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读王振铎先生所著《汉代圹砖集录》,中有“楼树”一类,其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诸图像,都是双阙之间,中有一树高耸,树的前后都有方形的建筑物。据我们看来,怕即是汉代门阙前的“罘罳”。在这些图像上,这个方形建筑物,虽在双阙之中,可是前后那树的高度远在两重楼的双阙之上,无论如何,树不会高出两重楼的双阙这么许多,无非表示这个前后有树的建筑远在双阙之前,所以显得高大了。
“罘罳”,也或作“桴思”、“浮思”、“复思”、“覆思”。汉魏时,在门阙外往往有这建筑。《释名》卷五《释宫室》说:“罘罳在门外,罘,复也,罳,思也,臣将入请事于此,复重思之也。”(《汉仪注》说:“罘罳,伏思也,君视朝至内屏思维,故名之”)《酉阳杂俎》引鱼豢《魏略》说:“黄初三年筑诸门阙外罘罳。”这都是明证。《汉书·文帝纪》载:“七年……六月癸酉未央宫东阙罘罳灾。”注说:“如淳曰:东阙与其房罘罳皆灾也,晋豹曰:东阙之罘罳独灾也。”如淳以为罘罳在阙的两旁,怕是错误的。《盐铁论·散不足》说:“今富者积土成山,列树成林,台榭连阁,集观增楼,中者祠堂屏阁,垣阙罘罳。”《汉书·王莽传》又说:“及事迫急,亶作厌胜,遣使坏渭陵延陵阙门罘罳,曰毋使民复思也。又以墨洿色其周垣。”足见汉时不但宫室的门阙前有罘罳,便是墓阙和陵园门前也都有“罘罳”这建筑(又庾肩吾《洛阳道》诗:“散诞罘罳外,车回双阙前”,也足为证)。
汉砖上之门阙画像
罘罳究竟是怎样形式的建筑呢?据《汉书·文帝纪》引颜师古说:“罘罳谓连阙曲阁也,以覆重刻垣墉之处,其形罘罳然。一曰屏也。”《礼记·明堂位》:“疏屏,天子之庙饰也。”郑注:“屏谓之树,今桴思也,刻之为云气虫兽,如今阙上为矣。”又《考工记》“宫隅之制七雉,城隅之制九雉”,郑注:“宫隅、城隅谓角浮思也。”《正义》据此曾作这样的解释:
汉时谓屏谓浮思,故云今浮思。解者以为天子外屏,人臣至屏俯伏思念其事,按《匠人》注云:“城隅谓角浮思也。”汉时东阙浮思灾,以此诸文参之,则浮思小楼也,故城隅、阙上皆有之,然则屏上亦有为屋以覆屏墙,故称屏曰浮思。……(《明堂位》)
郑以浮思解隅者,按汉时之东阙浮思灾,则浮思小楼也。……按《明堂位》云疏屏,注亦云,……则门屏有屋覆之,与城隅及阙皆有浮思。(《考工记》)(www.xing528.com)
《正义》以为屏上有屋覆着,是很可能的,即是颜师古所谓“连阙曲阁以覆重刻垣墉之处”。至于说浮思即是小楼,阙上、城上的小楼就叫浮思,不确。郑注:“屏谓之树,今浮思也”,浮思即是屏,郑氏本人已说得够清楚的了。郑氏又把“宫隅”、“城隅”释为“角浮思”,“角浮思”与“浮思”恐不是一物。
崔豹《古今注》说:“罘罳,屏之遗象也,汉西京罘罳合版为之,亦筑土为之,每门阙殿舍前皆有焉,于今郡国厅前亦树之。”《广雅》卷七《释宫》也说:“罦罳谓之屏”(《水经注·穀水》引作“复思”),《玉篇》也说:“罘罳,屏树门外也。”《汉书·五行志》载:“文帝七年六月癸酉未央宫东阙罘罳灾,刘向以为东阙所以朝诸侯之门也,罘罳在其外,诸侯之象也。”颜师古注也说:“罘罳,阙之屏也。”汉代的“罘罳”,是古代“屏”的化身,是可以无疑的,古人的所谓屏,都用土筑成,如同现在的所谓“照壁”、“照墙”。《尔雅·释宫》:“屏谓之树”。舍人注:“以垣当门蔽为树”,郭璞注:“小墙当门中”。屏就是在门前后的一垛小墙,所以也或称为“萧墙”,《论语·季氏篇》“萧墙之内”,注引郑曰:“萧之言肃也,墙谓屏也,君臣相见之礼致屏而加肃敬焉,是以谓之萧墙。”据说,古礼天子的屏在门外,诸侯的屏在门内,《荀子·大略篇》说:“天子外屏,诸侯内屏,礼也。”事实上“屏”的作用和帘帷是一样的,何休注《公羊传》又说:“礼,天子外屏,诸侯内屏,大夫以帘,士以帷。”古礼既有这样的规定,所以《论语·八佾篇》说:“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所谓“树塞门”,便是“屏”。屏本多用土筑成,也或用木版筑成,所谓“疏屏”,怕是木屏,所以郑氏说“刻之为云气虫兽,如今阙上为之矣”。汉代的屏,也或用木筑成,崔豹所谓“西京罘罳合版为之”,不然,汉文帝七年东阙罘罳怎会遭火灾呢?
汉代画像砖上所刻的所谓“楼树”,有“屏”样的建筑,上面或前后有树,正当双阙之外,或许即是罘罳。蒋大沂先生认为这与《论语》“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之树有关系。按汉代称屏为罘罳,而“屏”又或称“树”,固然有取义树立的意思的可能,但也许“屏”的起源,就起于“树”,原初只是在当门种树以为屏,后来虽然用土筑屏,还不免种树在上面,或种树在前后,程大昌《雍录》说:“罘罳镂木为之,其中疏通可以透明,或为方空或为连琐,其状扶疏,故曰罘罳,其制与青琐相类,显所施之地不同,名亦随异,在宫阙则阙上罘罳,在陵垣则为陵垣罘罳。”程氏认为罘罳因“其状扶疏”而得名,赵彦卫《云麓漫钞》也说:“以字考之,二字从网,有网之义,汉屏疑亦有维索以为限制。”这种说法,虽都据字义立证,实在很不错的。章炳麟说得尤其透彻,他在《小学答问》里说:“《说文》:‘,兔罟也’,隶省作罘,汉世称屏为罳,罳连语,同在之部,本一字耳,古者守望墙牖,皆有射孔,屏最外,守望尤急,是故刻为网形,以通矢族,谓之罳。”这个说法更是近情。那么,罘罳该是门阙前有网形空洞的“疏屏”了(《三辅黄图》载建章宫“连阁皆有罘罳”,这里的所谓“罘罳”,怕又是指阁上的网状空洞而言)。《汉代圹砖集录》树楼类第三、第五、第七三图,双阙前“屏”形的建筑,都有×形的图案(参看本文插图,据《汉代圹砖集录》树楼类第五图、第七图),或许就是描写罘罳的网状空洞的。这些虽然不一定是木建筑,也许土筑的罘罳上,也还保留有木建筑的形式的。
罘罳本是有网形空洞的“疏屏”,所以到了唐宋时代就变成活动屏风和网形门帘的名称了。赵彦卫《云麓漫钞》引唐《苏鹗演义》说:“罘者,浮也;罳者,思也;谓织丝之文轻虚浮之貌,盖宫殿门阙有此物也。”《资治通鉴》汉文帝七年六月胡三省注,也引《苏鹗演义》,并说:“余谓苏鹗之说,有见于唐禁中之罘罳,唐太和甘露之变,宦者奉乘舆,决罘罳北出者也。”《唐文宗实录》:“甘露之祸,群臣奉上出殿北门,裂罘罳而去。”杜甫诗:“毁庙天飞雨,焚宫火彻明。罘罳朝共落,桷夜同倾。”温庭筠补《陈武帝与王僧辨书》:“罘罳画卷,阊阖夜开。”可知唐代的所谓罘罳,已是丝制的门帘了。如果还是用土木建筑的,怎能“画卷”?怎能“裂去”?又怎能“共落”?《酉阳杂俎》说:“上林间多呼殿榱桷护雀网为罘罳”,也可证罘罳是网状的东西。《演繁露》引《大业杂记》:“乾阳殿南轩垂以朱丝网络,下不至地,七尺,以防飞鸟。”可知用网当门户,隋唐时确有这风气的。《云麓漫钞》卷三说:“绍兴末宿直中官,以小竹编联,笼以衣,画风云鹭丝作枕屏,一时无名,号曰画丝,好事者大其制,施于酒席,以障风野次,便于围坐,人竞为之,或以名不雅,易曰挂罳,又云出于虏中,目曰语私,言遮蔽可以话私事,顾乾道间使者尝求其骨则不然矣,且以言为话,南人之方言,非北人语也。”又说:“今云挂丝,第言以丝挂于竹骨之上,若用罳字。亦取罘罳义,其实围屏也。”宋人《爱日斋丛钞》卷一说:“今所谓挂罳,其名传写多异同。俗名画狮,盖北人饰以毡毯而画狮子形故云尔。或云名挂罳,洪景卢作话私,小阁名,借春见于诗云:居然丈室巧裁,截竹为楹不染埃。未详即挂罳否?”宋人所称“挂罳”,或作“挂丝”、“画狮”、“话私”,字无一定写法,说者也往往就据这些不同的写法的字来穿凿附会,该就是“罘罳”一名的音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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