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鸣奋(厦门大学)
视觉是人类把握世界的重要渠道,视觉文化就是在人们通过各种视觉文本把握世界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如果说电影作为活动图像是最生动的视觉文本的话,那么,科幻电影则是最富于想象力的视觉文本之一。不仅如此,科幻电影还包含了对于视觉文化本身的反思、审视和瞻望。从科幻电影相关描写来考察视觉文化,可以说是一种新方法。它从特殊的角度揭示了科幻电影的演变与底线。
人类的视觉是历史的。这不仅是指视觉器官是进化史的产物,而且是指视觉本身具有历史过程。视觉不仅是人的眼睛对于当下刺激物的感知,而且可以转化为贮存于人脑中的视觉表象,在这一意义上成为历史性的痕迹(映像)。人们还依托视觉表象展开丰富的联想和想象,就此而言,视觉又指向未来。在过程的意义上,所谓“视觉机能”正是借助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构成的连续体得以显示。
(一)记忆化与不可验证的过去
视觉记忆化是我们回想所经历的场景的心理前提,也是我们以既往经验为出发点迅速而准确地把握当下情境的必要条件。正因为如此,我们将自身的存在视为历史过程,将过去和当下统一起来。某些科幻电影对此做了发挥,将视觉记忆化作为内容来构思。例如,美国电影《绝命时钟:2:22》(2:22,2017)设想空中交通管制员迪伦拥有独特的将模式视觉化的能力。他因此察觉所经过的中央火车站下午2:22总发生一些类似的事情。虽然行为者是不同的人,但事件模式总在重复。这种重复甚至扩展到以30年为一个周期。据此推理,迪伦意识到自己将在30岁生日(2016年4月18日)这一天出于妒忌枪杀前女友莎拉及其情人艺术家乔纳斯,地点是中央火车站。凶杀案果然按照上述时空发生,不过,开枪杀人并被警察打死的却是乔纳斯。迪伦由此意识到30年前警方撒了谎,因为当时朝前女友伊芙琳及其情人杰克开枪而被警方击毙的正是一名警察(诺亚)。撒谎的目的是保全这个警察的名声。30年后的迪伦并不是处于矛盾中心地位的女子的前男友(即心怀妒忌的开枪者),而是她真心所爱的对象。迪伦和莎拉是杰克和伊芙琳的转世,前一对的生日是后一对的忌日。他们因为穿越时空的爱情而构成了灵魂伴侣。
有言道:“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那么,“操弄过去”又意味着什么呢?科幻电影所常见的记忆植入就是对过去的操弄。美国电影《X计划》(Project X,1968)描写一个间谍奉命侦察东方对致命新武器的开发,回来时差点死于坠机,关键记忆被抑制。当局从他的身体析出其大脑,放在营养罐中保持它的活性,以提取信息。与此同时,当局将第三方身份植入其心灵中,让他觉得自己生活在未来,与美女结亲。捷克电影《先生,你是一个寡妇》(You Are a Widow,Sir,1971)描写将军们想派女伶之身、杀手之脑的合成人行刺国王,误将忠于国王的占星师的大脑植入女演员的身体,导致混乱。美国电影《魔域煞星》(Dreamscape,1984)描写政府机构招募灵媒,利用共享梦境技术,将观念植入总统心灵。美国电影《移魂都市》(Dark City,1998)描写群脑性外星人拿地球人做实验,胁迫科学家将不同身份植入当事人的记忆,导致社会互动的混乱。英、美合拍电影《盗梦空间》(Inception,2010)描写以共享梦境技术窃取公司机密的小偷被给予相反任务,亦即将某种观念植入竞争对手的总裁心灵,以便加以控制。美国电影《全面回忆》(Total Recall,2012)描写英联邦首相将虚拟记忆植入特工大脑,让他以奎德之名当工人接近抵抗运动,以便加以破坏。我国电影《记忆大师》(Battle of Memories,2017)描写作家江丰因离婚去擦除记忆,误植入杀手记忆而陷入其脑海中,虽然因此成为相关案件的知情者,但也卷入了可怕的纠纷。
(二)增强化与不可看穿的现在
人们通过视觉把握现实。就此而言,视觉可以根据当事人的需求予以强化。更准确地说,视觉增强是人的一种心愿,当近视成为一种流行病时尤其如此。在现实中,视觉增强至少包含了三种取向:一是帮助人们提高或恢复视力;二是开发基于视觉的增强现实,三是实现低能见度视觉主动增强(建构自适应系统)。我们所说的“增强化”指的是艺术创意过程中将视觉增强作为题材。例如,日本电影《人造人009》(009 Re:Cyborg,2012)就有一个法国女子具备强化视觉,可以透视墙壁,主角乔伊的大脑中植入了增强现实,他因此认为自己有看不见的家人和朋友。根据美国电影《流星侠》(The Meteor Man,1993)的描写,一位高中老师被流星击中胸膛,获得包括X射线/激光视觉在内的异能,进而成为保护社区、对抗团伙的超级英雄。美国电影《超人集中营》(Zoom,2006)构想了念力视觉,将它赋予年轻超人迪兰,使之可以随其想法看到远方(心灵驱动的千里眼)。美国电影《全球风暴》(Geostorm,2017)甚至大胆构想:在不远的将来,绝大多数人都借助控制论增强了视觉。
尽管如此,视觉增强化未必是好事。美国电影《X光眼的人》(X:The Man with the X-Rays Eyes,1963)提供了例证,在本片中,泽维尔博士开发了一种用来增加视野的眼药水,让人们可以将可见光谱扩展到紫外线、X光等。他首先拿自己做实验,发现看穿了人们的衣服,并以此挽救了一名被误诊的女孩。虽然视力增强,但对视力的控制却减弱。他渐渐无法用人类理性观看世界,而是被大脑无法完全理解的光纹所控制。即使闭上眼睛,他也无法放松休息,因为眼帘也被看穿。他误杀同事,为逃避追捕而出逃,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博中用X光眼大赢一把,其眼皮随着视野的变化而变化,从黑金相间到全黑。为了防止被察觉,他总是戴着墨镜。离开赌城后,他开车到沙漠中,漫步走进一个宗教场所,告诉牧师说自己开始看到宇宙边缘,并见到在宇宙中心盯着我们全体的大眼睛。牧师说他所见的都是罪恶与魔鬼,并援引《圣经》:“倘若你一只眼叫你跌倒,就把它剜出来丢掉。”(《马太福音》18:9)受其影响,他当着众人将自己的眼睛挖出来,画面转黑。美剧《黑镜》第三季第五集《人与武器的对抗》(Men Against Fire,2016)设想了另一种情境:一支突击队的士兵被当局在体内植入“感知封闭系统”以增强作战能力。受这一系统影响,他们将有血有肉的正常人都看成“蟑螂”,可以无所顾忌地痛下杀手。在美剧《黑镜》第四季第二集《天使方舟》(Arkangel,2017)中,母亲玛丽因为对幼女萨拉放心不下而接受方舟天使公司推广计划,给她植入具备过滤不良信息的监视芯片,一有不宜观看的情景就自动过滤。这妨碍了萨拉对环境的正常感知,产生心理障碍,玛丽只好一度放松监控。不过,她发现萨拉在谈恋爱、吸毒,便重新恢复监控。萨拉无法容忍,离玛丽而去。
(三)前瞻化与不可预测的未来
视觉本质上是指向当下的。它之所以指向未来,是通过想象实现的。借助于想象,我们仿佛看到愿景,这就是所谓“憧憬”的由来。如果这种想象属于恶托邦性质,那么,人们就感觉好像在做噩梦。“前瞻化”是就艺术创意而言,指超前性视觉被作为表现的对象,剧中人因此好像看到了未来。科幻电影对这种现象多有描绘。例如,日本电影《光子帆船星光号》(Odin:Photon Sailer Starlight,1985)中的年轻船员对可能是最初与人类接触的异种文明实体的奥丁星人充满憧憬。美国动画电影《怪物大战外星人》(Monsters vs. Aliens,2009)中的姑娘苏珊憧憬到巴黎度蜜月。美国动画电影《神偷奶爸2》(Despicable Me 2,2013)中的纳法利欧博士甚至憧憬大坏蛋的传奇人生。澳大利亚电影《前目的地》(Predestination,2015)中的孤儿憧憬有父母。我国网络电影《虫洞少女》(2017)中的小顾憧憬病危的父亲能好起来,陪她一起复习、高考、上大学;《超能外星女友》(2016)中的陈天奇觉得自己是第一个发现菊花星的人,憧憬因此获得诺贝尔奖,并发表获奖感言。
当然,视觉超前并不等于美梦成真,超前视觉也未必都看到愿景。根据美国电影《安娜的无限次方》(Anna to the Infinite Power,1983)的描写,会做预言梦的女孩安娜在电视中看到自己的同型体而展开调查,发现自己是纳粹人类基因工程计划所企图培养的神童之一。如果上述计划成功的话,她很可能成为受纳粹控制的人;反过来,如果没有按照纳粹的预定目标成长,就会被消灭,这使她感到恐惧。不少科幻电影试图告诉观众:愿景不等于未来的现实。如果你真的具备明日视觉,或者通过具备预测功能的机器看到了未来,那并没有什么好处。正因为如此,印度电影《印度超人克里斯》(Krrish,2006)设计了这样的情节:野心家阿亚窃取发明家罗哈特的成果,将能够预见未来的机器据为己有,试图用它来改变未来。尽管他清晰地看到了等待自己的厄运,而且确实启动了机器,但终究无法逃避被击毙的下场。也正因为如此,美国电影《明日世界》(Tomorrowland,2015)中的一群少年要通过时间旅行进入未来,捣毁预言世界末日的粒子机器。他们担心这样的机器将会起负面诱导作用。
视觉机能记忆化、增强化、前瞻化,本是为人们更好地认识过去、把握现在、展望未来服务的。不过,视觉在过去的意义上可能被操弄、在当下的意义上可能被控制、在未来的意义上可能被诱导。正因为如此,视觉文化研究应当具备批判意识。唐宏峰主张一种可见性与现代性为根本问题意识的研究路径,“这一路径连带着观看主体与观看对象之间的关系,更强调观看的行为和过程、对象物视觉性的社会建构、视觉性的历史形成等重要内容。”她认为:“视觉文化不应被视为单纯的以客体或对象为导向的研究,而是更强调对整个视觉和观看系统的研究。”[1]上述见解均富有启发性。
在地球生物界,视觉虽然不是人类所特有的,却唯独人类通过应用工具以制造工具的方式来促进视觉的发展,所谓视觉技术就是这样产生的。在科幻电影诞生的年代,光学望远镜、显微镜已经获得广泛应用。其后,射电天文望远镜、电子显微镜等陆续问世,光学传感器和红外传感器使智能机器人睁眼看世界,显示了视觉技术的重要价值。尽管如此,某些科幻电影编导怀着强烈的危机意识看待上述变化,通过叙事揭示了视觉技术所可能带来的巨大危险。
(一)远程化与不可贸然的探测
视觉远程化虽然肇始于千里眼之类的幻想,但却是望远镜发明之后才成为现实的。科幻电影相关描写至少可以追溯法国电影《日食:太阳与月亮之恋》(L’éclipse du soleil en pleine lune,1907)。本片描写了天文望远镜在教学中的应用,带有强烈的讽刺色彩。这一点体现在老教授因以之抢观作为性象征的日月之恋而尽失尊严,倒是学生很开心,因为他们不仅从望远镜看到了难得的天象,而且见到老教授出洋相,对远程化视觉两面性的揭示由此拉开了序幕。
要说视觉远程化带来的益处,英国电影《月球人觅地球妻》(1908)可以为例。本片中月球人发明了一台巨型望远镜,以之远眺地球,被美景所吸引,到伦敦寻妻,并抱得美人归。美国电影《外星人入侵》(The Arrival,1996)描写一位电视卫星安装人员用其客户的卫星接收天线创建了自己的望远镜阵列,在家中阁楼操作,捕捉到外星人从地球发出的信号,获悉外星人试图提高气温以取代人类、独霸地球的阴谋,及时昭告世人。美国电影《绝世天劫》(Armageddon,1998)描写航空航天局通过哈勃望远镜发现面积有得克萨斯州那么大的小行星将在18天内与地球相撞,可能毁灭一切生物(连细菌也无法幸免),因此及时采取了对策。
但是,视觉远程化也带来了不确定性。在美国电影《魔种》(Demon Seed,1977)中,天文望远镜被自作主张的虚拟人所操纵。美国电影《超时空接触》(Contact,1997)描写女科学家艾罗薇通过射电天文望远镜接收到织女星发来的图纸,乘坐据此造出的飞行器出发,以为见到了已故父亲,其实那是假托的外星人。视觉远程化甚至还带来了危险。在美国电影《异种》(Species,1995)中,人类寻找地外智能,通过射电天文望远镜接收到外星人关于如何实现与地球人基因融合的信息并照做。由此产生的混血女孩迅速成长,为追求迅速繁殖而杀掉一切有碍之人。西班牙电影《时空罪恶》(Timecrimes,2007)描写男主角海克特一家刚搬进郊外的新房子,他习惯性地用望远镜观察周围新环境的情况,发现远处的丛林里有个裸体少女,便好奇前行,结果引发了他和自己因时间旅行形成的不同版本的冲突。也许是由于诸如此类的现象唤起人们的警惕,美国电影《泰诺星球》(Battle for Terra,2007)中的泰诺族元老才禁止造望远镜,可叹的是,人们仍然甘愿为视觉远程化付出代价。英、美合拍电影《地心引力》(Gravity,2013)中的三名宇航员为出舱维修哈勃望远镜而遇到危险。美国电影《木星上行》(Jupiter Ascending,2015)中的女主角居然为购买望远镜而出售其卵细胞。我国电影《来历不明》(Unidentified,2013)中的志强痴迷此道,殚精竭虑,在大戈壁上自建观察站,设置天文望远镜。
(二)微观化与不可揭示的真相
视觉微观化因为显微镜的发明而大行其道。早在美国电影《独眼巨人博士》(Dr. Cyclops,1940)中,显微镜就已经出现。在南美丛林工作的疯狂科学家用它作为手段从事生物研究,发明了新技术,在发现其自大狂受到威胁时居然将其同事缩小化。其后的影片多数将显微镜作为一种人类有价值的工具来描写。例如,美国电影《外星访客》(The Thing from Another World,1951)描写科学家和美国空军在北极前哨对付嗜血外星生物。人们在显微镜下观察,认定它们是高度进化的植物生命。美国电影《磁力怪兽》(The Magnetic Monster,1953)描写磁力怪兽四处摄取能量,造成危机。人们在电子显微镜下检查材料的样品,找到隔离和控制它的方法。美国电影《太空幻影》(Phantom from Space,1953)描写不可见、有辐射性又到处跑的外星人造成严重混乱。人们通过显微镜认识其特征,实施追捕。美国电影《血兽之夜》(Night of the Blood Beast,1958)描写宇航员在重入地球时被杀,但其身体迅速由外星人所寄生。人们在实验室显微镜下观察其血液,弄清了造成其死亡的原因。我国电影《暮色之战之异能部队》(2017)描写三位年轻异能者接受训练,师傅司徒南抽取其血液样本,在显微镜下观看,为他们制订了培训方案。 (www.xing528.com)
尽管如此,也有一些影片涉及了显微镜价值的多样性。根据它们的构思,显微镜虽然对正常人来说仍然是具备肯定性价值的工具,但对异常人来说却为害不浅,因为它揭示了本不该暴露的真相。例如,在美国电影《银翼杀手》(Blade runner,1982)中,舞蛇女郎左拉作为复制人的身份被揭露,因为专门警察请人检测,发现一片掉下的蛇鳞是合成的(在显微镜下可看到编号)。又如,根据美、中合拍电影《超验骇客》(Transcendence,2014)的构思,人工智能科学家威尔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网络而成为虚拟人,利用纳米纤维扩展对世界的控制,连联邦调查局都对付不了他。后来是其好友马克斯想出对策,就是从水中取样,让威尔的妻子伊芙琳在显微镜下观看纳米纤维扩散的情况,告诉她说那个虚拟人想将全世界变成他的天下,提醒她说他不等于她的丈夫。伊芙琳被说动,同意让马克斯将病毒植入自己的身体,让仍然深爱着她的威尔上载,导致他的毁灭。
(三)机器化与不可忽视的危险
机器视觉是伴随人工智能而发展起来的。智能机器人因此有了把握世界的重要感官,能够更好地与人互动,尽管如此,新的威胁正因此形成,至少在某些科幻电影编导看来是如此。例如,美国电影《西部世界》(Westworld,1973)描写达洛斯主题公园用配备光学传感器和红外传感器的娱乐机器人为顾客服务,不料它们所发生的崩溃与失灵日益增长,而且像疾病一样传染,以至于危及顾客性命,毁了整个公园。又如,英、美合拍的电影《霹雳战士龙》(Hardware,1990)描写某个具备红外视觉的机器人的头重新激活,将一位女艺术家的机器雕塑当成材料重建自身,害死多人,致力于推行绝育计划的政府却宣告准备大批生产这款产品。在美国电影《铁血战士》(Predator,1987)及其续集(1990,2010)中,红外线传感器为外星捕猎者所拥有,他们因此在丛林中行动自如,杀人如麻。视觉传感器同样可能对人类构成威胁。在美国电影《变形金刚》(Transformers,2007)中,邪恶的霸天虎就是凭借精密的视觉传感器而捕捉外界信息。日本电影《悄然之星》(Whispering Star,2015)描写了宇航飞船主控计算机的视觉神经失当,把飞船内部当外部,不知道在看什么方向,令航行险象环生。美剧《黑镜》第三季第六集《为国所恨》(Hated in the Nation,2016)中的人造蜂群凭借机器视觉追逐人类,甚至叮死受害者。
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视觉的远程化、微观化和机器化通过镜头获得统一。镜头不仅为望远镜、显微镜和机器人传感器所需要,而且是照相机、摄像机的重要部件。如今,由于网络的广泛应用,网络摄像头已经将远程化、微观化、机器化集于一身,同时也集成了不可贸然的探测、不可揭示的真相、不可忽视的危险。对此,法国等国家出品的电影《死亡直播》(Death Watch,1980)做了描绘。本片中的罗迪为了补贴家用,接受电视公司的手术,将摄像头植入自己的头部,使自己成为网络的终端(这本来是不可贸然进行的),他受电视公司雇佣,偷播濒死病人(这本来是不可揭示的,因为未获当事人的许可)。上述植入具有副作用,如果清醒的时间短于睡眠的时间,罗迪就会失明(这显然是不可忽视的危险),因此,他只好服药以保持清醒,每天只睡一会儿,随身携带手电筒,夜里好照亮自己的眼睛。到了这份儿上,已经不是视觉技术为人服务,而是人为视觉技术而活着。本片就这样通过罗迪的遭遇表现了视觉技术的异化。
在从个人感觉发展为社会文化的过程中,视觉派生出不少范畴,如视界、视角、视度、可视性、可视化、视觉设计、视觉传达、视觉透视规律、视觉运动规律等,它们的总和构成了视觉范式。其中,视域、视像、视线是有代表性的,它们都因视觉而形成。视域是视觉所覆盖的范围,视像是视觉所把握的呈现,视线是视觉所指的方向。因为有它们所起的作用,视觉才成为人们把握世界最重要的渠道。尽管如此,有所见就有所不见,视域化终归有覆盖不了的范围,视像终归有捉摸不了的对象,视线终归有承受不了的压力。
(一)视域化与不可沟通的心灵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视域。在本来的意义上,视域就是当事人视觉所及的范围。在引申的意义上,视域则是一个人的生活世界,或者说是他用心灵的眼睛所能看到的范围。在视觉文化研究中,“视域”有时和“视角”相通,都用来强调考察问题时的独特切入点。因此,几乎任何一个学术范畴都可以和“视域”组合,如说“新媒体视域”“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等。不过,“视域”更多强调沟通(或达成共识)的必要性,“视角”相对看重见解的独特性。
人们总是见其所见,经常忽略所不见;有所欲见,有所不欲见,其结果就是视域的差异性。视域在本义上受制于作为感官的眼睛所处的位置,在引申意义上受制于作为心灵的眼睛所取的立场。人们进行交往,希望达到视域融合,或者说取得心灵共识。但是,这件事情有些时候显得非常困难。所谓“视域化”是指艺术创意过程中将上述现象置于前景,作为情节构思的根据。例如,在英国电影《魔童村》(Village of the Damned,1960)里,一群血统不明、长相怪异、能力奇特(会读心术)的孩子由于偶然原因来到世间。所在村子有不少人死于非命,传说与他们有关。某教授试图研究他们,引导他们,在无法取得预期的效果之后又想伤害他们。他在给这些孩子上课时,书包里装了一颗定时炸弹,想通过将砖墙视觉化来阻塞学生们对炸弹的意识。没想到这些孩子非常敏感,致力于摧毁教授的砖墙,在炸弹起爆之前片刻发现了真相,为逃生而使校舍变成火海。美国电影《第七星之旅》(Journey to the 7th Planet,1962)描写地球人送五个团队去探索冰冻星球,遇到企图控制其心灵的神秘生物,它造出宇航员所熟悉的世界,并企图让他们将自己带回地球以便实施统治。美国电影《尖端大风暴》(Brainstorm,1983)设想一群科学家发明可记录人脑感觉并转换成磁带供共享的人机界面,本想用于盈利,但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它固然让人得以观看他者的记忆泡沫,但仿真濒死体验可能导致心肌梗死,当事人甚至因此被杀死。军方对这种技术进行再开发,想用于洗脑和拷问。从上述影片看,人们所担心的是:视域融合没有创造“美美与共”的境界,心灵反而在沟通中被他人所控制。
(二)视像化与不可捉摸的世界
视像是在大脑皮层形成的,具有整体性、直观性、深度性等特征,是技术与艺术彼此联系的纽带之一。在技术上,人们致力于开发视像增强器、视像检测系统、视像地图系统等设备,想方设法捕获井下视像、海底视像、太空视像等。在艺术上,人们致力于探讨视像诗、视像装置艺术等新品,探讨绘画对摄像的再造,将视像作为蒙太奇在动态影像中的表意来思考,将具有内在视觉效果的艺术形象称为“内在视像”。在视觉文化研究中,相关议题有视像语言、多元视像、视像呈现、视像碎灭、视像传播、情色视像、暴力视像、视像注意、视像诱惑、视像文化、视像时代、视像环境、视像“洪流”、视像化媒介、文化史视像、后现代视像、视像媒介批评、远程视像合作等。
就创意而言,视像化意味着让眼睛可以看得到,给人以具体可感的印象。正因为如此,美国电影《绘图人》(The Illustrated Man,1969)讲述了文身老者的人生故事,以其皮肤上所刺的18个图案为线索,重点在于如何追逐他的梦想中为之文身的女人和试图杀死他的年轻人。美国电影《神秘美人局》(Looker,1981)描写某公司为使所雇用的模特的视觉冲击力最大化,将她们都送去整容。德、澳、法、美合拍电影《直到世界末日》(Until the End of the World,1991)描写老法柏造出一台可以让盲人看见世界的摄影机,为的是要让盲人伊迪丝可以见到她的亲属。他把梦境转成视觉,让人可以读梦;将数字摄影转换成脑波,再转换成影像,终于实现了目标。不料,她因体力不支而去世,临死前居然说:“看不见反而更好,这世界竟变得如此丑陋。”
虽然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是,视像完全可能具备欺骗性。科幻电影揭示了这一点。例如,在美国电影《太空运输》(Cargo,2009)中,被大肆宣传的前往外星的航行其实是政府安排的欺骗性仿真。此外,既视感(似曾相识)的存在也使现实变得扑朔迷离。美国电影《时空线索》(Déjà Vu,2006)将这种现象当成标题,从超时空效应来解释莫名的感觉,以之作为破案的切入点。根据英、澳合拍电影《恐怖游轮》(Triangle,2009)的构思,单身母亲杰西和一群朋友乘游艇出海游玩遇到风暴,登上一艘经过附近的游轮,却发现它原来是1930年失踪的,里面空无一人。随之而来的连环凶杀让杰西等人陷入轮回的恐怖之中,杰西所体验到的既视感只是增加了神秘的氛围。
(三)视线化与不可承受的影响
“视线”指的是视觉起作用过程中眼睛和物体之间的假想直线。它是视觉文化研究的重要范畴,涉及视线投射、视线感知、视线管控、视线妨碍、视线偏离、视线散射、视线跟踪、视线校准、视线估计、视线分析、视线定位、视线测量、视线定向、视线角速度、多视线分布、景观视线保护等现象。所谓“视线化”则是就创意而言,指的是将视线的运用置于前景,利用视线相对、视线回避之类的运动变化来表现人的情思。就此而言,我们从科幻电影的相关描写中看到:视线能够给人以温暖。例如,在美国电影《变形博士》(Altered States,1980)中,大学教授杰瑟普进行致幻药自我实验,导致走火入魔。但是,他因为接触到妻子充满正能量的视线,激发了人类意识,回到人的形态。进入人们的视线,意味着社会存在受到肯定,反之则意味着社会存在遭到否定。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理解下述情节:美国电影《缩水老婆》(The Incredible Shrinking Woman,1981)描写普通女子暴露于化学元素混合体之后被缩小,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被推定为死亡。美国电影《费城实验》(The Philadelphia Experiment,1984)描写美国海军进行磁场隐身实验,一艘驱逐舰及全体船员因此从观众的视线中消失,实际上是被送入40年后的未来。
人们通过视线寻找自己在世界的定位,也通过视线向别人施加影响。视线化意味着视觉具有了明确的指向,甚至产生类似于定向能的效应,视线吸引、视线激励、视线威慑因此而来。所谓“目光如炬”正是对视线化威力的譬喻。在美国电影《空山怪兽》(The Beast of Hollow Mountain,1956)中,复活的史前恐龙将视线盯上马儿,骑士就因为马儿受惊而摔下来。美国电影《魔幻战场》(Outlander,2008)描写了嗜血怪物杀死了一切走进它视线之内的生物。正因为如此,如何利用视线,成为有心计者必须考虑的问题。因此,美国、印尼合拍电影《末日哲学家》(The Philosophers,2013)描写了哲学老师主持心理测试,让同学们从小匣子中抽纸条,却利用他们视线所不及的夹层作弊。美国电影《超级战舰》(Batteleship,2010)则描写了参加环太平洋军演的舰队被迫与外星人战舰开战。海军军官艾历克斯从外星人戴头盔推测这些家伙害怕阳光,据此选择己方位置,让所在船只侧过险滩,趁阳光迷糊了敌舰视线时开火,将其击沉。
古希腊神话谈到蛇妖的眼睛能让人石化,这实际上寓指某些视线是人所无法承受的。奥地利电影《蜥蜴弗里德尔的崛起》(Die Gstettensaga:The Rise of Echsenfriedl,2014)据此编出一个有趣的故事。本片讲述核浩劫之后媒体界的重建。印刷机由幕后的蛇怪弗里德尔、幕前的聪明人派尔克重新发明。蛇怪因与派尔克的女友接近而招致其忌恨,与之分道扬镳。派尔克控制着唯一报纸,但感觉受到新一代技术精湛、自己动手型网虫的威胁,担心他们会破坏自己的垄断地位。蛇怪却在网虫中拥有大量粉丝,被视为神秘天才。派尔克要两名不明底细的手下(记者和技术员)去寻找弗里德尔,交给他们直播采访的任务,想利用蛇怪可使人化为石头的视线来谋害那些对远程传送图像感兴趣的网虫。这两个人历尽千辛万苦完成任务,但反被蛇怪弗里德尔所罗致,直播因此变成蛇怪通过声音广播煽动人们进攻派尔克办公室的过程。这些人是弗里德尔新世界技术优势秩序的热切支持者。
上文所说的视觉范畴的视域化、视像化、视线化代表了科幻电影艺术创意中的三种取向。视域的融合、视像的呈现、视线的汇聚本来意味着视觉的社会化,尽管如此,仍然存在妨碍它们形成无差别整体的诸多因素。从消极的角度看,人们因此很难形成真正的共见。从积极的角度看,个性化视觉因此才有存在的理由。共见与个见的矛盾,正是科幻电影骋才运思的用武之地。
本文分析了视觉文化演变过程中的九种趋势,即视觉机能的记忆化、增强化、前瞻化,视觉技术的远程化、微观化、机器化,视觉范式的视域化、视像化、视线化。与此同时,本文还指出了与上述趋势相应的九种制约,即不可验证的过去、不可看穿的现在、不可预测的未来,不可冒险的探测、不可揭示的真相、不可忽视的危险,不可沟通的心灵、不可捉摸的世界、不可承受的影响。这些趋势与制约分别说明:视觉文化包含了人作为有生命的存在物所固有的能动性与受动性的矛盾。正是这些矛盾推动了视觉文化的发展,并在科幻电影中衍生出令人荡气回肠的生动故事来。“底线”从能动性的角度看是事情在一定能力范围内的临界值,从受动性的角度看是能力运用范围的界限。在上述范围内,人们可以尽其所能地展示自己的力量;超出上述范围之外,人们对能力的运用便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矛盾。所谓“不可”并非绝对禁止,而是体现了对于上述界限的认识。这一分析同样适用于视觉文化。科幻电影对于视觉文化的探索,正以对于其底线的表现、揭示和挑战为特色。当然,科幻电影本身又是一种视觉文本,其彩色化、立体化、多媒化等趋势同样体现了视觉技术的进步,涉及视觉机能的全谱化、三维化、通感化等发展,并衍生出新的视觉范畴,如脑波视觉(不经过视觉器官的通道,直接在大脑皮层形成世界映像),萦怀视觉(类似于白日梦,因为牵挂特定对象而不断在心目中呈现其形貌),游戏视觉(出现酷似游戏常见第一人称视角的镜头,如玩家始终可以见到自己视野中的枪),等等。由此可见,从科幻电影的角度进行视觉文化研究,确实大有可为。毕竟,每部成功的科幻影片都同时代表了视觉机能盛宴、视觉技术成就和视觉范式创新。
[1]唐宏峰. 可见性与现代性:视觉文化研究批判[J]. 文艺研究,2013 (10): 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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