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尹在先秦——汉魏时期,曾经享有极高的地位和声望。《尚书》中有多篇文献,是以歌颂伊尹的功业为背景而写定的,在诸子的著作中,对伊尹给予高度评价的所在多有,特别是《墨子》《孟子》《吕氏春秋》三部重要子书,都对伊尹推崇备至。《墨子·贵义》:“昔者,汤将往见伊尹,令彭氏之子御。彭氏之子半道而问曰:‘君将何之?’汤曰:‘将往见伊尹。’彭氏之子曰:‘伊尹,天下之贱人也。若君欲见之,亦令召问焉,彼受赐矣。’汤曰:‘非女所知也。……而子不欲我见伊尹,是子不欲吾善也。’因下彭氏之子,不使御。”《孟子·万章下》称赞“伊尹,圣之任者也”。也就是“圣人”行列中敢于任事、有担当的典型。《吕氏春秋·赞能》:“得地千里,不若得一圣人。舜得皋陶而舜受之,汤得伊尹而有夏民,文王得吕望而服殷商。”还可以举出一例,《荀子·臣道》的评价是“殷之伊尹,周之太公,可谓圣臣矣。 ”
入汉之后,司马迁著《史记》,在《殷本纪》中大段摘录《尚书》中歌颂伊尹的文字入史,更加扩大了伊尹在历史上的影响。
《尚书·商书·咸有一德》
古人为何如此推崇伊尹?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伊尹辅佐商王朝开国,功勋卓著;二是在商汤去世之后,伊尹扶立汤的嫡长孙太甲即帝位,可是太甲失德失政,败坏商汤法度,伊尹竭力规劝而无效,于是采用断然措施——以国家重臣的身份,将太甲流放到桐宫(商汤的陵墓所在地)加以软禁,伊尹自己执掌国家的最高统治权力;同时,伊尹诱导被软禁的太甲反思过失,经过三年的时间,伊尹判定太甲确实改过向善了,又迎接太甲返回都城,伊尹把统治大权奉还给太甲,而自归臣位;伊尹还写了一篇文章给太甲,内容是告诫他该如何做一个好天子。这个过程,在《史记·殷本纪》中有简明扼要的记述:“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返)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褒帝太甲,称太宗。”
古人认为,伊尹的一生,辅佐商汤开国,功劳最大;而扶立-放逐-迎归太甲,难度最大。伊尹被歌颂为“圣人”“圣臣”,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后者。以国家重臣的身份废立天子,而自己执掌政局,在一般意义上说来,属于“以下犯上”,当然是“非常”之举。伊尹之前未曾有过;伊尹以天下为重,断然决策,开创未有之举,为后世做出了表率。西周初年,周公仿效伊尹典型而秉国,西汉后期又有霍光废立皇帝而大权独揽。由此形成了一种政治模式,这就是后世史家所称誉的“伊尹周公之事”“伊尹霍光之事”。
但是,这种以国家重臣而废立天子的运作形式,在后代也有畸形发展——有的权臣,甚至是篡杀之臣,喜欢用伊尹、周公的形象来伪装自己,给自己专断朝政制造舆论。西汉末年的王莽、东汉末年的曹操,都曾经以伊尹、周公自况。
战国时代的儒学名师孟子,在讨论伊尹的历史定位时,围绕着臣子是否可以废立君主的问题,就提出“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孟子·尽心上》)”对照王莽、曹操的所作所为,不得不感慨孟子真有远见卓识,他似乎预见到后世某些政治家玩弄的伎俩。
先秦——汉魏时期,人们对伊尹的历史叙事和评价,没有异词,也无异议,但是,到了西晋武帝(司马炎)太康年间,在河南古汲郡境内,有一位名叫“不凖”的盗墓者,盗掘了一座古墓,由此出土了一批竹简古书。后来朝廷派出有学问的官员,负责整理这批《汲冢书》,其中就有一部被命名为《竹书纪年》的古代编年体史书。此书的记事范围,上起传说中的黄帝时代,下及战国后期。经过学者的研究,出土这部珍贵古籍的古墓,应该是战国后期魏国安僖王的墓葬,这部史书应该是由魏国史官所写的。值得注意的是:《竹书纪年》所记的古史,与传世文献的记载相比较,有许多不同之处。涉及商代前期的历史,它的记事文字,对于伊尹“忠心秉国”的政治家形象无疑具有“颠覆”的意义!
请看《竹书纪年》的记载:“伊尹放太甲于桐,尹乃自立,暨及位于太甲七年,太甲潜出自桐,杀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 据此,伊尹放逐了商汤的长孙太甲自立,太甲在桐宫被关了七年,后来伺机从桐宫逃回王都,杀了伊尹,恢复了王位,还宽宏大量地对待伊尹的两个儿子,让他们分了伊尹的田宅。
随着《竹书纪年》的问世,就不得不面对一个重大问题——如何看待伊尹的历史定位?他是忠心耿耿的辅政重臣?还是如同后世王莽、曹操一类的权臣?甚至是篡位之臣?——这是个问题!于是,自隋唐以下研究经史之学的学者,都要面对和回答这个问题。
唐代经学名家孔颖达在《尚书正义》的《太甲下》篇,针对《竹书纪年》对伊尹的记载,做了驳论。他的基本观点是:根据《太甲下》篇经序的记载,“伊尹奉太甲,归于亳。其文甚明。《左传》又称:‘伊尹放太甲而相之’。……伊尹不肯自立,太甲不杀伊尹也。”按照孔颖达的意见,尽管他知道《竹书纪年》异说的存在,但是,他判定,原有的经史之说可信,而《竹书纪年》的新出之说是受战国流俗妄说的影响而改写了古史,故不可信。(www.xing528.com)
值得注意的是:清朝中期,有一位著名的考据学家崔述(号“东壁”),在他的遗著中,就针对伊尹和太甲的关系写有一篇考论专文,名字就叫“太甲不杀伊尹辨”。他力主从《尚书》到《史记》的古史文献以及先秦儒家和诸子的记载可信,而《竹书纪年》的另类记载不足为凭。或许是战国史官受当时君臣关系的影响而臆写商代前期历史(参见:《崔东壁遗书》之《商考信录》有“太甲不杀伊尹辨”条)。他的基本思路与孔颖达相似而论证更为完善。
如果说,孔颖达和崔述之说,代表的是经史学家的基本观点,那么,宋代大文豪苏轼的《伊尹论》,则代表了文史学家对这个“疑案”的基本判断。
《伊尹论》首先高度评价伊尹是具备大德大才的国家栋梁:“办天下之大事者,有天下之大节者也。 ……夫天下不能动其心,是故其才全。以其全才而制天下,是故临大事而不乱。”又具体论述伊尹对太甲的非常之举:“夫太甲之废,天下未尝有是,而伊尹始行之,天下不以为惊。以臣放君,天下不以为僭。既放而复立,太甲不以为专。何则?其素所不屑者,足以取信于天下也。彼其视天下眇然不足以动其心,而岂忍以废放其君求利也哉?”
商代甲骨上关于伊尹的记载
我们在当下讨论伊尹的历史地位问题,除了要继续关注传统之学的研究成果之外,更要注意商代甲骨文和出土简牍的新材料、新成果。
考察安阳出土的商代甲骨文的记载,伊尹的地位是很尊崇的。在甲骨卜辞中屡见致祭伊尹的记载,有学者做过统计,大致有130多片卜辞记载与祭祀伊尹相关。其中,有一片卜辞是同时祭祀大乙(成汤)、伊尹的。这些可以说明,卜辞所见的伊尹地位之尊贵,介于“殷先王”与“先公”之间。当代以研究商代历史与文化著名的张光直先生还对“祭祀伊尹,大多在丁日”的卜辞记事展开了独到的研究,从而对殷商王制提出了全新的判断(参见:张光直《谈王亥与伊尹的祭日并论殷商王制》,载其著《中国青铜时代》)。张光直先生所讨论的问题是更为深刻的大问题,这里无法展开讨论,只就本题所论的“谜案”而做简捷的推理:假如说,《竹书纪年》所载为实,伊尹是争权失败被杀的权臣,那么,太甲和他的后世子孙,只会斥之为“权奸”,完全没有必要历代都以尊崇的礼仪来祭祀他,向他表达敬意。或者换用另外的表达:我们根据历代商王在祭祀中对伊尹表达的虔诚之意,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伊尹在他们的心目中,是功勋卓著、德高望重的社稷大臣。如此,《竹书纪年》中所见的伊尹形象,就不值得相信了。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尹诰》书影
最近几年,《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正在逐年出版。其中,多见与伊尹有关的先秦文献。在第一辑整理报告问世后,围绕着伊尹问题的讨论就出现了多篇有研究深度的文章。据我见闻所及,就有:虞万里《由清华简〈尹诰〉论〈古文尚书·咸有一德〉之性质》、田旭东《尹挚与伊尹学派——以出土文献为考察中心》、廖名春《清华简〈尹诰〉篇的内容与思想》、郭永秉《清华简〈尹至〉“至在汤”解》、孙飞燕《也谈清华简〈尹诰〉的“惟尹既及汤,咸有一德”》等多篇有新意的文章刊发。此后,在第三辑和第五辑中又有新的材料公布,这些战国时流行的“伊尹故事”,一共有五篇新出文献了。这些新出的材料,都是以伊尹为贤相为其基本构成的。都可以与《吕氏春秋》《史记》的记载相互印证。而目前学者的研究,也都秉持相同或者相近的判断。
总结历代学者的考论意见,特别是吸纳甲骨学、简牍学提供的新材料以及研究结论,我认为:伊尹的历史定位,基本可以得出结论了:伊尹是秉正辅国的社稷重臣,而不是玩弄权术失败被杀的权臣。《竹书纪年》的异说,不足以颠覆先秦——汉魏时期众多典籍的基本结论。
再赘述一句:针对商代某个历史人物的评价,在传统文化经、史、子、集四个部类的文献都有涉及,并且,在甲骨学、简牍学以及金文(本文未曾展开)等学科中都有新发现 ——这样的人物,似乎只有伊尹一位。这是多么有独特魅力的特殊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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