一想,我这趟来是为的什么呀?就算打赢和赶走了花剌子模人,也不过就赢得阿里一声感谢和菊儿汗一声称赞而已,损伤自己的军队,结果恐怕什么也捞不着。这样的仗,不打也罢。
于是土库曼王煽动萨末鞬城里的宗教学者们起来反对战争,说大家都是真主的信徒,不应该自相残杀。阿里抵抗不住这种舆论压力,只好央告宗教学者们去花剌子模军中求和。伊勒一看对方援兵到了,想起西辽帝国辽阔万里,附庸众多,就算自己打赢这一仗,敌人增援源源不断地开到,也总有扛不下去的时候,于是就同意了和谈。
和谈的结果,花剌子模立刻撤兵,阿里则恢复葛逻禄各位首领原本在西喀喇汗国中的职务。
花剌子模和西喀喇汗国之间的这场战争,并没能从根本上解决葛逻禄人的问题,只是把矛盾借着和约暂时压制下去而已,可以预见的,时间一长还得出乱子。不过菊儿汗夷列是看不到事情的结局了,他仅仅在位20年,也就是说亲政才13年就去世了,估计死的时候不会超过40岁。
西辽仁宗夷列年纪轻轻的就驾崩了,他起码有两个儿子,但是年龄还小,无法亲自主政,按照规矩,还是皇后权国。然而或许因为皇后已经去世,或许因为皇后太没有政治才能,夷列破天荒地把政权移交给了自己的妹妹——耶律普速完。
普速完是耶律大石和萧塔不烟的女儿,为了拉拢开国的第一功臣、六院司大王萧斡里剌,大石(或者塔不烟)把她嫁给萧斡里剌的长子萧朵鲁不为妻。大概因为普速完和她母亲一样,都很有政治头脑,身后又有强大的萧氏家族支持,所以夷列才会请妹妹代自己的儿子执掌朝纲吧。
这倒有点像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了。然而太平公主虽然对朝政有很大的影响力,终究没有亲自主过政,普速完则不同,她登上摄政宝座,改元为崇福,自己给自己冠上“承天太后”的尊号——大概意思是继承自己母亲感天皇太后的事业——中国五千年的古代史,公主摄政的,就只有她一个而已,空前绝后。
承天太后普速完和她哥哥夷列不同,行动力和决断力都超强,对于附庸国内事务绝不肯粗放管理。她执政时期有记载的历史事件,比老哥和老娘两代加起来还要多,为什么呢?因为她想要彻底消除前两代遗留下来的隐患,并且不是有事把事情按下去,而是没事也要惹事,先激化矛盾,再解决矛盾。
普速完上位以后有记载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河中地区的最大不稳定因素——葛逻禄人。1164年才刚掌握政权,她就下诏给西喀喇汗国的新君主马苏德二世,要他把蒲华和萨末鞬两地的葛逻禄人迁往喀什噶尔地区。
这些西部葛逻禄人长期以来充当西喀喇汗国的边防军,贵族们都是军事将领,可是根据普速完的命令,他们不许携带武器上路,到了喀什噶尔以后,全都得转行务农。马苏德接到诏书,大喜过望,自己一直头大的葛逻禄人即将被赶走,那位菊儿汗宝座上的女人真是太英明了!于是他立刻一板一眼地执行命令——理所当然地,引发了葛逻禄人的大暴动。
西部葛逻禄人已经在河中地区生活了好几代,不是你说让他们走,他们立刻就肯搬走的,况且他们大多数是战士,突然要他们放下武器,改行务农,谁都会心里哆嗦——我能够靠耕地养活自己吗?本来这些葛逻禄人就已经对普速完的命令有所不满了,马苏德再来个公报私仇,严格执行命令,毫不通融,葛逻禄人当然会拿起武器来反抗。
葛逻禄人在他们的多位伯克领导下,聚集起来向蒲华进军。此时蒲华的城市长官名叫摩诃末·伊本·奥马尔,这人很有头脑,他一方面派遣快马去萨末鞬告急,一方面派人和造反的葛逻禄人交涉。据说使者这样对葛逻禄人的首领说:“要知道,当昨天异教徒(指契丹人)通过这个国家的时候,他们放弃了抢掠和屠杀;而你们是穆斯林战士,把手伸向别人的财产和鲜血,那是卑鄙的。我将向你们缴付足够你们需要的钱,只要你们放弃抢掠和袭击。”
对方既然这样低姿态地前来恳求,还愿意缴纳保护全城百姓身家性命的赎金,葛逻禄首领们也不便断然拒绝,于是张口开出天价。使者回去禀报,摩诃末·伊本·奥马尔就地还钱——就这样使者在两边来回跑,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马苏德二世趁机秘密发兵前来,从背后突袭葛逻禄叛军。葛逻禄人大败,一部分依循前例逃去花剌子模境内,大部分则被缴下武器,押送去了喀什噶尔。就这样,在普速完雷厉风行的指令下,在摩诃末·伊本·奥马尔的策划下,在马苏德二世的奇袭下,终于圆满地解决了河中的葛逻禄人这个老大难问题。
下一步,就该收拾胆敢收留葛逻禄人,还曾一度侵入河中地区的花剌子模了。
阿即思仿佛脑后有反骨似的,一辈子都在和塞尔柱苏丹桑贾尔作战,希图摆脱塞尔柱人的控制,但他始终不敢对西辽说半个不字。等到伊勒时代,来自西方塞尔柱的威胁逐渐土崩瓦解,1162年,原西喀喇汗国的桃花石汗也是后来塞尔柱的大君马合木遭到部下穆阿夷·爱阿巴的劫持,被刺瞎双目囚禁了起来。伊勒趁机发兵呼罗珊,逼迫实际掌握政权的爱阿巴低头求和。
既然西方的压力解除了,这位比他老爹更野心勃勃的花剌子模沙就开始把目光瞄向东方,借口葛逻禄人问题没能得到圆满解决,拒绝再向虎思斡耳朵缴纳贡赋。
或许伊勒有点看不起普速完吧,菊儿汗夷列已经去世了,他的继承人还很年幼,一个女人盘踞在虎思斡耳朵的宝座上,又能有什么作为呢?然而伊勒料想不到,这位承天太后的性格可比她去世的哥哥要火爆得多,况且此时西辽的军事实力又有很大增强,于是1170年,一支数量惊人的大军离开虎思斡耳朵,浩浩荡荡向西进发,前去讨伐“不服王化”的花剌子模。
普速完这次征伐,得到了和花剌子模有仇的西喀喇汗国的大力支持,马苏德二世也急忙领兵前去会合。花剌子模沙伊勒点兵迎战,还按照老规矩,让流亡的葛逻禄人当先锋,这支葛逻禄人的统帅正是曾在饥饿草原会战中取得过大胜的艾亚尔伯克。
艾亚尔伯克在阿模里构筑防线,想要挡住西辽和西喀喇汗国的联军,等待花剌子模大军前来会合。然而众寡之势实在太过悬殊,大军一到,寸草不留,艾亚尔伯克兵败做了俘虏。这个时候伊勒还在半道上,听到消息,又惊又恐,突然就从马背上摔下来,病倒了。于是他急忙派人前去西辽军前求和,自己退兵回归花剌子模。
史料上并没有记载和谈的结果,大概是伊勒对自己此前的行为表示道歉,答应按时缴纳贡赋吧,普速完知道一口吃不下花剌子模,也就不再紧逼,诏令大军班师。然而受此屈辱和惊吓,伊勒的病势越发沉重,当年8月8日终于咽了气。
这就是比老爹还胆大,敢和西辽开战的下场。
铁腕太后
花剌子模伊勒共有两个儿子,长子特克什,次子苏丹沙(音译,不是苏丹+沙)。伊勒自己在登上沙的宝座前曾被封在名城毡的(今哈萨克斯坦克孜勒奥尔达东南方),花剌子模对这个城市非常重视,所以他在继位以后,也命令特克什镇守毡的。因为老爹死得突然,特克什还没来得及回去奔丧,就得到消息,小兄弟苏丹沙已经登上王位了。
特克什闻报又惊又怒。原来两兄弟不是一个娘生的,苏丹沙的母亲图尔罕王后是个很有权力欲的女人,一心想把自己的儿子扶上宝座,自己也好“垂帘听政”。因为就在花剌子模本土,所以伊勒一死,这母子俩就近水楼台先得月,还下诏召特克什前去觐见。
特克什知道自己不能回去,这一去就等于承认了弟弟苏丹沙的国主地位,同时还很可能一去不复返,遭到后母的囚禁或者谋害。可是以毡的一城之力,还无法与夺位者相对抗,于是他一面敷衍,一面积聚力量,打算找机会起兵,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力。
图尔罕王后一看特克什不肯应召前来,一不做,二不休,立刻发兵讨伐。特克什不敢抵挡,匆忙逃出毡的,骑快马跑到虎思斡耳朵,去向承天太后普速完请求庇护。特克什在承天太后的驾前,又是哀告,又是抹眼泪,说花剌子模的王位本该是他的,后母、兄弟篡位不说,还打算把他连根铲除,请宗主国主持公道。
为了能够说动普速完,特克什还承诺说:“如果我能得回我的王国,必将花剌子模的所有财富都进献给太后,并且年年进贡,岁岁来朝。”
普速完一听,这倒不错,通过拥立一位新的花剌子模沙,可以把这个素有离心倾向的王国重新拉回正道上来,何乐而不为呢?根据志费尼所记载,普速完派遣驸马率领一支为数众多的军队陪同特克什前往花剌子模,图尔罕、苏丹沙母子被大军吓破了胆,丢弃王位,逃到呼罗珊去了。
所谓驸马,指普速完的丈夫萧朵鲁不,志费尼曾经记载道:“(特克什)投奔喀喇契丹诸汗之汗的女儿,她在那时自己拥有汗的称号,朝政由她的丈夫驸马处理。”可见萧朵鲁不当时在西辽政权中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要权柄。
1172年12月11日,特克什在西辽大军的护卫下进入花剌子模,登上王位。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极其恭敬地招待了驸马萧朵鲁不,送他归国,然后派遣使者去虎思斡耳朵称臣,虽然没有献上所有的财富,此后倒也确实连续进贡了好几年,不敢再有丝毫拖欠。
虽然有西辽在背后支持特克什,但花剌子模的内乱并没有就此平息。图尔罕、苏丹沙母子在逃出花剌子模以后,跑去呼罗珊向穆阿夷·爱阿巴,也就是刺瞎苏丹马合木双眼的那家伙求救。图尔罕临走时带走了国库里的大量财宝,此时全都进献给爱阿巴,并且承诺说只要爱阿巴帮助他们母子复国,她就“把花剌子模国土及其整个疆域奉献给他”。
在图尔罕的花言巧语游说之下,爱阿巴错误地认为花剌子模的贵族和百姓都在感情上倾向于她的儿子苏丹沙,只要自己协助出兵,夺回政权不费吹灰之力。于是1174年七月,爱阿巴搜集被前花剌子模沙伊勒打残的兵马,保护着图尔罕母子向东方进发,结果他所在的前军遭到特克什突袭,几乎全军覆没。爱阿巴自己也做了俘虏,于7月11日被斩杀于花剌子模沙的大帐之前。
图尔罕母子倒是侥幸跑掉了,逃往的希思丹(今土库曼斯坦东南境,阿特拉克河以北,里海东岸)。特克什紧随而至,的希思丹人开城投降,并且献出了图尔罕王后。特克什处死庶母以后就回国了,这次战争仍未能捉住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苏丹沙。苏丹沙先是逃回呼罗珊,依附爱阿巴的儿子脱欢沙,继而又跑去投靠古尔王朝,仍旧和老哥作对。
外敌暂时清除,特克什开始把目光移向国内,据说“他实现了花剌子模秩序的恢复,国政井然有序”。与此同时,“契丹的使者们往来不绝,而他们的征索和需求难以容忍,尤有甚者,他们不守礼节”。特克什和协助他上台的宗主国西辽之间,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蜜月期,双方的关系很快就产生了裂痕。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呢?照理说耶律大石所规定的对附庸国的管理制度是很开明、很得人心的,教育程度普遍很高的契丹使者更不会“不守礼节”。包括花剌子模在内的各附庸国,西辽并不在其境内派驻军队,只是偶尔派遣一支小部队“巡边”而已。如前所述的西喀喇汗国和葛逻禄人之事,要等附庸国主动提出要求,西辽才会调动军队前去协助平叛。
一般情况下,西辽只会发给附庸国或者附庸部族首领一面银牌,就如同中原王朝习惯派发的金印一般,同时派遣一两名官员常驻或定期巡视该国、该部族,主要任务是监察情况和收取贡赋。这种官员名叫“沙黑纳”,某些历史著作中将其翻译为“总督”,是不确切的,因为沙黑纳的权限非常小,比起惯常所谓的“总督”来差得十万八千里。西辽本身套用了一个汉名来称呼这种官员,即为“少监”。
志费尼在《世界征服者史》中这样描述西辽对河中地区的统治:“当喀喇契丹的诸汗控制了河中时,算端(苏丹之异译)乌思蛮(指西喀喇汗国后期的一位君主奥斯曼)也受菊儿汗的统治,服从他的敕旨和禁令。菊儿汗让他继续拥有河中的国土,没有把他从那里撵走,满足于征收一小笔年贡和把一名沙黑纳派驻在他那里。算端乌思蛮过着安适和快乐的生活,每当朝见菊儿汗时,总受到尊崇礼敬的接待。”
在这种情况下,似乎花剌子模只要恪守臣道,甘心尊奉西辽为他的宗主国,特克什就没有理由对虎思斡耳朵政权产生任何不满。
可惜,制度是由人来定的,也终究会被人本身来加以破坏。从耶律大石派额儿布思征服花剌子模,直到特克什被扶上宝座,已经整整三十年过去了,原本完善的制度逐渐走向崩溃。从虎思斡耳朵方面来说,承天太后普速完虽然雄心铁腕,却很可能是一个生活奢靡的人,她基本上没有参与过父母艰苦奋斗、开疆拓土的战争,政治经验也略显不足。她因为扶助特克什上台,自以为有恩于花剌子模,从而在额定的年贡外还想多索取一些财物,也是可以想见的事情。
尤其特克什当初来求救的时候,那话可是说得太满了,竟然许诺“将花剌子模的所有财富都进献给太后”,普速完心想,我不要你所有财富,就比制度规定的多要一点点,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而从特克什方面来说,他在登上花剌子模沙的宝座以后,却目瞪口呆地面对着一个空空如也的国库——图尔罕母子不是把财物都劫到呼罗珊,献给了穆阿夷·爱阿巴了吗?特克什很可能连缴纳本年应该献给西辽的贡赋都捉襟见肘了,更别提还得父债子还,支付老爹伊勒在世时拖欠的那些钱,在这种情况下,普速完还多次派遣使者前来要求额外的财物,两国之间的关系就此产生了裂痕。特克什一怒之下,甚至把一名前来催款的契丹官员给处死了。
这一外交事件并没有立刻引发两国间新的战争,按照志费尼所说的,只是“特克什和契丹人相互谩骂”而已,但躲在古尔朝的苏丹沙听说了这个消息却大喜过望,于是1177年前后派人前往虎思斡耳朵去游说。此时普速完正在愤恨特克什简直是狼子野心——我帮了你那么大忙,你还敢斩杀我派去的使者——转头听人说苏丹沙还活着,就不禁起了再度废立之心,派人去召苏丹沙前来觐见。
苏丹沙来到虎思斡耳朵以后,又搬出他老娘欺骗穆阿夷·爱阿巴那一套,指天发咒地保证花剌子模的百姓和军队都拥戴自己,只要西辽肯发兵相助,老哥特克什除了逃跑以外,没有第二条道路可走。普速完也上了当,再度任命丈夫萧朵鲁不为统帅,率领一支大军前去护送苏丹沙归国。
特克什听到这个消息,吓了个半死,但他并没有如苏丹沙所说的落荒而逃,因为此时他在花剌子模国内已经站稳了脚跟,得到了贵族、百姓和军队的拥护。当然,即便如此,想要和西辽大军相对抗,也是很不现实的,于是特克什掘开阿姆河水,淹没附近道路,打算一方面迟滞西辽大军的进攻,一方面尽量巩固城防。
西辽大军在开入花剌子模境内以后,沿途所见,老百姓并没有“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苏丹沙在这里并不受欢迎,萧朵鲁不多少有点后悔。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听说阿姆河水淹没了道路,使得前进之途茫茫有如汪洋,于是就打算下令退兵。
苏丹沙听说这个消息以后,实在是吓坏了——难道自己就这样再跟着西辽大军回虎思斡耳朵去吗?那“欺君之罪”的帽子一扣下来,自己小命铁定就完了呀。他左思右想,突然心生一条妙计,就去对萧朵鲁不说:“大军征伐,未经一战,未得寸土,回去怎么向太后交代呢?不如驸马退兵回去,给我一支偏师,去夺下一两座城池,也可避免太后的雷霆之怒。”
萧朵鲁不和老婆普速完一样,耳根子也有点软,竟然听信了苏丹沙的谎言,分派一支小部队给他,让他前去进攻古斯人占据的撒拉哈夕(在呼罗珊东北部,具体位置不详)城。苏丹沙快速进军,猛攻撒拉哈夕,守将灭里·的那吃了败仗,被迫龟缩回城堡里再也不敢露头。一看此城仓促难下,苏丹沙就转道攻克了名城马鲁(今土库曼斯坦马雷市),收编了当地的军队,并且把跟随他前来的西辽军队遣散回国。
就以这座马鲁城为根据地,苏丹沙逐步对外扩展,麾下很快就膨胀到一万多人,终于在1181年前后控制了大半个呼罗珊地区——此乃后话。
西辽驸马萧朵鲁不第二次进攻花剌子模虽说无功而返,但花剌子模沙特克什经此一吓,只得再次放低身段,向虎思斡耳朵表示服从。承天太后普速完重新控制了花剌子模,加大了对西方的统治力度,但与此同时,西辽在东境的控制却逐渐走到了尽头。
这里所说的东境,是指西辽帝国东北部的可敦城周边地区,以及部分谦谦州。前面说过,粘拔恩部的酋长撒里雅、寅特斯率领康里酋长孛古等三万多人脱离西辽的掌控,投奔了金朝,即所谓“乞求缴纳从前大石所赐的金牌、印章,接受朝廷(金朝)的金牌和印章”——时间是在1175年,也就是特克什成为花剌子模沙的三年之后。从此西辽的东北境不再包括谦谦州,而后退到阿尔泰山一线。
西辽帝国的直辖领土原本像是一个两头大、中间细的哑铃,两头大就是东面的可敦城和西面的七河流域,而中间细就是阿尔泰山以北、谦谦州地区的狭长走廊。谦谦州的丢失,自然使得可敦城周边地区成为远隔在外的孤岛。女真人早就对可敦城觊觎已久,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远在数千里外的“大石”还则罢了(况且隔在中间的高昌回鹘还两头受封,谁都不得罪),可敦城就在帝国西北边境上,真要出点什么事情,他们和西夏勾结起来,麻烦可就大了。因此经过外交和军事两方面的手段,最终金朝吞并了可敦城。
可敦城,这座耶律大石赖以起家的根据地,终于无可挽回地落到了宿敌女真人手中,不知道大石在天有灵,会做何种感想?他会认为拿西方的花剌子模交换东方的可敦城,是一笔好买卖吗?这支仅存的独立的契丹民族,距离故乡越来越远了……可敦城丢失的具体时间,史料并无所载,但估计应该在谦谦州粘拔恩部降金以后,也即1175年以后不久,金朝进而也基本完成了对整个蒙古草原各部的控制——可惜,时间并不算长,因为就在这个七十年代的末期,草原上一位落魄贵族迈入了他的青春期,此人就叫作铁木真。
政变和迷局
公元1178年,铁木真16岁了,在伟大的西辽帝国中,承天太后普速完迎来了她所统治的第15个年头,也就是崇福十五年。同样冠以太后之名高踞西辽王座上的她的母亲,也只统治了7年而已,还不及女儿的一半。可以想见,即便仁宗夷列去世的时候,他的儿子尚在襁褓之中,此时也接近成年了,过不了多久,以姑母身份摄政的普速完就要彻底交出政权,退居幕后了。况且,根据穆斯林史料的记载,夷列起码有两个儿子,而继任菊儿汗的乃是次子。
从感天皇太后塔不烟到夷列,政权是和平移交的,而从普速完到下一任菊儿汗,问题却并没那么简单。《世界征服者史》把西辽皇族世系搞得一团糟,按照书中的说法:“菊儿汗(耶律大石)不久后死了,他的妻子阔阳作为他的继承人登上宝座,开始颁发敕旨,百姓都服从她。后来她因为淫乱,和跟她通奸的人一起被处死。还活着的菊儿汗两兄弟之一被选择来继承他。”
这段混乱的话把三代人变成了一代人,似乎耶律大石去世后由皇后塔不烟摄政,然后塔不烟被杀,皇位落到了大石的兄弟手中。任何史料记载中都没有记述塔不烟是何时因何而死的,更没有提到大石还有兄弟。
事实上,“阔阳”很可能是汉语“国王”的蒙古语转音,她并非指感天皇太后塔不烟,而是指承天太后普速完,“活着的菊儿汗两兄弟”也不是指大石的兄弟,而是她的孙子们。
根据《辽史》记载,普速完勾搭上了丈夫萧朵鲁不的兄弟萧朴古只沙里,把萧朵鲁不赶出政权核心,封为东平王,不久后还罗织罪名,把丈夫给害死了。萧朵鲁不的父亲萧斡里剌率兵包围普速完的宫殿,射死了普速完和小儿子萧朴古只沙里。
虽只寥寥数语,言之不详,但比照《世界征服者史》,我们可以相信《辽史》的记述是基本正确的,普速完确实因通奸被杀,而杀她的人正是她的公公、西辽开国重臣萧斡里剌。前面说过,萧斡里剌的身影最早在耶律大石称帝的时候就出现了,被委以重任,封为六院司大王,也就是南院大王,这个职位相当于汉族政权的户部尚书,或者更高一些。但萧斡里剌并不是一个文臣,大石发兵东征,希望恢复故土的时候,他任命萧斡里剌为统帅,在卡特万大战的时候,更委以节制左翼的重责大任。在其他很多西辽开国重臣资料缺失的前提下,我们甚至可以猜测萧斡里剌很可能是大石麾下的第二或第三号人物(有可能第二号人物是留守可敦城的那位耶律佛顶,萧斡里剌排在第三)。
正因为如此,所以大石或者他的妻子塔不烟才会把女儿普速完嫁给萧斡里剌的长子萧朵鲁不,借以拉近两家的关系。而进一步成为皇亲的萧斡里剌,无疑威望和权柄有更大幅度的增长,成为西辽政权的真正第一重臣。普速完掌权以后,根据穆斯林史料的记载,“朝政由她的丈夫驸马处理”,萧朵鲁不很可能和普速完共同执政,就好像契丹辽朝历史上经常出现的皇帝、皇后并肩坐朝一般,萧氏的权柄之重一时无两。
普速完勾搭上了丈夫的兄弟萧朴古只沙里,很可能想要和丈夫离婚,改嫁给小叔子,但基于夫妻双方的身份,家庭矛盾转化为政治冲突。普速完罗织罪名,赶走并进而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因此引起公公萧斡里剌的不满,发动军事政变,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虽然按照耶律大石所设定的制度,贵族没有封地,将领也不专兵,得逢有战事,才由朝廷给统兵大将调发军队,但以萧斡里剌的威望,或许再加上普速完杀害丈夫等行为的不得人心,老头子是很有可能召集部分军队跟随他铤而走险的。铁腕女主普速完就这样死在了自己公公的箭下,而萧朴古只沙里也被当成杀害长兄的同谋,被自己老爹一箭给射死了。
既然权国的女主普速完在政变中丧了性命,仁宗夷列的儿子、曾经年幼的菊儿汗就应该从幕后走向台前,亲自执政,或者在重臣萧斡里剌的挟持下假装亲政了。根据《辽史》所载,是夷列的次子直鲁古继承了皇位。
前面论证过,按照中原王朝的传统,以及基本政治制度都沿袭中原王朝的西辽的传统,是没有女人当皇帝或者当菊儿汗的。中国历史上,被记载在帝王世系中的只有五个女人,即篡唐的大周皇帝武则天,西辽的塔不烟、普速完,以及蒙古的乃马真后和海迷失后。除了武则天确曾戴上皇冠以外,另外四个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国之君,乃马真后和海迷失后也都是在大汗尚未被选举出来之前暂时执政而已。
普速完和她的母亲塔不烟一样,只是权国摄政,她高踞宝座的时候,真正的菊儿汗应该是她的侄子——夷列的儿子。那么,此后亲政的是夷列次子,他的长子哪里去了呢?
《辽史》中对此并无记述,但在《世界征服者史》中,志费尼却写道:“还活着的菊儿汗两兄弟之一被选择来继承他(这个‘他’,原意是指耶律大石)。另一个兄弟企图篡国,因此给除掉。前一个兄弟逐渐强大,委任官吏,并把沙黑纳派到各地去。”
按照这段记载,在普速完被杀以后,西辽帝国内部还发生过一场兄弟相争,夷列的两个儿子争当菊儿汗,结果其中一个获得胜利,杀死了另外一个,登上宝座——也就是说,身为次子的直鲁古杀死了姓名已经湮灭不可考的长兄,成为西辽新的皇帝。
然而,如果说在普速完执政的时候,她眼前还有一个挂名不掌权的菊儿汗,为什么这个菊儿汗会是做弟弟的直鲁古,而不是他的长兄呢?如果直鲁古已经当了十多年有名无实的菊儿汗,他的长兄又有什么机会起来造反呢?
让我们来猜测一下,历史的真相会不会是这样的——夷列遗命自己的长子继位,因为长子年龄尚幼,就请妹妹普速完权国当政。普速完当政的第15年,萧斡里剌突然发动政变,将这个儿媳妇杀死,同时废掉当时的菊儿汗,拥立直鲁古为新的菊儿汗。如果真相确是如此,那么直鲁古就不是西辽第三任皇帝,而是第四任,在他前面还有一个在位14年,却连名字都被人遗忘了的哥哥。
当然,还有可能是直鲁古趁着宫廷政变之机夺权篡位,说不定他打着为姑母报仇的旗号消灭了萧斡里剌的势力,因为萧斡里剌的身影从此也从历史上消失了,谁都不知道他是哪年死的,因何而死的。反过来说,也存在着第三种可能性,与此正好相反,即夷列因为种种原因让次子直鲁古继位,但在萧氏发动政变以后,国中大乱,他的长兄想要趁机夺权,最后却被捏掉了。
因为史料实在过于简略,上述任何一种可能性都能够自圆其说,但在没有新的、靠谱的史料的支持下,也都是无法作为定论的。西辽政权这一次非正常的政权交替,恐怕会湮灭在漫漫黄沙之中,就如同直鲁古长兄的名字一样,将永远不为后人所知吧。
西辽崇福十五年(1178年),重臣萧斡里剌发动政变,杀死了权国的承天太后普速完。其间还经过了什么风波和坎坷,无人得知,只知道在同一年内,仁宗夷列的次子耶律直鲁古继承皇位(或者是亲政),并于第二年改元天禧。
耶律大石去世以后,包括塔不烟、夷列在内,执政时间都并不算长,就连最长的普速完也不过短短15年而已,执掌国政的君主或者君主代理说不上更替频繁,却也都没有超过15年,这就使得政策反复转变,王朝无法进入一段稳定、平和的大发展时期,换言之,达不到一个享国长久的王朝所必然在第二或第三代达到的极盛期。这大概也就注定了西辽帝国存在的年数会相当有限吧。
直鲁古在位时间倒是颇长,可惜在他执政的时代,帝国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在东方,可敦城和谦谦州已经失去,在西方,花剌子模的崛起也极大规模地压缩了帝国的统治疆域,同时封闭了对外扩张的可能性。
因为史料的缺失,直鲁古在位前二十年,几乎无事可说,至于这位菊儿汗是贤明还是昏庸,是勤政还是疏懒,是俭朴还是奢侈,也都无从考究——虽然他此后的表现实在不怎么样,但人也是有可能逐渐改变的。而这二十年的时间里,倒是特克什所领导的花剌子模国大发展的时期,它逐渐从西辽附庸中疆域最狭小、实力最薄弱的一个国家,跃升成为中亚细亚首屈一指的大国。虽然直到特克什于1200年去世,花剌子模始终没有和西辽彻底撕破脸,绝大多数时间一直服从于西辽松散的统治,按时缴纳贡赋,但事实上他已经可以算是和西辽、古尔王朝鼎足而立、三分中亚了。
特克什在1177年前后掘开阿姆河,放水堵住了萧朵鲁不统率的西辽讨伐大军,渡过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危机,随即就腾出手来,专心对付他的兄弟苏丹沙。
1187年年初,特克什率领大军进入呼罗珊,苏丹沙趁机杀向花剌子模,想要夺回故土。但以特克什之能,是不会故意空出后方来让兄弟有机可乘的,花剌子模各城防守严密。苏丹沙一看情况不妙,只得仓促退兵,然后把大军驻扎在阿模里,自己仅带着五十名战士突破特克什的军队,冲入被重重包围的马鲁城——这小子倒是足够勇敢。
特克什一看兄弟已经归来,知道硬磕硬碰,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于是被迫撤除了包围。就这样,兄弟两个不停地在呼罗珊地区交兵对战,打到1189年,因为花剌子模军节节胜利,攻取了你沙不儿地区,苏丹沙被迫求和,和跟他争斗多年的长兄缔结了和约。这一年的7月24日,花剌子模沙特克什扔掉了“沙”的头衔,自称为“苏丹”——因为这个时候,原本呼罗珊和波斯的统治者塞尔柱大君已经不复存在了,西方各塞尔柱小国的君主纷纷自称苏丹,花剌子模实际控制区域比他们都大,干吗不称苏丹呢?
西辽帝国对此似乎也并没有表示反对,或许在他们看来,作为伊斯兰世界的世俗君主“苏丹”,本就该屈居于众汗之汗的菊儿汗之下,对于并不信仰伊斯兰教的耶律直鲁古和他的朝臣们来说,苏丹称号根本一文不值。但他们没有料到,这个称号却极大地提升了特克什的威信,以及他在伊斯兰世界中的发言权。
苏丹沙在和长兄缔结和约并且被迫承认特克什苏丹的头衔之后,转向西南,开始和古尔王朝恶战不休。因为战事进展并不顺利,他厚着脸皮向特克什提出种种要求,索取财物和军事支援,搞得特克什头疼脑热的。终于,特克什再也无法忍受这个毫不懂事的兄弟了,1190年,他撕毁协议,发兵进攻苏丹沙。不久后,兄弟两人再度谈和,并且一直延续到1193年。
这个时候,苏丹特克什的领地已经极大扩展,不仅包括花剌子模本土,还包括了大半个呼罗珊地区,甚至连很多波斯王公也向他表示臣服,他的威名远扬于西方世界——对于这种情况,宗主国西辽竟然不闻不问,也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就在他和兄弟苏丹沙二次缔结和约后不久,突然有一位使者来到花剌子模,为他敞开了向西攻伐的大门。
帝国袍服上的绣花
派遣使者前来向苏丹特克什请求支援的,乃是阿塞拜疆的领主忽都鲁亦难赤,他因遭到伊剌克(指波斯伊剌克,即今天的伊朗中西部地区,以伊斯法罕省为其中心)的塞尔柱苏丹图格里尔的进攻,希望特克什能够出兵相助。于是特克什亲率花剌子模大军西征,击败了图格里尔,迫其臣服。正当此时,突然听闻那个不安生的兄弟苏丹沙再度去进攻花剌子模,于是他急速回师。因为部将的反叛,苏丹沙的领土瞬间就全部落到了特克什手中。1193年9月22日,苏丹沙死掉了——史料并无记载是病死、被杀还是自杀,崛起于花剌子模的那个新苏丹王朝就此控制了整个呼罗珊地区。
城下之盟终究是难以持久的,不管是对于苏丹沙来说,还是对于图格里尔来说都是如此。特克什前脚才离开伊剌克,图格里尔立刻就举起了反旗,迫使特克什于1195年前后发动了第二次西征。双方摆开阵势,在剌夷(今伊朗首都德黑兰附近)城下打了一场大仗。据说图格里尔在混战中跌落马下,无巧不巧,老仇人忽都鲁亦难赤挥舞着铁锤冲了过来。图格里尔摘下自己头盔上的面罩,忽都鲁亦难赤哈哈大笑说:“我从所有这些人当中寻找的,正是你,这次敌友之间奔走的目标,也正是你!”抡起一锤,打碎了那位塞尔柱苏丹的天灵盖。
忽都鲁亦难赤砍下图格里尔的首级,挂在骆驼背上,送给了苏丹特克什。特克什滚鞍下马,跪在地上感谢真主的保佑。随即花剌子模大军进至哈马丹(今伊朗哈马丹省的首府哈马丹市),基本上占据了伊剌克全境。
特克什既然自称“苏丹”,雄踞在伊斯兰世界世俗君主的宝座上,那么那位名义上真正的君主——阿拔斯王朝哈里发——又作何感想呢?其实阿拔斯王朝的领地早就四分五裂,群雄并起,诸侯纷争,哈里发实际可掌控的疆土不过首都巴格达及其周边地区而已。一百多年前,塞尔柱人进入巴格达,哈里发还以为救星到了,忙不迭地册封其君主“苏丹”的头衔。当然,塞尔柱苏丹们是不会真心听从哈里发的指示的,巴格达宝座上的哈里发只是一个傀儡。
特克什知道哈里发跟塞尔柱人有仇,为了提升自己的威信,也希望哈里发可以承认他苏丹的头衔,于是在拿到图格里尔的首级以后,立刻派人送去巴格达报功。哈里发纳绥尔拿到人头,大喜过望,他听说花剌子模人是有文化的,不像塞尔柱人那么粗鲁,还以为可以趁机捞到点实惠,就派遣使者前去回礼,并且开价说,希望特克什能够把伊剌克或者起码伊剌克的一部分,交还给他这个名义上的伊斯兰世界最高统治者。
特克什当然不肯把才吃到嘴里的领土再吐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趁势杀入两河流域,兵锋直指巴格达。哈里发纳绥尔闻报大惊失色,多次派遣使者请求特克什退兵回东方去,都遭到拒绝,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向古尔王朝的君主加苏丁求救。于是古尔人威胁要进攻呼罗珊,迫使特克什撤兵。大概因为长年的征伐使得兵力疲惫吧,对于这次和古尔人的交锋,特克什并没有必胜把握,他头一次被迫望向东方,向宗主国西辽求援。这是公元1198年前后所发生的事情,菊儿汗直鲁古在执政二十年后,他的名字终于再度在史料上出现了。
特克什请求西辽出兵攻击古尔王朝,为自己保障呼罗珊的安全。按道理来说,附庸国受到攻击,宗主国是有义务发兵救援的,况且西辽帝国和古尔王朝前不久才刚结下了很深的梁子。
二十多年前的1165年,那时候还是承天太后普速完执政的时候,阿姆河以南巴里黑(今阿富汗北部巴尔赫省)地区的突厥统治者向西辽王朝表示臣服,答应每年缴纳贡赋。到了1197年,古尔王朝向北扩张,巴米扬地方长官别哈乌丁·沙木吞并了巴里黑——从此,对于西辽帝国来说,来自巴里黑的贡赋就断绝了。
堂堂“天朝”的领土竟然被外人侵占,这使菊儿汗直鲁古恼怒异常,他本就打算发兵去教训古尔人,正好特克什派来了使者,请求牵制古尔军、救援呼罗珊。于是直鲁古就派遣驻扎怛罗斯的大将塔阳古点兵出征。
这位塔阳古,看起来是直鲁古非常宠信的一员将领,志费尼称他为“(西辽)帝国袍服上的绣花”,不过很可能塔阳古并不是他的真正姓名。有专家认为,塔阳古其实是阿拉伯语“哈吉布”的转音,意思是书记官或者侍从。当时伊斯兰世界各国的官僚体制相对简单,君主的真正朝臣只有维齐尔(宰相)、哈吉布和派驻各地的沙黑纳而已,其余绝大多数官员都是割据一方的异密,还有被拔擢参与朝政的宫廷奴隶(比如花剌子模苏丹特克什的祖先,就曾是塞尔柱宫廷中负责君主盥洗的突厥奴)。他们对中原王朝以及沿袭中原王朝传统制度的叠床架屋式的西辽官制完全一头雾水。在他们看来,不掌朝政就不是维齐尔,没有封地就不是异密,没被派出去收税就不是沙黑纳,出身贵族就不是宫廷奴隶……这名将领还可能是啥?他当然就是哈吉布(塔阳古)喽!
因此这位“塔阳古”,他真实的姓名究竟是什么,真实的官职究竟是什么,恐怕永远都是一个谜了。
塔阳古率领西辽大军渡过阿姆河,一路烧杀抢掠。但是看起来直鲁古并没有打大仗的准备,因为他一方面还派遣使者前去古尔王朝,劝说对方交还巴里黑地区,或起码恢复巴里黑对虎思斡耳朵的进贡——他的心还真是不黑,换句话说,这人安于现状,毫无扩张野心。
据说古尔王朝的君主加苏丁是个残疾人,身患麻痹症(或者是半身不遂),连路都走不了,到哪儿去都得人用轿子抬着。古尔王朝的所有军事行动,都由其弟施哈卜丁领导,而这个时候施哈卜丁不在北方,正在南线进攻印度次大陆,仓促间赶不回来。情势如此危急,加苏丁却仍然不肯退让,宁可拖着自己残废的身体亲自上阵。
据说加苏丁首先派遣三名异密统率本部兵马去阻挡塔阳古的侵袭,自己亲率主力部队随后跟进。三将来到前线,在仔细查看了敌军的营地以后,发动了一次夜袭。根据巴托尔德的分析:“哈喇契丹人依其旧俗,入夜从不离开营帐,也就是说,夜间不设哨兵。因此,古尔人这次夜袭取得了辉煌战果。”
真是太可笑了,契丹人哪里会有这种旧俗?!若有这种习惯,根本哪一仗都打不赢,只要不是趁着白天猛攻过去冲垮敌军,天色一黑,敌人稍微有点头脑就能让他们大败亏输。契丹民族从唐朝开始登上北中国的舞台,五六百年过去了,打过的仗不计其数,从来也不曾听说有类似事情发生。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巴托尔德所引用的资料是在胡吣(资料来源是伊本·阿西尔的《全史》),二是塔阳古疏忽了防备,夜晚巡哨制度形同虚设——从此后的种种情况来看,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这家伙根本是个没头脑的莽夫,他之所以被称为“帝国袍服上的绣花”,或许和“绣花枕头”是同一个意思……
总之,古尔三将夜袭得手,大挫西辽军士气。第二天一早,塔阳古发起反攻,却没料到加苏丁的主力部队已经开到,与三将联合,杀得西辽方溃不成军。败军退过阿姆河的时候,遭到古尔人从后追击,纷纷落水淹死,真是惨不堪言。
身为宗主国,应附庸国的请求出兵,吃了那么大一个败仗,实在有损威信。换个有头脑的,要么找机会反攻挽回脸面,要么就尽量封锁失败的消息,免得被附庸国看不起。对于西辽这种纯靠威势镇服附庸国、不向附庸国境内派驻军队的大帝国,如果威信丧失,肯定烽烟四起,反叛迭兴。然而很可惜的,那位菊儿汗直鲁古的治国之才,起码是外交之才非常蹩脚,他不但不封锁消息,反而派遣使者去往特克什军中,要求赔偿金。
使者是这样转述菊儿汗的话的:“杀死我的人是你,因此我为每个死者要求一万狄纳尔的补偿。”史料中所载或许有所错讹,因为一万狄纳尔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前面说过,西辽直辖领地内的老百姓,每年所要缴纳的人头税也不过才一狄纳尔而已。据说此战西辽损失了一万两千人,乘以一万就是一亿两千万狄纳尔!花剌子模每年的额定贡赋是三万狄纳尔,突然狮子大开口要求超过年贡四千倍的赔偿,直鲁古的脑袋里进水了吧?虽说花剌子模现在的实辖领地比原本大了三倍还不止,但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呀!
巴托尔德也提出了这个问题,说“中世纪从无支付如此巨款的事实”。就我们猜想来看,一万狄纳尔,或许是十狄纳尔的错记吧。总共要求十二万狄纳尔的补偿,虽然也是天文数字,以当时的花剌子模国力来看,未必就拿不出来。
可是我为什么要支付这笔巨款呀?特克什立刻加以拒绝,并且答复说:“你的军队只是力图夺取巴里黑,并不是来帮助我的。我没有加入他们当中,也没有命令他们渡河。既然是你这样做的,那我将你向我要的钱留给自己。但是你们之所以向我说这种话和表示这种要求,只是因为你们原来对古尔人束手无策。至于我,已同古尔人言归于好,并加入了他们的国籍,也不再是你们的国籍!”
事实上,花剌子模苏丹特克什一直到死都没有脱离西辽帝国的统治,始终按时缴纳规定数目的贡赋,根据志费尼的记载,他“极力用种种方式讨好菊儿汗”,并且“他临死前告诫他的儿子们不要跟菊儿汗打仗,也不要撕毁已达成的协议,因为‘他是一道其后有可怕敌人的长城’”。
可以想象得到,特克什的主要发展方向一直是西,他想要彻底取代塞尔柱突厥人成为伊斯兰世界的霸主,为此甚至不惜与巴格达哈里发开战,而因为哈里发拉拢古尔王朝对他展开夹击,所以他也多次南下征伐古尔人。对于背靠的东方宗主——西辽帝国,特克什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恭顺有加的,以刚刚发展起来的花剌子模国的实力,也确实没有力量东西两线开战。
当然,花剌子模和西辽之间确实存在着种种矛盾,偶尔激化,爆发战争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这并非特克什的本意。伊本·阿西尔在《全史》中所记载的西辽出兵巴里黑地区,遭到古尔军队的夜袭和挫败,进而与特克什发生矛盾,依前文所述,存在着种种不合理和矛盾之处。巴托尔德就曾经怀疑过这些记载的可信度,因为有关西辽出兵巴里黑之事,只是一条孤证。
不过伊本·阿西尔的记述,或者不如说“故事”并没有到此完结——暂时假设特克什确实被西辽菊儿汗直鲁古的狮子大开口给激怒了吧,假设他一时头脑发昏,确实说出了“我已同古尔人言归于好,并加入了他们的国籍,也不再是你们的国籍”之类的气话吧,这种话一出口,就等于公然破弃盟约,打算解除双方的宗主国和臣属国关系了,对此直鲁古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于是西辽再次派出大军,长驱直入,一直杀到花剌子模的首都玉龙杰赤(又名玉里鞬,即今天土库曼斯坦的库尼亚-乌尔根奇)城下。
玉里鞬的守军顽强抵抗,并且每夜都杀出城外,偷袭契丹人的攻城大军,造成很大的伤亡,而由于此时特克什已经威名远播,控制的领土除花剌子模本土外,几乎还包括了整个呼罗珊和呼罗珊以西的波斯地区,所以他振臂一呼,要求各方诸侯前来拯救穆斯林的危机,于是“大批‘圣战者’前来支援”。西辽军队一看敌军越聚越多,被迫撤围后退。
特克什不依不饶,跟随其后,追杀西辽败兵,一直杀入西喀喇汗国境内,包围了河中名城蒲华。看起来,河中地区的居民与花剌子模人不同,他们仍然忠诚于宗主国西辽——前面提到过,西喀喇汗国的君主“过着安适和快乐的生活,每当朝见菊儿汗时,总受到尊崇礼敬的接待”——因此坚决抵抗,英勇地抗击花剌子模大军。
据说特克什身有残疾——长年在战场上打混的人,很难保证四肢和五官都健全——只有一只眼睛,所以蒲华的军民们就想出个法子来嘲笑和侮辱这位敌军主将。他们找到一条独眼的老狗,给狗披上长袍,戴上高帽子,拖着在城墙上到处游逛,称呼这条狗是“花剌子模沙”。大概怕距离太远,城下的敌军看不清也听不清,他们最后甚至还用弓弩把这条可怜的穿衣狗射入敌营,同时站在城头上齐声高喊:“这就是你们的苏丹!”
花剌子模兵将也反唇相讥,喝骂蒲华人为“背教的叛逆”。攻城战打得非常激烈,并且似乎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然而无论是西喀喇汗国还是西辽帝国,都没能及时派发援军前来解围,最终蒲华城还是被攻陷了。
被骂为狗、受到如此奇耻大辱的特克什,在此时表现出了一位君主所应该具备的宽容和仁慈,他并没有因此大肆屠杀蒲华城中的居民,反而打开府库,分赐了他们大量钱币。然后特克什在这里稍作停留,就退兵返回花剌子模去了。
地狱的支柱
特克什死于1200年7月3日,他在位近三十年,经过不懈奋斗,使得花剌子模从西辽帝国诸多附庸中最弱小的一个,一跃成为可与宗主国一竞短长的疆域辽阔的大帝国。然而特克什还活着的时候,虽然多次与西辽政权发生矛盾,甚至兵戎相见,却始终没有正式脱离西辽的掌控,换言之,对额外的索贡他是深恶痛绝,但早从西辽德宗耶律大石时代就规定好的贡赋,一直都按时缴纳。
特克什去世的时候,花剌子模国已经完全控制了呼罗珊地区,势力深入“两个伊剌克”,也即波斯伊剌克和两河流域(今伊拉克),只差一步,就要完成自己的梦想了。但特克什给自己的继承人摩诃末留下的遗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仍然是一个表面光鲜、内里千疮百孔还有虫在爬的烂果子。
首先,占领区内很多地区、城池还并没有稳定,异密们随时有可能举起反旗;其次,古尔王朝在南方虎视眈眈,只要找到一点空隙,就会长驱直入花剌子模腹地。当然,最严重的问题还是特克什和巴格达哈里发之间公然敌对的关系,这使得他和领地内的宗教界人士矛盾重重,被迫主要依靠突厥军事集团,而这些军事集团的日渐坐大,最终导致了王国的崩溃。
花剌子模境内的突厥军事集团,包括古斯人、康里人、钦察人和浑族人,为了拉拢对方,特克什甚至娶了一位康里公主(一说为钦察公主)为妻,这女人的名字和特克什当年砍掉的庶母相同,也叫图尔罕,或者翻译为秃儿汗。
这位图尔罕哈敦(“可敦”,王后之意)为特克什生下了一个儿子,名叫摩诃末——其实这名字若用现在惯常的翻译法,应该写成穆罕默德,但出于习惯,咱们还是写为摩诃末吧。特克什去世,摩诃末继承了父亲的宝座,不过一开始称“阿老丁”,数月后改称沙,后来权力稳固了才自称苏丹。
花剌子模沙摩诃末初登基的时候,国内形势并不算好,他的侄子兴都汗起而争位,向古尔王朝借兵,夺取了一些呼罗珊的城池。为了稳定国内局势,摩诃末被迫更加倚重那些突厥军事贵族,而这些军事贵族全都团结在他老娘图尔罕哈敦周围,这就使得花剌子模的政权二分——摩诃末是表面上的君主,图尔罕哈敦是真正的统治者,并且这个真正的统治者最终搞垮了花剌子模王朝。
1202年,也就是花剌子模苏丹特克什去世两年以后,他的宿敌、古尔王朝苏丹加苏丁也与世长辞了,摩诃末趁机发兵呼罗珊去收复失地。1204年,加苏丁那位能征惯战的兄弟施哈卜丁远征印度归来,继承了苏丹的宝座,他席不暇暖,立刻集结兵马直取花剌子模。
摩诃末闻报,匆匆从呼罗珊赶回花剌子模,一方面按照祖、父抵御外敌的惯例掘开阿姆河以阻挡敌军前进的速度,一方面匆忙派遣使者前去虎思斡耳朵,向菊儿汗直鲁古求援。
掘河放水的策略阻碍了古尔军整整四十天,为花剌子模赢得了宝贵的准备时间,当两军最终在花剌子模首都玉里鞬东面某处运河边相遇的时候,据说摩诃末已经集结起了七万大军。古尔朝军队的数量虽然不明,但看起来可能比花剌子模军更多,并且施哈卜丁还从印度带来了大群战象,以至于志费尼比喻说“只要他们愿意,他们能够把乌浒水(阿姆河)变成一片平川,用血把平原变成一条乌浒水”。
施哈卜丁仗着兵力优势,打算抢先渡过运河,直取摩诃末的大本营。但他还没来得及行动,突然一道洪流从东向西汹涌开来,与花剌子模军呈夹击之势——那正是直鲁古派来的援军,主将还是那位塔阳古,副将是西喀喇汗国的君主奥斯曼。根据记载,契丹军的数量为一万,西喀喇汗国的军队数量不详,但应该在一万以上。
古尔军遭到前后夹击,瞬间就全线崩溃了,士卒逃散。塔阳古、奥斯曼率领西辽军紧追不舍,最终在俺都淮(今阿富汗西北部的安德胡伊)追上了施哈卜丁。这场战斗异常惨烈,从白昼一直杀到天黑,各自收兵休息一晚后,第二天凌晨,西辽大军发起了总攻。据说“那支军队(指古尔军)的所有残余者,共五万人,死于战场”——这个数字有点夸张,但可知西辽军队取得了全面胜利,古尔军死伤惨重。
当施哈卜丁发现麾下士兵或者阵亡,或者逃散,自己身边只剩下一百人左右的时候,他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匆忙后退,逃入俺都淮堡固守。西辽军略作准备,就发起了猛烈的攻城战,小小的俺都淮堡无法抵御如此强劲的攻势,很快就被打开了一个缺口。眼看大军即将一拥而入,把施哈卜丁拖出来绳捆索绑、抓为俘虏,正在此时,奥斯曼突然拦在了塔阳古的身前。
奥斯曼对塔阳古说:“你就算捉到施哈卜丁又有什么用?高兴的只有花剌子模人,菊儿汗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呢?”他主张写信给施哈卜丁,劝其缴纳赎金,以交换自己的性命。
塔阳古答应了奥斯曼的请求,于是奥斯曼这样写信说:“为了伊斯兰的尊荣,我不愿一个穆斯林苏丹落入异端罗网,死于他们之手。因此对你说最好交出你所有的一切,诸如大象、马匹、动产和不动产,作为你人身的赎金。以这个理由,我将替你斡旋,求得这些人的同意。”施哈卜丁无路可走,只好接受了条件。
当然,奥斯曼信中所说的话肯定有所夸大,如果真要施哈卜丁交出“所有的一切”,那么他身为古尔王朝的苏丹,就应该把整个国家都奉献出来,成为西辽帝国的附庸。然而事实上古尔朝从来都不曾臣服于西辽,施哈卜丁只是缴纳大量财宝(包括剩下的全部战象),赎回了自己的性命而已。
俺都淮之战给予古尔王朝沉重的打击,但并没能彻底将其摧垮,不仅如此,反而使得施哈卜丁把北线的进攻目标从花剌子模移向了西辽。在侥幸逃得残生以后,施哈卜丁立刻答应了摩诃末的请求,两国签署和平协议,同时积极地招兵买马,随时准备对西辽发动复仇之战。
俺都淮之战发生一年以后,也即1205年,古尔王朝的巴里黑总督伊马杜丁·欧马尔突然发兵攻取了西辽辖下的忒耳迷城,据说那是一座“世所公认”的坚固城堡——无疑,此乃施哈卜丁对西辽帝国发动全面进攻的前奏。(www.xing528.com)
然而只有前奏,可以预见的随之而来的狂风暴雨却瞬间消散了。原来施哈卜丁担忧国库空虚,无法维持对庞大的西辽帝国的长期战争,就先率军向南,远征印度,想去抢点钱来花使。古尔军所向披靡,施哈卜丁很快就搜集到了足够的军用物资,班师回朝。1206年三月,施哈卜丁进军到阿姆河南岸,在此地修筑起一座简易的前线堡垒,堡垒的一半突入水中。
就是这个简单的失误,竟然要了这位古尔苏丹的性命,有几名刺客趁着黑夜游过阿姆河,秘密潜入堡垒。此时施哈卜丁正在休息,一声没吭就做了刺客的刀下之鬼——这几名刺客,一说是印度教徒,一说是伊斯玛仪派的。
施哈卜丁多次远征印度,确实和印度教徒仇深似海,但要说这些印度教徒会大老远跑来阿姆河边刺杀仇敌,似乎有点荒诞。而伊斯玛仪派乃是伊斯兰教什叶派比较激进的一个分支,也叫“七伊玛目派”,11世纪末,谢赫(指宗教长老)霍山(哈桑·本·萨巴赫)在伊斯玛仪派中又开创出阿萨辛派,割据波斯西部的阿拉木特堡(意为“鹰巢”),中国史书中称之为木剌夷朝。这个霍山,人称“山中老人”,可以说是现代恐怖分子的始祖,他训练了大群刺客,专门从事暗杀和他不对付的哈里发、苏丹,以及其他达官贵人的活动,甚至一直跑到地中海边,去刺杀基督教十字军的将领们。要说是伊斯玛仪派,甚至是木剌夷朝的刺客杀死了施哈卜丁,还比较靠谱一点。
如果下手的真不是印度教徒,而是伊斯玛仪派刺客,背后主使会是谁呢?本着“谁得益,谁可疑”的原则,嫌犯就只有两个——花剌子模沙摩诃末,或者他老娘图尔罕哈敦。
因为施哈卜丁一死,古尔王朝瞬间分崩离析,他麾下的突厥军官们纷纷自立为王,摩诃末趁此机会,不仅完全夺回了呼罗珊地区,还把势力伸入古尔朝本土,并于1208年迫其臣服。
到了这个时候,整个伊斯兰世界没有一国有花剌子模那般广大的领土,也没有一位君主有摩诃末那么强大的权柄,于是摩诃末日益骄横起来,自称苏丹,并且想学习古尔朝的加苏丁和施哈卜丁,自诩为伊斯兰世界的解放者。
然而这个解放者要怎么当?自己还是异教徒(西辽)的藩臣,每年还得向虎思斡耳朵进贡钱财,怎么能算是“解放”穆斯林呢?而这个时候的西辽王朝在直鲁古统治下,朝政日益腐败、官员日益骄横、军队战斗力下降,此消彼长,已经完全无法控制本就离心倾向很强的花剌子模了,两国关系终于走到了彻底决裂的边缘。
就在古尔朝苏丹施哈卜丁遇刺的同一年,河中重镇蒲华突起动乱,成为花剌子模与西辽之间爆发全面战争的导火索。
蒲华是仅次于河中府(萨末鞬)的西喀喇汗朝第二大城市,但从西喀喇汗朝归属西辽统治前不久,就已经处于半独立状态了。桃花石汗虽然仍在蒲华派驻总督,但这位总督并无权柄,充其量也就是一名负责收税的“沙黑纳”而已,城市实权掌握在一个世袭的宗教家族手中,习惯上称之为“布尔罕王朝”。
布尔罕王朝历代首领都冠有“萨德尔·贾罕”的头衔,意思是“世界的支柱”。当西辽降服西喀喇汗国之后,虽然指定桃花石汗同族的阿尔普特勤为蒲华总督,但实权仍牢牢捏在这些萨德尔·贾罕手里。
萨德尔·贾罕们在蒲华城外拥有大片良田,在城里也掌控着超过半数的商队和手工业作坊,他们不但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压榨百姓,还以西辽菊儿汗的名义收取贡赋。要知道,收税这种活动层级越多,越容易上下其手,层层盘剥,菊儿汗直接向西喀喇汗国征税,西喀喇汗国的桃花石汗就添加上自己所需,再把份额下发给蒲华总督,然后蒲华总督添上一笔后交给萨德尔·贾罕……落到老百姓头上,这数额比西辽规定的一人一枚狄纳尔多了不知道多少倍!
也就是说,大石的善政经过其附庸,再经过附庸的异密,再经过地方豪门,层层下来,给蒲华百姓们套上了异常沉重的经济枷锁。在这种情况下,萨德尔·贾罕的家财越聚越多,蒲华百姓们则贫苦不堪,怨声载道,他们背地里都称呼自己的首领为“萨德尔·贾罕纳姆”,意思是“地狱的支柱”。
1206年,百姓们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在蒲华城中爆发了规模庞大的起义,起义领袖是一个“卖盾者的儿子”,和从前那位大名鼎鼎的塞尔柱苏丹相同,也叫桑贾尔。萨德尔·贾罕家族财产都被剥夺了,本人也被赶出了城外,于是他凄凄惶惶地向萨末鞬和虎思斡耳朵求救。
然而奇怪的是,无论西喀喇汗国还是西辽王朝都未派兵来帮助萨德尔·贾罕镇压起义。猜测起来,大概桃花石汗很想趁着这个机会把布尔罕王朝连根拔去,把蒲华城归于自己的直接统治吧。而西辽按照惯例,是不大插手附庸国事务的。是呀,如果附庸国有所请,我当然有义务出兵,但得桃花石汗来请,你萨德尔·贾罕算什么东西?!
萨德尔·贾罕等来等去等不到救兵,无奈之下,又往玉里鞬派出了使者,摩诃末得报大喜过望。花剌子模垂涎河中的花花世界,已经不止一代,现在摩诃末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兵的好借口,更重要的是,他此刻军力极大膨胀,野心和信心也极大膨胀,心说就算桃花石汗或者菊儿汗起兵前来抵挡,我也未必怕他。于是摩诃末亲自率军杀向蒲华。
起义者在赶走萨德尔·贾罕以后,就放松了警惕,光想着研究城市自治了,完全没料到花剌子模会发兵来攻,摩诃末几乎没有遭遇什么抵抗就入了城。他本是打着调解者的旗号入城的,但一等站稳脚跟,就立刻残酷地屠杀起义者,把起义领袖桑贾尔投入泽拉夫尚河活活淹死了。
就以蒲华城的陷落为起点,西辽这座百年巨厦开始碎砖裂瓦,一步步迈向彻底崩塌之路。更重要的是,与此同时,在东方数千里外的蒙古草原上,铁木真在斡难河畔被蒙古各部推举为大汗,称“成吉思汗”——
历史车轮开始飞速地旋转起来。
第七章
起儿漫:终局的荒草残垣
西辽在承天太后普速完时代丧失了对东方和北方各草原民族的掌控,这些民族陆续落到女真人手里,接受金朝的册封。其中有一个部族名叫蒙古,很可能就是当初曾经支援过契丹辽朝末帝耶律延禧的阴山室韦谟葛失。蒙古乞颜部中有一个据称血统颇为高贵的氏族叫孛儿之斤,该氏族贵族也速该在1162年得到他的长子,起名为铁木真,这是西辽仁宗夷列驾崩的前一年。
摩诃末的故事
1206年,也即西辽末帝、菊儿汗直鲁古统治的第28年,花剌子模苏丹摩诃末,攻陷了蒲华城。
摩诃末知道富庶的河中地区也是菊儿汗心中最爱,且是西辽帝国的重要财政来源,自己兵发河中,原本就不是为了帮助萨德尔·贾罕,而是想趁机将整个河中一口口吃掉,那就势必会引发虎思斡耳朵的警觉甚至是讨伐。于是他在出兵的同时,还四处派遣使者,游说河中各城,也包括萨末鞬城的桃花石汗奥斯曼,说契丹人的统治如何残暴,压榨如何凶狠,作为穆斯林应该联合起来,一起反抗异教徒的压迫,云云。
这个时候的西辽王朝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无论官员还是军队都骄奢淫逸,不再像大石时代,能够很快安定被征服地区的人心。某些学者认为,西辽为了保护河中地区这一重要财政来源,是有在西喀喇汗国境内驻兵的,这些军队纪律败坏,引起当地百姓的普遍反感。不过以西辽一贯的国策,再加上西部多次战争都反应迟缓,所调将领也是直辖领内怛罗斯的塔阳古,从这三点来看,这一认定恐怕要打上个大大的问号。
不过西辽中后期几乎所有战争都爆发在帝国西方,东面自从可敦城、谦谦州丧失以后,就没有再打过什么仗,而派军西征,总得经过河中地区,这些军队趁机搜掠物资,压迫人民,从而使得河中百姓、贵族们开始反感西辽的统治,这倒在情理之中。再加上各地沙黑纳“一反从前的做法,开始作威作福,无法无天”,因此摩诃末的煽动竟然取得了预想之外的好效果。
摩诃末在夺取蒲华以后,仍然将城池交给萨德尔·贾罕去管理,但这个时候萨德尔·贾罕头上已经不再压着一个西喀喇汗国总督了,他转而成了花剌子模的附庸。摩诃末随即出城朝东方前进,并且向桃花石汗奥斯曼派去了使者。
奥斯曼曾多次应虎思斡耳朵的命令,与摩诃末并肩作战,攻击古尔王朝,两人间或许存在一定的私交,起码奥斯曼并不反感摩诃末,加上一方面大军压境,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想摆脱西辽的统治,于是就打开萨末鞬城门,迎接花剌子模大军进入。两位君主还签订盟约,打算共同反对宗主国西辽——其实在此以前,奥斯曼对西辽就已经存在很严重的分离倾向了,他冲制了自己的钱币,在上面刻有“苏丹之苏丹”的称号,摆明了要跟众汗之汗菊儿汗分庭抗礼。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菊儿汗直鲁古再也不能装聋作哑、置之不理了,于是他立刻征发了一支大军,总数达三万,浩浩荡荡杀向河中府,直逼萨末鞬城下。对于这场战争,史料上并无详细记载,只知道联合了花剌子模和西喀喇汗国的军队,竟然也无法取得胜利。最终萨末鞬被攻破,奥斯曼重新拜伏在菊儿汗的脚下,而摩诃末也只得悻悻退兵,回老家花剌子模去了。
猛虎虽老,雄威仍在。这一仗可实在把奥斯曼吓得不轻,自己差点儿就人头不保了,要不是恪于保留河中为附庸国的传统,要不是西辽远征军力量不足以长期占领萨末鞬城,要不是自己投降得快,可能脑袋就此搬家了。可是虽然表示了臣服,西辽大军也暂时交还萨末鞬城撤退了,奥斯曼的心里还是充满了不安——菊儿汗未必会直接吞掉自己的国家,却有可能废黜自己的桃花石汗地位,让别的亲戚登上宝座。不行,我得想个好主意扭转局面。
奥斯曼想出来的办法倒也可行,他派遣使者前往虎思斡耳朵,请求直鲁古把公主下嫁到萨末鞬。对于直鲁古的家庭状况,史料记载寥寥,甚至没有提到过他有儿子,只提到一位信奉佛教的公主。有可能直鲁古确实只有一个女儿,因此奥斯曼心想:我若是做了菊儿汗的女婿,别说可以消除老丈人的愤怒和疑虑,说不定连做菊儿汗的继承人,将来掌握整个西辽帝国的资格都有啦!
他想的是很美,然而可惜的是,直鲁古一口回绝了奥斯曼的请求。
从西辽的创建者德宗耶律大石开始,这一家族的人丁始终并不繁茂。仅就目前所有的史料分析来看,大石可能曾经有过很多个子女,但等到了中亚细亚,开国称尊以后,就只剩下了一个儿子夷列和一个女儿普速完;夷列只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还在内斗中被干掉了,光剩下了直鲁古,而普速完很可能并没有生育,或者子女都被公公萧斡里剌杀光了。直鲁古如果确实只有一个女儿,并没有儿子,那么他一心想着招婿入门,好延续家族和王朝,从而不肯答应桃花石汗奥斯曼的请求,那就可以原谅了。若非如此,直鲁古实在是昏了头!
西辽最终覆灭的一个很大原因,就是直鲁古嫁错了女儿,没有嫁给应该嫁的人,最后还被迫送给了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奥斯曼请求联姻的建议被菊儿汗直鲁古一口回绝,他又羞又气,于是转而投入了花剌子模的怀抱。1210年,摩诃末再次率领大军出征河中,奥斯曼同意以摩诃末之名诵念虎图拜和铸造钱币。所谓虎图拜,是指伊斯兰教长在礼拜时讲解教义的一种形式,以谁的名义诵念虎图拜,便表示承认此人为教中的最高尊长。一般情况下,是应该以巴格达哈里发之名诵念虎图拜的,不过哈里发早就变成了光杆教主,当时中亚细亚各国往往改念自己的君主之名——摩诃末的老爹特克什在兵进两河、打败阿拔斯军队后,就曾经把自己的名字搬进过虎图拜。
摩诃末趁此机会把富庶的西喀喇汗国从西辽身边拉到自己麾下,成为花剌子模的附庸,他随即派遣老娘图尔罕哈敦家族的脱儿惕阿巴为萨末鞬总督,监护奥斯曼。此外,他还加固萨末鞬城防,并且煽动河中地区穆斯林的宗教情绪,宣布对西辽帝国发起“圣战”。新的一场大战,决定西辽和花剌子模两个帝国命运的大战一触即发。
在大战之前,咱们先说一下花剌子模和西辽决裂、兵发河中的种种缘由,这在穆斯林史料中存在着数种不同的记载,并且相互矛盾。我们还是先叙述几个有趣的小故事,然后再逐一将其梳理成线吧。
第一个故事,1210年,“当契丹的使者们在秃失率领下如常前来征收贡赋时,秃失按照他们一贯的做法,高踞在算端(苏丹)旁边的宝座上,对王者不予适当的礼敬”,“既然一个高贵的灵魂不屑于受所有贱货的侮辱,算端下令把那个蠢人碎尸万段,把他的尸体投进河里”。
这话说得很清楚,既然这个名叫“秃失”的收税官是“按照他们一贯的做法”坐上苏丹的御座,也就不存在侮辱摩诃末的问题,纯是摩诃末故意挑事,借着杀死收税官来挑起战争。
第二个故事,据说摩诃末因为骄傲而“中止了两三年的贡赋,迟迟不尽他的义务”,菊儿汗直鲁古因为摩诃末拖欠贡赋而感到愤怒,就派遣自己的宰相马合木·巴伊(另一种翻译则为马合木·太,并说“太”乃“舅父”之意)前往玉里鞬催促。此时摩诃末正打算去攻打钦察人,还不想和西辽翻脸,但同时又心感屈辱,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他老娘图尔罕哈敦了。图尔罕哈敦盛情款待了马合木·巴伊一行人,并且补交了拖欠的年贡。然而马合木·巴伊“已看清算端的野心和无礼,并发觉他的脾气已达到他认为他的身份对他来说高得不能在任何人面前低声下气,或者丝毫屈尊”,所以回报菊儿汗说:“算端是不老实的,不会再纳贡了。”
上述两个故事都来自志费尼的《世界征服者史》,第三个故事则见于《全史》和《札兰丁传》,并被《多桑蒙古史》所采用。故事说,摩诃末在杀死西辽的收税官以后,立刻起兵攻打西辽,但是吃了个大败仗,连自己也当了俘虏。不过好在契丹人、起码是契丹的前线将领并不认识摩诃末,于是和摩诃末同时被俘的一员花剌子模将领就指着他说:“这家伙只是我一个奴隶而已。”这位花剌子模将领按照中亚打仗的惯例,提出用赎金来交换自己的自由,等商量好价钱,契丹人就放“奴隶”摩诃末回去准备赎金。
先前到处都传说苏丹摩诃末已经战死了,他的兄弟阿里失儿和叔父额明木勒克趁机竖起反旗,自立为君。好在摩诃末回去得及时,安定了众人之心,把这些反叛都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三个故事讲完,我们来从头梳理一下摩诃末向西辽竖起反旗的过程吧,顺序很可能是这样的:1206年,桑贾尔领导蒲华人民起义,同年年底,摩诃末将忒耳迷城转赠给西辽王朝。1207年,摩诃末攻取蒲华,并且联合奥斯曼反抗西辽,随即就在萨末鞬城下吃了败仗,侥幸逃脱。全靠图尔罕哈敦帮儿子补交了多年来拖欠的贡赋,表示愿意继续服从西辽的统治,才勉强渡过这场危机。摩诃末约在1207年年底或1208年年初回到花剌子模,并在1208年3月30日进入你沙不儿,稳定了呼罗珊的局势。这个时候,东方的局势又有所改变,西喀喇汗国的君主奥斯曼因为求婚被拒而第二次和虎思斡耳朵翻脸,转而臣服于花剌子模。于是摩诃末就于1210年杀死西辽的收税官,卷土重来,第二次进入河中地区,并且接管了萨末鞬城。
这里剔除了摩诃末战败被擒和马合木·巴伊出使花剌子模之事,因为与其他情节相矛盾,并且太过戏剧化,有九成的可能是伪造的。
摩诃末再次进入萨末鞬城,彻底吞并河中地区的消息传到虎思斡耳朵,菊儿汗耶律直鲁古大怒如狂,立刻就打算点集兵马,再派大将塔阳古西征。然而大军未动,突然后院起火,有快马从东方跑来,禀报说高昌回鹘国王也起兵造反,把西辽派去的少监围困在哈剌火者(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市以东约45公里处)的一所房屋中,推倒墙壁,把他给活活压死了。
东西两头都有乱子,这可怎么办才好?是该先征讨花剌子模呢,还是该先平定高昌的叛乱呢?直鲁古本就是一名既平庸又昏庸的君主,一下子慌了手脚。于是召集群臣商议,众人议论纷纷,谁也拿不出好办法来。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拍着胸脯说可以为菊儿汗分忧。这年轻人说:“我的人很多,他们遍布叶密立地区、海押立、别失八里,人人都在欺侮他们。如我获得允许,我可以把他们召集起来,靠这些人之力就能支援和加强菊儿汗。我绝不能背离菊儿汗指定的方向,哪怕竭尽全力也要完成他的任何命令,绝不掉头不顾。”
直鲁古定睛一看,此人非他,乃是东方草原上乃蛮族的王子屈出律,前不久因为吃了败仗、族群被打散而跑来请求自己的庇护。直鲁古头脑一昏,竟然认为这小子挺勇敢,挺可靠,并且终究是国破家亡之人,还怕他对自己不利吗?于是立刻赏赐给屈出律大量财宝,并且封给“汗”的头衔,让他去东方招兵买马。
屈出律得到财宝后,立刻骑上快马,头也不回地出了虎思斡耳朵城。此时,无论直鲁古还是西辽群臣,谁都料想不到,他们放走的竟然是一匹白眼恶狼。正是这个屈出律,最终宣告了庞大的西辽帝国的彻底覆灭……
第二个亚历山大
西辽在承天太后普速完时代丧失了对东方和北方各草原民族的掌控,这些民族陆续落到女真人手里,接受金朝的册封。其中有一个部族名叫蒙古,很可能就是当初曾经支援过契丹辽朝末帝耶律延禧的阴山室韦谟葛失。蒙古乞颜部中有一个据称血统颇为高贵的氏族叫孛儿之斤,该氏族贵族也速该在1162年得到他的长子,起名为铁木真,这是西辽仁宗夷列驾崩的前一年。
铁木真8岁的时候,也速该被仇家毒死,从此这一家庭就被族人抛弃,被迫独自游牧,艰苦度日——其时1170年,西辽崇福七年,西辽和西喀喇汗国的军队对战花剌子模沙伊勒,在阿模里俘虏了葛逻禄军事长官艾亚尔伯克。
铁木真成年以后,依靠义父、克烈部首领脱斡邻勒(王罕)和义兄弟、札答兰部首领札木合的帮助,击败仇敌、收拢部族,势力逐渐膨胀起来。1189年,他被乞颜部贵族公推为汗,从此开始了统一蒙古草原的艰难历程。1189年是西辽末帝直鲁古天禧十二年。
到了1199年,铁木真与脱斡邻勒合兵一处西征,大败草原西部最为强大的乃蛮部——那正是塔阳古在阿姆河边被古尔军杀得大败亏输的第二年。
必须详细介绍一下这个乃蛮部,在《辽史》和《金史》中,它被写作粘八葛或者粘拔恩。这个部族操突厥语,原本居住在吉利吉斯地区,后来南下在阿尔泰山一带游牧。他们曾经归从于耶律大石的领导,接受西辽牌印,但如前所述,1175年,乃蛮部首领撒里雅、寅斯特和康里部酋长孛古率领三万户脱离了西辽的统治,归附了金朝。
在接受金朝册封以后,乃蛮首领自称“太阳汗”,这是一个音译的词汇,也可以写成“塔阳汗”。“塔阳”一词很可能来源于汉语的“王”,所以太阳汗或者塔阳汗的意思就是王汗,和克烈部首领脱斡邻勒自称“王罕”是相同的。
乃蛮部在草原上日益强盛起来,多次与同样强大的克烈部交战。正因如此,脱斡邻勒才会拉着义子铁木真远征乃蛮。战斗虽然取得了胜利,乃蛮部却并没有灭亡,一直延续到1206年才被铁木真彻底征服。
再回到1199年,当脱斡邻勒和铁木真合兵击败乃蛮部之后,两个部族很快失和。1201年,铁木真击败与自己争夺东部蒙古草原霸权的札木合,札木合逃到克烈,煽动脱斡邻勒攻打铁木真。1203年,铁木真先胜后败,攻灭了克烈部,所控制的疆界与乃蛮相接,引起了太阳汗的极大恐惧。于是翌年也即1204年,太阳汗纠集被铁木真所灭的各部残兵东征,结果在纳忽山(今巴颜乌拉山,在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境内)遭逢惨败,太阳汗本人也身负重伤,没过多久就咽了气。
铁木真趁势急进,攻灭了太阳汗所部,太阳汗的儿子屈出律逃去依附伯父不欲鲁汗——这位不欲鲁汗本是太阳汗的哥哥,因为争权失败而率众迁走,其族被称为“古出古惕乃蛮”。
1206年,铁木真在斡难河畔被拥戴为“成吉思汗”,标志着强大的蒙古帝国的正式建立。当年他再次兵发乃蛮部,在莎合水(今蒙古国科布多河上游)附近生擒了不欲鲁汗。屈出律和同样依附于不欲鲁汗的蔑儿乞部酋长脱脱在逃亡过程中被铁木真追上,脱脱当场被蒙古军射死,屈出律福大命大,继续西逃,一路上历经坎坷,竟然逃到了西辽的首都虎思斡耳朵。
高昌回鹘从耶律大石去世后就两头讨好,既向西辽进贡,也向金朝称臣。本来这两条船踩得稳稳的,可是突然之间北面的乃蛮部被灭,高昌王(此后恢复旧称“亦都护”)发现一个勃然新兴的强大蒙古帝国出现在自己面前。据说西辽中期以后,派驻高昌的沙黑纳(少监)作威作福,“对亦都护和他的将官百般凌辱,撕毁他们的荣誉面纱”,遭到高昌贵族和平民的一致憎恨。于是高昌王就于1209年杀死这名沙黑纳,宣布脱离西辽的统治,归服于铁木真。不仅如此,他甚至应召亲自前去觐见铁木真,受到了优礼相待。
消息传到虎思斡耳朵,直鲁古吃惊之下昏了头,被屈出律的花言巧语所蒙蔽,派他前往东方去召集人马。
其实屈出律所说的那番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真的是前半部分,他果然朋友遍天下,大批在草原争霸战中被铁木真打败的部族都陆续西迁到了西辽境内,屈出律振臂一呼,立刻兵将云集。但他后半句话是假的,在招募到了一支强大的军队以后,他不仅没有回去支援直鲁古,或者向已经背叛了虎思斡耳朵的高昌回鹘发起进攻,反而逐步蚕食西辽本土,甚至最后连耶律大石西征时的第一根据地叶密立城也给端了下来。
直鲁古对此事却是两眼一抹黑,还天真地以为屈出律是辛辛苦苦地在东方为他平定叛乱呢。既然有这个可靠的小伙子保障自己的后院,那自己还有什么忧烦呀!正好发动大军向西,去解决河中问题。于是在1210年秋季,直鲁古就派遣大将塔阳古率领大军西征,很快逼近了萨末鞬城。
1210年八月或九月的某一个礼拜五,花剌子模的军队渡过锡尔河,遭遇了塔阳古所统率的西辽大军,双方展开激战——战场是在今乌兹别克斯坦西境的安集延附近,有一片名叫亦剌迷失的草原,巧的是,这片草原位于怛罗斯河谷,因此也可以称其为又一次怛罗斯之战。
摩诃末看到西辽军队虽然盔甲鲜明、武器精良,人数上却要稍逊己方一筹,心知定是一场恶战。于是按照惯例,他搭起祭坛,请伊斯兰教长在全军面前进行战前祈祷:“主啊,协助穆斯林的军旅和部队吧!”此举是为了煽动士兵们的宗教热情,鼓舞他们的士气。
祈祷完毕,摩诃末指挥军队全线出击。在两军接近的时候,他们先互相射箭,然后“抛开弓矢,拔出刀剑”,展开激烈的肉搏。按照古代伊斯兰史料记述的惯例,整场战斗的过程起伏和战术运用全都不详,只会堆砌一些毫无实用价值的修辞,志费尼是这样写的:
“铜鼓喧闹,战笛鸣响,大地像星空一样从它的位子上出现;将官们高举他们的战旗,骁勇武士捐弃他们的生命”,“尘土如云雾般飞扬,刀剑如闪电般出鞘”……
战斗的结果是西辽军队大败,“算端成了‘确实,吾人获胜’这面旗子的主人,而他的敌人变成了‘吾人必将向罪犯复仇’的目标”,“算端军中一人获胜,敌军千人溃败,一头狮子对千只羚羊,一只鹰对千只鹧鸪”。就连塔阳古本人也在战斗中负了伤,委顿在地,而当花剌子模士兵将要砍下他的脑袋的时候,据说“一个女孩站在他身旁,有人要割他的头时,她喊道:‘这是塔阳古!’”于是塔阳古就被绑了起来,进献给苏丹摩诃末——虽然战场上出现一个女孩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但志费尼并没有做任何解释。
这个塔阳古的名字在史料中出现次数并不多,但除了追杀古尔朝苏丹施哈卜丁到俺都淮堡以外,几乎就没有打过一场胜仗,而就连唯一的一次胜利,也因为贪图赎金而纵放了施哈卜丁——否则西辽恐怕会先花剌子模一步降服古尔王朝。考虑到塔阳古并非人名,只是“哈吉布”也即侍从官、书记官的意思,或许各条记载中的塔阳古并非一人。如果确是一人,是同一个怛罗斯的守将,是同一个“帝国衣袍上的绣花”,那这条绣花实在是太粗糙、太丑陋了,而菊儿汗直鲁古也明显没有知人之明。
花剌子模军在亦剌迷失草原之战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从此将西辽帝国的势力彻底驱逐出河中地区。当然,摩诃末并不指望靠这一仗就能把西辽帝国给打垮,他并没有继续东进,反而下令撤兵,并在后退途中攻克了西辽治下的名城讹打剌。请大家记住这座城池的名字,这是花剌子模攻取的第一座西辽城池,仅仅八年以后,它就会成为这个新兴帝国覆灭的根由。
离开讹打剌以后,摩诃末回归出发地萨末鞬城,“苏丹的苏丹”奥斯曼恭贺他取得胜利,并且提出娶摩诃末一女为妻。摩诃末与直鲁古不同,爽快地答应了这一请求,并且把奥斯曼带回玉里鞬,为他和自己的女儿举办了盛大的婚礼。酒酣耳热之际,他下令把塔阳古处死,尸体投入汹涌的阿姆河。
花剌子模帝国从此真正独立了,并且达到了它的鼎盛阶段。与此同时,东方数千里外的草原上,另外一个新兴帝国正准备展开摧枯拉朽的复仇之旅,翌年也即1121年,铁木真亲率大军南下讨伐金国……
打个比方来说,花剌子模是一株顽强生长的小草,曾经在它头上压着两块巨石,一是西方的塞尔柱帝国,二是东方的西辽帝国。把握天时、地利、人和,这株小草最终凭借自己的力量掀翻了这两块巨石,使得自己可以顺利生长。对于花剌子模的统治者来说,内心的欢欣与轻松是无须多言的。所以当年特克什在杀死中亚细亚最后一位塞尔柱苏丹图格里尔以后,连巴格达哈里发也不放在眼里。而特克什的儿子、继承人摩诃末能力不如其父,轻狂更有过之,在取得了亦剌迷失草原之战、击败西辽大军以后,竟连“苏丹”的头衔也无法满足他日益膨胀的虚荣心了。
战斗才刚结束,还没有回归花剌子模,摩诃末就在官方文书中给自己加上了“第二个亚历山大”的称号。此外,他还对臣子们说:“桑贾尔(被耶律大石在卡特万击败的前塞尔柱大君)的统治很长,倘若写这些称号是为了吉祥,那么让他们写作‘苏丹桑贾尔’吧。”
等回到花剌子模,把女儿嫁给西喀喇汗国的苏丹奥斯曼,并且处死了西辽将领塔阳古之后,他又在自己的印玺上刻上了新的尊称——“大地上真主的影子”。
一般情况下,自信快速膨胀者必会很快遭到当头棒喝,这在中外历史上屡见不鲜。当然,在取得意想不到的胜利之后,只有真正的英雄才会依然保持清醒的认识,如摩诃末之类平庸之辈是无法压制自己的热血、不使其冲昏头脑的。亦剌迷失草原之战的胜利虽然给予西辽帝国以很大的打击,但并没能将西辽的武装力量彻底摧毁,战斗是在怛罗斯附近展开的,而西辽军队主将塔阳古又长年驻扎在怛罗斯,很可能摩诃末消灭的不过是西辽一支地方驻军而已。他在取得胜利以后,就高奏凯歌回归花剌子模,既没有继续前进扩大战果,也没有从外交方面对战败国西辽施压,这就使直鲁古有时间重新整合部队,做好反攻的准备。
在摩诃末离开花剌子模期间,重镇毡的爆发了叛乱,因此女儿的婚礼还没有结束,他就率军前往毡的。就在此时,菊儿汗直鲁古整备了一支大军,并且破天荒地亲自统率,浩浩荡荡地开往河中地区,反攻萨末鞬城。
摩诃末闻报,急忙派遣使者到各地去召集军队,第三次进入河中。还没等他开到战场,西辽大军就已经团团包围住萨末鞬,并且据说先后发动了70多次强攻。然而萨末鞬军民作战英勇,守备严密,一直等到花剌子模援军开到,城池也没有陷落。
因为长时间攻不破萨末鞬城,西辽军队士气低落。直鲁古看到花剌子模援军汹涌而来,正在考虑是战是退,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突然得到消息,割据叶密立的屈出律正式竖起了反旗,正在率兵向虎思斡耳朵挺进……
最后一次狩猎
菊儿汗直鲁古真是倒霉到家了。
西辽大军多次出征河中,这位昏庸的皇帝都没有亲自前往,只派了怛罗斯的塔阳古领兵,结果塔阳古兵败被俘,让摩诃末扔河里淹死了,直鲁古这才被迫亲征。但他先是屯兵坚城萨末鞬之下,难以攻克,随即又遭到花剌子模和屈出律的前后夹击,无奈之下,只得勒兵后退。
那一边摩诃末才刚做好进攻的准备,突然一夜之间,敌人跑了个干干净净。他正在莫名所以,突然有名使者来到军中,献上了一封来自远方的书信。摩诃末展信一看,不禁拍案大喜,原来写信的不是他人,正是曾被菊儿汗倚为东面长城的乃蛮王子屈出律。
屈出律希望和花剌子模联起手来,从东西两个方向夹击西辽。他的提议是:如果花剌子模军首先取胜,就可获得包括七河地区和喀什噶尔在内的所有土地,自己一毫不取;如果自己首先取胜,那么西到河中的费纳客忒(今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的西南方,锡尔河东岸)就全部归屈出律,花剌子模不得再有异议。
摩诃末心说西辽大军才刚从萨末鞬城下撤退,我只要猛追上去,定能轻易赢得战争。再趁胜直进,眨眼就能杀到虎思斡耳朵城下,你屈出律还远得很呢,哪里有你的份儿?你就老老实实地帮我牵制住西辽东部的援军吧。于是他欣然应允,签署了协议。
摩诃末指挥三军,越过萨末鞬城向东,快速挺进,果然很快就追上了西辽军队。直鲁古一看情况不妙,若不返身应战,被敌人衔尾而击,局面就不好收拾了,于是匆忙勒束所部,朝向西方摆开阵列。眼见恶战在即,胜负难知,谁想却突然有一名密使快马驰入了西辽军中。
菊儿汗的朝廷里有个叛将屈出律,那边花剌子模也并非铁板一块,派出密使前来觐见直鲁古的是花剌子模派驻萨末鞬的总督脱儿惕阿巴和另一员大将亦思法合八忒。
前面说过,脱儿惕阿巴是摩诃末之母图尔罕哈敦的族人,也就是说,他是一名钦察或者康里贵族。图尔罕哈敦的权势本就在儿子摩诃末之上,他的族人们更是仗着这层关系骄横不法,谁都不把苏丹放在眼里。因此脱儿惕阿巴等人密谋造反,打算在和西辽军队作战之时率领所部主动后撤,他们派遣密使通知直鲁古,并且说:“如果因为我们的举动,菊儿汗赢得了胜利,那就请支持脱儿惕阿巴为花剌子模的君主,亦思法合八忒为呼罗珊的君主。我们将永远做您忠诚的仆人。”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份送上门来的大礼谁会不收?这回轮到菊儿汗直鲁古心中窃喜了,立刻盖上自己的玉玺,回信应允。
西辽和花剌子模的军队就在这种晦暗不明的态势下展开了决战。这个时候的花剌子模疆域广阔,东部基本吞并了河中地区,西部囊括波斯和伊拉克,比残破的西辽王朝要大得多,兵源也更充足。摩诃末仗着兵力优势快速突进,他所率领的中军很快便与西辽中军混战成一团,杀得难解难分。
战至半酣,西辽军队的右翼首先吃不住劲了,在花剌子模军左翼优势兵力的猛攻下,伤亡惨重,队列散乱,被迫向后收缩。直鲁古这个着急呀,心说脱儿惕阿巴和亦思法合八忒那两个家伙怎么还不动手,难道自己是中了摩诃末的奸计吗?
其实直鲁古并未中计,脱儿惕阿巴和亦思法合八忒是真的想要夺取摩诃末的天下,因此他们绝对不能允许花剌子模打赢这一仗。就在菊儿汗直鲁古心急如焚的时候,突然前线快马传报,敌军右翼毫无征兆地朝后退却了。
“好,就趁这个大好机会发动反击,把花剌子模人打垮!”虽说直鲁古比起他能征惯战的祖父耶律大石要差上一万倍,但两军恶战之际的这种明显战机他还是会把握的,于是立刻挥军直进,很快就击垮了花剌子模军的左翼,对摩诃末亲自指挥的中军形成了包夹之势。
这个时候,脱儿惕阿巴和亦思法合八忒率领花剌子模的右翼部队假装战败,已经退到阵后,正好堵住了摩诃末中军的撤退之途。如果摩诃末此时率军后退,必然会落入两员叛将预先设计好的陷阱,那么中亚的局势就要彻底改变了。
然而可惜的是,正因为双方中军恶战不休,全都搅成一团,摩诃末早就退无可退。他眼见西辽兵马从四面八方汹涌杀来,自己哪怕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了,万分危急之下,突然福至心灵,跳下战马,脱掉自己华丽的盔甲和袍服,换上了所俘获的西辽兵的服装……
和花剌子模军队一样,西辽军队也是由多民族战士组成的,有契丹人,有奚人,有汉人,恐怕更多的还有突厥人和回鹘人,相互间全都脸生,甚至连语言也不通。正因如此,摩诃末改装易帜,竟然混在西辽军里好几天都没有被发现。
花剌子模军因为苏丹失踪和指挥系统的突然消失而大败,全线崩溃,但西辽军一方面损失也不小,另一方面屈出律还在后面捣蛋,也没有追击的打算。双方就此罢兵,摩诃末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机会骑马逃出,一直逃到费纳客忒河边。
本来已经乱成一团的花剌子模败兵因为苏丹的回归而重新集结起来,退回萨末鞬城,而脱儿惕阿巴和亦思法合八忒的阴谋也就此破产,终究没能得到他们垂涎已久的花剌子模和呼罗珊。但经此一败,摩诃末再也不敢和西辽军队作战了,他退回花剌子模,从此以后即便向东进军,也再没有超越过河中地区。
摩诃末是战败了,那么和他签有征服和瓜分西辽协议的屈出律又如何呢?在收到摩诃末签署的同盟合约之后,屈出律急忙快速出兵,首先攻占了虎思斡耳朵南方的重镇讹迹邗,抢掠到大量物资和装备,然后直线北上进攻虎思斡耳朵。
如果屈出律不是贪欲作祟,在讹迹邗大肆抢掠,耽搁了几天,而是直取虎思斡耳朵的话,或许西辽将会就此覆灭。然而他就慢了这么一小步,直鲁古所部主力大军已经击败了摩诃末,奏着欢歌凯旋了。屈出律才到虎思斡耳朵城下,就看到无数西辽军向他汹涌杀来,其中还簇拥着菊儿汗写着方块契丹字的王旗,不禁吓得心胆俱裂。他就这么吃了个大败仗,士卒大半被俘,自己被迫凄凄惶惶地逃回了东方老窝。
事态发展至此,似乎西辽帝国暂时稳定了下来,直鲁古有机会扫平叛逆,重振声威。但这个时候,西辽的国库已经因为数次战争尤其是战败而变得异常空虚,统治者为了充实国库而残忍地搜刮百姓,别说那些附庸国和附庸部族了,就连帝国直辖领土也是暴乱不断,社稷大厦岌岌可危。
根据志费尼的记载,在亦剌迷失草原之战以后,西辽败兵一路烧杀抢掠,逃回虎思斡耳朵。虎思斡耳朵的居民“一心盼望算端(指摩诃末)征服该地区”,紧闭城门,不放他们进入,“以为算端就在他们后面”。于是“散在四方的契丹军队都集中起来”,猛攻自己的首都整整十六天,最后“驱赶着他们从算端军中虏获的大象去攻打城门,把城门摧毁”。败兵进城以后,屠杀居民达三天三夜,“大名绅中四万七千名被列入遇害者之中”。
因为抢掠和支付军饷,国库中已经空无所有,宰相马合木·巴伊唯恐自己的私财被菊儿汗没收,建议“把军士从屈出律那里夺回的私财再行集中”,为此遭到“异密们”的猜疑和嫉恨,他们各自退兵回去,并在各地煽动叛乱。
志费尼作为一名穆斯林史学家,习惯于夸大伊斯兰国家君主或者将领的战绩,刻意贬低除自己主子(比如蒙古人)以外的“异教徒”,因此他的上述记载是混乱的、夸张的、难以取信的。首先,亦剌迷失草原之战西辽方的主将是塔阳古,并无记载菊儿汗直鲁古离开了虎思斡耳朵,皇帝尚在城内,怎能允许百姓们为了响应花剌子模苏丹摩诃末而紧闭城门呢?其次,如果是亦剌迷失草原之战的败兵进攻首都,又怎会有“散在四方的契丹军队都集中起来”之事,他们手头又怎么会有“从算端军中虏获的大象”呢?再次,那时候怎么会有“从屈出律那里夺回的私财”?最后,如果连都城都经过如此惨重的洗劫,直鲁古还有力量重整大军,于1210年去进攻萨末鞬吗?
如果志费尼时间记载错误,此事其实是发生在直鲁古打败摩诃末和屈出律以后,那么既然战胜而归,虎思斡耳朵的百姓又怎敢闭城固守?因为西辽帝国实行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所以首都虎思斡耳朵城中除穆斯林外还有大批摩尼教徒、佛教徒和景教徒,穆斯林们有能力将这些人排除在外,为了迎接同教的苏丹摩诃末而与菊儿汗作战吗?
况且,如果杀进城中的不是败兵而是菊儿汗直鲁古,他有必要对自己的百姓开如此大的杀戒吗?光穆斯林的“大名绅”,能有四万七千名之多?他以后还在不在这座城里当皇帝了?!
志费尼有一段话颇费思量,是说这场攻守战中,“马合木·太(马合木·巴伊)和菊儿汗的异密们试图与他们缔和,并提出忠告,但他们不愿相信他们”。这前两个“他们”究竟指的谁?是城外的军队还是城内的百姓?这种指代不明的情况在古代伊斯兰史料中屡屡可见、不可胜数,留给后人以无穷的谜团。
假使志费尼的这段记载还有一些可信之处,那我们只能判断:西辽帝国后期军纪败坏,尤其在亦剌迷失草原之战大败之后,败兵到处劫掠,甚至可能一度进攻过首都虎思斡耳朵;因为败兵的洗劫、屈出律等叛乱分子的抢掠,加上军费开支过大,西辽的府库很快就见了底,而宰相马合木·巴伊也无法拿出有效的手段来解决财政危机,反而拆东墙补西墙,把情况越搞越糟。
曾经辉煌的西辽帝国,至此真是江河日下、无力复振了,它的覆灭之期很快就将到来。
西辽帝国岌岌可危,可是作为君主的直鲁古看起来并没有励精图治之意,他不仅没能解决内部的主要矛盾,也没有及时派发军队去彻底剿灭屈出律,使得屈出律在帝国东部重新站稳了脚跟,并且厉兵秣马,随时打算卷土重来。
就在屈出律被西辽军队在虎思斡耳朵城下打败的一年以后,1211年,直鲁古突然兴致高涨,带着部属出城打猎去了。游牧民族本就有狩猎的习俗,尤其在每年秋季,动物们都忙着储备过冬的能量,个个吃得膘肥体壮,正是狩猎的大好时节。西辽的皇室是契丹人,保留了一定游牧民族的习性,西辽直辖领地内又有大片草原和牧场,很适合狩猎。当年塔不烟或者夷列不就是在狩猎的过程中撞见金使粘割韩奴,并且把他给砍了脑袋的吗?
然而此时西辽境内已经混乱不堪,屈出律还虎视在侧,挑这个时候出城狩猎,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果然,听闻直鲁古出城的消息,屈出律大喜过望,马上点起一支精锐骑兵,亲自率领着长途奔袭,直扑西辽皇帝的猎场。
《辽史》上记载得很简略,只是说“(直鲁古)时秋出猎,乃蛮王屈出律以伏兵八千擒之,而据其位”。《世界征服者史》中相对详细一些:“他(指屈出律)听说菊儿汗和他的军队分开来,城镇和农村都受到压迫,而且大部分军队离他很远,这是他再利用他的时机,像从云中射出的闪电一样袭击菊儿汗,完全出其不意地把他擒获……他的所有军队四散,并离得老远,因此别无他法,他向屈出律称臣,在他面前屈膝。”
菊儿汗直鲁古就这样半途终结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狩猎,这也是西辽王室的最后一次狩猎。直鲁古的被擒,宣告着西辽帝国实际上的灭亡——虽然在名义上还多维持了七年时间。
信仰的敌人
契丹民族的大英雄、西辽德宗耶律大石于1124年七月离开夹山天祚帝行营,开始了他艰苦卓绝的复国之路,1130年二月整兵西征,两年后在叶密立称帝,肇建庞大的西辽帝国。1137年,耶律大石亲率大军在卡特万与塞尔柱大君桑贾尔展开决战,大获全胜,旋即降伏了西喀喇汗国和花剌子模国,势力直逼呼罗珊和波斯——距离他称王创业,已经过去了整整13个年头。
卡特万决战的六年以后,耶律大石终于在虎思斡耳朵驾崩,他的继承人,无论是妻子塔不烟,还是儿子夷列、女儿普速完,都相对地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更没有东征恢复契丹辽朝旧日山河的任何举措。普速完执政的1165年,阿姆河以南的巴里黑地区向西辽称臣,这可谓西辽王朝的全盛时期,疆域也达到了最大。
全盛以后就开始走下坡路,就在巴里黑降伏的七年以后,东北方的粘拔恩部(乃蛮部)降附金朝,此后不久,可敦城和谦谦州也都失去了。但即便如此,交到末帝直鲁古手上的仍然是西域和中亚细亚首屈一指的大帝国,谁又能想到仅仅三十多年以后,那个昏庸的家伙就会把家底全都丢光,甚至连自己都做了叛臣屈出律的阶下囚呢?
帝国西部,首先是花剌子模崛起,脱离西辽掌控,而且花剌子模苏丹摩诃末还于1210年彻底吞并了河中地区。帝国东部,高昌回鹘于1209年宣布脱离西辽的统属,归降蒙古帝国,直鲁古派遣屈出律前去讨伐,但那个心怀叵测的小子不但拥兵自立,还把帝国的旧都叶密立给端掉了。
不仅如此,帝国南方的喀什噶尔与和田地区,东北方的巴尔喀什湖地区也是叛乱不断。有一个小故事,是说某一年(具体时日无考,但肯定是在直鲁古统治的中后期),喀什噶尔地区的君主、土库曼王穆罕默德·本·玉素甫起兵作乱,直鲁古调动兵马前往镇压,传令的使者一路北进,来到巴尔喀什湖地区,要求阿儿斯兰汗协同出兵。
这又是哪个阿儿斯兰汗呢?原来当年耶律大石进攻东喀喇汗国,不费一兵一卒进入喀喇斡耳朵以后,很快又降服了东喀喇汗国境内的葛逻禄人,把他们中的大部分迁徙到巴尔喀什湖周边地区,使其成为一个与南迁喀什噶尔的东喀喇汗国相分割的单独政体——你们不是有仇吗?干脆分开来就不会出事了吧。这些葛逻禄人的首府设在海押立(今哈萨克斯坦境内,巴尔喀什湖以南,塔尔迪库尔干以东),首领也自称阿儿斯兰汗。西辽帝国对待他们一如对待各附庸国,发给银牌,每年派遣沙黑纳去收税。
西域地区的葛逻禄人主要分为两支:原西喀喇汗国境内的一支是在普速完时代被缴了械,迁去喀什噶尔;原东喀喇汗国境内的这一支倒是活得挺优哉,有自己稳定的牧场,也有了自己的王(阿儿斯兰汗)。可惜再悠闲的生活也会被乱局打破,再忠诚的心也会被昏君践踏。
直鲁古为了讨伐喀什噶尔,下令葛逻禄阿儿斯兰汗派兵协助。但当阿儿斯兰汗领兵前来会合的时候,却从西辽将领沙木儿·塔阳古(名叫沙木儿的侍从官)口中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沙木儿告诉他:“陛下早就已经对你不满了,他想趁这个机会杀掉你。如果你胆敢造反,那就有理由除掉你;如果你虽然表示服从,但在战斗过程中对穆斯林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温情,也可以用讨伐不力为借口,取你的性命。为今之计,你只有服毒自杀,那么我就向陛下求情,允许你的儿子继位。”
这话听起来很假,不像是菊儿汗直鲁古有什么阴谋,倒像是沙木儿本人想用花言巧语除掉阿儿斯兰汗。不管怎样,为了保住家庭和族人,阿儿斯兰汗无奈之下只得听取了“建议”,服毒自尽。事后直鲁古也果然派一名沙黑纳护送其子回到海押立,继承他的产业。这位新的阿儿斯兰汗因此对契丹人怀恨在心,加上沙黑纳频繁插手族中的事务,他实在忍无可忍,就在1211年杀死西辽沙黑纳,投靠了铁木真。
1121年,就是这一年,原本庞大的西辽帝国已经四分五裂,菊儿汗直鲁古还能够勉强控制的地区就只有虎思斡耳朵周边,以及南方三天两头造反作乱的喀什噶尔与和田地区了。可就在这种情况下,他老兄还有心情出城去打猎,结果遭到屈出律的袭击,就在猎场上做了俘虏。对于契丹民族、西辽帝国来说,这是一个大悲剧,但对于直鲁古本人来说,却一点也不值得可怜。
屈出律虽然在猎场上俘虏了菊儿汗直鲁古,却并没有实力一口就吞掉残存的西辽帝国。
当年耶律大石拿下东喀喇汗国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但那只是表象,他在暗地里做了大量的分化和拉拢工作,因此才能水到渠成,看似登上的是一把“不费他分文的宝座”。屈出律的情况却截然不同,他虽然能够拉拢那些被蒙古人打散、从东方迁徙过来的散兵游勇,在虎思斡耳朵周边却并无人望,不仅如此,还人人都视其为叛臣,人人欲杀之而后快。
不过这小伙子头脑挺好,更有满肚子的花花肠子,他左思右想,竟然想出一条妙计来。于是他下令把直鲁古押解上来,亲解绑缚,磕头跪拜说:“下臣是不得已才造反的,并不想伤害陛下的性命,还请陛下宽心。只要陛下答应我的条件,您立刻就可以恢复自由。”
直鲁古一辈子锦衣玉食,打一出生就是大帝国的王子甚至很可能是太子,更进一步就做了皇帝,从来没吃过丝毫苦头,屈出律的这次奇袭,可把他吓得不轻,于是一边筛糠一边许诺:“你说,只要能留下朕的性命,朕无所不允!”
“很简单,陛下您没有儿子,不如收我做干儿子,把菊儿汗的宝座让给我,那样,您就变成了我的父亲,变成了太上皇,我还怎么可能伤害您呢?”
换作一位稍有骨气的君主,定然会拍案大骂,要屈出律死了这条心,然而既昏庸又怕死的直鲁古竟然立刻就答应了——祖父耶律大石英雄的血脉,似乎一丁点儿都没有遗传给他。
就这样,屈出律挟持着直鲁古,昂首挺胸步入虎思斡耳朵城,占据了菊儿汗的宝座。依照约定,他并没有改变西辽的国号,但也没有恢复直鲁古的自由,他把那位“太上皇”软禁起来,虽然“朝夕问起居”,真把对方当老爹供着,却也绝对不让这老爹走出宫殿一步。
屈出律是想利用直鲁古的正统菊儿汗身份来稳定自己的统治,拉拢契丹贵族们的心,就像当年古斯人把桑贾尔关进笼子里一样。然而桑贾尔一辈子打仗,体格也好,还有机会被关三年后脱身而出,直鲁古就没有这种本事,更没有这种好命了。他在软禁中又活了整整两年,终于郁闷地咽了气。
屈出律可谓真正的“窃国大盗”,为了稳固这个偷来的国家,他不仅仅尊奉直鲁古为太上皇,还娶了一位契丹贵族女子为妻——有一种说法,此女正是直鲁古的公主,那么屈出律以女婿的身份继承菊儿汗之位,倒也算名正言顺了。
然而,这位契丹公主虽然帮助屈出律稳定了政局,可是另一方面,却也直接地害苦了屈出律。原来公主是虔诚的佛教徒,虔诚到不能允许其他宗教的存在,屈出律是基督教徒(聂斯脱利派),他才一求婚,公主就说:“除非你改变信仰,否则我宁可死,也不会嫁给异教徒的。”
既然可以背叛主子,当然也可以背叛神灵,屈出律二话不说,立刻就改宗,不仅如此,为了博取公主的欢心,他还定佛教为国教,在全国范围内大力推行,并且打击信仰人数最多的伊斯兰教。
西辽帝国原本是以宗教自由为重要旗号,才能将各民族都拢聚在一起的,屈出律这么一搞,把人心都给打散了。一开始推行佛教的政策还是在帝国直辖区域也即七河地区,后来推广到喀什噶尔与和田地区,立刻就闹出了大乱子。
前面提过喀什噶尔与和田的统治者、土库曼王穆罕默德·本·玉素甫曾经掀起反旗,菊儿汗直鲁古派兵镇压,活捉了玉素甫,逮回虎思斡耳朵下了大牢——这一仗还引发了一个小插曲,葛逻禄阿儿斯兰汗就在战斗过程中服毒自尽,最终导致帝国北方巴尔喀什湖周边地区的丧失。等到屈出律窃踞帝位以后,马上就把玉素甫从牢里放了出来,表态说:“只要你发誓服从我,我就放你回去,恢复你的王位。”
玉素甫喜从天降,忙不迭地答应,于是屈出律果然派兵护送他回喀什噶尔。然而这家伙已经被关了好几年,喀什噶尔早就推选出了新的土库曼王,还得到了虎思斡耳朵的承认,现在听说旧国王要回来,贵族们全都慌了神,心说他复位以后若是搞场大清算,咱们都得倒霉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派遣刺客前去……正当玉素甫在屈出律士兵的护卫下得意扬扬进入喀什噶尔城门的时候,突然射出来一支冷箭,当场要了他的小命。
这么一来,喀什噶尔、和田的贵族们等于是摆明了要和屈出律作对。屈出律闻报大怒,可是他刚占据菊儿汗的宝座,根基还不稳,这个时候要是离开虎思斡耳朵率军南征,恐怕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人心肠很恶毒,于是他并不亲自前往讨伐,而只派遣小部队前去骚扰,一连三四年,每到秋收就派兵去把喀什噶尔周边地区的庄稼烧光。百姓们收不到粮食,整个喀什噶尔与和田地区就此闹起了大饥荒,无奈之下,只得表示愿意归服屈出律。
于是屈出律这才离开虎思斡耳朵,统率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喀什噶尔城,据说他把每一名士兵都派去百姓家中居住,“共聚一堂,同住一屋,处处看得见奸淫烧杀”。进而他又开入和田,强迫当地居民放弃伊斯兰教,改信佛教或者基督教。
西辽帝国虽然并不把臣民分为三六九等,但很明显,曾经的菊儿汗是契丹人,很多官员、贵族也都是契丹人,契丹人的身份地位无形中是最高的。屈出律窃踞帝位以后,为了讨公主老婆欢心,更为了表示自己是西辽帝国正统的继承人,对契丹人也给予优待。他虽然下令伊斯兰教徒改变信仰,却对契丹人网开一面,于是和田的很多老百姓干脆改穿契丹人的长袍,假装自己是契丹人,以逃避宗教压迫。
屈出律下令捣毁和田的伊斯兰教礼拜堂,把宗教学者三千多人都押解到城外,骄横地呵斥道:“你们这群人中,谁个胆敢跟我辩论有关宗教和国家的事,而且胆敢不向我让步,不怕惩罚和酷刑?”
可想不到,话音刚落,还真有人敢站出来反驳,这人就是德高望重的伊斯兰教长阿老丁·穆罕默德。老教长精研学问许多年,只要他不惧怕权威,敢于侃侃而谈,屈出律怎会是他的对手?最终屈出律理屈词穷,恼羞成怒,竟然脏话连篇。阿老丁·穆罕默德怒喝道:“闭住你的鸟嘴,你这信仰的敌人,你这该死的屈出律!”
恼怒的屈出律就把老教长捆绑起来,凌虐了好几天,却始终得不到他所期盼的胆怯和屈服。最后,他下令把阿老丁·穆罕默德钉死在礼拜堂的大门上,这一残暴的行为激起了喀什噶尔与和田地区百姓的普遍憎恨。
不向你们要别的东西
当屈出律在猎场上擒获西辽末帝直鲁古,窃取了菊儿汗的宝座以后,他曾经的盟友、花剌子模苏丹摩诃末派遣使者前来,想要分一杯羹。使者说:“因为我们联合消灭了他们(指契丹人),我们应该瓜分他们的国家。”
到嘴的肥肉,谁肯吐出一半来?屈出律当下冷冷地回答说:“我对你除去剑之外再没有别的,而你们的勇气不如契丹人强,国家不如他们光荣,你要知足,并保持缄默,否则我到你那里,对待你将比对待契丹人更坏。”
屈出律听说摩诃末已经率兵东进,很明显的,使者若是带不回满意的答复,他就要亲手前来抢夺,于是也立刻点兵向西迎战。摩诃末不敢和屈出律正面对战,派兵从侧翼骚扰,袭击辎重、抢掠村庄。屈出律派遣使者嘲讽摩诃末:“国王不这样做,强盗才这样做。如果你是苏丹,像你说的,那我们应该会战;或是你打败我,占领我手中的国家,或是我这样对你做。”可是摩诃末置之不理,我行我素,两军始终没有接仗,屈出律却已经焦头烂额了。
这是在残存的西辽帝国西境,而在帝国南境,屈出律于1213年重新征服喀什噶尔与和田地区,还没有回师,就听闻东面的伊犁河谷闹起了暴动,首脑是葛逻禄人斡匝儿。于是屈出律急忙转道向东,前去讨伐,可是连打了好几仗都失败了。
当然,斡匝儿也知道屈出律的挫败只是暂时的,自己兵力有限,长期对战下去很难寻找到取胜的把握,得找个靠山帮忙。于是他派遣使臣前往蒙古,表示愿为铁木真的仆从。铁木真大喜,让自己的长子术赤和斡匝儿联姻,结成儿女亲家。斡匝儿非常感动,干脆自己跑一趟,千里迢迢前往蒙古草原去觐见、谢恩,受到了隆重款待。
有了蒙古人做靠山,还怕什么屈出律呀?斡匝儿这家伙就此头脑发热,回来以后耽于玩乐,再也不理政务了。1217年的某一天,他也跟西辽末帝直鲁古犯了同样不可饶恕的错误,强敌在侧,竟然只率领少数随从离开根据地也力麻里(今新疆伊犁霍城县西北方)去打猎。屈出律故技重施,率兵突袭,当场擒下了斡匝儿。
随即屈出律绑着斡匝儿来到也力麻里城下,高喊守军开门。可是还没有得到回应,突然探马来报:“有一支蒙古军队正向此处开来。”屈出律被蒙古人打怕了的,闻言急忙撤围而走,并在途中杀掉了已经没有丝毫利用价值的斡匝儿。
他的这一举动,更加激怒了蒙古人。
暂且放下屈出律的生死,我们把久在西域的目光移回中原大地上去。先简单叙述一下蒙古族的崛起,顺便还可以提提虽不如耶律大石却也算契丹民族一时英豪的耶律留哥。
铁木真盟会草原各部,被尊为成吉思汗,是在公元1206年,也即西辽末帝直鲁古的天禧二十九年。这一年也是南宋宁宗赵扩的开禧二年,在宰相韩侂胄的谋划下,发动了规模浩大的“开禧北伐”。
韩侂胄早就有北伐金朝、恢复中原故土的梦想,就在这一年四五月份,他怂恿赵扩削掉了高宗赵构时代大奸臣秦桧的王爵,并且追谥他为“缪丑”——这是一个最低劣、最卑鄙的谥号。同时,还恢复冤屈而死的岳飞的名誉,加封为“鄂王”。
一系列举措鼓舞了主战派的人心,随即宋军分三路大举北进,一开始连打了好几个小胜仗,女真人被迫抽调北线以防备蒙古的兵马前来堵截。宋军虽然口号喊得山响,气势汹汹,然而多年不经战阵,士兵疲弱,将领也大多胆怯无能,竟然瞬间就土崩瓦解,被迫由攻势转为守势。韩侂胄本是个机会主义者,没有杀身成仁的勇气,一看前线败了,立刻转向,派遣使者前去求和。金人看到宋军不堪一击,知道北方蒙古才是大敌,于是也不为己甚,提出条件说:“把韩某的人头拿来,我们就退兵。”
其实这个时候,南下的金兵也早已成了强弩之末,灵璧(今安徽省宿州市灵璧县)一战,宋将毕再遇手提双刀,亲率二十一骑闯阵,竟然就杀退了五千金兵。如果韩侂胄具有破釜沉舟的勇气,顶住压力继续作战,最终胜负还未可知呢,可惜那家伙权谋有限、勇气不足,搞北伐与其说是为了国家社稷,还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前途,吃几个败仗立刻就蔫儿了。他想罢兵谈和,冷了主战派的心,更使得主和派纷纷跳将出来。最终在奸臣史弥远等人的策划下,暗杀韩侂胄,当真捧了他的脑袋前去求和。
金人倒也明白事理,给了韩侂胄一个谥号,叫作“忠缪”。忠就是忠诚,缪就是错乱,意思是说这姓韩的对国家是忠的,办出事来却颠三倒四,妄动刀兵,结果自取其辱。
就这样,南宋最后一次大规模北伐宣告失败,没能动得金朝一根汗毛。不过他们倒是帮忙牵制住了部分金兵,为蒙古草原上的铁木真赢得了宝贵的时间。铁木真就趁着这个机会招兵买马、扩充势力,1209年,他大举进攻西夏,迫使夏主求和称臣。消息传到高昌,和州回鹘王,蒙古人称之为畏吾儿亦都护——巴尔术阿而忒·的斤慌了神,立刻前往觐见铁木真,表示愿意摆脱西辽的控制,归附蒙古。
通过降伏西夏和高昌回鹘,铁木真保障了自己的侧翼,随即大举南下,进攻金朝。1211年,也就是西辽末帝直鲁古在打猎的时候当了屈出律俘虏的那一年,蒙古军队在野狐岭(今河北省张家口市万全区西北)大败金兵三十万,金朝从此一蹶不振。
仿佛是历史的重演一般,在野狐岭之战的近一百年前,契丹辽朝的天祚帝耶律延禧在护步答冈被女真兵打败,就此宣告了北中国的统治权从契丹族手中转移到女真族手中。而这次野狐岭之战,却宣告了女真族统治的终结,蒙古大军即将入主中原。
野狐岭之战鼓舞了那些多年来受女真统治者欺压的契丹百姓之心,契丹人纷纷掀起反旗,以策应蒙古军,反抗金朝的暴政。为了阻止叛乱的发生,金朝想出一个馊主意,下令把契丹人分散开来,由女真人每两户夹着一户契丹人,作为监视。可是这么一来火上浇油,北边千户、契丹贵族耶律留哥振臂一呼,群起响应,很快就拥兵十余万,极大地打击了女真族的统治。
1213年,耶律留哥自称辽王,建都咸平(今辽宁省开原市老城镇)——就在西辽被乃蛮族的屈出律篡夺之后不久,东方的契丹民族重新建立起了自己的国家。不过耶律留哥这个人很看得清时势,他知道蒙古勃兴的势头不可阻挡,于是否决了臣子们要他称皇帝的建议,反而北上觐见铁木真,表示归从。他这个辽王一直当到1220年去世,始终对蒙古国忠心不二,而铁木真也始终对他礼遇有加。
契丹族最后的能人除了这个耶律留哥外,还有一个耶律楚材,据说是太祖阿保机的九世孙——耶律大石是第八代,所以楚材算大石的侄子辈。1215年,蒙古兵攻克燕京,铁木真听说有位耶律楚材精通汉文、学识广博,就请他出山当参谋,耶律楚材对于蒙古帝国的建立,可谓居功至伟。
可是前面说过,就连耶律楚材这么博学的人,都要在跟随铁木真西征以后才在西辽故地找到一个名叫李世昌的前西辽贵族,才学会了本民族的文字,可见在中原故地,因为女真族的文化钳制政策,已经没有什么人会说契丹话、用契丹字了。
契丹族的最后灭亡,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本民族文化,尤其是文化最重要代表的语言文字的消亡。
铁木真是在称成吉思汗的同一年,也即1206年,第二次进攻乃蛮部,生擒了不欲鲁汗,赶走了屈出律。蒙古军忙着收兵回去对付仇人金朝,也没有穷追,屈出律这才得以逃出生天,跑到西辽。
可是没过两年,他就篡夺了西辽的菊儿汗之位。消息传来,铁木真如何不惊?再加上葛逻禄人斡匝儿前来归附,和铁木真的长子术赤成了儿女亲家,斡匝儿请求蒙古发兵攻打屈出律,更是正中铁木真的下怀。
于是1218年,铁木真派遣大将哲别和速不台各率领一支规模不大的部队向西进发。哲别前去增援斡匝儿、攻打屈出律,速不台的使命则是追击败逃的蔑儿乞残余势力。可惜哲别来晚了一步,倒霉的斡匝儿已经在猎场上被屈出律给逮住了,并且正押着他去叫降也力麻里城。
一听说蒙古军队杀到,屈出律闻风丧胆,转身就逃。据说蒙古兵进城以后,“除屈出律外不向我们(城中居民)要什么东西”,“并且派一名使者在城内宣布,人人均可信仰自己的宗教,遵守自己的教规”。
原本在西辽统治下信仰自由的百姓们,这几年实在是被屈出律的野蛮政策禁锢得透不过气来,一听到这种命令,无不欢天喜地,欢迎蒙古人的到来。原西辽境内的许多城池都起而反抗假菊儿汗屈出律的统治,主动开门接纳蒙古军,而蒙古军也不稍作停留,如同疾风一般猛追他们的敌人。因为铁木真的命令很简单明确:“杀死那个卑劣的屈出律,把他的脑袋送到我面前来!”
最终屈出律仅携带少数亲信随从逃进一座名叫达拉兹的山中,走迷了路。蒙古兵随后追来,碰到一群猎人,问他们:“有无看到这般的一群人?”猎人们回答说:“看见过,他们刚跑过去。”于是蒙古人就说:“这些人是屈出律和他的部下,从我们掌中逃脱。如果你们捉住屈出律,把他交给我们,那么我们不向你们要别的东西。”
当时西辽境内,不憎恨屈出律的人恐怕寥寥无几,于是猎人们一口答应,果然追上了屈出律一行人,把他们团团包围起来。屈出律就这样做了阶下囚,被猎人们绳捆索绑地献给蒙古军。哲别下令砍下屈出律的人头,然后把他随身携带的所有财物都赏赐给了猎人们。
窃夺西辽政权的屈出律就这样丧了命,但他可悲的下场并不能给同样愚昧的花剌子模苏丹摩诃末作出榜样。
摩诃末一直想要和屈出律平分西辽的土地,两国间经常爆发战争,这次他听说屈出律前往东方去攻打斡匝儿,以为机会来到,就亲率大军前往征伐。这边哲别和速不台先后完成了任务,正打算班师回朝,突然看到远处尘土飞扬,花剌子模大军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
花剌子模军迎面撞上的是速不台所部。速不台心想,成吉思汗的命令是要我剿灭蔑儿乞人,可没让自己和别人干仗,于是派遣使者前去花剌子模军中,诚恳地表示并无敌意。然而摩诃末狂妄惯了,一看蒙古兵数量不多,竟然主动发起了攻击。
速不台被迫迎战,并且在恶战当中亲率精锐兵马直取摩诃末的中军。蒙古兵骁勇善战,又是以寡敌众,个个抱着必死的决心,竟然一击得手,堂堂苏丹差点就做了俘虏。多亏摩诃末的长子札兰丁匆忙赶来救援,才勉强挡住了蒙古军的突击。
这一仗从白昼直杀到黑夜,各自收兵,速不台趁着黑夜拔营而去,回到了蒙古草原。就这样,蒙古和花剌子模的第一次交锋落下了帷幕,但两国间的战争也就从此发端,一发而不可收拾……
百年名教垂
蒙古和花剌子模之间是有仇的。
就在铁木真称成吉思汗后不久,一批花剌子模商人来到蒙古草原,他们欺负对方是个“野蛮民族”,就狮子大开口,为自己贩运的织物索取高价。铁木真大怒,嚷道:“这家伙是否认为我们这儿从前根本没有过织品?”他一方面把自己库藏的高级货色全都搬出来向商人们展示,另一方面下令把对方拘押起来,货物也全部没收。
花剌子模商人慌了,于是告饶说:“我们把这些织品全都献给大汗。”铁木真看对方服软,自己挣回了面子,也就转怒为喜,反而花高价买下他们的货物。原本蒙古草原荒僻之地,确实没什么好东西,好东西全是东西方的商人们贩运而来的,不过此时铁木真已经统一了草原大漠,作为大汗,他的财力当然不是一般商人可比的,再用老眼光看人,也难怪这些花剌子模人会遭受一时的屈辱。
蒙古人仰赖商队惯了,这时候财雄势厚,铁木真就想着不如我也派出商队去,大家互通有无吧。于是命令自己麾下的将领、贵族们各家出两三个人,凑齐一支庞大的商队,载运着无数奇珍异宝,跟那些花剌子模商人回去。他还给花剌子模苏丹摩诃末写了一封信,说:“从今以后,因我等之间的关系和情谊的发展,那仇怨的脓疮可以挤除,骚乱反侧的毒计可以洗净。”
要说铁木真丝毫没有向西发展的企图,那是不确切的,不过当时他正忙着攻打西夏和金朝,没空西征,因此想和花剌子模搞好关系,或许可以东西夹击那可恶的屈出律。况且,那些远来商人的吹嘘也给铁木真造成了错觉,以为花剌子模是中亚首屈一指的大国,兵强马壮,他没有信心在短期内将其打垮。
就这样,蒙古商队跟随着花剌子模商队一路往西。这是一趟商业之旅,也是一趟和平之旅。可惜,迷梦瞬间就被打破了,当商队来到讹打剌城的时候,却突然遭到了守将的扣留。
前面说过,讹打剌是花剌子模攻取的第一座西辽城池,摩诃末派老娘图尔罕哈敦的一个亲戚担任守将,并且封他为哈只儿汗,意思是“强大的汗”。哈只儿汗垂涎蒙古商队带来的财物,突起黑心,于是污蔑商队为盗匪,货品是赃物,下令把那些蒙古人全都砍头,货物充公。
蒙古商队中有一名驮夫幸运地逃出生天,凄凄惶惶跑回去禀报铁木真。据说铁木真闻报后大怒如狂,独自登上一个山头向上天祈祷了三天三夜,说:“我非这场灾祸的挑起者;赐我力量去复仇吧!”
不过直到这个时候,铁木真还是有点畏惧“中亚大国”花剌子模的实力,因此他先写信给摩诃末,要求他交出凶手,两国还可以恢复和平的局面。摩诃末明知道哈只儿汗这事做得实在恶劣,但一方面他骄横惯了,不打算低头认错,另一方面老娘图尔罕哈敦又一个劲儿地为自己亲戚说情,于是他回信铁木真,严词拒绝了对方的正当要求。不仅如此,摩诃末还杀死了蒙古正使巴合剌,把两名副使剃掉胡须赶了回去。
当时无论伊斯兰教徒还是蒙古人,凡男子都把自己的胡须看得很重,认为那是成年男性的重要标志,剃掉胡须乃是奇耻大辱。这两名副使逃回蒙古,铁木真更是怒不可遏,他这才下定决心,召集兵马准备西征,在此之前,他先派遣哲别、速不台等将去讨平屈出律和蔑儿乞人,以打通西进的道路。他倒是没想到,速不台竟然会迎面撞上花剌子模大军,更没有想到据其回报,花剌子模军其实是“银样镴枪头”。
于是,就在屈出律被杀的第二年,也即1219年,成吉思汗铁木真亲率大军征讨花剌子模,这也是历史上著名的蒙古西征的发端。
铁木真亲率大军西征之际,花剌子模的疆域已经扩展到最大。在东部,摩诃末吞并了西喀喇汗国,并将都城从玉龙杰赤迁徙到河中名城萨末鞬(也即河中府);在南部,1215年灭亡了古尔王朝;在西部,1218年前后进军巴格达,威逼哈里发。然而如此庞大的疆域,其实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罢了,境内大大小小的割据势力只是名义上听从摩诃末的领导。不仅如此,花剌子模宫廷内部也是派系林立,图尔罕哈敦掌握着大部分政务,就连苏丹也不过是半个傀儡。
这样一个瞬间膨胀的松散帝国,倘若没有很好的外部环境,一旦遭到强力打击,是很容易分崩离析的,可惜骄横的摩诃末却看不清这一点。
而在蒙古方面,虽说兵强势壮,但此前与花剌子模的交往不深,对中亚细亚的情况了解有限。铁木真因为受到奇耻大辱而不得不发兵前往征伐,否则他大汗的威望就会下降,但本身却并没有必胜的信心。正因为这样,他在临行前听取了妃子也遂的建议,宣布第三个儿子窝阔台为继承人,一旦自己在征伐途中遭逢不测,无法活着回到蒙古,就让窝阔台继任汗位。
由此可见,铁木真对于攻打花剌子模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但是否能成功,他自己心里也一点儿底都没有。
这次西征动员了超过半数的蒙古军队,除了大将木华黎继续对金作战外,多达十五万到二十万的蒙古骑兵浩浩荡荡向西开拔。当年秋季,铁木真进入今天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境内,驻兵额尔齐思河畔,然后分兵四路攻打花剌子模——
第一路,由次子察合台、三子窝阔台统率,直取战争的导火索讹打剌城;第二路,由长子术赤统率,进攻名城毡的;第三路由阿剌黑那颜(那颜是蒙古贵族的称号,也即千户长)率领,进攻忽毡;主力则跟随铁木真和其第四子拖雷,绕过萨末鞬,直取蒲华也即布哈拉城。
蒙古兵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深入了花剌子模的腹地。只有讹打剌那个惹祸精哈只儿汗知道蒙古人绝对不会放过自己,因此抵抗得异常顽强,讹打剌城竟然苦守了整整五个月才被攻破。城池陷落后,哈只儿汗被俘虏,押送到铁木真帐前,铁木真冷笑着说:“你不是贪财吗?那我就让你因财而死。”下令把银子融化成汁,灌进哈只儿汗的口鼻,把他活活地烫死了。
1220年三月,已经拿下蒲华的铁木真亲率大军进攻花剌子模新都萨末鞬,摩诃末不敢抵挡,抢先南逃,城中的康里族守军打开城门迎降,但铁木真还是把三万康里兵卒全数屠杀,并且纵兵大掠。一年以后,丘处机来到这座河中名城,据《长春真人西游记》所载:“方算端氏(指摩诃末)之未败也,城中常十余万户,国破而来,存者四之一(四分之一)。”
到了1220年秋季,蒙古军已经尽占河中地区,随即进取花剌子模旧都玉龙杰赤,经过长期围困后,将其攻陷。
铁木真恨摩诃末入骨,还在围攻萨末鞬的时候,就派遣哲别、速不台等将率领数万精骑追杀那个逃亡苏丹。蒙古人在后面一路追,摩诃末在前面狼狈逃窜,比当初的屈出律还要凄惨。不过他也算福大命大,最终也没有沦落为蒙古人的俘虏,而是在当年年底逃到里海一个小岛上,随即就病死了。
想当年摩诃末的老爹特克什临终之际,曾经告诫儿子不要和西辽菊儿汗打仗,因为“他是一道其后有可怕敌人的长城”。可惜摩诃末不听劝,和屈出律联手把那座长城推倒了,终于“可怕敌人”从蒙古草原上汹涌杀来,覆灭了好不容易才崛起的花剌子模帝国。不过摩诃末的死并不意味着花剌子模的灭亡,他的继承人札兰丁又继续奋战了很多年,直到1231年才兵败逃亡到今天土耳其东部的深山中,被当地库尔德人杀死。
至此,花剌子模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中亚大国,被蒙古人摧枯拉朽地击败,彻底灭亡。
还是继续来说西辽帝国,这个帝国自屈出律被杀后可谓名实俱亡,那么它辖下的土地又归了谁人呢?
铁木真第一次西征就到1222年秋季为止,因为听说西夏有不稳的动向而班师东归。回到蒙古以后,他把所统辖的广阔土地赏赐诸子——这些土地即包括西辽的全部和花剌子模的大部分疆域。
第四子拖雷受封蒙古本土;第三子窝阔台受封原西辽北境和东境,其中心地区就是当年耶律大石登基称帝的叶密立城;第二子察合台受封西辽西境与河中地区;长子术赤受封花剌子模故地。
就这样,辉煌一时的西辽帝国灭亡了,而他的敌人也瞬间化为飞灰,大半个亚洲都沦为蒙古军铁蹄下的烟尘。
当耶律楚材跟随铁木真西征,来到中亚以后,他不仅仅跟随李世昌学习契丹文字,也详细地打听了从耶律大石建立西辽,直到末帝直鲁古覆亡的史事,两个契丹人,一个从本土而来,一个居住在西辽故地,都是失去祖国的遗民,相互间一定有太多太多的感慨和哀伤要倾吐吧?
于是耶律楚材写下一首五言绝句,以赞颂和悼念西辽帝国——
后辽兴大石,
西域统龟兹,
万里威声震,
百年名教垂。
在诗歌的标题中,作者注解道:“大石林牙……克西域数十国,幅员数万里,传数主,凡百余年,颇尚文教,西域至今思之。”
而伴随着西辽帝国的灭亡,契丹这个古老民族也逐渐在历史长河中销声匿迹,融入其他民族中去了。在蒙古人的统治下,按照征服先后将人民分为四个等级,即最高贵的蒙古人、次等的色目人、第三等的汉人和最下等的南人。所谓色目人,乃是指蒙古大军数次西征所征服的民族,主体为回鹘人、突厥人,但是也包括跟随耶律大石迁居的汉人、奚人、渤海人和契丹人;所谓汉人,是指原金朝统治下的百姓,既包括北宋的遗民,也包括女真人和被女真族征服的契丹人、奚人、渤海人。就这样,契丹民族在西的变成了色目人,逐渐融入回鹘、突厥诸部中,在东的则演变成“汉人”了。
原本要在中原地区或者中亚细亚各民族中区分出契丹人,是很容易的事情。来自草原和密林的北方游牧民族、渔猎民族男子大多有剃发的习惯——女真人是剃去前额的头发,在脑后扎辫子;蒙古人剃得少,仅仅刮掉刘海,在两侧耳际扎辫子。只有契丹人的剃发样式最奇怪,是剃光头顶的毛发,留下四周一圈。
当契丹民族征服北中国,契丹辽朝雄踞东亚之时,其统辖下许多民族的百姓,甚至包括周边很多民族的百姓,也都仰慕契丹族的文化,甚至学习契丹族的服装和发式。西夏党项人原本是“蓬发”的,也即既不像契丹人那样剃头,也不像汉人那样梳发髻,而是随便头发如同乱草一般自由生长。等到元昊建国以后,颁布“秃发令”,要国内男子一律剃头。怎么剃呢?就按着契丹人的样式剃!
元昊下达“秃发令”,是为了提升国家、民族的文化素养,与大国,也就是契丹辽朝接轨。但这是在契丹民族最为强盛的时代,等到辽朝被灭,等到蒙古人统治了中国和中亚细亚以后,不仅仅党项人,也包括很多契丹人和女真人,反倒依从蒙古人的发式了。其后明朝建立,恢复中原,生活在北中国的契丹人已经统一被称为“汉人”,也就跟从了汉人留发梳髻的传统。
契丹族的文字已经消亡,契丹族的语言逐渐没落,契丹族的服装发式也不可再见,到了这个时候,曾经辉煌一时的契丹民族终于彻底消亡了。即便耶律大石以及其后的耶律留哥再如何奋战,终究没能挽回民族终结的命运。
最后的契丹王朝
耶律大石西征,他本人最远到达起儿漫,这地方即今天乌兹别克斯坦纳沃伊省首府纳沃伊城北方不远处的卡尔马纳一带。就在蒙古人统治了中亚以后不久,在这个地方,西辽也即喀喇契丹帝国又奇迹般地得到了一次复兴,中亚史上称为“起儿漫王朝”,中国史学界则习惯叫它“后西辽”。
这个后西辽又是由谁建立的呢?
蒙古大军如同疾风一般杀入西域、杀入河中地区、杀入呼罗珊、波斯,甚至一直西征到东欧平原,所征服的广袤领土,当然无法在短时间内稳定下来,依然有无数割据势力存在,或降或叛——后西辽的创建者博剌克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博剌克本是西辽大臣,至于他是契丹人、奚人、渤海人,还是被征服的回鹘人或者突厥人,那就无从考证了,只能从名字上判断他应该不是汉人。1210年,西辽大军在怛罗斯吃了一个大败仗,连主将塔阳古都当了花剌子模军的俘虏,随即就被苏丹摩诃末扔进河里喂了王八。据说博剌克当时是塔阳古的副将,同时被俘,但侥幸未死,从此成为摩诃末的宠臣。
还有一种说法,博剌克并未参与怛罗斯之战,他是在战后奉命出使花剌子模之时遭摩诃末扣押的。博剌克学识渊博、赫赫有名,摩诃末欣赏他的才华,要求他侍奉自己,但博剌克坚决不肯答应。直到西辽灭亡,博剌克已成亡国之人,无处可去,这才勉强归从于花剌子模,并且受到摩诃末的宠信,很快就被提拔为“异密”。
摩诃末儿子众多,他在征服了大片领土以后,按照传统给儿子们分封土地,长子札兰丁统治今天的阿富汗,加秃丁统治波斯伊剌克,鲁克那丁统治两河流域。博剌克被分配到加秃丁麾下为将,并被任命为伊朗中西部伊斯法罕地区的统兵官。
1219年,蒙古大军西征,当时花剌子模的总兵力要超过蒙古人,但分散在各地各城,仓促间很难集结起来。唯一的对策就是暂时放弃动乱频繁的河中地区,收缩防线,再集中兵力发起反攻。于是摩诃末召集诸臣商议:该收缩到哪里去才好呢?
部分大臣提出“我们应尽我们的一切力量不失去伊剌克(指波斯伊剌克)和呼罗珊的国土”,建议在阿姆河西岸筑起防线。还有一些大臣提出向南收缩,暂时前往印度河流域,待时而举。摩诃末赞同第二种意见,于是率领百官南下,可刚来到巴里黑,儿子鲁克那丁派遣的使者就到了,请求父亲暂时退到两河流域去。
真是无稽之谈,古往今来哪有这样收缩防线的?按照鲁克那丁的建议,将要彻底放弃花剌子模帝国三分之二的领土,到那时候,即便摩诃末顺利到达两河流域,也会人心涣散、部众离心,还怎么和蒙古人见仗呢?其实鲁克那丁是想趁机把父亲劫持到自己的势力范围内,那么他就有机会成为继承人,成为下一代的苏丹了。
也不知道摩诃末是没有看清儿子的企图,还是单纯的胆怯,他竟欣然接受了这一建议。大臣们纷纷劝阻,可他谁的话都不听。这时候,长子札兰丁站了出来,劝说道:“我的看法是,我们应当尽可能地把军队集中起来,进攻他们(指蒙古人)。而如算端无心这样做,让他去伊剌克,把军队交给我,以此我可以开赴前线,跟他们打仗,狠狠地揍他们!”
然而摩诃末却向来不信任自己这个儿子,反而冷笑着回答说:“不要为一顶王冠失去你的头,因为没有国王生下来就有一顶王冠。”说完了话,掉头向西就逃。
札兰丁是摩诃末的长子,作战勇猛,威信很高,然而他却不得祖母图尔罕哈敦的欢心,图尔罕哈敦强令摩诃末废黜了札兰丁的继承权,准备把苏丹之位传给小儿子——摩诃末那个小儿子和札兰丁同父异母,是图尔罕哈敦同族女子所生。摩诃末一开始觉得有点对不起札兰丁,但后来看札兰丁越来越不顺眼,总觉得这个儿子会因为愤怒而起来造反,抢班夺权,他又怎么可能把兵马全都交给札兰丁呢?
不肯听从札兰丁良言相劝的摩诃末,他的下场我们已经提到过了,是在逃亡途中,病死在里海中的一个小岛上。临终之际,这个糊涂苏丹终于醒悟过来,下旨让札兰丁继承苏丹的宝座。
札兰丁继任为花剌子模苏丹以后,立刻集结残部,冲破蒙古军的重重封锁,在1221年春天回到自己的属地。据说他随即纠集了十万大军,向北开拔到八鲁湾(今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以北),歼灭蒙古前军千余人。铁木真派遣大断事官失吉忽都忽率军前往征讨,结果也被札兰丁杀败,据说蒙古三万大军只有数百人得以逃脱——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八鲁湾之战,是蒙古西征过程中所吃过的最大败仗。
铁木真听闻败报,大为恼怒,于是亲自率兵前来攻打札兰丁。因为部下将领不合,札兰丁自知没有胜算,所以打算渡过印度河南撤,结果在渡河之时被蒙古大军追上,几乎全军覆没。最后札兰丁抛下妻儿,独骑跃入汹涌的印度河,奋力泅渡到了对岸。岸上的蒙古军看到此情此景,无不瞠目结舌,就连铁木真也赞叹说:“为父者应有这样的儿子!因逃脱水和火的双旋涡,他将是无数伟绩和无穷风波的创造者。一个俊杰焉能不重视他?”
正因为八鲁湾和印度河畔的两场大战,使得札兰丁声望如日中天,原花剌子模的臣属莫不心向往之,认为只有他才能使国家复兴。这其中也包括了后西辽的缔造者博剌克,他摆脱了主子加秃丁的控制,率军从伊斯法罕经起儿漫南下,打算前往印度去投奔札兰丁。
在起儿漫地区有一个名叫古瓦希尔的城堡,挡住博剌克的去路,他正在挥军猛攻,突然听闻札兰丁已经从印度归来了,即将赶到,于是急忙准备了很多礼物前去迎接。为了表示忠心,他还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札兰丁为妻。
古瓦希尔城堡的守将听说札兰丁前来,立刻开门投降,于是博剌克和札兰丁并辔进城,就把这里当作复国的根据地。当札兰丁继续北上,前去恢复故土之时,博剌克向他请求赏赐,得到了整个起儿漫地区——起儿漫王朝也即后西辽就这么建立起来了。
札兰丁虽为一时雄杰,但中亚细亚各割据势力犬牙交错,他在调和矛盾、归拢人心方面做得并不是很好,因此虽然几乎每战必胜,兵马却越打越少,最终十年奋战,还是逃不脱败亡的下场。而博剌克在稳固了起儿漫地区的统治以后,大举向外扩张,竟然把自己的故主加秃丁也宰掉了。他还派遣使者前往巴格达,向哈里发表示自己信奉伊斯兰教,希望得到苏丹的头衔。反正是惠而不费的空名,哈里发慨然应允。
不过这个首脑称苏丹的后西辽国却并非独立王国,因为时势的逼迫,博剌克很快就降伏于蒙古人的铁蹄之下,甘于当一个附庸。1235年,蒙古第二任大汗窝阔台要求博剌克入朝觐见,博剌克以年纪老迈、无法远行为托词,把儿子鲁克那丁(和摩诃末那个封在两河流域的儿子同名)送去了蒙古。
鲁克那丁还没能见到窝阔台,博剌克就先去世了,他的侄子、鲁克那丁的堂兄忽都不丁登上了苏丹之位。等鲁克那丁朝见之时,他对窝阔台说:“起儿漫本是我父亲统治的领土,父亲去世,应该由我继承,希望大汗您能够恩准。”窝阔台看他态度恭敬,心中欢喜,于是一口答应,并且下令召忽都不丁到蒙古来效力。
就这样,鲁克那丁登上后西辽王位,忽都不丁则成为蒙古官员,还拜铁木真时代就深受重用的名臣镇海为师。窝阔台之后是贵由,贵由之后是蒙哥,蒙古汗位终于从窝阔台系转到拖雷系手中,嗅觉灵敏的忽都不丁一看变了天,立刻跑去抱蒙哥的粗腿,于是蒙哥把起儿漫转封给了他。
鲁克那丁闻讯,急忙收敛钱财西逃,他本想前去依附巴格达哈里发,但哈里发害怕得罪蒙古人,不敢收留,最终只得转身前去蒙古请罪。1254年前后,鲁克那丁被处以死刑,忽都不丁正式复位,成为后西辽的苏丹。
忽都不丁死后,苏丹之位传给儿子哈加吉,因为哈加吉年幼,所以由太后忽特鲁格·土尔罕摄政——就像当年的感天皇太后塔不烟和承天太后普速完一般。这个忽特鲁格·土尔罕本是博剌克的小妾,不知怎的就和忽都不丁勾搭上了,竟然一跃成为苏丹的王后和摄政太后。
哈加吉成年以后,因为与忽特鲁格·土尔罕不睦而逃亡印度,于是忽特鲁格·土尔罕名正言顺地当起女王来了。据说这位女王兴修水利,建造坎儿井(地下灌溉渠),对于起儿漫经济的发展贡献良多。她去世之后,将王位传给儿子札兰丁·苏尔哈特密什,但苏尔哈特密什当政不过短短的九年,后西辽就又落到了女主帕的沙·哈敦手中。
这位名叫帕的沙的哈敦(王后)本是忽特鲁格·土尔罕的女儿、札兰丁·苏尔哈特密什的妹妹,但她仗着夫家的势力害死哥哥,抢夺了起儿漫地区的统治权。她老公究竟是谁呢?原来竟是蒙古拖雷系的藩王、伊利汗国开国君主旭烈兀之孙乞合都汗。伊利汗国势力最为强盛的时期,疆域东起阿姆河、西濒地中海、北跨高加索、南抵波斯湾,比当年摩诃末统治下的花剌子模苏丹国还要庞大。起儿漫之地正位于伊利汗国境内。作为伊利汗阿鲁浑(旭烈兀之孙、阿八哈之子)亲兄弟的乞合都,想让老婆占据后西辽的王位,那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历史总会产生很多意料之外的巧合:西辽帝国由耶律大石创建,大石死后其妻塔不烟当政,然后是儿子夷列,再然后是女儿普速完;而后西辽在忽都不丁死后,则由其妻忽特鲁格·土尔罕摄政,然后是儿子札兰丁·苏尔哈特密什,再然后是女儿帕的沙·哈敦。更巧的是,这位帕的沙·哈敦的下场也与普速完相似,不是寿终正寝,她在1294年于内乱中被杀。
帕的沙·哈敦死后,合赞汗(阿鲁浑之子、乞合都之侄,继承了伊利汗位)为起儿漫王朝任命了一个新的统治者,从此后西辽的苏丹之位便不再由博剌克的后裔世袭了。后西辽彻底并入伊利汗国是在1303年,前后总共80年——耶律大石所创建的西辽帝国若从1132年(大石在叶密立称天祐皇帝、菊儿汗)开始算,到1211年(末帝直鲁古被屈出律所俘),恰巧也是80年整。
契丹民族最后的复兴就这样化作了荒草残烟,但不可否认的是,耶律大石及其后裔,也包括跟随他西征的契丹人、汉人、奚人、渤海人及其后裔(博剌克家族很可能也在其中),凭借他们不懈的努力在中亚细亚历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东西方的武力在卡特万草原展开了猛烈碰撞,东西方的文化却在西辽境内得到了更为强烈的融合。契丹民族确实是消亡了,但其身影在历史长河中是无法抹杀的。古代西方之认识中国,从他们对中国的习惯称呼上便可查见中国王朝的影响力——一是秦,二是契丹。
凤凰在烈火中燃尽,然后于火中再生,佛家称为“涅槃”。或许换一个角度来看,契丹民族并没有消亡,契丹文化更没有灭绝,他们融合进了别的民族和民族文化中,获得了新生,也获得了真正的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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