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齐物论》云:“无为有为,虽有神禹,且不能知。”禹而得称神禹,其有神性可知。禹之有无神性之问题,由顾颉刚氏最先提出。民国12年顾氏于《努力周报》附刊《读书杂志》第九期,刊布其《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倡言“层累地造成之古史观”,并据《商颂·长发》“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帝立子生商”之文,以为“看这诗的意思,似乎在洪水芒芒之中,上帝叫禹下来布土而建商国,然则禹是上帝派下来的神,不是人”。其后顾氏于《讨论古史答刘胡二先生》文中,更列举《诗》、《书》中言“禹”之文,以证禹之有天神性。《诗·信南山》:“信彼南山,维禹甸之”;《文王有声》:“丰水东注,维禹之续”;《韩奕》:“奕奕梁山,维禹甸之”;《书·吕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顾氏据此云:
我们看《诗》、《书》上“敷”字的用法,不出二种:《长发》的“敷奏其勇”,《康诰》的“往敷求于殷先哲王”,为普遍义;《顾命》的“敷重蔑席”,《小旻》的“旻天疾威,敷于下土”,《长发》的“敷政优优”,为铺放义。解作普遍义的为副词或形容词,解作铺放义的为动词。又古无轻唇音,“敷”与“铺”二字音义均同,故可通用;如《周颂》的“敷时绎思”,《左传》引作“铺时绎思”(宣公十二年),《毛诗》的“铺彼淮”,《韩诗》作“敷彼淮”(《释文》引),均可证。《长发》的“禹敷下土方”,敷是动词,当然是铺放之意。……《天问》言禹治水,有“洪泉极深,何以置之”的问,“置”与“填”同,这一句的意思,……正可与《长发》所言对照。……郑玄《周礼注》云:“甸,读与‘维禹敶之’之‘敶’同”(《稍人》),可见汉时《诗经》有不作“甸”而作“敶”的。“甸”“敶”同音,“敶”即“陈”,为“军阵”之“阵”的本字,乃是排列分布之意。……我意“陈山”正与“铺土”相连,土为禹所铺,山亦为禹所陈。……《诗经》中说“丰水东注,维禹之绩”,“绩”当即是“迹”。照了上条所说,那时人看得土是禹铺的,山是禹陈的,则水道自然也是禹所排列的了。……若禹确是人而非神,则我们看了他的事业,真不免要骇昏了。……至于禹的神职是什么,我以为可在《吕刑》看出。《吕刑》说:“禹平水土,主名山川”,……《左传》道:“……名山名川,群神群祀,……”(襄十一年《传》)……可见所谓“名山川”是“名山名川”,“名”是形容词,不是动词,所谓“主名山川”乃是主领名山川,为名山川之神;主是动词,不是副词。《汉书·郊祀志》谓始皇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八神为天主、地主等。“主名山川”为名山川之主,义甚显然。我常疑周代以后稷配享上帝,上帝以下最尊者莫如稷,何以又禹稷连称,若甚有关者?……《鲁语》道:“……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社之为禹,《国语》虽无明文,而看其“能平九土”之语,实即是禹。……《宫》与《论语》所说,恐即由社神与田祖的传说上来。大、小《雅》皆宣王前后诗,则禹为社神之说,起于西周后期可知了。
此诚巨眼卓识!至刘掞藜氏之质难(有《讨论古史再质顾先生》一文),实多所未审,不值为之一辨。刘氏以“丰水东注,维禹之绩”,“绩”当如《传》训“业”,《笺》训“功”。按秦公云:“鼏宅禹”,“禹”之“”当即“维禹之绩”之“绩”,亦即“设都于禹之蹟”、“陟禹之迹”之“蹟”“迹”。王国维《古史新证》亦云:“‘禹’言‘宅’,则‘’当是‘蹟’之借字。”刘氏又以“敷”当训“治”,《山海经·海内经》“禹鲧是始布土”,“布”亦当训“治”,举《广雅·释诂三》:“列,布也”,“列,治也”为证,如此辗转相训,决非本义,《山海经》作“布土”,实“敷”为分布义之明证。《淮南子·坠形训》云:“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墟以为下地”;正是“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之注解。至禹为社神之说,顾氏于其《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更尝补举数证:
……但近来收得的几条新证据,则颇足以助成我的主张:“……故炎帝于火而死为灶,禹劳天下而死为社,后稷作稼穑而死为稷,羿除天下之害而死为宗布。此鬼神之所以立”(《淮南子·氾论训》)。“自禹兴而修社祀,后稷稼穑故有稷祠,郊社所从来尚矣”(《史记·封禅书》)。“圣汉兴,礼仪稍定,已有官社,未立官稷;遂于官社后立官稷。以夏禹配食官社,后稷配食官稷”(《汉书·郊祀志》引王莽奏文)。“汉初,除秦社稷,立汉社稷。其后又立官社,配以夏禹”(《三辅黄图》卷五)。
上面所举,前二条明白说禹为社,可见汉代人确以禹为社;后二条又说禹配食官社,可见汉代人确以禹为社神。读者不要以为这些话全是后起之说,须知越是配享越见得是先前的正祀。《左传》上不说吗:“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后土为社。……周弃……为稷。”可是到了后来就不然了:“后魏天兴二年,置太社太稷;……句龙配社,周弃配稷”(《通典》卷四五)。“仲春仲秋上戊,祀太社太稷,配以后土句龙氏、后稷氏,以祈报”(《大清会典》卷五三)。太社太稷姓甚名谁,没有人能回答;但以前正任社稷的句龙和周弃却退而为配享了,这是很显然的。……这种“新鬼大而故鬼小”的现象,实亦适用古史系统的成例,是积薪般层累起来的。禹既在汉配社,当然是汉以前的社神(说不定即是句龙),惟其他是社神,所以土地所在就是他的权力所在,南山、梁山是他所甸,丰水是他所注,洪水是他所湮,宋国人说下土是他所敷,秦国人说宅居所在是他的迹,鲁国人说后稷奄有下土是缵他的绪,齐国人说成汤咸有九州是处在他的堵,王朝人说方行天下至于海表,都是陟他的迹。……我们只要把《诗》、《书》和彝器铭辞的话放在一边,把战国诸子和史书的话放在另一边,比较看看,自可明白这些历史性质的故事乃是后起的。
此诚卓见!及顾颉刚、童书业二氏合著《鲧禹的传说》,于禹为社神之说,论证益见周详,并举《大戴礼记·五帝德》“禹……为神主”,《史记·夏本纪》“禹……为山川神主”,以证《吕刑》禹“主名山川”之说,真不易之论也。
《国语·鲁语上》云:
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
盖后土者土后也,土后即社神,“社”古文作“土”,《诗·大雅·绵》“乃立冢土”,《毛传》云:“冢土,大社也。”“后”本“神”称(证详《说夏》等篇)。后土即社神,毫无疑义!《说文》云:“社,地主也”,《论语》“哀公问社于宰我”,《鲁论》“社”作“主”,社神乃一地之神主,故神话中有平治水土之功。《左传》文公十八年云:“舜臣尧,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地平天成。”“主后土”犹《说文》云“地主”也(注意“主”字),在古代神话中,除上帝外,神力最大者首推后土,盖上帝者上天群神之主,后土者下土群神之主。《月令》以黄帝、后土居中,黄帝即皇天上帝,后土即社神也。《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云:“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此以土正后土殿后,亦尊视之意也。《国语·郑语》云:“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四支、五味、六律、七体。”此以“土”居首席,亦尊视之意。盖后土者五神中之首领也。
《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又云:
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后土为社。
后土为共工之子,名句龙。共工即鲧,乃音之急缓,前已证之;故顾颉刚、童书业以句龙即禹,其说至是。禹,《说文》以为从,云:“虫也”,考之金文,叔向作“”,秦公作“”,姜亮夫《诗骚联绵字考》以为从从九,疑是。姜氏以“九”甲金文作,断为“虯”之本字,疑亦是。《说文》“虯,龙子有角者,从虫丩声”;《广雅·释鱼》:“有鳞曰蛟龙,有角曰龙。”“禹”从“九”从“”,九虫实即句龙、虬龙也。“句”“虬”“九”本音近义通:《淮南子·坠形训》“句婴之民”,高注:“‘句’读为‘九’,北方之国也”,可证。禹在传说中安错九州,故齐侯镈云:“咸有九州,处禹之堵。”徐中舒著《再论小屯与仰韶》(《安阳发掘报告》第三册),以夏所居九州,即鬼方所在,亦即陆浑戎所迁之九州,本为一地之专名。徐氏云:“《札记》鬼侯,《史论·殷本纪》作九侯,是鬼侯即九侯,鬼方即九方,《括地志》说(见《殷本纪》正义引):‘洛州洛阳城西南五十里有九侯城,亦名鬼侯城,盖殷时九侯城也。’九侯城在洛阳城西南五十里,其地又名九州,九侯即九州侯的省称。《左传》昭四年:‘四岳、三涂、阳城、大室、荆山、中南,九州之险也;是不一姓。’……《左传》昭二十二年:‘晋籍谈、荀跞帅九州之戎,……以纳王于王城’(杜《注》:“九州戎,陆浑戎”)。《国语·郑语》:‘《谢》西之九州’,《礼记·祭法》:‘共工之霸九州也’,此诸九州,皆指北至太行,南至三涂,东至阳城、大室,西至荆山、中南的九州。其地为夏人所居,共工所霸,陆浑所迁,故《左传》说:‘是不一姓。’”傅斯年著《姜原》亦以羌族姜姓之大原,实在许、谢迤西大山所谓九州者之中。顾颉刚著《九州之戎与戎禹》更以禹为九州戎之宗神。禹本有起于西羌之说,《史记·六国年表》云:“禹兴于西羌。”《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亦谓鲧禹“家于西羌”,《后汉书·戴良传》云:“大禹出西羌”,《新语·术事》云:“大禹出于西羌”,《史记集解》引皇甫谧更云:“《孟子》称禹生石纽西夷之人也。《传》曰:‘禹生自西羌。’”禹又有戎禹之称,《潜夫论·五德志》云:“修纪……生白帝、文命、戎禹”;《太平御览》卷八三引《尚书纬·帝命验》云:“修纪……生姒戎文命禹。”传说以禹为西羌之人,亦犹《孟子》谓舜为东夷之人,传说称禹为戎禹,亦犹《天问》等书称羿为夷羿;吾人由此可见禹确为西方民族之宗神也。禹为西羌之宗神,西羌亦与鬼方、九州戎为同族,羌之一部处于九州,而禹亦有处九州、平九州之说,句龙亦有平九土之能,是禹即句龙,本为西方民族之后土,可无疑义也。后土“能平九土”,禹亦平治九州;后土之职“以揆百事”(《左传》),《尧典》亦谓舜命禹“宅百揆”(《左传》云:“以揆百事,莫不时序”,即《尧典》所谓“纳于百揆,百揆时序”);社为下土群神之主,《大戴礼》称禹“为神主”,《史记》称禹“为山川神主”,《墨子·明鬼下》又云:“察山川鬼神之所以莫敢不宁者,以佐谋禹也”,山川鬼神佐谋禹,亦以禹为山川神主也,则禹之为后土,又可见矣。禹在夏史传说中为首王,居于夏后氏之首席,“夏后”即“下后”,亦即“后土”社神(详《说夏篇》),则禹之为社神之长(后土),其证益昭矣!禹既本为后土,故“禹”字古或从“土”作“”(见齐侯镈)也。
禹之传说最怪者莫若生于石之说。《太平御览》卷五一引《随巢子》曰:“禹产于石,启生于石。”《淮南子·修务训》亦云:“禹生于石。”此等怪说之来,疑亦出于社神之神话。古者祀社神或用石,《淮南子·齐俗训》云:“社祀:有虞氏用土,夏后氏用松,殷人用石,周人用栗。”又古有高禖之祠,亦即社祠,《周礼·地官》“媒氏”曰:“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凡男女之阴讼,听之于胜国之社。”《墨子·明鬼下》云:“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桑林,楚之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
郭沫若著《释祖妣》(《甲骨文字研究》)以此与高禖祀相合,因谓祖、社稷、桑林、云梦即诸国之高禖,甚是。《春秋》庄公三十三年:“公如齐观社”,三传皆以为非礼,而《穀梁传》云:“以是为尸女也”,尸,《说文》云:“陈也,像卧之形”,尸,女或即通淫之义,可知齐之社稷即齐高禖之祀。齐,姜姓,本羌族,齐之社稷即齐之高禖,则羌之社祭亦即羌之高禖,禹为羌之社神,则禹亦羌之高禖神也。(www.xing528.com)
古者社用石,高禖亦用石,孙作云著《中国古代的灵石崇拜》(《民族杂志》五卷一期),举《说文》“祐,宗庙主也。《周礼》有郊宗石室。一曰大夫以石为主,从示石,石亦声”,“宔,宗庙宔祏也。从宀主声”;以证古者神主用石,并引汉魏晋宋之高禖用石为旁证(见《通典》、《搜神记》、《隋书》、《文献通考》),至是。禹为社神兼高禖神,古皆用石,则禹生于石之说出于社神、高禖神之神话明甚。禹又有生石纽之说,《史记集解》引皇甫谧曰:“《孟子》称禹生石纽,西夷人也。”《太平御览》卷八二引扬雄《蜀王本纪》云:“禹本汶山郡广柔县人,生于石纽,其地名刳儿畔。禹母吞珠孕禹,坼副而生于涂山。”《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云:“鲧娶于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壮未孳,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为人所感,因而妊孕,剖胁而生高密,家于西羌,地曰石纽,石纽在蜀西川也。”禹又有处石夷之说,《易林》卷十六云:“舜升大禹,石夷之野。徵诸王阙,拜治水土。”疑石纽、石夷之说即由禹生于石之说推演而出也。
《史记·夏本纪》索隐引《世本》云:“鲧娶有莘氏女谓之女志,是生高密。”《吴越春秋》等书亦以禹字高密。闻一多著《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清华学报》十卷四期),以“高密”即“高禖”之音变,至是!禹又有与涂山女相通之说,《吕氏春秋·音初篇》云:“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之女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禹既见涂山女而又云“未之遇”,则“遇”字当为通淫之意。《天问》云:“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台桑?”《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云:“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时之暮,失其度制,……因取涂山,谓之女娇。”案涂山即会稽,当即三涂,在今河南嵩县,本亦九州之险也(太岳、会稽等名由姜民族携至山东,越之会稽,其名当更由山东传往者)。禹有与涂山女通淫之说,故《吕氏春秋·当务篇》云:“禹有淫湎之意。”此当亦出于高禖神之神话。古者祭社于山泽丛林,盖古人以山泽为神怪之地,群神皆居于此(如《祭法》云:“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北方多山,神社多设于山林;南方多水,神社多设于水泽;故宋之社为桑林(即桑山之林,《淮南子·修务训》云:“汤苦旱,以身祷于桑山之林”,可证),而楚之社在水泽云梦。社神本兼高禖神,故巫山女亦传在云梦。
禹在《墨子》、《随巢子》等书中为征服有苗而有天下者。《墨子·非攻下》云:
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龙生于庙,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变化,民乃大振;高阳乃命禹于玄宫(原脱“命禹”二字,据《墨子间诂》引王念孙说补),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雷电悖(勃)振(震)(原作“四电诱祇”,据《墨子间诂》说改),有神人面鸟身,奉珪以侍(“奉珪”原作“若瑾”,从《墨子间诂》说改),搤矢有苗之将(原作祥,从《墨子间诂》说改),苗师大乱,后乃遂幾。禹既克有三苗,焉历(原作“磿”,从《墨子间诂》引王说改。历,离也),为山川,别物上下,乡制四极(原作“卿制大极”,从《墨子间诂》说改),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
《太平御览》卷八八二引《随巢子》云:
昔三苗大乱,天命殛之。夏后受于玄宫,有大神人面鸟身而福之:司禄益食而民不饥,司金益富而国家实,司命益年而民不夭,四方归之。禹乃克三苗而神民不违,辟土以王。
《吕刑》称皇天上帝“遏绝苗民”,而此则称禹克三苗。盖此本羌族姜姓克服苗民之神话。古者出征时必求上帝保佑(《卜辞》中不乏其例),战胜后自必将功绩归之上帝,故《吕刑》(吕本姜姓)称上帝“遏绝苗民”。后世出征又多祭祀于社(春秋战国时尚多如此),战胜后自又必将功绩归之于社神,禹本羌族之社神,故《墨子》、《随巢子》又称禹克三苗而有天下。羌族必曾征服三苗,占有其地,人国之主“辟土以王”,而神国之主乃亦“辟土以王”。据《墨子》,禹之赖以克有苗者由于“有神人面鸟身,奉珪以侍,搤矢有苗之将”,《随巢子》亦谓由于“有大神人面鸟身降而福之,司禄益食而民不饥,司金益富而国家实,司命益年而民不夭”。此人面鸟身之神疑即益,亦即句芒。孙诒让《墨子间诂》云:“人面鸟身之神,即《明鬼下篇》秦穆公所见之句芒也”,至是!(说详《伯益、句芒与九凤、玄鸟》篇)
禹为后土,故须受高阳(上帝)之命;后土为下土群神之主,故禹得有句芒之助。句芒能助成禹克有苗而有天下,而益即句芒,故《墨子·尚贤上》又云:“禹举益于阴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此则已由神话而演变为人话矣。
禹为西方羌族之社神,前已论之矣。然则《诗》何以又云:“丰水东注,维禹之绩”,“信彼南山,维禹甸之”,“奕奕梁山,维禹甸之”?曰:是亦有说。
《诗·文王有声》云:“丰水东注,维禹之绩”,又曰:“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文王烝哉。”“丰水有,武王岂不仕,诒厥孙谋,以燕翼子,武王烝哉。”《文选·西都赋注》引《世本》云:“武王在丰镐”,丰为周人京都所在,丰之地名,当又以水名而得。《左传》昭公四年云:“康有酆宫之朝”,《括地志》云:“鄠县东三十五里,有文王酆宫”;丰水及丰,为周人克崇后三分天下有其二时定居之地,而周人称其地“维禹之绩”。终南山,《元和郡县志》亦谓“在鄠县东南二十里”,亦近丰,而《诗·信南山》乃云:“信彼南山,维禹甸之。”周人歌颂南山丰水为禹之迹,为禹所甸,而南山丰水又为周人京都所在,是禹又为周民族神话中人物可知。盖周本亦西戎之族耳(《战国策·魏策》云:“昔王季歷葬于楚山之尾,乐水啮其墓”,皇甫谧云:“楚山一名潏山,鄠县之南山也。”《括地志》又云:“终南山一名橘山,一名楚山。”可证所谓南山确在鄠县)。
《诗·韩奕》云:“奕奕梁山,维禹甸之”,梁山本在秦晋之间,《尔雅·释山》云:“梁山,晋望也。”《汉书·地理志》云:“左冯翊夏阳,梁山在其北。”王应麟《困学纪闻》云:“夏阳故少梁,秦地也。《左传》文公十年‘晋人伐秦,取少梁’,梁山由是入晋;成公五年梁山崩,晋侯所以问伯宗而行降服彻乐之礼。下逮战国,少梁犹属魏。”梁山即少梁,亦即夏阳,秦晋之间本羌戎所在地,而梁山又为禹所甸,其本为羌戎之神话传说又可知也。
(原收入拙作《中国上古史导论》,编入《古史辨》第七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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