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史探微：吕纪与今月令的关系及相关证据

郑玄注《月令》，辄有“《今月令》作某某”云云，孔颖达《正义》以《今月令》即指《吕氏春秋·十二纪》，“入《礼记》者为古，不入礼记者为今”。今《吕纪》具在，校之实多未合，知其说固不足信也，先儒已尝言之矣。而毕沅作《吕氏春秋校本》，既略取其说，如《季冬》“水泽复坚”，毕氏据《今月令》校删“坚”字；逮茆泮林作补校，乃益信其说，几欲据《今月令》而尽改《吕纪》；近范氏耕研作《补注》，亦仍从之，此不可以不考辨。

郑注《月令》，引《今月令》凡十八条（梁玉绳《瞥记》、徐鼒《读书杂释》谓十七条，盖脱仲冬“渊泽井泉”一条），与《吕氏春秋》及高注甚异，钱大昕、梁玉绳、黄以周，皆尝论证，今以《吕纪》、《月令》及《今月令》，列为一表如次：

据上表，是《今月令》之与《吕纪》，字之同者五，音之通者二（“”与“菩”，“径”与“刑”），句之全同者，则孟夏“无伏于都”、孟冬“固封玺”二句而已。梁玉绳《瞥记》曰：“郑与高诱同时，所见《吕览》，亦不应异同若是。”其说是也。郑氏《礼记目录》云：“《月令》本《吕氏春秋·十二纪》之首章也，以礼家好事钞合之，因题曰《礼记》。”郑氏既以《月令》钞合《吕纪》，岂有以《月令》为古，而反以《吕纪》称今乎？亦事理所不可通也。孟夏“王菩生”，《月令》作“王瓜生”，《今月令》作“王生”，毕校云：“古‘菩’‘’通用，郭璞注《穆天子传》‘茅’云：‘今菩字，音倍。’《集韵》音蓓，与通。”梁玉绳、黄以周亦皆以此《吕纪》与《今月令》合。今案《说文》“菩”“”分列，“菩”“”当非一字，“菩”“”盖音借也。然古音瓜读如姑，其声亦与“”近，《吕纪》自不必与《今月令》有关。

至于《仲夏》“百官静事无刑”，高注云：“事无刑，当精详而后行。”松皋圆《毕校补正》、王引之《经义述闻》、徐鼒《读书杂释》、刘师培《斠补自序》及范耕研《补注》皆据《注》，谓“刑”当作“径”，本与《淮南子·时则训》及《今月令》同，后人以《月令》改之也。然“刑”与“径”，古音同青部，疑本相通，高氏尝注《淮南》，亦或以之与《时则》对校，知“刑”之通“径”，遂同作此注，似亦不必本作“径”也。陈乔枞《札记郑读考》曰：“《说文》云：‘刑，刭也’。‘刭，刑也’。二字义同。‘刑’‘径’音亦相近，《王制》曰：‘刑，侀也；侀者成也，一成而不可变，故君子尽心焉。’是刑之为训，有一成不变之义，近于直情径行，故高诱以为‘当先精详而后行’。”是“刑”“径”不特音近义亦通也。

《季春》“毋悖于时，毋或作为淫巧”，朱熹《经传通解》谓《吕》“为”作“伪”，茆泮林《补校》乃云：“《今月令》无‘于时’，‘作为’为‘诈讹’，朱子所见本‘为’作‘伪’，当近古。”其说亦未必是。朱熹所引《吕书》，颇有讹脱，不与今本同，疑朱子所见者，乃当时劣本，不足尽据也。《孟冬纪》亦云：“无或作为淫巧，以荡上心。”惟淫巧足以荡上心，“作伪”“诈讹”，则欺上而非荡上之心矣。

孟冬“命太卜祷祠龟策”，《月令》作“命太史衅龟”，郑注云：“《今月令》作‘衅祠’，‘祠’衍字。”范氏耕研《补注》云：“今《吕书》‘衅’‘祷’不同，而下正有‘祠’，知《吕书》正郑所谓《今月令》也。”其说殊非。范氏未尝细为比观，以“祠”一字之同，遂谓正是，武断孰甚！季冬“及百祀之薪燎”，《今月令》无，范氏又云：“《吕书》多与郑所举《今月令》同，此条独否，高氏且有注，疑不能明也。”范氏既武断于前，宜乎其不明矣。

清儒之卓识者，已见《今月令》之非《吕纪》，故欲于《吕纪》外，别求其相当者，惠栋、钱大昕、李惇、陈乔枞、洪颐煊、蔡云、钱坫、徐鼒及叶德辉，无不以《今月令》即《明堂月令》，其论据，不外三端：

（一） 据《说文》所引《明堂月令》 惠栋《九经古义》据《说文》雨部“”字下引《明堂月令》“雨”，谓与季春《今月令》“衆雨”合，云：“郑所云《今月令》皆《明堂月令》也。”段玉裁《说文注》亦云：“汉人众读平声，即许所据之雨也。”李惇、陈乔枞等亦据《说文》引《明堂月令》“舫人”习水者，谓与季夏“榜人”合。李氏谓舫榜音相近，是也。“旁”为“方”之重唇字，古无轻唇音，“方”亦读如“旁”，《大射仪》“左右曰方”，“方”即“旁”也。陈氏云：“‘舫’正字，‘榜’假借字，司马相如《子虚赋》张揖注云：‘榜，船也，《月令》曰命榜人，榜人，船长也。’张所引《月令》即《今月令》文也。舫榜声相近，故舫人亦曰榜人。《尔雅·释言》：‘舫，舟也。’《广雅·释水》‘舫’‘榜’并云：‘船也’，则固以榜为船矣。”其说近是。《北堂书钞》卷一三八引《明堂月令》正作“榜人习水者”，《太平御览》卷八七一引《明堂月令》亦作“榜，舫人习水者也”。(www.xing528.com)

（二） 据蔡邕《独断》引《月令》 李惇又据《独断》引《月令》“固封玺”，以证《今月令》之即《明堂月令》。王引之《经义述闻》亦曰：“家大人曰：‘蔡邕《独断》引《月令》曰固封玺’，即郑所谓《今月令》也。”

（三） 据蔡邕《月令章句》 陈乔枞、蔡云诸家以诸书所引《月令章句》以证《今月令》。今以诸书所引《月令章句》与《今月令》，列为一表如次：

据上表，是《月令章句》与《今月令》合者甚多，但亦未能尽合，疑非一书。今以《说文》所引《明堂月令》与蔡邕《月令章句》对校，甚相合，疑所见一书也。《说文》“蠲”字下引《明堂月令》曰：“腐草为蠲”。与《月令》、《吕纪》、《淮南》、《逸周书》皆不同，与《易通封验》作“嗌”合。《吕纪》、《淮南》皆作“腐草化为蚈”，《月令》则作“腐草为萤”，《逸周书》作“腐草化为萤”。《正义》引蔡氏云：“鸠化为鹰，鹰化为鸠，故称化；今腐草为萤，萤不复为腐草，故不称化。”是《月令章句》亦作“萤”，与《说文》不合，但此“萤”字，疑孔氏所改，非其本真。《玉烛宝典》引作“腐草为蛙”，当是真也。《北户录》引《逸周书》亦作“蛙”，“蠲”“蛙”古声同。《毛诗》“吉蠲为”，《韩诗》“蠲”作“圭”，是其证。《说文》“骴”字下引《明堂月令》曰：“掩骼骴（《系传》“”作“埋”）”，与今《淮南子·时则训》同，而《吕纪》作“揜骼霾髊”《月令》作“掩骼埋胔”，《释文》引蔡云：“露骨曰骼，有肉曰胔。”《玉烛宝典》引《月令章句》亦作“掩骼埋胔”，然“胔”“骴”古同一字。《国语》韦注亦引《明堂月令》五条与《月令章句》则不甚合，亦非一书。《周语上》韦注引《明堂月令》云：“月夜分，雷乃发声，始震雷，蛰虫咸动，启户而出。”今《玉烛宝典》引《月令章句》作“日夜分，雷乃发声，始电”。《鲁语上》韦注引《月令》曰：“孟春蛰始震。”今《玉烛宝典》引《月令章句》作“蛰虫始振”。

《明堂月令》之来源，亦有数说：（一） 出于《明堂阴阳》 钱大昕、段玉裁等主之，《汉书·艺文志》有《明堂阴阳》三十三篇，在《记》百三十一篇外，郑《目录》称《月令》，刘向《别录》属《明堂阴阳记》。（二） 即《戴记·月令》 汪中等主之。徐锴《说文系传》亦云：“《明堂月令》即今《戴记·月令》未删定前也，古天子居明堂，每月告朔，班一月之政令，故曰《明堂月令》（见“仉”字下）。近黄以周参合二说，以为《戴记·月令》与《明堂月令》，虽非一书，然而同出古文。其言曰：“《汉志》又曰：‘《礼古经》出鲁淹中，与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及明堂阴阳’……《释文叙录》云：‘《古文记》二百四篇’，则《明堂月令》、《戴记·月令》，皆出古文，亦可知也。《后汉书·鲁恭传》曰：‘《月令》周世所造’，此言最为核实。……《盛德》所记，及《异义》所引《明堂月令》文，并不见于《小戴》。”其说疑非。疑汪氏之说是也。稽蔡邕《月令篇名》曰：“因天时，制人事，天子发号施令，祀神受职，每月异礼，故谓之《月令》，所以顺阴阳，奉四时，效气物，行王政也。成法具备，各从时月，藏之明堂，所以示承祖考神明，明不敢泄渎之义，故以‘明堂’冠‘《月令》’，以名其篇。”疑后汉于《月令》，简称之但曰《月令》，详言之，则以“明堂”冠“《月令》”，非有二书也。蔡氏《独断》引《月令》曰“固封玺”，则简称之耳。《说文》所引《月令》，皆称《明堂月令》，无称《月令》者，惟“”字下注云：“一曰若《月令》靡草之靡。”亦足见详简之不同。《明堂月令》之名，见《大戴记·盛德篇》，卢注云：“于明堂中施十二月之令也。”汉儒之称《月令》为《明堂月令》，盖据于此。蔡氏《月令问答》曰：“予幼读记，以为《月令》体大经同，不宜与杂录并行。”其所谓《记》，当即《戴记》，其《月令篇名》，称“秦相吕不韦著书，取《月令》为纪号，淮南王安亦取以为第四篇，改名曰《时则》”。亦足见其所据者为《戴记》，然则《明堂月令》即《戴记·月令》，郑氏岂有以《明堂月令》证《明堂月令》者乎？《明堂月令》之非《今月令》明矣。郑注《祭法》，亦引《明堂月令》，其文全同《戴记》，若《明堂月令》即《今月令》，郑注亦不应自乱其体例若此，于《月令》注称《今月令》，而于《祭法》注又称《明堂月令》也。若《明堂月令》固别出古记，与《戴记》有别，则何郑注《月令》独引《今月令》之异文，而于《明堂月令》反不之及也？高诱注《淮南·主术训》，引《明堂月令》“獭祭鱼”，疑亦指《戴记·月令》。《国语》韦注引《明堂月令》“孟秋乃升谷，天子尝新”（《月令》“升”作“登”），“季秋农事毕收”（《月令》“毕”作“备”），亦皆指《戴记·月令》。韦《注》于初引，称《明堂月令》，后皆称《月令》者，亦详简之不同，非有二书也。其与《月令》出入者，盖古人引书用意，本不尽旧文。许慎、蔡邕所引与《月令》异者，则今古文之不同也。黄以周曰：“《说文》称引经传从古文，见许君《自叙》，其引《明堂月令》，字多与《戴记》异，亦用古文也。”其说甚是。许氏引《经》多古文，与今本异者，十盖五六，不独《月令》为然。蔡氏亦从古文，故与《说文》所引相近。

谓《今月令》乃汉《月令》者，梁玉绳首创之，桂馥《札璞》、罗以智《七十二候表》、黄以周《礼说》皆从之。梁氏曰：“《今月令》者，乃汉时太史所上月历，非《吕览》也。《后汉书·侯霸传》：‘每春下宽大之诏，行四时之令，皆霸所建’，是东汉自有所行《月令》也。”桂氏曰：“古月令谓《明堂月令》，今月令谓后汉所行之《月令》，郑云：‘汉始亦以惊蛰为正月中，雨水为二月节。’馥案自刘歆作《三统历》，改雨水为正月中，惊蛰为二月节，后汉遂有改定之《月令》，所谓《今月令》也。”黄氏曰：“汉《月令》之见于史者，西汉魏相始奏其书，东汉侯霸又建其令，并见本传。《汉·明帝纪》：‘永平二年正月辛未，祀明堂，诏骠骑将军三公曰：其班时令。注云：‘谓月令也，汉仪太史每岁上其年历，先立春、立夏、大暑、立秋、立冬，常读五时。’皆其证也。”黄氏又论《今月令》与《明堂月令》相同之故曰：“《汉书·魏相传》云：‘相表采《易》、《阴阳》及《明堂月令》奏之’，相所表奏者，即《今月令》也。《今月令》之文，采用《明堂月令》，故诸书所引《明堂月令》文，多同于《今月令》，而《今月令》之所采用，又有《易》、《阴阳》诸书，此《今月令》所以有异于《明堂月令》而不可以为一书也。”说皆近是。后汉崇尚古文，其时所行《月令》，亦当采之古文，故《说文》与《月令章句》，往往与之相合。然疑后汉所行《月令》本不一，故帝臣屡为下诏奏表。《盐铁论》引《月令》曰：“凉风至，杀气动，蜻蛚鸣，衣裘成，天子行微刑，始以顺天令。”此与《戴记》全异。郑注所谓《今月令》，疑亦非指一书，汉时所通行之《月令》皆与焉。《孟春》郑注云：“《今月令》‘鸿’皆作‘候’”，《孟冬》郑注又云：“《今月令》‘疆’或为‘玺’”，一则曰“皆”，一则曰“或”，则其非指一书明甚，诸家必欲指为何书，是以难通也。

（此篇原为《吕氏春秋集解》附考之一，发表于《制言半月刊》1935年第5期。蒋维乔、杨宽、沈延国、赵善诒共署名，由我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