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者流,司马迁《史记》置为六家之一,班固《汉书》置为九流之一,盖自有其一贯之学术思想,卓然成一家之言者也。名家之言,今所存者惟《公孙龙子》六篇及散引于《庄子》、《荀子》。《公孙龙子》六篇,其首篇《迹府》,为后人所增益,其论“白马”“指物”“通变”“坚白”“名实”五篇,亦不足以尽名家之学;而《庄子》、《荀子》所散引者,又多负伦反类,虚诞不可解。前人解之,多以意说;近人信名家祖述《墨经》之说,释之者,又往往以《墨经》相比附。于是其义益歧。
以名家惠施、公孙龙辈为祖述《墨经》者,盖自晋鲁胜始。鲁胜《墨辩注叙》曰:“墨子著书,作辩经以立名。惠施、公孙龙祖述其学,以正刑名显于世(刑本作别,依孙校)。”张惠言解《墨子·经说》,亦从此说。其《墨子经说解后》云:“今观《墨子》之书,《经说》,大、小《取》,尽坚白异同之术;盖纵横名法家惠施、公孙龙,申、韩之属皆出焉。”而孙诒让《墨子间诂》则云:“以下四篇(《经》上、下,《经说》上、下),皆名家言。……其坚白同异之辨,则与《公孙龙》书及《庄子·天下篇》所述惠施之言相出入。……据庄子所言,则似战国时墨家别传之学,不尽墨子之本旨。”孙氏盖已略知名墨之不同,但以坚信惠施、公孙龙祖述《墨经》之说,故强以《墨经》为墨家别传之学,而谓非墨子自著;孙氏亦略知《墨经》与施、龙之不同,故虽以为名家言,而又以为与施、龙之言相出入也。而胡适不察,于其《中国哲学史大纲》,竟另立“别墨”一章,混同名墨两家。以《庄子·天下篇》所称:后世墨者,“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之“别墨”为新墨,为治《墨辩》之别一派科学墨家,与旧派之宗教墨家倍谲不同。至梁启超则亦确认施、龙辈为别墨,谓其学说从《墨经》衍出;而又从孙氏之说,以为其内容颇与《经》异(见《读墨经余记》)。及章行严乃先后为《墨学谈》及《名墨訾应考》诸篇,辨明名墨之分野,而力辟胡氏混同之非。以九流名墨并称,施、龙之名隶名而不隶墨。《荀子·解蔽篇》云:“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惠子蔽于辞而不实。”亦以墨子与惠子分论,而各有所蔽也。章氏所条考,虽多未允,而此论固当而不可易也。案“别墨”者,错误之墨也!犹今言错误之字为别字。后世墨者倍谲不同,取舍相反,故自谓真墨(《韩非子·显学篇》),而谓人别墨(《庄子·天下》)。“别墨”乃任一派挖苦他家之辞,非某派之专名也。近唐钺《先秦无所谓别墨》一文(见《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二期)已尝论之。如钟钟山《名家不出于墨说》(《国学丛刊》第三卷第十期)云:“《墨经》言:‘厚有所大也’,而施则言:‘无厚’;《墨经》言:‘日中正南也’,而施则言:‘日方中方睨’;《墨经》言:‘坚白不相外’,而龙言:‘坚白离’;《墨经》言:‘火热’,而龙言:‘火不热’;《墨经》言:‘狗,犬也’,而龙言:‘狗非犬’;盖《墨经》多在差异上立论,而施、龙则在无差异上立论。”此论除论“日”一事,不相应外,余亦确当。贺昌群《上古哲学史上的名家》与《所谓墨别墨》一文(《东方杂志》第二十四卷第二十一号),亦以《墨子·大取篇》之“非曰马焉,置驹马说之;舞说非也”;《小取》篇之“白马,马也”为驳公孙龙之“白马非马”说,亦允审。
至谭戒甫《论晚周形名家》亦认《墨经》之言“心意”“目见”“矩方”“火热”,与公孙龙辈之“意不心”“目不见”“矩不方”“火不热”之说相訾;惟仍以名墨为一派而另立公孙龙辈为形名家(见《文哲季刊》第一卷第一号)。《战国策·赵策》云:“今(秦)当非齐宣王之余也;精兵非有富韩劲魏之库,而将有田单司马之虑也;收破齐罢楚弊韩与不可知之赵,欲以穷秦折韩,臣以为至误。臣以从一不可也。客有难者:今臣有患于世夫刑名之家,皆曰:‘白马非马’也已,如白马实马,乃使有白马之为也;此臣之所患也。”“白马非马”之论,固出自公孙龙辈,则公孙龙辈固形名之家也。然不知名家即形名家之简称耳(见伍非百《整理名家言序》)。
如右论列,则近人于名墨之异,皆能辨之矣;惟钱穆《百科小丛书·墨子》,犹为胡适辩护。其言曰:“惠施《历物》:‘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万物毕同毕异’,公孙龙:‘物莫非指,而指非指’,不能说自为訾应。姑退一步照梁氏‘施、龙之说颇与经异’,则《庄子·天下篇》已说明一辈亦自有异同,‘相谓别墨’。”钱氏所引施、龙之说,固非自为訾应,盖两可之说也。夫《墨子》经上、经下两篇,旨趣不同,辞亦迥异,《经上》举名拟实,文皆界说,非“相谓别墨”之辩辞,更绝无两可之说,其于宇宙人生以及名实之理,无不作系统之叙述,盖墨学纲要之所在,其旨非仅同《荀子》之《正名》而已,固后世墨者所俱诵者也;《经下》虽皆辩说,然其旨全在维护《经上》之说,亦未见有两可之辞也。《经上》一篇,为墨学纲要之所在,故为辩者所驳难;《墨经》既为辩者所难,故不得不出而辩护矣。《经下》之辞,当为辩护时某派领袖之所为,而其徒以之为辩护之根据者;故亦尊之为经。为别于俱诵之《墨经》,乃以俱诵之《墨经》为《经上》,而以此为《经下》。《墨经》辞约旨博,故后人多难索解,此亦后世墨者自互倍谲不同之主因,《韩非子》所谓“书约而弟子辩”也。名墨之相訾,当以名家(辩者)为主动,名家辩难墨家,而墨家更辩护之也。胡适、钱穆混同名墨两家,其说固非;章行严以墨家驳难名家,亦宾主颠倒,未明相辩之迹象也。《墨经》云:
彼,不可两可也。(《经》)
彼:凡牛枢非牛,两也。无以非也。(《经说》)
辩,争彼也。(《经》)
辩:或谓之牛,或谓之非牛,是争彼也。是不俱当。不俱当,必或不当。不若当犬。(《经说》)
“彼”句本作:“攸不可两不可也”。“攸”依《说》校“彼”,固不待言;孙诒让以“彼不可”为读,释云:“言既有彼之不可,即有此之不可,是彼此两不可也。”其释与经说不合。梁启超校删“不可”两字,而作:“不可两也”。以为研究之对象两歧,无以为辩论之地。然则下句云:“辩,争彼也。”如梁说,则辩在争研究对象之不可两歧,义有未当。鲁胜《墨辩注叙》云:“名必有分,察形莫如别色,故有‘坚白’之辩;名必有分,明分莫如有无,故有‘无序’之辩;是有不是,可有不可,故有‘两可’之辩;同而有异,异而有同,是之谓‘辩异同’;至同无不同,至异无不异,是之谓‘辩同’‘辩异’。”此所谓“坚白”,即指“坚白不相外也”句;此所谓“无序”,即指“端,体之无序而最前者也”句;此所谓辩同异,《墨经》亦皆有专论。惟“两可之辩”,今本《墨经》无之;窃意此句当校删一“不”字,而作“彼,不可两可也”。彼者,道也;客观的真理之意。言天下有是非之真,可者是之,不可者非之,不可两可也。墨家尚实,严是非之辩,故以辩之功用,所以争客观之真理。《非命上》云:“辩论必立仪,言而有仪,……是非利害之辩,可得而知也。”足以证之。譬若一物,或谓之牛,或谓之非牛,二者必不能两可而俱当,其中必有不当者在也;不若以狗当犬,则俱可当也。《经说下》云:“同,或谓之狗,或谓之犬也。异则或谓之牛,或谓之马也。俱无胜,不辩也。辩也者,或谓之是,或谓之非。当也者,胜也。”足以证之。明乎此,亦可知名墨于辩之根本观念,绝然不同名家。不察名之大小,操两可之说,专以巧譬为辩。后世墨者,虽各有异,然亦未尝操两可之说。钱氏所举施、龙两可之说,与名墨之相訾不同,不容并为一谈也。
墨家尚实尚同,以为天下宜有惟一之公理,不可“人是其义而非人之义”(《尚同中》)。故必有俱诵之《墨经》,以统一其思想;必有听命之巨子,以统一其行为。名家则不然,以为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天下皆尧也可(见《庄子·徐无鬼》惠施说)。故在在操两可之说,而与人辩难。墨家之认识,可名为经验论,其论知之第四步云:
,明也。(《经》)
:也者,以其知论物而知之也著。若明。(《经说》)
以为将接得之印象,加以综合分析之研究,然后能显著明了。若见物而不仅知其一端,且能明察其具体。若见石而得白之印象,须与拊石而所得坚之印象综合,然后成石之概念也。名家之认识,可名为直觉论。《庄子·秋水篇》云:“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上,庄子曰:‘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惠施以为鱼之出游,知鱼出游而已,吾人非鱼,安知鱼乐也。此二者根本之认识论,已相反若是,宜其有激烈之辩论也。《庄子·德充符》云:“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高梧而暝,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庄子道自然,故主无情;惠子论直觉,故力主有情也。
《墨经》所论,近人多以科学附会之,既不合进化之历程,又不能通贯本书之思想,窃尝力斥其谬。古代希腊,初亦未有科学,而附于哲学中;《墨经》之时,其科学当亦未离哲学而独立成科;诸家所附会科学者,实即宇宙论也(见拙作《墨经宇宙论考释》)。名家之琦辞,亦颇似希腊诡辩家之诡辩。诡辩家起于公元前四世纪,周游各地,崇尚口辩;先秦名家起于公元前三世纪,亦周游各地,好治怪说,《荀子·儒效篇》所谓“率其群徒,辩其谈说,老身长子,不知恶也”。希腊之诡辩家,所以攻击当时探讨宇宙论者;先秦之辩者亦然,亦所以攻击论及宇宙之墨家。其两可之说,欲以饰人之心,胜人之口也。《庄子·齐物论》云:“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终。”惠施好治怪说,玩琦辞,故必欲异于墨家及众人,然终不为墨家及众人所明,不能服人之心也。墨家尚实最力,而名家则以两可之说攻之,故《荀子》称其“蔽于辞而不知实”;司马谈称其“专决于名而失人情”;《庄子》亦称其“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名家之辩,既在驳墨家宇宙论;宇宙论所论,即在时间之历程与静物之组合,故《庄子·天下》总其所辩之十事曰:“历物之意”。“历”指“宙”而言,“物”指“宇”而言。名家之学,既欲求胜于人,故其言不能不立异;其认识论既基于主观性,故其说不能无放。胡适、郭沫若等强以科学附会之,以为合乎科学之理,盖未明名家之哲学思想也(分别见于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和郭沫若《文艺论集》)。
虽然,人类之处境各殊,以各殊之处境,以各殊之时间,以识事物之特殊相,决不能绝对的或普遍的。限于个人或时间或处境之认识,无论如何综合,决不能使之普遍或绝对。但直觉之认识论,终无法尽去其经验上成立之种种认识,故不从经验成立认识,则直觉亦将失其所据也。名墨两家之学,苟衡之以近世哲学思想,自以墨家为当;然名家之言,亦不失为一道也。
古籍载名家之言者,以《庄子·天下篇》较详。《天下篇》云:“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如下:(1)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2)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3)天与地卑,山与泽平。(4)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5)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6)南方无穷而有穷。(7)今日适越而昔来。(8)连环可解也。(9)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10)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天下篇》还指出:“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其意还有:(11)卵有毛。(12)鸡三足。(13)郢有天下。(14)犬可以为羊。(15)马有卵。(16)丁子有尾。(17)火不热。(18)山出口。(19)轮不蹍地。(20)目不见。(21)指不至,至不绝。(22)龟长于蛇。(23)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24)凿不围枘。(25)飞鸟之影,未尝动也。(26)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27)狗非犬。(28)黄马,骊,牛:三。(29)白狗黑。(30)孤驹未尝有母。(31)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最后结语为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
近人释此,颇不允当。前司马彪释“龟长于蛇”云:“蛇形虽长,而命不久;龟形虽短,而命甚长。”而俞樾驳之曰:“蛇形虽长,而命不久;龟形虽短,而命甚长;则不以形而以寿言,真为龟长蛇短矣。殊非其旨。”胡适于“龟长于蛇”“丁子有尾”“马有卵”,释以生物进化之论;则亦真为“龟长于蛇”“丁子有尾”“马有卵”矣。岂其旨哉?至如章炳麟云:“大未有不可,小未有不可分,虽无利器致之,校以算术可知也。诸在形者,至小为点,……引点以为线,……此线以为面,絫面以为体,……点者非自然生,犹面之积已;故因而小之点复为体,谓之小一可也。点复可折絫下而点无尽,以为无内非也;因而巨之体复为点,谓之大一可也。”(《国故论衡·明见》)则亦真为数学之理,非“蔽于辞”而“决于名”者矣,亦非其旨。形名家之所以为形名之家者,盖以其专决于形名而失乎实也。至钱穆之说(见《苏中校刊》第四十三、四十四期),章行严之以墨辩名,皆未合学术情势也。爰依学术情势,释之如下。海内不乏治斯学者,幸为比观而裁定之。
(一) 辩大小一体 (1)(13)
《墨经》论宇宙之涵义云:
久,弥异时也。(《经》)
〔久〕:合古今旦莫。(《经说》)
〔宇〕,弥异所也。(《经》)
〔宇〕:东西家南北。(《经说》)
此实普遍之说,《淮南子·齐俗训》亦云:“四方上下谓之宇”,“古今往来谓之宙”。《墨经》论宇但云四方而不言上下者,或《墨经》之所谓宇,指地面言;非今日科学上之所谓“空间”也。《墨经》以“宇”乃全部地面之总称,合东西南北四方。而惠施乃操此两可之说辩之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以为至大无外,包含东西南北四方,固可称宇;但如《庄子·则阳篇》云:
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君曰:“噫!其虚言欤?”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者四方上下有穷乎?”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魏之中有梁,梁之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辨乎?”曰:“无辨”。客出,惠子见君曰:“客,大人也;圣人不足当之。”
蛮氏之国,处于蜗角,已小矣;蛮氏国中之王,则小至不可计矣,以梁王较之,相差至巨,然与四方上下相比,则亦无辨也。蛮氏与梁王无辨,则梁与天下亦无辨;梁可以谓之宇,小如蜗角,亦可谓之宇。蜗角可谓之宇,至小无内,亦可谓之宇也。惠施既创大小一体之说,于是辩者相应之曰:“郢有天下。”以郢虽小国,亦可以谓为宇,亦可谓为有天下也。
(二) 辩有无一体 (2)(11)(15)(16)(18)(31)
《墨经》论宇宙之终极曰:
穷,或有前不容尺也。(《经》)
穷:或不容尺,有穷;莫不容尺,无穷也。(《经说》)
尽,莫不然也。(《经》)
尽:〔俱〕止动。(《经说》)
“或”同“域”,“有”同“囿”,“或有”者,宇之边际也。宇之边际前,更不容一尺,斯则为宇之终极也。动作俱止,天下之物莫不皆然,斯则无时间性可言,“久”之终极也。在近世科学上之所谓空间时间,纯为抽象的,其结构至大而无极。而《墨经》则谓“宇”“久”乃实际的,“宇”“久”乃藏事物之“所”,物既有域囿,事亦有完毕,则“宇”“久”亦自有其终极;如古希腊之论宇宙然。古希腊之论空间,则上下四方有垠,其论时间,则古今往来有尽。盖古人尚未有若何抽象之思想,仅显示其感觉经验之境相而已。而惠施仍操两可之说辩之曰:“南方无穷而有穷。”惠施于大小,既合为体;其于有无亦然。至远之物,非吾人所能见;远处较小之物,又往往非吾人所能见,而以为无有。在近处,又安知其不然?有者既可谓之无,则无者亦可谓之有。故四方有穷可,谓四方无穷亦可。独言南方者,盖吾人之认识,不能一时兼四方也。惠施既创有无一体之说,于是辩之者相应而辩之曰:“卵有毛。马有卵。丁子有尾。山出口。钩有须。”(《庄子·天下篇》以“卵有毛”“马有卵”“丁子有尾”“山出口”四事属辩者公孙龙辈。而《荀子·不苟篇》以“卵有毛”“钩有须”二事属惠施、邓析,恐误。或荀子以此二事为名家言,但未知何人所发,遂以其著者惠施领之也)卵本无毛,马本无卵,丁子本无尾,山本无口,钩本无须,而辩者皆以有。盖相应惠施有无一体之说,以无为有也。卵固光滑,马固不生卵,丁子固无尾,山固不出口,钩固无须,然吾人非卵马等,又安知其必然?卵可生鸡,鸡有毛,卵将来可生毛,安知今日之必无毛?“丁子”者,蛙也(成玄英谓:“楚人呼虾蟆为丁子”)。在昔为幼虫时,固尝有尾,安知今日之必无尾也?卵无毛,马无卵,丁子无尾,山无口,钩无须,此特吾人所见为然,自他物观之,岂必然也?辩者既辩无为有,乃又辩有为无,其言曰:“孤驹未尝有母。”既云孤驹,则今必无母,今既无母,在昔亦未必有母也。辩者更因以无为有之说辩曰:“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盖以为一尺之棰,今日取其半,明日更取其半中之半,苟日日而取之,历万世而不竭也。历万世虽不竭,然至此决非吾人所能见,而必以为无有。此亦以无者可以为有也。
(三) 辩同异一体 (3)(9)(23)(5)(27)(14)(24)(22)(29)(28)(21)
《墨经》论物之规律曰:
平,同高也。(《经》)
〔平〕:同〔者〕,以正相尽也。(《经说》)
中,同长也。(《经》)
〔中〕:楗与柱之同长也。心中,自是往相若也。(《经说》)
〔直〕,中正〔向〕也。(《经》)
直:〔齐〕也。(《经说》)
圜,一中同长也。(《经》)
圜:规写〔交〕也。(《经说》)
方,柱隅四讙也。(《经》)
方:矩见〔交〕也。(《经说》)
(此章非特有讹误,且有错简,详见拙著《墨经宇宙论考释》及《墨经写式变迁考》)。
案《墨子·法仪篇》云:“一百工为方以矩,为圆以规,直以绳,正以县,〔平以水〕……皆以此五者为法。”《孟子·离娄上》云:“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员平直。”《荀子·礼论篇》云:“绳者,直之至;衡者,平之至;规矩者,方圆之至。”《考工记》云:“圜者中规,方者中矩,立者中县,衡者中水。”盖古者百工,皆以规矩准绳,使之方圆平直中;古百工为器物之方法只此,而古人于物之规律的概念亦只此。《墨经》之所论,盖就百工所用之法,而为之界说也。《墨经》论“平”曰:平,同高也。盖以为两物同高者谓之平;此颇实当。而惠施辩之曰:“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庄子·天下篇》)。“山渊平,天地比”(《荀子·不苟篇》及《正名篇》)。《墨经》论“中”曰:“中,同长也”(《经》)。“中:楗与柱之同长也。心中,自是往相若也”(《经说》)。盖以为某点至两端同长者,谓之“中”。而惠施辩之曰:“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墨经》论“圜”曰:“圜,一中同长也”(《经》)。“圜:规写交也”(《经说》)。盖以为从一中点而至四周同长者,谓之圜。圜者,由规所为者也。而惠施辩之曰:“规不可以为圆。”《墨经》论“方”曰:“方,柱隅四讙也”(《经》)。“方:矩见交也”(《经说》)。盖以为柱隅四出而相杂者,谓之方。方者,以矩交成者也。而辩者辩之曰:“矩不方。”
盖辩者既以天下无公是,而仅有主观,则万物之规律,亦必无绝对之标准。天下决无绝对之“同高”“同长”者,虽云“平”“中”,然仅相对的而已,实皆不平不中也。不平不中者,可谓之“平”“中”;则天与地虽远,亦可谓之比卑;山与泽虽高下,亦可谓之齐平;燕之北虽极北,越之南虽极南,亦可谓天下之中央也。非特天下无同高同长者,天下亦决无绝对的正圆正方者,圆方虽由规矩所成,然亦相对的而已,实皆非圆非方也。规所成者既不圆,则规不可以为圆矣;矩见交者既不方,矩亦不方矣。
《墨经》论此物之规律,论“平”则曰“同高”,论“中”则曰“同长”,论“圜”则曰“一中同长”,皆基于同之绝对性。而辩者则据其主观之认识论,而力非同异之绝对性,以为是相对的。由异者而观之,则既为二物,必有异处;若由同者而观之,则同为天下之物,必有同处。故云:“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此亦名家著名之一事,所谓“合同异”(《庄子·秋水》)也。
虽然《墨经》亦并不绝对否认“万物毕同毕异”之说,但有严格之区别,不笼统言之也。《墨经》云:(www.xing528.com)
同:重,体,合,类。(《经》)
同:二名一实,重同也;不外于兼,体同也;俱处于室,合同也;有以同,类同也。(《经说》)
异:二,不体,不合,不类。(《经》)
异:二必异,二也;不连属,不体也;不同所,不合也;不有同,不类也。(《经说》)
其区“同”之别为四:曰重同,曰体同,曰合同,曰类同。其区“异”之别为四:曰二而异,曰不体而异,曰不合而异,曰不类而异。类同者,以有相类之处而谓之同也;二而异者,以为既为二物,则必有不类之处也。此与“万物毕同毕异”之说相同;惟《墨经》能区而为四,不相混同,此则过于名家远矣。惠施既“合同异”,而辩者相应之曰:“狗非犬。白马非马。犬可以为羊。凿不围枘。龟长于蛇。白狗黑。黄马,骊,牛:三。”《尔雅》云:“犬未成豪曰狗。”狗乃未成豪之犬,犬之一种也。故狗与犬,若由异者而观之,亦相异也。白马与马亦然。《公孙龙子·白马论》云:“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公孙龙之说,盖以“白”“马”为二名,以“形名离”也。辩者既以“白”“马”为二名,则“马”为一名;二非一,则白马非马矣。白马既不同乎马,则黄马亦不同乎骊,马与牛不同,黄马与骊又不同,则黄马、骊、牛为三类矣。《墨经·经说》云:“止:无久之不止,当牛非马;若〔矢〕过楹。有久之不止,当马非马;若人过梁。”盖谓若矢之过楹,过程中绝未与他物接触,毫无时间之留滞,是为无久。既无久,当然不止。言无久之不止,与言“牛非马”相当,此乃当然之事。若人过梁,步步自为一动,每步皆触至梁,至梁必有时间之留滞,是为有久。有久当然有止。若谓有久之不止,与言马非马相当,此乃不然之事。《墨经》以“马非马”为不然,而辩者乃以为当然,故有白马非马之说也。
狗本犬,白马本马,而辩者以为狗非犬,白马非马。同者既可谓之异,则异者亦可谓之同也。犬无角,羊有角,犬与羊虽异,然犬与羊同为四足兽也。若由同者而观之,则犬亦羊也。白狗黑狗虽色有异,然而同为狗也;若由同者而观之,则白狗亦黑狗也。故《公孙龙子·通变论》云:“羊与牛虽异,羊有齿,牛无齿,而牛之非羊也,羊之非牛也,未可;是不俱有,而或类焉。羊有角,牛有角,牛之而羊也,羊之而牛也,未可;是俱有,而类之不同也。”盖羊虽有角,牛虽亦有角,然自其异者而观之,则类不同;不可谓羊即牛,牛即羊也。羊虽有齿,牛虽无齿,然自其同者而观之,则牛亦羊也,羊亦牛也。
犬可以为羊,白狗可谓之黑,则物之名词,不足表物矣。故云:“指不至,指不绝。”(《庄子·天下篇》)指者,物本无是名,指而名之也。指为犬羊者,人为之名耳;吾安知犬之非羊而羊之非犬欤(指不至)?然天下无指,物无可名,见羊指而名之羊,见犬指而名之犬,然后天下之物可得而言(指不绝)。故《公孙龙子·指物论》亦云:“物莫非指,而指非指。”
《墨经》既称圆方为规矩所为,而辩者以为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规既不可以为圆,以规所成之凿与枘,亦必不圆也。凿与枘不圆,而皆成不规则之曲线形,则凿与枘,不相围矣。
《墨经》释“中”则曰:“同长”;释“圆”则曰:“一中同长”;而辩者以为不然。天下本无绝对之同;所谓同长,亦仅相对的,非绝对之同长也。同长无绝对,则长短亦无绝对之标准矣。故辩者又曰:“龟长于蛇。”(《庄子·天下》)长短既无绝对之标准,则虽云“龟长于蛇”,亦乌乎不可?
(四) 辩古今一体 (4)(7)(25)(26)(8)
《墨经》分动作为三部:“一为开始,二为历程,三为停止。”具体如下:
1.论开始 始,当时也。(《经》)始:时或有久,或无久。始,当无久也。(《经说》)
2.论历程 (1)论变化 化,征易也。(《经》)化:若黾为鹑。(《经说》)(2)论损失 损,偏去也。(《经》)损:偏也者,兼之体也。其体或去〔或〕存;谓其存者,损。(《经说》)(3)论增益 〔益,大也〕(《经》)(4)论旋转 〔环,俱柢〕(《经》)〔环:俱柢也〕(《经说》)(5)论换易 〔库,易也〕(《经》)〔库:区穴若斯貌常〕(《经说》)(6)论徙动 动,或〔徙〕也。(《经》)动:〔遍〕祭〔徙〕,〔若〕户枢免〔徙〕。(《经说》)
3.论止与不止 (1)论止 止,以久也。(《经》)止:无久之不止,当牛非马;若〔矢〕过楹。有久之不止,当马非马;若人过梁。(《经说》)(2)论不止 必,不已也。(《经》)〔必〕:必谓台执也。若弟兄一然者一不然者,必不必也,是非必也。
《墨经》以为动作之开始,不须时间;历程与停止,皆须经历若干时间;一切区别颇严。而惠施辩之曰:“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今日适越而昔来”(以上见《庄子·天下篇》)。“秦齐袭”(《荀子·不苟篇》)。以为今觉其变,而其变已古,是古今无常,时间无准也。时间既无准,则“中”“睨”“生”“死”虽异,亦可谓之同时也。“中”“睨”“生”“死”,可谓之同时;则谓,今日适越而昔来,亦乌乎不可?虽动作前后,而可谓之同时,则秦齐虽同时,亦可谓之相袭矣。惠施既辩古今往来为一体,而辩者更相应而辩动作停止为一体。其言曰:“飞鸟之影,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墨经》以为止者,乃谓此物于他物接触若干时也。而辩者以为止与不止,亦无绝然之界。吾人于动作历程中,仅就其至微不可分之点观察,则虽飞鸟镞矢,亦必尝止也。辩者既反《墨经》之说,而更就《墨经》之说而辩之曰:“轮不蹍地。”以为轮之动作,始终旋转而前进,未见有刹那之止,既未止,必未尝接触于地也。
《墨经》论整个动作历程之单位:曰化,曰损,曰益,曰环,曰库,曰动。而惠施辩之曰:“连环可解也。”《墨经》之所谓“环”,即旋转而循环不已也(《周礼·春官·乐师》注:“环犹旋也”)。故惠施亦称之为“连环”。惠施以为“环”之动作,不可为整个动作而命为单位。如从旋转之历程中,就其至微不可分之点观之,实亦停止;故“连环”实不连而可解也。
(五) 辩离坚白 (2)(12)(17)(20)
《墨经》以为万物之不同,由各种物德不同之组合。其论组合之方式有五:
(一) 有空隙之组合
有间,中也。(《经》)
〔有〕,有间谓夹之也。(《经说》)
间,不及。旁也。(《经》)
〔间〕,间谓夹者也。尺,前于区穴而后于端,不夹于端与区〔穴〕。及:及非齐及之及也。(《经说》)
,间虚也。(《经》)
:虚也的,两之间,谓其无者也。(《经说》)
(二) 相混合之组合
盈,莫不有也。(《经》)
盈:无盈,无厚;〔盈〕,于尺无所往而不得。(《经说》)
坚白不相外也。(《经》)
坚:〔得二〕异处,不相盈相非,是相外也。(《经说》)
(三) 相接叠之组合
撄,相得也。(《经》)
撄:尺与尺俱,不尽;端〔与〕端{俱},尽;尺与端俱,或尽或不尽。坚白之撄相尽;体撄不相尽。(《经说》)
(四) 不规律之组合
〔仳〕,有以相撄有不相撄也。(《经》)
仳:两有端而后可。(《经说》)
(五) 有规律之组合
次,无间而不〔相〕撄也。(《经》)
次:无厚而后可。(《经说》)
此组合之五式中,尤以“盈”“撄”二式为最要。物德相盈相撄,然后可积而厚,若不相盈,即不能有厚;有厚然后有体积而成物。故《墨经》云:“厚,有所大也。”而惠施辩之曰:“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以为无厚虽不可积,然物德之相次相间,其面积何啻千里也。
《墨经》既重相盈之组合,故特举一例曰:“坚白不相外也。”以为如石之组合,乃坚白之相盈而成。而辩者乃为离坚白之说破之。《公孙龙子·坚白论》云:“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得其坚也,无白也。”盖谓视石时得白不得坚,吾人非石,安知白之必与坚相盈?拊石得坚而不得白,吾人非石,又安知坚之必与白相盈?辩者离坚白之说,实亦据其认识之主观性。既据主观性,故主“以神见”而力非以火以目见。《坚白论》云:“且犹白以目以火见,而火不见;则火与目不见,而神见;神不见,而见离。”以为有火无目,固不能见;然有目无神,亦不能见;足证见与不见,全系于神。见为动作,见既系于神,则其他一切动作,亦无不系于神。故辩者更因而辩之曰:“鸡三足。目不见。火不热。”盖以为“行由足动,动由神御,今鸡两足,须神而行,故曰三足也”(司马彪说)。《公孙龙子·通变论》曰:“谓鸡足一,数足二,二而一故三。”“足一”者,神足也;“数足二”者,形足也。鸡足三者,盖包“神”而言,若无神,则目不能见,火亦不能热也。
惠施之说,合大小有无同异古今;故其结论曰:“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据其直觉之认识论,而创其万物一体之宇宙论;更据其万物一体之宇宙论,而创其泛爱万物之人生论。《吕氏春秋·爱类篇》云:“匡章谓惠子曰:公之学去尊,今又王齐王,何其到也?”惠施之人生论既在泛爱,故其论政治,必去尊也。
辩者之说,既欲以“惑人之心,屈人之口”(《列子·仲尼篇》),故不惜“饰辞以相悖,巧譬以相移”(《公孙龙子·赵序》引邹衍语)。此在先秦为创举,故人皆称其“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荀子·非十二子》),“行无师,学无友”(《列子·仲尼篇》乐正子舆语)。然其自称则曰:“先王之道,明仁义之行”(《庄子·秋水》),且自比“白马非马”于孔子之“异楚人于所谓人”(《公孙龙子·迹府》);盖昔之学者尊古贱今,欲坚人之信,必托先王而后人说也。
此外《孔丛子·公孙龙篇》载有“臧三耳”一事,近人多以“鸡三足”之例释之。甚是。《孔丛子》书伪,此事盖据《吕氏春秋·淫辞篇》。《淫辞篇》云:
孔穿、公孙龙相与论于平原君所,深而辩,至于“臧三牙”。公孙龙言臧之三牙甚辩;孔穿不应,少选,辞而出。明日孔穿朝,平原君谓孔穿曰:“昔者,公孙龙之言甚辩。”孔穿曰:“然几能臧三牙;虽然难,愿得有问于君——谓臧三牙甚难,而实非也;谓臧两牙甚易,而实是也。不知君将从易而实是者乎?将从难而实非者乎?
《吕氏春秋》作“臧三牙”而《孔丛子》作“臧三耳”者,心史《臧三耳辨》(《东方》第二十三卷第十七号及《古史辨》第四册)以为是伪撰《孔丛子》者所遽改,而非今本《吕氏春秋》之讹误。其言曰:“辑《孔丛》书既采及《公孙龙子》,又见《公孙龙子》有鸡三足牛羊五足等文,然与孔子高无涉;其有涉者乃《吕览》中之藏三牙说,便用鸡三足例改为臧三耳以就之。作伪之迹显然。吕书之作藏三牙,有高诱注可证。”未为当也。《孔丛》伪书,出于汉后,非高诱所及见也。高诱不察其讹,强为释义,不足以证《吕览》之不误。《孔丛》书虽伪,其校“牙”为“耳”,颇有特识;不可因其书伪而一概抹杀也。心史又解“臧三牙”曰:
其言藏三,则又明见于《公孙龙子》中。《坚白论篇》云:“坚白石不相分,藏三可乎?”谓石之含有坚与白,人知坚白两者,藏于石中。公孙氏《坚白论》则谓石亦藏于坚与白之中。目石不见坚,则坚藏矣。手知石不知白,则白藏矣。然当目见白时,辨其为白,则无石之念存。手知坚时,识其为坚,亦无石之念存。石与坚白,未尝不互相藏也。互字古作,与牙字,末一笔仅有向左向右之分耳。藏三牙盖本为藏三之误。
此更无当。《公孙龙子·坚白论》,全为盈离两宗之辩论。此所引“坚白石不相外,藏三可乎”,盖盈宗论难之语。公孙龙主离宗,与其相针对。公孙龙既谓:“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得其坚也,无白也。”而盈宗质之曰:“天下无白,不可以视石;天下无坚,不可以谓石;坚白石不相外,藏三可乎?”盖谓白坚二德,相盈而不相外,视石拊石所不可缺;二中缺一,不能成石;故一无则三者皆无,一藏则三者皆藏。三者皆藏,则视亦不可见,拊亦不得坚矣。“藏三可乎”,言不可也;所以反质公孙龙也。而公孙龙答曰:“有自藏也。非藏而藏也。”盖谓坚白之藏,非有人藏而藏也;乃自藏也。若有人而藏之,则固藏三而不可藏一也;但自藏则不然。公孙龙虽主坚白之“相与离”“相与藏”,但未尝主坚白三者之相离相藏也。《坚白论》云:“坚白石三可乎?”曰:“不可”。“二可乎?”曰:“可”。曰:“何哉?”曰:“无坚得白,其举也二;无白得坚,其举也二。”视石,但见石之白,是所见石与白二物,故云:“其举也二。”拊石,但知石之坚,是所知石与坚二物,故亦云:“其举也二。”盖不主坚白与石之相离相藏也。心史以“藏三互”校之,非也。《淫辞篇》云:“公孙龙言臧之三牙甚辨”;若国本为“藏三互”,则不能称为“藏之三互”;“臧”可连以“之”,其为名词显然。“臧”者,或为臧获之臧,至谓:“臧获皆人类之”,何以独拈一臧?亦不然。如惠施谓“南方无穷而有穷”,则南仅四方之一,何以独举一方?如又谓“今日适越而昔来”,越亦仅天下之一处,何以触举一处?盖辩者顺便举之也。《淫辞篇》又云:“谓臧两牙甚易,而实是也。”若牙本为互,而作:“藏两互”,则不甚易而实不是也。若谓:“臧两耳”,则近之矣。
(原载《光华大学半月刊》第二卷第八、九期,193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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