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史辨》发展到了现阶段,我们认为已有了飞跃的进步,在长夜漫漫中已找到了曙光。可是社会上一般人士,对此还不能十分了解。性急的人,嫌他进步得太迟缓了,往往听得有人说:“你们研究古史,各有各的说法,至今还得不到一个系统的结论来,不免要使人头昏了。”拘笃的人,又因此而以为古史是不可究诘的东西,往往听得有人说:“古史传说紊如乱丝,你说可信吧,确乎有许多不能使人相信的地方,你说不可信吧,似乎也有可信的地方;必须等待新史料的发现,然后可以研究。”更有那些自大的人,以为古史的辩论,根本没有真是非,往往听得有人说:“古史的材料太少了,逃不出几本古书,而传说又是那么紊乱,不是很容易信口乱说的么?”这样的说法,至今还到处嚷着。诚然!有些人正在那里拿着古史来玩把戏,天天挖空心思,信口乱说,真不免要令人头昏,这确乎是我国史学界的病态!但是我们如果能平心静气,埋头把古史传说分析一下,整理一下,知道这紊如乱丝的东西,未尝没有头绪可寻,决不是不可究诘的,也不是可以信口乱说的(那些信口乱说的,我们只当他们是在玩把戏,哪里是在研究学问)。在最近的将来,一定会得到一个系统的结论。大家读过了这册古史辨,一定会相信我这句话是不错的。
童丕绳先生这《古史辨》第七册的结集,乃是这几年来从事古史学研究者研究夏以前古史传说的总成绩。顾颉刚先生在第二册《古史辨·自序》上曾这样地说过:“从前叶德辉说:‘有汉之攘宋,必有西汉之攘东汉,吾恐异日必更有以战国诸子之学攘西汉者矣’(《与戴宣翘校官书》,《翼教丛编》卷七)。想不到他的话竟实现在我的身上了!我真想拿战国之学来打破西汉之学,还拿了战国以前的材料来打破战国之学,攻进这最后两道防线,完成清代学者所未完之工。”这册《古史辨》正是研究古史的急先锋,我们的敌人——伪古史的有意无意创作者——所设的西汉战国这最后两道防线上重要的据点,已给我们突破了,《古史辨》的最后胜利,确乎已不在远。
童先生编这册《古史辨》,承蒙他把拙作《中国上古史导论》全部收入,占了全书四分之一的篇幅。我这部《导论》的见解,固然是几年来胸中久已积蓄着的,可是写来非常草率,因为这是在广西教书的半年内编成的讲义。我很感谢吕师诚之及童先生各替我校阅修订一过。而蒋大沂先生,又蒙他来函讨论,也已收入了这册《古史辨》。我这部《导论》,目的也就在利用新的武器——神话学——对西汉战国这最后两道防线,作一次突击,好让《古史辨》的胜利再进展一程的。我此后还想继续地向这方面推进,非达到最后胜利的目的,决不停止。
当这册《古史辨》校印快要完竣的时候,蒙童先生的好意,叫我再做篇序文,因此就把一时所要说的话,拉杂写在下面。
夏以前的古史传说的前身是神话,这一点我绝对坚持的。最明显的,便是有那许多鸟兽的神话掺入在中间。有许多古史传说中的人物,其前身不过是神话里的鸟兽罢了。
舜的弟弟象,他的前身便是神话中的一头象(据说闻一多先生也已看到了这一点)。象的封地据《孟子》说在有庳,可是其他的书多作有鼻:“舜封象于有鼻,死不为置后”(《汉书·武五子昌邑哀王传》)。“象傲终受有鼻之封”(《后汉书·袁绍传》)。“昔象之为虐至甚,而大舜犹侯之有鼻”(《三国志·魏书·乐陵王茂传》)。《史记·五帝本纪》集解还说:“《孟子》曰:‘封之有庳’,音鼻”;《汉书·邹阳传》“封之于有卑”,注也载“师古曰:音鼻”,可知“有庳”“有卑”都是“有鼻”的假借字。象的特征是鼻,而舜的弟弟象的封地就叫做“有鼻”,天下何以会有这等巧事呢?据《后汉书》注,有鼻“在今永州营道县北”的鼻亭;据《括地志》说:“鼻亭神在营道县北六十里,故老传云:舜葬九疑,象来至此,后人立祠,名为鼻亭神。”(见《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鼻亭原来是因“舜葬九疑,象来至此”而得名的。《论衡·书虚篇》也说:“传书言:舜葬于苍梧下,象为之耕;禹葬会稽,鸟为之田。”那么,这鼻亭是因为象来而得名的,同时又因为舜的弟弟象封在那里而得名的,天下何以会有这等巧事呢?在古代,商人原有“服象”的事业,畜象本来是亚洲人特有的本领,至今印度一带还是如此。《吕氏春秋·古乐篇》上不是明明地说“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以师逐之,至于江南”吗?象为虐于东夷,而《三国志》又说:“昔象之为虐至甚”,舜的弟弟象,原来和商人所服的象,又是一样的“为虐”。商人本来把“服象”当作重要的事业,所以“为”字甲骨文就像一手牵象的样子。舜是商人的祖先神(舜即帝喾、帝俊),商人服象,而据《楚辞·天问》,舜也在“服弟”呢。《天问》道:“舜服厥弟,终然为害;何肆犬豕,而厥身不危败?”大约在神话里,舜的弟弟就是一头象,所以《天问》上会说出“舜服厥弟”的话来,“服厥弟”就是“服象”呵!《天问》似乎在说:舜服役着他的弟弟那头象,终是闯祸害人,为何害到了犬豕,而舜本身却没有一点危险呢?
还有秦国的祖先神叫伯益的,原本也只是神话里的一只燕子。“益”古或写作“”(见《汉书》),就是“嗌”的古文(见《说文》),和“燕”字古作“”,本是一字。燕古或称“乙”或“”,燕字像燕的形状,“乙”字像燕子叫的声音,因为燕子叫起来“乙乙”或“燕燕”,所以古人称燕往往重言之。据《吕氏春秋·音初篇》上说,燕子又是“鸣若嗌嗌”的,“嗌嗌”也就是“乙乙”或“燕燕”,那么“嗌”和“燕”,原本当然就是一字了。燕古又称玄鸟,殷人东夷自以为他们的祖先就是玄鸟所降生。玄鸟是殷人东夷的祖先神,秦嬴姓,即盈姓,本也是东夷之族,而秦的祖先神就叫做益,而且益在传说里又是管理草木鸟兽的,益的后代还多是些“鸟身人言”的怪物(见《秦本纪》),那么,益不就是玄鸟或燕子么?玄鸟本也称凤鸟,神话里又称为五彩之鸟(证均详《导论》)。《山海经·大荒东经》上说:“有五采之鸟,相乡弃沙,惟帝俊下友。帝下两坛,采鸟是司。”帝俊就是上帝(证详《导论》),上帝旁边有“采鸟”司事。《西山经》上说:“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维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有鸟焉,名曰鹑鸟,是司帝之百服。”上帝那里有鹑鸟管着帝的百服,据郝懿行的《笺疏》,鹑鸟也就是凤:“鹑鸟,凤也,《海内西经》云昆仑、开明西北皆凤皇,此是也。《埤雅》引师旷《禽经》曰:‘赤凤谓之鹑。’”玄鸟凤鸟原是上帝那里服役的神物呵!益就是玄鸟凤鸟,是服侍上帝的,所以上帝(即舜)要叫他来管理“上下草木鸟兽”,而益还谦让,要让给朱、虎、熊、罴去管理(见《尧典》)。朱、虎、熊、罴原也是鸟兽中的佼佼者,在神话里也是替上帝服役的,据说赵简子病中上天去,在上帝那里确曾看见过熊罴呢!(见《史记》、《论衡》等书)《山海经》说:“务隅之山:帝颛顼葬于阳,九嫔葬于阴。一曰:爰有熊、罴、文虎、离朱、久、视肉”(《海外北经》)。“附禺之山:帝颛顼与九嫔葬焉,爰有久、文贝、离俞(即离朱)、鸾鸟、皇鸟、大物、小物,有青鸟、琅鸟、玄鸟、黄鸟、虎、豹、熊、罴、黄蛇、视肉”(《大荒北经》)。“狄山:帝尧葬于阳,帝喾葬于阴,爰有熊、罴、文虎、蜼、豹、离朱、视肉、吁咽。……一曰:爰有熊、罴、文虎、蜼、豹、离朱、久、视肉、虖交”(《海外南经》)。“帝尧、帝喾、帝舜葬于岳山,爰有文贝、离俞、久、鹰、延维、视肉、熊、罴、虎、豹、朱木、赤枝、青华、玄实”(《大荒南经》)。
帝颛顼、帝尧、帝喾、帝舜的葬地都有熊、罴、虎、豹、离朱之类,这便是《尧典》传说的来源,也和舜葬地旁有象一般。帝颛顼等原来无非是上帝呵!从此也可知《尧典》上益要让的朱、虎、熊、罴中的朱就是离朱了。离朱据《山海经》郭注,“今图作赤鸟”。《大戴礼记》和《史记》都说黄帝教熊、罴、貔、貅、、虎和炎帝打仗,黄帝也就是皇天上帝呵!(详《导论》)《左传》文公十八年说:“高辛氏有八子: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忠肃共懿,宣慈惠和,天下之民,谓之八元。……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山海经·海内经》说:“帝俊生晏龙,晏龙是为琴瑟;帝俊有子八人,是始为歌舞。”帝俊的八子,也就是高辛氏的八子(王国维说),《左传》高辛氏八子中有伯虎、仲熊、叔豹、季狸,《汉书·古今人表》作柏虎、仲熊、叔豹、季熊,“季熊”当是“季罴”之误,注:“师古曰:即《左传》所谓季狸者也。”伯虎、仲熊、叔豹、季狸或季罴,是始为歌舞,不就是《尧典》上所谓“百兽率舞”和《吕氏春秋·古乐篇》所说“以致舞百兽”么?
在神话里,做上帝乐师的,都是些野兽。《吕氏春秋·古乐篇》说:“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惟天之合,正风乃行,其音若熙熙凄凄锵锵。帝颛顼好其音,乃令飞龙作效八风之音,命之曰《承云》,以祭上帝。乃令鳝先为乐倡,鳝乃偃寝,以其尾鼓其腹,其音英英。”这是说帝颛顼在登极之后,觉得风“熙熙凄凄锵锵”地吹得很好听,就叫飞龙仿效了风的声音造出一种乐曲来,叫做《承云》,来祭祀上帝。又命鳝来作乐人,鳝就翻身睡下,拿它的尾巴来敲它的肚子,“英英”地也成一种乐曲。原来颛顼的乐师是一条飞龙和一条鳝!还有尧舜的乐师叫做夔,夔在神话里是一种一只脚的野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其声如雷,黄帝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山海经·大荒东经》)。夔是一足兽,而尧舜的乐师夔也相传是“一足”的。那么,乐师的夔,不就是一足兽的夔吗?古人对此早就发生了疑问,幸亏有那些自作聪明的读书人解释得好:他们说夔因独通于音乐,一个人就够了,是“一而足也”,并不是真的“一足”(见《韩非子》、《吕氏春秋》等书)。这西洋镜在那时虽没被拆穿,可是只要我们仔细一考究,这西洋镜在现代就会被拆穿了。尧舜和颛顼,原本都是上帝(详《导论》),夔和飞龙及鳝,也不过是些野兽之类罢了。
《大戴礼记·五帝德篇》说:“龙夔教舞”,《尧典》也以夔龙并称,《荀子·成相篇》又说:“夔为乐正,鸟兽服”,夔龙不很明显就是鸟兽中歌舞的领导者么?《山海经》说晏龙是为琴瑟,《吕氏春秋·古乐篇》说飞龙作效八风之音,《察传篇》也说夔“以通八风”,龙和夔一样是个野兽乐师。所以《国语·鲁语》上说:“仲尼……对曰:‘丘闻之……,木石之怪曰夔蝄,水之怪曰龙罔象,土之怪曰羊’。”原来夔是木石之怪,龙是水之怪,它们原是神国里的怪物!夔作乐起来,“击石拊石”,怕因为它本是木石之怪的缘故吧!案原始的野蛮人,往往学着鸟兽的叫声来作歌唱,这一点美洲的印第安人最显著。鸟兽是自然界天然的乐师,所以在古神话里就成为上帝的乐师了。(www.xing528.com)
此外,禹和句龙原也同是社神的分化,顾童二先生的《鲧禹的传说》和拙作《导论》,已有很详尽的论证。《山海经》里还有个叫应龙的,他是奉着黄帝的命令杀掉蚩尤的(见《大荒东经》、《大荒北经》)。在《吕刑》上看来,伐蚩尤和灭苗民,原是一件事,都是上帝所执行的,《山海经》说黄帝命应龙杀蚩尤,而《墨子·非攻下》说高阳命禹征有苗,黄帝和高阳原都是上帝的称号,杀蚩尤和征有苗原也是一件事,那么,上帝所命的禹和应龙,该也是一神的分化了。禹和句龙既是一神,禹与应龙又是一神,那么,应龙和句龙当然也是一样的东西了。禹和句龙的功绩在治水,而应龙也能蓄水(见《大荒北经》),《楚辞·天问》上说:“应龙何画?河海何历?”也就是在说应龙的治水。王逸注说:“或曰:禹治洪水时,有神龙以尾画导水,经所当决者,因而治之。”其实神龙就是禹的本身呀!禹在神话里本是从上天降到下土来的,应龙也一样的从上天降到下土,本来天地有着相通的道路,神人可以来往的,自从给重黎“绝地天通”之后,禹始终在下土做社神,做着“恤功于民”的事业(见《吕刑》),应龙的“不得复上”(《大荒东经》),怕也是这个缘由吧!
更有个古人叫蜚廉的,也作飞廉,有的说是夏后启的臣子,“采金于山川而陶铸之于昆吾”(见《墨子·耕柱篇》);有的说是纣的臣子(见《史记·秦本纪》);可是《离骚》说:“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远游》又说:“历大浩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据此,飞廉是个奔腾启路的东西。《淮南子·俶真训》说:“若夫真人,则动溶于至虚,而游于灭亡之野,骑蜚廉而从敦圄,驰于方外,休乎宇内,烛十日而使风雨,……”注:“蜚廉,兽名;长毛有翼。”如此说来,蜚廉原本又是神话里一只有翼的野兽了。因为它有翼,所以叫它奔腾启路;因为它能奔腾启路,所以《史记·秦本纪》说:“蜚廉善走。”
至于古史传说里的制器故事,也很多是出于神话的演变。《山海经·海内经》上说叔均是始作牛耕,因为叔均就是商均,本是社神田祖(见《导论》),所以神话里会说牛耕是他发明的了。《海内经》又说:“吉光是始以木为车。”吉光原是一种马的名称。《逸周书·王会篇》说:“犬戎文马,赤鬣缟身,目若黄金,名吉黄之乘。”吉黄又作吉皇,《海内北经》又误作吉量,《抱朴子》作吉光,《抱朴子·博喻篇》说:“吉光饥渴于冰霜之野”,“黄”“皇”“光”古本通用。因为马是拖车子的,在神话里就说车子是犬戎名马吉光所发明的了。
以上把古史传说里掺入的鸟兽神话,约略地举了出来,此外没有给我们揭发出来的,或许还多着呢。上面我们所揭发的,大部已由神话演变而为人话,已由鸟兽演化而为人物。在古史传说里也有依然保存着鸟兽神话的原样而不曾变的,这必须要在文化比较落后的氏族的传说里才能找得到。《秦本纪》所以还保留着鸟兽神话的影子,正因为秦国文化落后的缘故;《吕氏春秋·古乐篇》保存着野兽作乐的神话,也因为这是秦国的作品。《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郯子的一席话:“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伯劳),司至者也;青鸟氏,司启者也;丹鸟氏,司闭者也。祝鸠氏,司徒也;鸠氏,司马也;鸤鸠氏,司空也;爽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五鸠,鸠民者也。五雉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即九凤)为九农正,扈民无淫者也。”少皞就是契,《世本》上有明文。“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和“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原是出于同一神话的。少皞是玄鸟或凤鸟所降生,所以他手下的官也都是一群鸟。郯子是东夷,文化比较落后,所以能随口说出一大套的鸟兽神话,使“孔子闻之,见于郯子而学之,既而告人曰: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并见《左传》),大加赞赏不止!因为这等神话在中原早已渐次变成了人话,不能听得到,偶而在东夷人的嘴里听到了,反而当作是新闻了。
在古神话里,神和鸟兽都是人格化的,所以那些神和鸟兽就很容易的变成古史传说里的人物。可是也有些鸟兽没有完全变成人,它的形状一半是鸟兽,一半是人的。
句芒和益原都是玄鸟、凤鸟的化身(证详《导论》),可是益已化成了人(虽然他的子孙还有鸟身人言的),而句芒依然是那鸟首人身的怪东西(见《墨子·明鬼下》)。祝融就是朱明、昭明、丹朱、驩兜(见《导论》),本是日神,《楚辞·招魂》:“朱明承夜兮,时不可淹”,注:“朱明,日也。”《汉书·礼乐志·郊祀歌》:“朱明盛长,旉与万物”,朱明也指太阳。传说里离朱、离娄是黄帝时明目的人(见《庄子·天地篇》等),离娄那样的巨眼烛照,其实也只是太阳神的分化,《汉书·扬雄传》说:“离娄烛千里之隅”,这是明证。离朱既然也就是祝融、丹朱、驩兜,我疑心丹朱、驩兜,狸姓、釐姓的说法,就由此推演而出,“离”“狸”“釐”声同。重黎也就是祝融(“重黎”之或为一人,或为二人,犹“羲和”之或为一人,或为数人),“重”便是“祝融”二字的合音(童丕绳先生说),祝融名黎的说法,怕也就由“离朱”一名而来,有时有人把祝融、黎合称起来,就成了重黎了。离朱据《山海经》郭注,“今图作赤鸟”,也就是朱虎熊罴的朱,前已证明了。朱其实也就是,《山海经·南山经》说:“南次二经之首曰柜山,……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痹,其名曰,其名自号也,见则其县有放士。”郝懿行《笺疏》说:“陶潜《读山海经诗》云:‘鸼鹅见城邑,其国有放士’,或云鸼鹅当为鸱,一云当为。”离朱和丹朱本都是日神,离朱是一头鸟,而也是一头鸟,那末,日神原就是一头赤鸟了。也就是吺(吺古或作咮),韩愈《远游联句》:“开弓射吺”,吺可以开弓来射,不很明显是一种鸟么?“吺”原是“驩兜”的异文(见汉碑及《尚书大传注》),那么驩兜也就是一头鸟了。《山海经》说:“讙头国在其(毕方鸟)南,其为人,人面有翼鸟喙,方捕鱼。一曰:在毕方东。或曰:讙朱国”(《海外南经》)。“有人焉,鸟喙,有翼,方捕鱼于海。大荒之中,有人名曰讙头,……人面,鸟喙,有翼,食海中鱼,杖翼而行”(《大荒南经》)。讙头就是驩兜(见郭注。“头”“兜”古通:《汉书·古今人表》宋景公兜乐,《史记·宋世家》、《十二诸侯年表》作头曼,可证)。驩兜在神话里人面、有翼、鸟喙,也还保存着半鸟半人的样子。在神话里,日中本有踆乌之说,《淮南子·精神训》说:“日中有踆乌”,《天问》说:“羿焉日?乌焉解羽?”《山海经·大荒东经》说:“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踆乌也就是赤乌,《吕氏春秋·应同篇》说:“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封禅书》说:“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从天上降火下来,本是祝融的事(见《墨子·非攻下篇》)。同时天先见火,则赤乌衔丹书,这是因为赤乌就是祝融,本即日神火神之故。五德终始的说法,我以为原也出于神话的组合。《山海经》钟山之神烛龙也就是祝融,也就是钟山之子鼓(详《导论》)。而鼓也“化为鸟,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首,其音如鹄”(见《西山经》)。鸟实在也就是,所以“其状如鸱”而鸟也是“其状如鸱”。大概古人把一种赤乌当作了日神,这种赤乌叫做或朱或离朱,也叫做,所以会有“日中有踆乌”的神话。是南方的鸟,见于《南山经》。驩兜也记在《海外南经》、《大荒南经》,相传放于崇山,“以变南蛮”(见《大戴礼记·五帝德》)。祝融于《月令》也属南方。相传南方的神鸟叫鹪明(见《广韵》等书),《楚辞·远游》说:“驾鸾凤以上游兮,从玄鹤与鹪明。”“朱”“鹪”是一声之转(《山海经》焦侥国,《魏书·东夷传》作侏儒国,可证),鹪明也就是朱明呵!
古史传说中的蓐收,我疑心那就是虎。《国语》上说蓐收是“人面虎爪白尾执钺”的,是一个半虎半人的怪东西。怕就是昆仑山上的陆吾。《西山经》说:“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维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大荒西经》又说:“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大荒西经》昆仑丘的神,当然也就是《西山经》昆仑丘的陆吾。蓐收人面虎爪,而陆吾也人面虎身虎爪;蓐收为主耕蓐收获及游牧之神,而陆吾也司帝之囿时;蓐收为秋季之神,于《月令》颜色属白,所以白尾,而陆吾也“有尾皆白处之”。那么,陆吾和蓐收是一神的分化,很可假定了。其原始怕也就是神话里的一头虎。
想要说的话很多,以上只是把古史传说里的鸟兽神话申说了一番。古史传说里有鸟兽神话可以无疑了么?这些鸟兽神话,尽你怎样把它解释,也不能弥缝得起来。例如蒙文通先生《古史甄微》七《上古文化》上有一段说:“后羿再兴泰族,其诛凿齿,杀猰,杀封豕,断修蛇。封豕为乐正后夔之子伯封,则修蛇之俦,将亦人也。舜命九官,而夔、龙、朱、虎、熊、罴并在朝列,岂亦此类乎?”《左传》昭公二十八年,“乐正后夔之子伯封,实有豕心,贪婪无餍,忿类无期。谓之封豕,羿灭之”。伯封是封豕神话的人化,而蒙先生却说:“修蛇之俦,将亦人也”,是不是古人有把“封豕”“修蛇”等等来作人名的呢?《淮南子·本经训》说:“逮至尧之时,……猰、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邱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于是天下广狭险易远近,始有道里。”大风就是大凤(古凤、风同字,卜辞可证),所以要用“缴”矢来射;修蛇是长蛇,所以要“断”才能死;据高注,凿齿是“齿长三尺,其状如凿”的兽,九婴是“水火之怪”,封豨就是“大豕”,猰据《尔雅》是“类”的兽,所以要“诛”“杀”“禽”。因为这类巨蛇猛兽都被除了,所以天下“始有道里”。蒙先生把封豕、长蛇和夔、龙、朱、虎、熊、罴,认是同类,确是不错,可是都要把它们说成人,真所谓“欲盖弥彰”了!
(原载《学术》第4期,1940年5月出版,后发表于《古史辨》第七册上编,1941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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