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子今
成书于西汉时期的《史记》,东汉学者班固已经称其“贯穿经传,驰骋古今”(《汉书·司马迁传》),借用“经传”的文献意义肯定这部史学名著的绝高等级。章学诚曾有“深于《诗》者也”,“千古之至文”(《文史通义·内篇五·史德》)的赞誉。对于这部文学和史学共同崇奉的经典,鲁迅所谓“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汉文学史纲要》),评价尤为精当。《史记》的主要撰著者司马迁,于是被看作文化伟人。
关于司马迁强大的精神力量,人们通过身受重刑依然顽强著书的经历予以认识。清代学者赵翼分析战国至于两汉所谓“气节之盛”时,指出“轻生尚义,已成习俗”(《廿二史札记》卷五)。而司马迁能够战胜“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的心理痛苦,“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汉书·司马迁传》),终于完成《史记》的撰述,得以“博有奇功于世”(《三国志·魏书·董卓传》裴松之注)。宋代学者黄震于是感叹道:“迁以迈往不群之气,无辜受辱,激为文章,雄视千古,呜呼,亦壮矣。(《黄氏日抄》卷四七)”司马迁的另一人生体验,即万里行旅,对于他的史学考察和史学理解意义也非常重要。苏辙说,“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上枢密韩太尉书》)凌稚隆《史记评林》卷首引马存语:“子长平生喜游,方少年自负之时,足迹不肯一日休”,其用意在于“尽天下大观以助吾气,然后吐而为书”。
司马迁祠墓“河山之阳”牌坊 书盦 摄影
司马迁祠有一处醒目的牌坊,上题“河山之阳”。“河山之阳”一语出自《史记·太史公自序》中一段回顾自己生平的文字。司马迁写道:“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张守节《正义》解释“河山之阳”:“河之北,山之南也。案:在龙门山南也。”所谓“龙门山南”,即司马迁家乡。按照司马迁自述语序,可知“耕牧河山之阳”在“年十岁”之前。(www.xing528.com)
我曾经在《汉代劳动儿童——以汉代画像遗存为中心》一文中分析了汉代未成年人参与生产劳动的情形,当时忽略了司马迁《史记》中这条非常重要的史料。司马迁父“谈为太史公”。裴骃《集解》:“如淳曰:‘《汉仪注》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以这样的家境出身尚且有幼年“耕牧”体验,可知当时社会中下层阶级儿童多数应经历过这种劳动生活。汉代未成年人参与生产劳动实践,是相当普遍的情形。司马迁《史记》中有所记述。如《高祖本纪》记载,“高祖为亭长时,常告归之田。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说后来的汉惠帝和鲁元公主年幼时都曾经跟随吕后参与田间劳作。《卫将军骠骑列传》写道,卫青“少时归其父,其父使牧羊”。其他史籍记载儿童劳动的故事,有杨震“少孤贫,独与母居,假地种殖,以给供养”(《后汉书·杨震传》李贤注引《续汉书》)。第五访“少孤贫,常佣耕以养兄嫂”(《后汉书·循吏列传·第五访》)等。王尊“少孤,归诸父,使牧羊泽中”(《汉书·王尊传》),承宫“少孤,年八岁为人牧豕”(《后汉书·承宫传》)等,则取“牧”的劳动方式。《释名·释长幼》关于“童”是这样解释的:“十五曰‘童’。牛羊之无角曰‘童’,山无草木亦曰‘童’。言未巾冠似之也。女子之未笄者亦称之也。”《说文·人部》也说:“僮,未冠也。”汉画像石、汉画像砖多有儿童参与“耕牧”的画面。这些画像资料中所看到的“童”,都是被发童子,表现出“未巾冠”的形象。当然,司马迁“耕牧河山之阳”在“年十岁”之前,较“十五曰‘童’”,还要年幼很多。
《汉书·昭帝纪》记载了始元二年(前85)少年汉昭帝在“钩盾弄田”参与耕作实践的故事:“(春二月)己亥,上耕于钩盾弄田。”这一历史记录具有仪式性意义,在正史系统中是受到重视的。《宋书·礼志一》《南齐书·礼志上》都曾回顾这件事。据《汉书》的注家解释,“弄田”为“年幼”“戏弄”之田。汉昭帝耕于“弄田”故事,存留在长久的历史记忆中。宋代学者宋祁的作品中至少5次说到“弄田”。清乾隆帝诗文中“弄田”凡38见。汉昭帝“耕于”“弄田”,自然首先是帝王进行重农宣传和勤政表演的一种方式,与司马迁等幼时的“耕”完全不同。但是对于尚是未成年人的汉昭帝来说,这又是一种耕作游戏,也是一种劳动实习。我们还注意到,九岁的汉昭帝“耕于钩盾弄田”,和司马迁“耕牧河山之阳”大致在同一年龄。这可能是汉代社会未成年人普遍参与“耕牧”劳动的人生阶段。
颜师古说:“司马子长撰《史记》,其《自序》一卷总历自道作书本义。”(《匡谬正俗》卷五)“耕牧”经历的表现,绝不会是不经意之为。储欣《史记选》这样评价《太史公自序》:“耕牧壮游,磊落奇迈,想见其为人。”指出童年司马迁“耕牧”生活与“其为人”的关系,体现出非常透彻的历史文化观察力。桓谭说:“通才著书以百数,惟太史公为广大,余皆丛残小论。”(《太平御览》卷六〇二引《新论》)王充说,“汉作书者多”,司马子长“河汉也”,而“其余泾渭也”(《论衡·案书》)。司马迁对于“田农”“田畜”等经济行为非常重视。梁启超指出,“西士讲富国学”,“太史公最达此义”(《〈史记·货殖列传〉今义》)。也有学者强调,通过对“农”的看重,可知司马迁“相信经济的力量对于国家与伦理有莫大的影响,最为深刻”(周容:《史学通论》)。也有学者说,“历史思想及于经济,是书盖为创举。”(杨启高:《史学通论》)司马迁对经济史的理解,早年“耕牧”体验应是必要的知识基础。而《史记》能够“详察社会,精言民事”(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一扫封建上下等级”(徐浩:《廿五史论纲》),特别是面向底层,关注平民的立场,以及有的学者所称颂的“社会眼光”(蔡尚思:《中国历史新研究法》)、“自然主义”(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等表现,很可能与他幼年即产生的与劳动者的亲近情感有某种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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