谐奇趣与水法建筑群：中西文化交流揭秘

钱德明神父于1769年3月1日，从北京致多尔的耶稣会士王致诚的侄子克罗、德-弗朗索瓦·阿提赖的一封书简中，讲到王致诚为西洋楼中的第一个宫殿谐奇趣所做的装饰。钱德明写道：

其他四幅画代表着四季。我们可以结束这份名表了……夏天可以使人看到荷花部分覆盖的池塘，其中有许多荷花都已绽开，有的含苞待放，余者则仅仅显露出了荷叶的绿色。在湖泊中间有一只小船，船上乘坐一贵夫人及其二仆。贵夫人坐在那里，其中一女仆献给她一朵自己刚刚采摘下来的荷花，另一仆人以一支桨以中国的方式向前划，这就是说她用力使浆接触湖底地往前划。^[9]

就在钱德明神父写这封信几个月前的1768年12月8日，王致诚才刚刚去世，他参与圆明园的建设将近完成。从乾隆十二年开始建造长春园西洋楼景区以来，谐奇趣是西洋楼景区中最早建成的建筑。主楼建于汉白玉高台之上，上下两层，上层三楹，下层七楹，楼前有月形台阶直通二楼，两旁有玉石盘旋石凳各十余阶，上覆以西洋雕刻的玉石栏杆，异常华美。主楼上层平面正中及楼门左右，有生动的西洋石狮子两座，主体建筑石柱皆为汉白玉，上下楼窗券口则用砖石细刻花纹，楼墙覆嵌五色琉璃花砖，墙身抹成粉红色。楼顶为庑殿式，紫圆光琉璃瓦，中脊与四垂脊用蓝色琉璃番草。楼前两侧有八角五色亭楼，为奏乐之用。正楼两侧山墙上设有角门，出门有月形抄手游廊，左右各五楹，亦为西洋式样。由二楼可至亭楼内，互通往来。

谐奇趣楼前有巨大海棠式喷水池，池中间有西洋翻尾大石鱼，鱼嘴上翻，有水自鱼口内喷出，水高五丈有余。环池设有铜燕十八只，水由燕喙喷出，喷作曲线形。沿池边有四只铜羊，也向池中喷水。此外东、西各有小型喷水池一座，楼下石券内有小喷水池，池南有湖，石栏相围。向西便是线法桥，亦为西洋楼景区西南界。桥五孔拱券式，每券上刻有兽面，水由口内喷出注于湖内。桥上有西洋座钟形假门一座，上嵌巨大时辰表一具，桥下有闸五道，控制由“方壶胜境”引入的水流，水入长春园内，经谐奇趣往南再拆流分散入全园之内。

在郎世宁、蒋友仁和王致诚完成了最初的设计后，后续的装饰工作几乎是同时展开的，大量建成或正在建设的宫殿墙壁上，需要用各种艺术品来装饰：通景画、美人图、战功图、风景画、静物画……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的时间再做其他事情。清内务府档案在乾隆十五年十一月记录道：

于本月二十日，王致诚王幼学起得通景稿，太监卢成持去交太监胡士杰呈览，奉旨照样准画。钦此。（二○六）

二十二日，副催总佛保持来员外郎郎正培库掌瑞保押帖一件，内开为本月十七日太监胡士杰传旨：静宜园棲云楼松坞云庄殿内西进间南板墙上，着王致诚王幼学起通景画稿呈览。钦此。（二○六）

而到了十年后的乾隆二十六年，王致诚仍在奉旨绘制谐奇趣楼上的装饰画：

十六日，接得员外郎安泰德魁押帖一件，内开本月十五日太监胡士杰传旨：谐奇趣楼上西平台九屏峰背后画堂，着画西洋油画水画厄鲁淂回子，俱着王致诚起稿柏磨阿等画。钦此。（三三六）

近十年的时间，不仅要完成大殿通景画，从画稿承揽、起草稿、准样绘制等工作，还要与不同的艺术家互相协调，这便是王致诚的日常工作。这些绘画工作占据了王致诚大量的时间，以至于他将经历的圆明园各处美景画出来的愿望竟一直未能实现。

与“谐奇趣”同时建造的，还有“蓄水楼”“养雀笼”和“万花阵”。蓄水楼位于谐奇趣以北西侧，专供谐奇趣南北两面喷泉喷水之用，高两层。养雀笼正对蓄水楼，在谐奇趣以北东侧，呈对称布局。两者之间，自谐奇趣南北轴线延伸正对万花阵。此区俨然有欧洲古典主义庭园的风范。乾隆皇帝时有临幸，亦足可感受西洋园林的妙趣。可过了十余年，便日久生厌，而想有更为新奇的景观。因此，乾隆二十一年四月初七日，乾隆皇帝再次下旨：

四月初七日，太监胡世杰传旨：长春园 “谐奇趣”东边，着郎世宁起西洋式花园地盘样稿呈览，准时交圆明园工程处成造，钦此。于本日郎世宁起得西洋式花园小稿一张，呈览，奉旨：照样准造，其应用西洋画处，着如意馆画通景画，钦此。

在谐奇趣以东，由郎世宁设计地盘，蒋友仁设计水法，王致诚参与装饰绘画的新一轮的造园活动便逐渐开展。由谐奇趣向东扩展，又相继建造了“方外观”“海晏堂”“远瀛观”“大水法”“线法山”“方池”以及“湖东线法墙”。

接着建造的是“方外观”，完工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这是一处南北向的建筑，中轴线向南延伸，有四座竹亭。建筑以大理石贴面，加刻回纹装饰。据传这建筑曾被乾隆皇帝赐为“香妃”礼拜之地。

蒋友仁接到设计大水法的任务之前，中国对西洋水法的引介尚处于利用水法做传统农事灌溉的阶段。明末徐光启（1562—1633）在其所著《农政全书》中，便有有一段引述耶稣会士熊三拔（Sabastino de Ursis，1575—1620）于明万历四十年（1612年）所译《泰西水法》。

《四库全书》提要中称“水法”为 “视他器之徒矜工巧为耳目之玩者又殊”，在重视农耕灌溉的中国，重视“水法”，显然并非是为了愉悦耳目之欢：(www.xing528.com)

西洋之学，以测量步算为第一，而竒器次之，竒器之中，水法尤切于民用。视他器之徒矜工巧为耳目之玩者又殊。固讲水利者，所必资也。四卷之末有附记云：此外测量水地度形势髙下，以决排江河蓄泄湖淀，别为一法；或于江湖河海之中，欲作桥梁、城垣、宫室永不圯坏，别为一法；或于百里之逺，疏引源泉附流灌注，入于国城，分枝析脉，任意取用，别为一法；皆别有备。

耶稣会士邓玉函（Johann Schreck，1576—1630）于天启七年（1627年）所著《远西奇器图说》也印有龙尾车由低向高输水的插画。十八世纪初期，法国也有专书详述喷泉类别与制造方法。蒋友仁在接到设计喷泉任务并研究制作工艺时，自然要参考这些书籍。其实早在几年前，圆明园中的其他建筑内，便已使用水法。乾隆九年（1744年），《御制圆明园图咏》下卷“水木明瑟”一景的御笔题咏便有“用泰西水法，引入室中，以转风扇。冷冷瑟瑟，非丝非竹，天籁遥闻……”的记载。

“方外观”完成后，“海晏堂”“远瀛观”“大水法”便相继开始建造。蒋友仁重点设计的，便是这三处水法。水法均以机械引流之水驱动，喷泉水法则集全园之精华。海晏堂是整个西洋楼景区内最大的建筑，与养雀笼东西相望，沿东西向轴线展开。主体建筑是为了安置泰西水法机械设备而建，也是整个景区中联结东西两区的主体建筑。

海晏堂两层，十一开间，中间设门，与之连接的还有安放水车水库的十一开间工字殿。主楼门外平台左右对称，布置弧形的石台阶、水扶梯，可沿石阶将水流引至地面水池。水池两侧，各安排六只铜铸喷水动物，分别以动物形象代表地支十二数，亦为十二时辰水法，每隔一时辰，依次按时喷水，至午时，则十二兽首同时喷水，景象蔚为壮观。

这样的水法设计，实际参照了罗马西郊的蒂沃利的埃斯特庄园的设计（约建于1550年，为罗马台地式庄园，文艺复兴晚期的著名园林之一）。埃斯特庄园亦以水法著称，在台地布局的场地内，设置不同高度的喷泉水法，其中最著名的水琴，由水流鼓风奏乐。蒋友仁当时就是以此为参考设计了海晏堂和大水法。

海晏堂以东，是石龛式的“大水法”。大水法正北而建，门楼位于整个水法景区的正中。“远瀛观”则筑于大水法北侧大平台上，远瀛观大平台下面有水库，为大水法喷泉提供水源。此处由观水法、大水法和远瀛观三组建筑形成一区较为完整的水法建筑群，构成完整的南北中轴线，与谐奇趣一区遥相呼应。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为陈列法王路易十六所赠挂毯，远瀛观曾改造过内部，此前一度亦曾是香妃住所。

远瀛观建于高台之上，前部大水法尽收眼底，以西侧海晏堂和东侧线法山为两侧横向展开的衬景，由观水法北望，前低后高、左右均衡，景观轴线在这里得以交汇和转换，突出了大水法为中心的建筑群。游览至此，场面逐渐宏阔而完整，喷泉开放时，更是泉瀑叮咚，应时而起，为西洋楼景区的高潮所在。

王致诚在水法完成之后，便开始大水法装饰画的绘制，主要的工作集中在插屏、挂屏和通景画的绘制上。这些绘画多以美人图为题材，装饰于水法楼的各处，也有一些装饰在室外的油画。《活计档》记载的便有几次：

十一日，接得员外郎安泰押帖一件，内开十月初五日太监胡士杰传旨：盘山引胜轩西洋水法门口，着王致诚画美人一张，含远楼门口旧画接补。钦此。

十九日，接得员外郎安泰、李文照押帖，内开本月十四日太监如意传旨：水法三间楼上插屏，着王致诚画人物绢画二幅。钦此。

二十五日，接得员外郎安泰、金辉押帖一件，内开本月二十一日太监胡士杰传旨：新建水法三间楼上东西墙，挂屏四面，着王致诚用绢画人物四幅。钦此。（三一八）

接连而来的任务，使王致诚在如意馆和西洋楼景区之间不断往返，甚至再无暇顾及欣赏由他们建造的水法美景。他在寄往法国的信中写道：

或许您会问我，“为什么要花费如此冗长的笔墨去描述呢？何不绘制出这个宏伟园林的规划图，一并寄给您呢？”如若这样做，即便我终年无事，专事此图，也至少要花上三年的时日。实际上，我已经一刻不得闲暇，就连给您写心的时间，也是牺牲了休憩挤出来的。另外，如要完成这件画作，还需获准可自由出入园林间，这非常不切实际。

然而，令他印象深刻的，却是这些年来，在圆明园中举行的那些有趣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