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欧洲学者提出条支在今伊朗、埃及、阿拉伯、阿曼等诸多误说,不再赘述。后来很多人以为条支是安条克(Antioch)的音译,塞琉古帝国有很多安条克城。其中之一在恰拉克斯(Charax),在今伊拉克巴士拉以北的Jabal Khayabar遗址。因为毗邻阿拉伯部落Spasines,又名Spasinu Charax。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大帝在此建城,亚历山大帝国灭亡后属塞琉古帝国,安条克六世在前166年改其名为安条克。安息(帕提亚)灭亡塞琉古帝国后,前127年,塞琉古人Hyspaosines在此独立建国,国名Characene,该国延续了282年。罗马皇帝图兰真(Tranjan)在116年吞并此国,罗马人通过此港通往东方,绕过萨珊王朝。131年,这里又被一个帕提亚王子夺取,并在此独立建国。萨珊王朝的建立者爱尔达希尔(Ardašēr)攻占此地,此地改名爱尔达希尔。后以亚拉姆语名字Naysān闻名,之后此地被阿拉伯人占领,于9世纪衰败。
又有很多人以为条支在地中海东岸的安条克城(Antioch),在今土耳其西南部的哈塔伊省(Hatay)省会安塔基亚(Antakya)。这里原属叙利亚,后被土耳其占领,又名叙利亚的安条克。此城是塞琉古帝国的创建者塞琉古一世建造的,他一共建造了十六座安条克城。这座安条克城在希腊化时代到罗马帝国前期是西方第三大城市,仅次于罗马和亚历山大港。叙利亚是塞琉古帝国最后的领土,公元前83年,安条克人赶走了塞琉古王族,并入亚美尼亚。罗马人在前69年战胜亚美尼亚,立安条克十三世(AntiochusⅩⅢ)为王。前64年,亚美尼亚的提格兰尼斯大王(Tigranes the Great)向罗马献出叙利亚,罗马的庞培废黜安条克十三世,叙利亚成为罗马的一个省,但安条克仍是罗马的自由城,非常繁荣。
安息(帕提亚)在224年已经灭亡,《魏略》仍然说安息,说明材料源自汉代。《魏略》记载的地名,前人考证很多,夏德(F.Hirth)先有专著《中国与罗马东境》[6],伯希和、沙畹、白鸟库吉、藤田丰八、小川琢治、宫崎市定等人都有考证,诸说参见下表。
诸家考订安息、大秦地名表
注:标*号者为笔者新说。
笔者以为,夏德考证的地点,仅乌迟散是埃及亚历山大港这一条正确,其余全错,原因如下。
1.他说阿蛮是哈马丹(Hamadan),但哈马丹古名埃克巴坦那(Ecbatana),读音较远。
2.他说条支是希拉(Hira),安谷是乌鲁古(Uruku),思陶是(Sittake),迟散是埃及的亚历山大港,泽散是波斯湾的Alexandria也即Charax。但希拉不靠海,读音也不合,从西亚去罗马也不可能在波斯湾渡海,原文说向西渡海,可见是在地中海东岸渡海。阿伦批评夏德的观点,说大秦在海西,不可能是叙利亚,条支城在山上,不可能在两河平原,东方商人不可能从波斯湾绕过阿拉伯半岛,再到红海。夏德回应说,罗马东部在波斯湾与红海之西,土丘也可称山,古代商人可以绕过阿拉伯半岛。[7]
3.夏德自己也说,色诺芬所说的Sittake不知在汉魏时期是否仍在。
4.他说乌丹是Myos Hormos,但是此地在埃及东部,在苏伊士湾南口之南不远,原文说乌迟散直北是乌丹,而Myos Hormos在亚历山大港东南,显然不合。他持此说可能是因为他误考了乌丹,又误以为乌丹之西的那条河是尼罗河,说汉代中国人已知尼罗河。
5.他说驴分是Nicephorium,但此地是今叙利亚北部的拉卡(Raqqah),不靠海,而原文说驴分临海。
6.泽散在海中央,显然是一岛,不是海边。
7.他说且兰是巴尔米拉(Palmyra),不合汉语古音。与汜复、贤督的汉语古音也不合,所以伯希和批评他的说法。
伯希和以为贤督的古音是An-tuk,对应安条克(Antioche);汜复是氾复之误,氾复的古音是bam-buk,对应幼发拉底河渡口希尔拉城(Hierapolis)的土名Bambyke。[8]伯希和考音最精,但是他未考证全部地名,所以误考。安条克应是《魏略》的安谷,希尔拉应是《魏略》的于罗。不过伯希和说古代地理学家托勒密等人记载的商路经过Zeugma渡口,所以他在幼发拉底河上游寻找地名,或许启发了宫崎在两河上游找到了阿蛮、斯宾、斯罗。
藤田说条支是Grains河上的Taôkê,音近条支,有波斯王宫,在今伊朗布什尔省布什尔(Bushire)南5英里,恰好是在半岛,符合三面是海的描述。安谷是Rhogonis河口的海港Aruguna,在今布什尔港北35英里。[9]白鸟批评藤田之说,说他误信《后汉书》乌弋山离“西南马行”一句,说乌弋山离既是南道终点,不应有通往西方之路,而且开始是西南,后转西北。其实《后汉书》方向不误,乌弋山离是亚历山大的音译,国都在塞斯坦扎兰季(Zarangian)的亚历山大城,又名亚历山大普洛夫达西亚(Alexandria Prophthasia),在今阿富汗西南的法拉(Farah)。乌弋山离国是从安息(帕提亚)分裂的政权,一度扩张到印度西北部,[10]从乌弋山离国到条支,大体上是西南行。但是藤田所考条支、安谷都错了,因为Taôkê不是东汉时期的国都,安谷应是古叙利亚的安条克,Antioch的an译为安,ioch译为谷,谷通峪的上古音iok。
白鸟之说,多同夏德,但也有新说。他说大秦是埃及的亚历山大港;泽散、条支是波斯湾的亚历山大城,也即Charax;迟散是叙利亚的安条克,乌丹是佩特拉(Petra);驴分是Edessa;贤督是耶路撒冷古名Hierosolyma;且兰是旦兰之形讹,是巴尔米拉的古名Tadmor。[11]笔者以为,他除了考证条支为Charax正确外,其他皆误,错误见下。
1.他把条支定在Charax,位置正确,但说条支之名源自叙利亚语的河中之地Gezire,不仅读音不合,而且疑点太多:为何河中之地在安息,但是西方人要用叙利亚语告诉东方人?
2.原文说迟散直北渡海是乌丹,白鸟说乌丹在今约旦西南佩特拉,迟散在安条克,方向全反,也无海路。
3.原文说于罗在汜复之北340里,但是白鸟说的于罗在波斯湾,汜复在大马士革,不仅方向相反,也远超千里。
4.他说驴分是Edessa于8世纪叙利亚语的称法Ruhu,但是此地是今土耳其东南的尚勒乌尔法,不靠海,不可能有海路通往波斯湾。此地甚至不靠幼发拉底河,他就把原文渡海改为渡海北,说海北是叙利亚,但是波斯湾有海路通往叙利亚吗?叙利亚南面是海吗?
5.旦的上古音tan即使能译tad,mor绝不可能译为兰,兰的古音是来母谈部lam。
6.耶路撒冷不可能译为贤督,读音不合。(www.xing528.com)
7.他说汜复是大马士革,但是开头的dama为何省去?耶路撒冷能省去词头,因为jeru音轻,dama读音不轻,不能省去。
总之,白鸟之说不仅不能改正夏德的诸地多在两河平原的错,还犯了更多的错误,即使不合常理地找出不少土语地名,也完全不能对应汉语古音,而且改字错音之后,竟仍不合原文地名方向与里程。
沙畹说条支是底格里斯河口的Mésēse国都Charax,号称Dest-Misan,dest是平原沙漠,即条支。此说不通,平原沙漠既非正名,又非专名。小川琢治提出条支是安条克(Antioch),但是安条克城很多,条支是波斯湾的安条克城,也即Charax,但他误以为安谷是波斯湾的安条克城。岑仲勉以为条支如小川之说,但安谷是叙利亚的安条克城,孙毓棠也以为汉代的条支是Charax。[12]
孙毓棠的学生余太山认为,条支是古叙利亚的安条克,理由是西海在安息之西,所以是地中海,大鸟是鸵鸟,不是波斯湾而是叙利亚沙漠的特产,条支在安息去大秦的路上,不在乌弋山离国到安息的路上,因为从乌弋山离向西南是克尔曼沙漠。他说《后汉书》篡改《汉书》,东汉时的条支已经不再臣属于安息。又说《后汉书》抄袭《魏略》,《后汉书》说班超遇到安息西界船人,《魏略》也称条支为安息西界。[13]我认为这些说法不能成立,原因如下。
1.条支城边的西海是波斯湾,而非地中海。波斯湾连通印度洋,汉人把印度洋海域统称为西海。宫崎也说波斯湾在波斯西南而非正西,所以不能称西海。其实上古的伊拉克海岸线远比今天深入内陆,今天两河流域下游还可以清楚地看到残存的大片潟湖,所以古代的波斯湾在波斯的正西。
2.古代伊拉克南部的沙漠就产鸵鸟,如果条支在今两河流域下游,其国境就有鸵鸟。
3.条支是在中国到安息国都的路上,不在安息到大秦的路上,《汉书》《后汉书》明确说从乌弋山离国先到条支,再到安息国都。条支在恰拉克斯,本来就在安息大部分国土的西南,所以《后汉书》《魏略》都说安息西界,二者不存在抄袭关系。条支既然排在安息之前,则不可能是古叙利亚的安条克,中国人不可能绕过安息,先到古叙利亚的安条克。《后汉书》说条支在安息的东南,是指在安息国都的东南。而古叙利亚的安条克在安息的西北,方位不合;《汉书》则明确说其在安息的西南。从阿富汗西南到伊拉克的陆路自古以来就有,克尔曼沙漠很小,陆路可以轻松绕过。
4.甘英在永元元年(89)想从条支渡海去大秦,但安息人不希望甘英打通罗马商路,所以说路程太远,《魏略》说大秦:“常欲通使于中国,而安息图其利,不能得过。”安息人所说也不错,从波斯湾绕道渡海去罗马确实比较远,但安息人故意不说西行的近路。古叙利亚的安条克在公元前64年就已经是罗马的一部分,如果甘英到了这里,则已经进入罗马,不存在安息人阻挠问题。余太山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说地中海边可能也有安息人,说陪同甘英的安息人可能不是安息人而是叙利亚人。他的这两个说法,完全出自臆测,毫无根据,而且不能成立。如果甘英到了地中海边,也即罗马境内,安息人还有必要骗他吗?古人行经万里,遇到的民族很多,会分不清安息人和叙利亚人吗?
5.安息曾征服条支,见于《史记》《汉书》,《后汉书》又说安息在条支设大将,监管诸小城,但鱼豢《魏略》说条支:“前世又谬以为强于安息,今更役属之。”其实这是鱼豢的误解,汉代人从来没说条支征服安息。安息从来没有征服过地中海东岸的安条克,但是安息三面包围恰拉克斯,所以能在名义上降服恰拉克斯。余太山为了解决古叙利亚的安条克臣属于安息的问题,说东汉时的条支已经不臣属于安息,说《后汉书》抄袭《汉书》。此说显然不能成立,范晔能看到大量东汉史书,不必抄袭《汉书》,《后汉书》比《汉书》多出很多内容,而且这些多出的内容来自东汉人甘英的实地考察。东汉时的安条克显然臣属于安息,不可能是古叙利亚的安条克。
6.古叙利亚的安条克显然不符合条支唯有西北通陆地的描述,因为该地的西部是地中海,海岸线呈南北向。
语言学家蒲立本原来信从藤田之条支说,[14]但后来又根据他自己的复辅音理论,提出“条”和“修”是谐声,声母是s-lw,汉代的“条”读liw,条支的上古音是s-lwkje,也即塞琉古Seleukia,即安条克的外港Seleucia。语言学家说:“古史专家依据《史记》、《汉书》等上古材料考释西域地名,因为不懂上古音,往往陷于主观臆测,蒲立本教授的长处正是把语言史与古史考证结合起来。”[15]
我认为蒲立本之说不能成立,原因如下。
1.“条”的上古音slw显然不可能保留到东汉。
2.Selucia的c,读音不是k,而是ʃ,读音不合。
3.《史记》说条支种稻,稻是南亚的作物,《后汉书》说条支所出犀牛、封牛(瘤牛)、孔雀都是印度的特产,说明条支靠近印度,正是在今伊朗南部,而不可能在地中海边。地中海气候是最典型的雨热不同期的气候,特别不适合种稻,古代也没有在地中海沿岸种稻的记载。古叙利亚的安条克不产犀牛、孔雀,也不可能因为以贸易取得的犀牛、孔雀而出名,因为中国南方和南亚就有犀牛、孔雀,中国人不必到古叙利亚的安条克去取。当时西方商路网已很畅通,中国人早已知道各地土产。
所以蒲立本的新说不能成立,历史学家考证地名,从来不是主观臆测。而语言学家脱离历史来考订地名才很危险,因为同名或读音近似的地名太多,考证地名决不能仅从读音一条出发而抛开基本的地理信息。
我认为,条支应是恰拉克斯(Charax)的安条克,在今阿拉伯河东岸,三面是潟湖,所以说三面是海,仅西北方也即阿拉伯河岸和底格里斯河岸有陆路。正是因为地处滩涂地带,又有海洋贸易之利,所以竟能长期未被安息吞并。此地无山,《魏略》说条支国都在山上,可能是因为作者看到的地图把条支画在高地,误以为是在山上。恰拉克斯立国282年,甘英所到之地正是国都,称为安条克,所以条支应是此地。甘英看到的西海是波斯湾,从波斯湾渡海,绕过阿拉伯半岛可以到罗马帝国。这是一条远路,所以安息人说有时三个月,有时两年。
宫崎市定说阿蛮是亚美尼亚(Armenia),斯宾是索菲尼(Sophene),泽散是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安谷是安条克,且兰是耶路撒冷(Jerusalam),斯罗是奥斯罗恩(Osrhoene)。笔者以为,此六地正确,其他皆误。[16]
宫崎说于罗是叙利亚的阿勒颇(Aleppo),但是阿勒颇在希腊与罗马时代的名字是Beroea,阿勒颇虽是土名,但在汉代不是正名,而且不在安息的西界,其在东汉时期已属罗马的叙利亚省,也不是很大的城市。他说思陶是今黎巴嫩南部的西顿(Sidon),但是原文说在思陶渡河正西两千里才是且兰;而宫崎说且兰是耶路撒冷,西顿在耶路撒冷之北,则思陶不可能是西顿。原文说思陶西北诸国都是陆行,但是宫崎居然全置于海中,说汜复是塞浦路斯(Cyprus),贤督是克里特岛(Creta),原文说贤督在汜复东南,可是克里特岛在塞浦路斯正西,可见不确。原文说且兰、汜复南有积石,宫崎说积石是阿拉伯沙漠,但是阿拉伯沙漠显然不在塞浦路斯之南。积石实为叙利亚沙漠,而非阿拉伯沙漠。宫崎说乌丹、迟散是意大利的Adria、Cisalpina(Gallia),但是迟散在原文又作乌迟散,显然是埃及亚历山大港,不可能是高卢(法国);即使从亚历山大港北渡,也不可能向北到意大利。驴分也不是马尔马拉海,而是特洛伊。虽然如此,宫崎还是有重大进步:他说条支是塞琉西亚城(Seleucia),此说成立;特别是把阿蛮、斯宾、斯罗定在亚美尼亚,改正了前人错误。
张星烺说,乌丹是红海西岸的密俄斯忽尔谟斯(Myos Hormus),安谷是幼发拉底河下游的鄂尔柯(Orchoë),乌迟散是埃及的亚历山大港,泽散是Charax,驴分是幼发拉底河上游的Nicephorium,且兰是帕尔米(Palmyra),思陶是锡塔克(Sittake),汜复是Emesa,贤督是大马士革,斯宾是泰西封,阿蛮是哈马丹,于罗是希拉,斯罗是泰西封对岸的塞琉西亚城;安都是叙利亚的安条克,条支是大食Tajik或tazi,即阿拉伯人。[17]除乌迟散外皆谬,条支不可能是Tajik,因为那时阿拉伯人尚未兴起,也不在西海岸边。
余太山多沿前人之误说,又说于罗是Harta;又说泽散即乌迟散、乌丹,拼为一个地名乌迟散丹,是埃及的亚历山大港。[18]原文说于罗属大秦,斯罗属安息,接壤大秦,他自己也说罗马直到198年还在攻打Harta,他无法解释,就说这是两国必争之地。其实宫崎释斯罗为索菲尼,在安息控制的亚美尼亚。本文释于罗为希尔拉,则可以解释,因为希尔拉在罗马的叙利亚省,中间的幼发拉底河正是罗马、安息之界。一个地名不可能错为三个,原文说从乌迟散直北到乌丹,所以两者不可能是一个地方。如果泽散就是乌迟散,为何不并为一条?而且亚历山大港不在海中,原文说泽散在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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