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从宜
先秦诸子中,对黄帝属意最多者为《庄子》和《列子》。《列子》卷二即黄帝专篇。《庄子》的黄帝叙事就更丰富漂亮了:有黄帝南征北战的军政叙事,有“黄帝遗珠、罔象得之”的神话隐喻,有黄帝斋戒问道的崆峒故事,甚至还有黄帝与炎帝比较中的批评语言。荀子评价《庄子》“明于天,暗于人”。
司马迁《史记》的首要主题就是:“究天人之际”( 商人尊“帝”,周人敬“天”。西周以降,“天”是与“帝”“神”并列性的神圣崇高概念;涵义和歧义非常之缤纷复杂。参阅汤一介、汪德迈《天》,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
就黄帝而言,他既有“天”(“帝”“神”)的方面,也有“人”的方面;先秦典籍中,《山海经》之外,《庄子》是“究”得最丰富与漂亮的了。1991年,王明先生指出:“黄帝历史的传述,主要是我国道家和道教学者的卓识和贡献”( 王明《道教通论·序》,齐鲁书社,1993年)。那么,追寻“天人”黄帝的历史和精神“灵魂”,《山海经》和《庄子》乃是优先需要面对的古典文献。令人惊异的是:早在陕北石峁遗址发掘之前,《山海经》研究专家王红旗,“1987年在《民间文学论坛》杂志发表《昆仑地望探索》一文,首次指出昆仑丘在黄河河套以南的鄂尔多斯高原”,“位于陕西省黄帝陵的北面”( 王红旗《全本绘图山海经·五藏山经》,武汉大学出版社,2011年)。
石峁遗址
王红旗“石峁黄帝城说”提出的1987年,神木市石峁遗址还只是一个“县级保护单位”。石峁遗址发现不久,沈长云于2013年3月25日的《光明日报》上发表了《石峁遗址是黄帝部族居邑》的文章。同年4月15日《光明日报》上,除又刊发了沈先生的一篇文章外,还有青年学者陈民镇《不要把考古与传说轻易挂钩 ——也说石峁古城》的商榷文章。在这位青年学者看来,把石峁遗址和黄帝部族居邑的联系研究就是“轻易挂钩”。殊不知,张光直《古代中国考古学》等名著的“此类挂钩”多得很!例如:在《仰韶文化的巫觋资料》中,这位公认的考古学“巨人”和“伟人”不仅将仰韶陶壶与道教著述《抱朴子》和欧美萨满研究联系起来,还将它们与气功入定“挂钩”(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书店,2013年)!在《中国新石器时代文化断代》,他又语重心长地说:“风胡子死了两千多年之后的20世纪初叶,中国人对古代物质文化发展秩序的观念,仍然停留在风胡子的阶段(假如没有更倒退)”(同前) 。陈民镇的文章,恰表现了一种“倒退”!
关于石峁研究上他们的观点和分歧不必说了,倒是陈民镇文章中的一句话实在让人惊诧!这句话是:“在目前的条件下,将新石器时代的考古遗存与古史传说轻易挂钩都是危险的”。这句话学理上的问题与错误,沈长云《再说黄帝与石峁古城——回应陈民镇先生》大都已经指出。这里仅提两点:(1)它让人想到了“现在青年无青春”和“佛系青年”现象。胡适“大胆假设,小心论证”都讲了百年,青年学者的胆量竟比长辈还小。(2)“在目前的条件下”指什么?与沈长云观点商榷的文章,无论年龄老幼,皆提到“在目前的条件下”的一大情况是:“材料极度缺乏”。奇怪的是,他们既不“拿来”欧美成熟的文化人类学与神话研究成果,也不理会《庄子》和《山海经》两千年前已经写就的典籍,甚至罔顾当代王明先生的《道教通论》文章,以及唐晓峰2003年就提出的“中国北方地理的三元结构”理论。还嫌“资料匮乏”吗?
2013年以来,已经出版了《发现石峁古城》和《石峁王国之石破天惊》等书。石峁遗址与黄帝城的关系仍然处于严重晦蔽状态,学者们知道“危险”而三缄其口吧。这让人“在目前的条件下”,想起《左传》中关于剡子与孔子的著名故事。《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道:剡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自颛顼以来,不能纪远,乃纪于近......’仲尼闻之,见于郯子而学之。既而告人曰:‘吾闻之:天子失官,官学在四夷’,犹信。”
剡子的“高祖少皞挚”,为黄帝孙,父亲为清阳,以凤鸟为图腾。大皞氏呢,应该是“少皞挚”的父辈苗龙(参见马骕《绎史(一)·黄帝世系图》,中华书局,2002年)。《山海经》写道:“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大皞爰过,黄帝所为。”“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融父山……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剡子的“高祖少皞挚”后来迁徙到东方,以凤鸟为图腾。大皞氏苗龙,仍然生活于父亲黄帝的祖地(融父山),也保持着西北的“龙纪,故为龙师”的龙图腾。石峁遗址极有可能正是黄帝族邑、苗龙部落的“国都。”(www.xing528.com)
作为后裔,剡子的追忆既高古深邃又情真意切。(1)一句“吾祖也,我知之”的开首语,是深情而坚定的历史意识!(2)“颛顼以来,不能纪远,乃纪于近”则是“绝天地通”的注解和旁证。(3)孔子尽管“见于郯子而学之”,他并没有接受有关黄帝的历史学说。这既有《论语》中“子不语怪力乱神”作证,也有《尚书》以帝尧开始为证;恰恰是“不能纪远,乃纪于近”的学风例证。(4)“天子失官,官学在四夷”既是“礼失求诸野”的重言式命题,也鼓励我们在陕北神木市这些过去的“四夷”之地追寻“龙飞凤舞”的远古文明踪迹。(5)最重要的,郯子把“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置于自己言说的最前面,无疑突出了黄帝“云中君”的神圣崇高形象,也隐含了“天高云淡”的中国北部地区就是黄帝活动的早期圣地。神木市石峁遗址的考古发掘,最大魅力正在于此。
且回到“目前”的考古现场与成果来叙事:石峁遗址是中国已发现的龙山晚期到夏早期时期规模最大的城址。石峁遗址距今约4300年左右,面积约425万平方米。这个曾经的“石城”寿命超过500年。1983年,石峁遗址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9年之后,1992年,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4年之后,2006年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83年之前,石峁遗址是周围乡间地头的存在对象。2006年以来,它属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开始和它的身份适应起来。距离石峁遗址不远的黄帝陵,是中国“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第一号”。石峁遗址以“中国文明的前夜”入选“2012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和“世界十大田野考古发现”以及“二十一世纪世界重大考古发现”。2020年,石峁遗址又以皇城台的考古成果入选了“2019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考古专家李新伟在《东西对峙,何处中原》的专文评述道:“石峁遗址皇城台的发掘自2016年工作刚刚展开就引起又一次共工怒触不周山式的震动,令学界对倚天而立的西北高地更加肃然起敬”。
皇城台 石春兰 摄影
玉面人头像
石峁遗址,无疑强烈地启示着黄帝城与黄帝魂。黄帝时代,没有文字。明诏大号石峁遗址就是黄帝城,永无可能。考古的C14测年业已确认石峁遗址为4300年到3800年的古城,其庞大规模和格局也显示了它的都城形象。《越绝书》记载:“黄帝之时,以玉为兵”。石峁遗址众多的玉器中,“兵器”之外,还有礼器、法器和灵器——通灵之玉器。比如“一目人”玉器,就是一件通灵玉器;近似于佛教的法眼与道教的玄观。石峁时期,文字尚未出现,就以“一目人”玉器表达。《山海经》对此有记述(参见杨瑞《石峁王国之石破天惊》,陕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
这是硬件了。庞大城址,地理方位,众多玉器,少女祭祀......这一切与《山海经》《庄子》和《水经注》等典籍对黄帝活动历史的记载高度吻合。
特别是石峁遗址的“皇城、内城和外城”格局,这是目前中国最早的三重结构“都城”。《尔雅》《淮南子》《水经注》等书都记载:“三成为昆仑丘。”屈原《天问》写道:“昆仑县圃,其凥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县圃”“增城”即昆仑城的上面两层,最下一层即“樊桐”。最上的“增城”,“一名天庭,是为太帝之居”。它是石峁遗址的“皇城台”吗?水落石出之前,这至少可以作为一个工作假设。
如果允许科学研究归纳方法的终极“跳跃”,学者们把石峁遗址视作黄帝城就自然而然了。李零教授将之戏称为“在一定基础上的胡说”。石峁遗址的研究更需要这种“胡说”——毕竟,历史上这里长期就是“胡人”世界。而人文社会科学中的演绎方法,在面对黄帝时代的神话传说与历史文明的时候,恐怕首先得有真诚而强烈的生命感情(马林诺夫斯基:“构成灵的实质的,乃是生的欲求所有的丰富热情”,“巫术信仰或宗教信仰,则与人类深切的欲求,人类的恐惧与希望,人类的热情与情操等等关系密切”。参见《巫书科学宗教与神话》,李安宅译,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石峁玉器中的“一目人”,兴许就是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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