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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学术史上有价值的一页

时间:2023-08-2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中国学术史上有价值的一页大约公元前二、三世纪的当儿,素来讨论“治国平天下”的中国学术界,忽兴起一场辩论宇宙真理的大论战,就是所谓“坚白异同之辩”。鲁胜这个对于这论战的起源的推测,是完全错误的。这场论战中最负盛名的,当推公孙龙了。其他谈到这问题的有《墨子》的《经上》和《经下》。这场论战,两方的主将,一方大概是辩者公孙龙辈,主张坚白分离的,一方大概是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辈,主张坚白混合的。

中国学术史上有价值的一页

——中国学术史上有价值的一页

大约公元前二、三世纪的当儿,素来讨论“治国平天下”的中国学术界,忽兴起一场辩论宇宙真理的大论战,就是所谓“坚白异同之辩”。这在专门讨论人生政治的中国学术史中,是很难得的一页!

鲁胜《墨辩注叙》说:“名必有形,察形莫如别色,故有‘坚白’之辩”(引见《晋书·隐逸传》)。鲁胜这个对于这论战的起源的推测,是完全错误的。“坚白之辩”是讨论石中白色和硬度的物质是不是混合的问题,和名学有什么相关呢?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如果说:“察形莫如别色,故有‘黑白’之辩”,那就言之成理了。

这场论战中最负盛名的,当推公孙龙了。在《史记》中也能找到:“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史记·平原君列传》)。“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之辩”(《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这场大论战当然是公孙龙辈所推出来的。《庄子·天地》说:“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栾调甫先生因此就说这大论战,在老子时已发生,那太武断了。《庄子》这书,所有的史迹,完全是虚构的寓言,这夫子的话,当然也不是真的;不过可见当庄子那时,辩者的“离坚白”,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了。

公孙龙的主张,我们在《公孙龙子》中可见到。其他谈到这问题的有《墨子》的《经上》和《经下》。这《经上》和《经下》二篇的著作时期,当今论者,纷纷不一。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说:是后世“相谓别墨”时代的墨者所为。梁任公《读墨经余记》说:是墨子自著,就是《庄子》所谓《墨经》。现在且把它约略地考订一下。

《庄子·天下篇》说:“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墨经》这书,为墨者所“俱诵”,那必是墨家中最精要的书籍了。今本《墨子·经上》的文例,可分二类:

(一) 定义式

(1) 从名辞内涵方面:如:“知,材也”;“虑,求也”;“知,接也”;“,明也”。

(2) 从名辞外延方面:如:“知:闻,说,亲”。“闻:传,亲”。

(二) 决断式:如:“必欲正权利!且恶正权害!”“诺不一利用!”它的内容,包罗很广:

(1) 论认识:如:“知,材也”。“虑,求也”。“知,接也”。“,明也”。

(2) 论行为:如:“仁,爱也”。“义,利也”。“礼,敬也”。“行,为也”。……

(3) 论人生:如:“力,刑之所奋也”。“生,刑与知处也”。……

(4) 论情欲:如:“平,知无欲恶也”。“利,所得而喜也”。……

(5) 论语言:如:“誉,明美也”。“讲,明恶也”。“举,拟实也”。……

(6) 论政治:如:“君,臣萌通约也”。“功,利民也”。……

(7) 论宇宙:如:“久,弥异时也”。“宇,弥异所也”。……

(8) 论说辩:如:“说,所以明也”。“辩,争彼也”。……

(9) 论做事:如:“为,穷知而于欲也”。“已,成亡”。“使,谓故”。……

(10) 论名实:如:“名:达类私”。“谓:命举加”。……

(11) 论同异:如“同重体合类”,“异,二不体不合不类”。

就上看来,《经上》这篇,是多么的精博呵!是一个墨学大纲,无疑的是《庄子》所谓“《墨经》”。《经下》这篇,完全是辩论的话,杂乱无系统,所论都是“坚白异同之辩”,且是根据《经上》,这定是《天下篇》所谓“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的后世墨者所为的了。当时墨家分派辩论,这《经下》当是其中某派领袖所为,某派的墨者,依此为辩论根据的,所以也尊它做经。为别于原有的《墨经》起见,于是把它分做《经上》、《经下》。这个推测,大概不错吧?

“坚白”问题,最先见于《墨经》。《经上》:

(1) 有间,中也。间不及,旁也。,间虚也。

(2) 盈,莫不有也。坚白不相外也。

(3) 撄,相得也。

(4) 仳,有以相撄,有不相撄也。

(5) 次,无间而不相撄也。

这是墨家宇宙论的论宇一部中最精要之处,它以为天下万物,都由各种物质不同的排列而成。排列的方式共有这五类:

(1) 有空隙的排列:各物质排列的中间都有空隙的。墨家把这空隙叫做“”,居中间的物质叫做“有间”,居旁的物质,叫做“间”。

(2) 相混合的排列:几种物质相混,无论哪一点,都包含这几种的物质的。像石,就是白色和硬度的物质混合排列而成的。那石中无论哪一点,白色和硬度都是混合的。

(3) 相接叠的排列:数种物质排列得相互接叠的。

(4) 无规律的排列:排列中相接叠的,不相接叠的,都有的。

(5) 有秩序的排列:排列得井然有序,既没有空隙,也不接叠的。

这五种排列中,当推“相混合的排列”最重要。《经说》:“盈:无盈,无厚。盈,无所往而不得。”假使物质排列得不混合,各各分离,那就不能堆积起来,仅仅一个平面,就没有体积了。物体的组成,最重要的是混合排列,所以它于这条特举一例,说:“坚白不相外也。”就是说石头是由坚和白的物质相盈而组成,没有彼此相互排斥的。

名家“离坚白”的驳议,大概是这样发生的。以为视石只能见白,而不能知坚;拊石又只能知坚,而不能见白;足见坚白是不混合的。墨家闻了这个驳议,好比吃了惊天动地的霹雳,那还了得!《墨经》是墨家最精要的书,是墨者所“俱诵”的,竟有辩者触犯,于是素以“言多而不辩”见称的墨家,那时也不得不起来辩护了。这场论战,大概就是因此开始的。(www.xing528.com)

这场论战,两方的主将,一方大概是辩者公孙龙辈,主张坚白分离的,一方大概是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辈,主张坚白混合的。当时墨家有个巨子制度,《吕氏春秋·上德篇》说:“墨者巨子孟胜,……弟子徐弱谏曰:‘死无益也,绝墨者于世,不可。’孟胜曰:‘……我将属巨子于田襄子,田襄子贤者也……’……因使二子传巨子于田襄子。孟胜死,弟子死者八十三人,二人以致令于田襄子,欲反死孟胜于荆,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传巨子于我矣!’不听。”可见巨子是墨家的领袖,无论哪一墨者都要听他指挥,这是墨家的“尚同”主义使然。巨子是由最贤者做的,这是墨家的“尚贤”主义使然。当时墨家既受了这打击,如果哪一个墨者,能想法打破这难关而辩胜辩者,自然会受多数墨者的拥护,拥护他做巨子,所以当时墨家中的佼佼者,大家集中这问题讨论,各想各的辩法,各有各的主张,于是一家里,又相互辩论起来了。所以《庄子·天下》说:“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当时辩论坚白离盈的,除了辩者墨者外,还有杨朱之流,也卷入这旋涡。《庄子·骈拇篇》说:“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异同’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杨墨是矣。”杨朱之流的书籍,现在没有,他们的“坚白论”究竟怎样,我们不能知道。

这场论战,一方是墨者,在《墨子》的《经下》、《大取》、《小取》三篇中,可以见到;一方是辩者,在《公孙龙子》的《坚白论》中,可以见到。辩者驳难的理由是这样:“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所白,而得其所坚,得其所坚,无白也。”辩者以为视石时,只见白就断定这时的石中是没有坚的,以为拊石时,只知坚,就断定这时石中是没有白的。因为辩者的认识论是直觉论(或称直观说),以为知识不必由推理和经验;器官直接感到的,就是绝对的知识。《庄子·秋水篇》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之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矣,子不知鱼之乐全矣。’”惠施也是辩者,惠施以为见“鱼出游”,只是“鱼出游”罢了,不能推理到“鱼之乐”;他的不能推理到“鱼之乐”的理由,是因我们“非鱼”;这就是辩者的直觉论。我们非石,当我们视石时,只见白,只是白罢了,怎能知道坚也混在那里呢?我们非石,当我们拊石时,只知坚,只是坚罢了,怎能知道白也混在那里呢?《墨经》的以为坚白相混,因为它的认识论是经验论,以为真正的知识,须由经验而得。《墨经》说:

[经] 知,材也。

[说] 知材:知也者,所以知也!而不必知。若视(本作明,涉下而讹)。

[经] 虑,求也。

[说] 虑:虑也者,以其知有求也;而不必得之。若睨。

[经] 知,接也。

[说] 知:知也者,以其知过物而能貌之。若见。

[经] ;明也。

[说] 也者,以其知论物而知之也著,若明。

墨家以为认识共有这四个步骤:(1)求知的工具——认识的出发点;(2)求知的过程——有认识的欲望;(3)得知的过程——由器官的感受;(4)真知的得到——拿以前的经验,结合感到的印象研究。墨家以为真正的知识,必须经这四步骤,须把现在感到的印象,和以前的经验,结合起来分析研究一下,才可以说是真正的知识。当我们看见石的“白”的印象时,须和以前所感到的“坚”的印象,结合起来,才是个真正的“石”的概念。所以它认为坚白是混合的。

墨家对于坚白的混合,曾提出一个强有力的证据。《经下》说:“一偏弃之,谓而固是也。说在因(因同盈,《经下》盈皆作因)。一:一与一亡,不与一在,偏去。”当我们把石打碎的时候,一部分的石,虽是分离而去,但物质仍是不变的,依然含有坚白二质,无论打得如何粉碎,坚白二质终是包含的,这就是因为坚白二质相盈的缘故。墨者的坚白论,是拿“石”做主的(物观);辩者的坚白论,是拿“人”做主的(主观)。墨家在古代是较有科学思想的一家,所以所论比较客观;辩者所论是全为主观的。《坚白论》说:“得其白,得其坚,见与不见离,〔见〕不见离一;一不相盈,故离。——离也者,藏也。”“见”同“现”,与下“藏”对应。以为视石时,石现白不现坚;拊石时,石现坚不现白;一现一不现,那显然是分离了。墨家以为不然。《经下》说:“不可偏去而二,说在坚白。不:见不见离,一二相盈,广修坚白(标题“不”本在“相”前,盖错入下文者)。”

墨者以为坚白是决不可哪一质离去而分为二的,虽视石只得白,拊石只得坚,这不过是现和不现的分离,我们感到的印象分离罢了。总之,石和坚是相盈的,石和白也是相盈的,那么一石和二质(白和坚)都是相盈的,和广修的石一样。辩者却以为坚白和石无关。《坚白论》说:“物白焉,不定其所白;物坚焉,不定其所坚;不定者兼,恶乎其石也。”这是说称“白”“坚”,要未定其所白所坚的东西;必须忘了所白所坚的东西,然后可称“白”“坚”。《白马论》说:“白者,不定所白,忘之而可也。白马者,言白定所白,定所白,非白也”,和这意思同。辩者以为称“白石”“坚石”,就无所谓“白”“坚”,既然称“白”“坚”,当然白是白,坚是坚,与石绝不相关的。而墨者以为白坚不能独立,《小取篇》说:“名不必实,苟是石也,白取是石也,尽与白同。是石也唯大,不与大同。”

墨家以为坚白与石是相关的。白和坚是不能独立的,必须有了石,才可显出。有一个名不必一定有个实的,“白”“坚”不必一定有这样东西的。“定所白”的“白”,终是“白”;白石的白和白马的白、白雪的白,都同的,不比体积那样的有出入。《经下篇》说:“无久与宇,坚白说在因。无:坚得白,必相盈也。”

这是说坚白无时间性和空间性,是完全相盈于石中而不能独立的。在石中无论哪一点都是坚白相混的。世界上决无单纯的“白”和“坚”的存在,在空间中绝无地位。坚白既是相盈,决不能一会儿白离坚而别,或坚离白而别,是全无时间性的。《坚白论》说:“于石一也,坚白二也。而在于石,故有知焉,有不知焉,有见焉,有不见焉,故知与不知相与离,见与不见相与藏。——藏故,孰谓之不离?”他说石是一物,坚白是二物,当视石时,见白而不见坚;当拊石时,知坚而不知白,所以可说相离相藏的。墨者进行驳议。《经下》篇说:“于一,有知焉,有不知焉,说在存。于:石一也,坚白二也,而在石。故有知焉,有不知焉,可。”以为“坚”“白”二质同在一石,人的感觉在同一空间同一时间中,只能得到一种印象,我们之于石,有知焉,有不知焉,这真是因为同一时间同一空间,坚白二质混合地存在于石的缘故,并不是实际上石中的坚白有分离的现象。辩者的辩护(《坚白论》):“坚未与石为坚,而物兼。未与物为坚,坚必坚,其不坚石物而坚,天下未有若坚,而坚藏。”“白固不能自白,恶能白石物乎?若白者必白,则不白物而白焉,黄黑与之。然石其无有,恶取坚白石乎?故离也。”

辩者以为“坚”“白”自有坚白的物质,不必与石有关而藏于石。天下坚的东西真多,不必一定在石的,可见天下自有这样坚的物质,但是我们从没有看到过“坚”,这就是因为“藏”的缘故。总之,辩者以为天下万物,都有这“坚”的物质隐藏在里面,不然怎样会“坚”呢?“白”也这样,假使天下没有这“白”的物质存在,天下的物怎样会有“白”的呢?“白不能自白”,怎能“白石物”?白能自白,然后能白“不白物”,但是我们从没有拿到过“白”,这是“离”的缘故。这“白”的分子,是游离在空间的,所以视时可见,拊时不可知。白游离在空间,不必我们接触到物而能见到,这是因为有“神”的缘故。《坚白论》说:“且犹白以目以火见,而火不见,则火与目不见,而神见,神不见,而见离。”以为白的能感觉,因为眼和光。但是眼的本身和光的本身,不能见的;它所以能见,是因“神”的缘故。假使“神”不要见,那就不见了。无论哪一种感觉动作,都必须要“神”的。《庄子·天下篇》公孙龙的“鸡三足”,《吕氏春秋·淫辞篇》公孙龙的“臧三耳”(耳本作牙,形似而讹,据《孔丛子》校),都根据这点,所以司马彪说,鸡的两足,还须“神”才可动,故云“三足”。墨家的驳议是这样:“知而不以五路,说在久。知:知以目见,而目以火见,而火不见,惟以五路知久。不当‘以目见’,若‘以火见’”(《经下》)。

《墨经》说:“久,弥异时也。”久就是时间。真知的得到,全靠时间的关系。见果然靠目,目又靠光,但是光本身是不见的,知的所以能知,全靠五官以前的经验。我们看见白而认识是白,在前一定有过这白的印象。见的能见,全靠过去的经验,完全与神无关的。辩者以为知识的得到和感受,完全是“神”的关系。假使没有了神,那么目就不能见,火也不觉热了。所以《天下篇》公孙龙说:“目不见”。“火不热”。墨者的驳议是:“火热说在顿。火:谓火热也,非以火热我;有(同又)若视白”(《经下》)。如说火热,不必因火热我,我才说的;又如见白就知其坚,也不必由石触我的;这就因为以前有经验的缘故,与“神”绝无关系的。

这样可见墨者和辩者的论战,是由论“坚白混合不混合”的问题,而辩到“鸡三足还是二足”“臧三耳还是二耳”的问题,及“目见不见”“火热不热”的问题。

我们对于这“坚白”论战的线索,从以上二节已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辩论的起源,是由于辩者非难《墨经》的宇宙论,而结果辩得愈辩愈远,辩到了“鸡三足”“臧三耳”“目不见”“火不热”上去,于是轰动一时,传为奇谈。所以《庄子·天下篇》只记上了这四条,反对讨论根本的宇宙论——“坚白”问题——不提只字。后世的一般读者,也因此说它是诡辩,说它无学理,把它一笔抹煞,其实它们讨论的真是宇宙论,而确有认识论的根据,真是学术史精彩的一页!

“坚白”论战的发生,是由于辩者的非难《墨经》宇宙论中论宇(本体论)的一部。至于《墨经》论宙的一部,辩者也曾提出强有力的驳议的。《墨经》说:“始,当时也。化,征易也。损,偏去也。益,大也。库,易也。动,或徙也。止,以久也。”这是墨家宇宙论论宙一部中最精要之处,它以为时间是由动作组成的,假使一切动作都停止,那就无时间性可言了。墨家把动作分析成以下的各种区别:开始——“始”条。历程——(1)变化——“化”条;(2)损去——“损”条;(3)增益——“益”条;(4)换易——“库”条;(5)徙动——“动”条。(6)停止——“止”条。墨家把动作这样分析,可说再精细也没有了。它论停止:“止,以久也。止:无久之不止,当牛非马;若矢过楹。有久之不止,当马非马;若人过梁。”以为止和不止,须视曾否留滞时间而定。若和他物没有接触过多少时间,像矢过楹的那样,是真正的不止,和说“牛非马”相当,那是当然的。若和他物曾接触多少时间,像人过桥的那样,一步一步都接触过桥,这就“止”了,一步一步都曾停过多少时间的。这样的已有多少时间留滞,若也说它“不止”,那和说“马非马”相当,是不可通的。辩者的驳议很多,像“轮不蹍地”(《庄子·天下篇》)。《墨经》把“矢过楹”作一个动作看,进一步也作一个动作看,把“人过梁”看作是由许多动作(步)连续而成。每步接触至梁,必须留滞多少时间,各动作间,都有多少时间的停止。车轮的在地上滚,若由墨者观之,必归在“人过梁”的一类,一点一点地前进,点点都着地,都经过一刹那的停留。辩者的对于轮的滚动,完全视作一个动作,从这里滚到那里,完全没有间断而停止的,既没有停止,那就未曾和他物接触,故说:“轮不蹍地。”假使接触过他物,至少要经过一刹那的停留。又像“镞矢之疾,有不行不止之时”(《天下篇》)。墨家把放箭视作一个动作,中间绝无间断而停止;辩者以为也可以从它横过空间的一点一点上看,我们若从这无可再分的一点上看,那末这箭在这点上,至少有一刹那的停留。所以可说:“镞矢之疾,有不行不止之时。”又像“飞鸟之影,未尝动也”(《天下篇》)。辩者的主飞鸟之影不动,大概是由镞矢之疾不行引申而出。若从“飞鸟之影”的徙动的历程中的一点上看,那末这影在这点上,至少有一刹那的停留。墨者的辩护是:“景不徙说在改为。景:光至,景亡。若在,尽古息”(《经下》)。当影向前动时,那光是在后紧追着的。当光到的时候,影已亡失了。若影不动而存在,那光也就不动。影动而向前,后影就没有,后影的地位已被光所占据了。这还不是动么?若要说影不动的话,必须前影不是经过改造的,故说:“景不徙说在改为。”因为《墨经》对于“动”的解释是:“动,或徙也。动:偏祭徙。若户枢免徙。”以为物的全部空间迁徙,和未迁前的形状一样,才可称“动”。若前影和后影的形状不同,已经改造,前影已非后影,绝然二物,那就不是动。

这次大论战,先秦书籍最简称做“坚白之辩”大都称做“坚白同异之辩”。可见同异之辩,在当时占次要的地位的。同异之辩是辩的什么呢?这必定是动听一时的“白马非马”问题了。“白马非马”的辩论怎样提出的,现在不甚可考,或就是驳难《墨经》“止”条的。《墨经·经说》说:“有久之不止,当马非马;若人过梁。”以为已有许多时间的留滞,而说“不止”,这和说“马非马”相当,这是不可通之论。辩难墨者的辩者,或就因此创“白马非马”之说,以为“白马非马”是可通的。《白马论》说:“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这也是因为辩者的认识论是直觉论。以为有一个名,必有一个实的。白马是二种物质组成,白是白色,马是马形,它的“白马非马”的理由是:

马=马形,白=白色,白马=白色+马形

∵白色+马形≠马形

∴白马≠马。

辩者的主张:“黄马,骊,牛,三”(《天下篇》),和“白马非马”同样的论理。黄马和牛果然不同,但黄马和骊也是同样的不同(骊是纯黑的马)。它的理由是:

黄马=黄色+马形,骊=黑色+马形

∵黄色+马形≠黑色+马形

∴黄马≠骊

而墨者的对于白马、骊马,都认为马中的一类,白色、黑色和马形的排列,是不混合的,不过是附在马上的物质罢了。所以《小取》篇说:“白马,马也;乘白马,乘马也。骊马,马也;乘骊马,乘马也。”辩者的主张:白马=白色+马形,因为它以为白和马是相并的二种“名”,以为白是确有这东西,而游离在空间的。

墨者对于“牛”“马”的见解是:“推类之难,说在名之大小。推:四足兽与牛马与物尽异,大小也”(《经下》)。墨者以为“马”和“牛”同属“四足兽”,四足兽和其他又同属“物”;“四足兽”和“牛”“马”和“物”的不同,是名的大小的不同。辩者的“黄马、骊、牛,三”,就因不知名的大小的谬误,黄马和骊是同属马类的,牛的“名”和马的“名”相当,黄马和骊的“名”比牛的名小,怎样可和牛的名相并呢?

辩者的“狗非犬”(《天下篇》),大概就从这“白马非马”上引申出来的。《尔雅》说:“犬未成豪曰狗。”狗是犬的一种。墨者对于“狗”“犬”的见解是:“知狗而自谓不知犬,过也。说在重(此重恐涉下而讹,窃以为当作同)。狗,犬也。杀狗非杀犬也可。说在重”(《经下》)。以为狗是犬的一种,不能说不是犬,所以若已知狗而还说不知犬,是不可通的。但若在“重”条件之下,那就可通了。杀狗可说不杀犬。因为墨者所俱诵的《墨经》上曾说过:“同:重,体,合,类。同:二名一实,重同也。不外于兼,体同也。俱处于室,合同也。有以同,类同也。”狗既是犬的一种,当然不是“二名一实”,既不是“二名一实”,那就不可说“重同”。狗和犬,在“重”的条件下,是不同的。这场论战,是由于辩者的破坏《墨经》和墨者的为《墨经》辩护,所以当墨者辩论时,总时时根据它们俱诵的《墨经》的。墨者的以为“杀狗非杀犬也可”,是特殊条件下的,在普通的理论上,终是“狗,犬也”,而反对“狗非犬”。《经上》说:“谓辩无胜,必不当。说在辩。谓:所谓,非同也,则异也。同,则或谓之狗,其或谓之犬也。异,则或谓之牛,其或谓之马也。……”

荀子·修身篇》说:“夫‘坚白’‘同异’‘有厚’‘无厚’之察,非不察也,而君子不辩,止之也。”《韩非子·问辨篇》也说:“‘坚白’‘无厚’之辞章,而宪令之法息。”可见除了“坚白”“同异”之外,“有厚”“无厚”在当时辩得也很激烈的。“无厚”“有厚”之辩,推测起来也是宇宙论中论宇的问题。《墨经》说:“盈,莫不有也。盈:无盈,无厚。盈,无所往而不得。”前已说过,《墨经》以为万物都由各种物质不同的排列而成。最重要的排列方式,就是这“盈”——混合的排列。各种物质相叠而混合,就会积厚;若在同一平面上,绝不相混,那就不能堆积起来而成厚。所以说:“无盈,无厚。”《墨经》说:“厚,有所大也。”以为既堆积而成厚,那就有体积,而“有所大”了。辩者以为无厚虽不能有体积,但那物质像“白”等完全游离在空间,所占的面积是很大的。

(原载《大陆》杂志第一卷第八期,1933年2月上海南京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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