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著《原名法阴阳道德》,刊《清华学报》十一卷二期,以为名家之学,出于讼师,其说似矣,然犹未审也。名家者流,盖出于法律家乎?
《吕览·离谓篇》曰:“郑国多相县以书者,子产令无县书,邓析致之;子产令无致书,邓析倚之;令无穷,则邓析应之,亦无穷矣。是可不可无辨也。”又曰:“子产治郑,邓析务难之,与民之有狱者约,大狱一衣,小狱襦裤,民之献衣襦裤而学讼者不可胜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所欲胜因胜,所欲罪因罪,郑国大乱,民口讙哗,子产患之,于是杀邓析而戮之,民心乃服,是非乃定,法律乃行。”《荀子·宥坐篇》亦云:“子产诛邓析、史付。”是邓析固为一讼师,以变乱法律而为子产所诛也。然据《左传》,昭公二十年子产卒,定公九年“驷歂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君子谓:子然于是不忠。苟有可以加于国家者,弃其邪可也。《静女》之三章,取彤管焉。《竿旄》何以告之,取其忠也。故用其道,不弃其人。”是邓析非子产所杀,且为制作刑法之人,而非变乱法律者也。《左传》昭公六年郑人铸刑书,叔向诒子产书曰:“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并有争心,以争于书,而侥幸以成之,弗可为矣。”昭公二十九年,晋人铸刑鼎,仲尼曰:“民在鼎矣,何以尊贵?”盖春秋战国之间,列国已多进用士民,抑制贵族,法律既公布于民人,民人生杀之权,遂不得由贵族之喜怒而定,民人亦得据法律以争之,贵族之尊严权势乃为之大损,故叔向、孔子以为弗可也。邓析之竹刑,殆较子产之刑书与晋之刑鼎为详备,已非鼎之所能铭,于是不得不著之于竹简。法律愈详备,贵族之权势愈减削,故邓析制作竹刑,终不免为贵族所忌害,亦犹吴起、商鞅之变法而终不得其死。此等变法人物,虽获咎于贵族而不得其死,然大势所趋,主政者犹不得不取其法而用之,此所以驷歂杀邓析而用其竹刑欤?名家之魁首,除邓析外,尚有惠施。惠施位至相国,当更非讼师之流亚也。《吕览·淫辞篇》曰:“惠子为魏惠王为法。为法已成,以示诸民人,民人皆善之。”是惠施亦一法律家也。法律之公布,减削贵族之权势,甚有利于民人,故民人皆善之。《爱类篇》又云:“匡章谓惠子曰:公之学去尊,今又王齐王,何其到也?”惠子曰:“大者可以王,其次可以霸也,今可以王齐王而寿黔首之命,免民之死,是以石代爱子头也,何为不为?”盖惠施所习,为法律之学,法律本所以去尊者,故仲尼曰:民在鼎矣,何以尊贵?
邓析、惠施本为法律家而世谓之辩者或名家者,何也?盖法律所以明是非,审治乱。欲明是非,欲审治乱,必待明辨而后可。《墨子·小取篇》曰:“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荀子·正名篇》亦曰:“辨说也者,心之象道也。心也者,道之工宰也。道也者,治之经理也。心合于道,说合于心,辞合于说,正名而期,质请而喻,辨异而不过,推类而不悖,听则合文,辨则尽故。”又曰:“辨说也者,不异名实以喻动静之道也。”是法律之订定,贵乎能明辨,而明辨是非异同,又贵乎正名实。法律家之所以名为“名家”者,职此故欤?《战国策·赵策》:“客有难者,今臣有患世夫刑名之家,皆曰白马非马也已。”白马非马本名家言,而又名之为刑名家者,盖刑名即形名。《韩非子·主道篇》曰:“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令,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是韩非亦以正名为政治之工具,名为实宾,实为名主,名初由形而生,既生则又与形为二,按形固可求名,循名亦可责实。《扬权篇》又曰:“君操其名,臣效其形。盖君既操其名而责之,臣必效其形以合之。形名参同,事乃可治。”是参同形名,固战国政治家、法律家所主之说也。
名家初以定法律而审名实,其末流遂为讼师而乱名实,乃至专决于名而失人情,专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故《韩非子·问辩篇》云:“坚白无厚之词章,而宪令之法息。”“坚白无厚”本名家之词,《韩非》谓名家之词彰而宪令之法息者,必名家末流尝有为讼师如《吕览》所述邓析然者。邓析初不必为讼师,《吕览》云然者,殆《吕览》作者以名家末流之行为附会之耳。(www.xing528.com)
名家所定之法律及讼词,今多不传于世。诸子书所称引者,无非坚白异同有厚无厚之辨,其说多与《墨经》相背驰。《墨经》曰:“宇,弥异所也。”而惠施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墨经》曰:“穷或有(域囿)前不容尺也。”而惠施曰:“南方无穷而有穷。”《墨经》曰:“平,同高也。”而惠施曰:“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墨经》曰:“中,同长也。”而惠施曰:“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墨经》曰:“圜,一中同长也。”而惠施曰:“规不可以为圆。”《墨经》曰:“方,柱隅四讙也。”而惠施曰:“矩不方。”《墨经》于同异,界说甚明。而惠施曰:“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墨经》曰:“始;当时也。止,以已久也。”而惠施曰:“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今日适越而昔来。秦齐袭。”《墨经》曰:“坚白不相外也。”而《公孙龙》有“离坚白”之辩。《墨经》曰:“厚有所大也。”而惠施曰:“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盖以《墨经》之文,界说严明,有类法律条文,名家乃以其辩难法律之方术施之于《墨经》,以相攻击耳。名家之辩辞,颇似希腊诡辩家之诡辩。诡辩家周游各地,崇尚口辩,所以攻击当时之探讨宇宙论者。而名家亦然。亦所以辩难当时论及宇宙之墨家。章行严作《名墨訾应考》,以为此墨家驳难名家,实宾主颠倒也。冯友兰谓坚白无厚之辩,乃法律条文咬文嚼字之解释,说亦未是。坚白无厚之辩,与法律条文何涉?
《汉书·艺文志》谓名家者流,出于礼官。其说虽不尽然,实亦有至理。吕师诚之云:盖礼主差别,差别必论其由,深求差别之由,是为名家之学。督责之术,必求名实之相符,故名法二家,关系殊密也(见《先秦史》)。案法家实即政治家,名家本为法律家,关系固至密切,古者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礼仪本大夫所行之法则,而刑法乃为管理庶人之法则。法则之规定,必待明辨,故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荀子·正名篇》亦云:“后王之成名,刑名从商,爵名从周,文名从礼。”礼仪既为贵族本身事,故本有较明确之规定,而于管理庶人之刑法,原多随贵族之喜怒而定,初甚疏略,及乎春秋战国之世,贵族解体,士民勃兴,列国之治法大变,刑法乃亦相率制作而公布,于是政治家、法律家乃应运而起。法家、名家之学,盖皆有其时代之背景也。
(原载《群雅》第二集第二卷,1941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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