鲧在古传说中以堙洪水而为帝所刑殛,如《墨子·尚贤中》云:“昔者伯鲧,帝之元子,废帝之德庸(墉),既乃刑之于羽之郊。”《书·洪范》云:“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堙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国语·晋语八》云:“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举之。”《鲁语上》亦云:“鲧障洪水而殛死。”《山海经·海内经》云:“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以堙洪水而遭刑殛,共工亦然。如《国语·周语下》云:“昔共工弃此道也,虞于湛乐,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堕高堙庳,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祸乱并兴,共工用灭。”鲧“废帝之德庸(墉)”,“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而共工亦“壅防百川,堕高堙庳”。且鲧有筑城之说,疑亦由壅防百川之说推衍而成(《吕氏春秋·君守篇》云:“夏鲧作城。”《淮南子·原道训》亦云:“昔者伯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吴越春秋》又云:“鲧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此城郭之始也”)。鲧为帝所震怒,共工亦“皇天弗福”;鲧“彝伦攸”,共工亦“庶民弗助,祸乱并兴”;“共工用灭”而“鲧则殛死”。殛鲧者本为上帝(详《尧与颛顼篇》),灭共工者亦为皇天;二者传说之印合,有如此也。
鲧与共工相类之点,请再详陈其要。案《尧典》云:帝曰:“畴咨若予采?”驩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功。”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佥曰:“於,鲧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圯族。’……九载,绩用弗成。”徐文靖《管城硕记》谓“象恭滔天”,盖帝谓其相貌恭顺而洪水乃致“滔天”,与下“浩浩滔天”同义。徐氏此说,虽不免增字为解,然“滔天”之义上下文相同,理或然也。《淮南子·本经训》云:“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古史传说以洪水之灾为共工振滔而成,又以为鲧堙洪水而致大灾;其相同者一。
殛鲧者或谓尧,或谓舜,《左传》昭公七年云:“尧殛鲧于羽山。”《吕氏春秋·开春论》云:“尧之刑也殛鲧。”而《晋语》云:“舜之刑也殛鲧。”《左传》僖公二十三年亦云:“舜之罪也殛鲧。”《孟子·万章上》并云:“舜……殛鲧于羽山。”而流诛共工者亦或谓尧,或谓舜。如《韩非子·外储说右上》谓尧“举兵而诛共工于幽州之都”。《孟子》云:“舜流共工于幽州。”《逸周书·史记篇》又云:“昔有共工自贤,自以无臣,久空大官,下官交乱,民无所附,唐氏(尧)伐之,共工以亡。”其相同者二。
《逸周书》言“共工自贤”,而《吕氏春秋·行论》谓鲧自以为得地之道,可为三公;其相同者三。
《山海经·海内经》谓“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而《史记·楚世家》云:“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旧说重黎即祝融;《楚世家》云:“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杀鲧者为祝融,诛共工者又为祝融,其相同者四。
鲧有化黄熊之神话,《天问》云:“化为黄熊,巫何活焉?……何由并投而鲧疾修盈?”《晋语八》云:“郑简公使公孙侨来聘。平公有疾,……问君疾,对曰:‘……今梦黄熊入于寝门,不知人煞乎?抑厉鬼耶?’子产曰:‘……侨闻之,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举之。’”
《左传》昭公七年、《论衡·死伪篇》、《说苑·辨物篇》等均略同;而《路史》注引《汲冢琐语》则云:“晋平公梦朱熊窥其屏,恶之而疾,问于子产。对曰:‘昔者共工之卿浮游,败于颛顼,自沈于淮。……’”《太平御览》卷九○六引“朱熊”作“赤熊”,“自沈于淮”作“自没沈淮之渊”。《史通·杂说上》云:“寻《汲冢琐语》,即《乘》之流耶?其《晋春秋篇》云:‘平公疾,梦朱熊窥屏’”,是此节见之《琐语·晋春秋篇》。此二事同为晋平公有疾而问子产,一梦黄熊,一梦朱熊;所说鲧与共工卿浮游化熊入渊事又绝类,明为一传说之分化。《淮南子》以为与颛顼争而沈渊者,非共工之卿浮游,而即为共工本身。《天文训》云:“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原道训》又云:“昔共工之力,触不周之山,使地东南倾(案《天问》:“康回冯怒,坠何故以东南倾?”王逸《注》:“康回,共工名也”)。与高辛争为帝,遂潜于渊,宗族残灭,继嗣绝祀。”此鲧与共工传说相同者五。
又《尧典》谓鲧“方命圯族”,而此《淮南子》则谓共工“与颛顼争,宗族残灭”,此鲧与共工传说相同者六。
《国语·鲁语上》云:“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祭法》作九州),故祀以为社。”《礼记·祭法》略同。《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亦云:“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后土为社。”鲧称“伯鲧”,有子禹,能平九州,死而为社,共工伯九有,有子句龙,能平九土,亦为社;此其传说相同者七。案《淮南子·氾论训》云:“禹劳天下,死而为社。”禹为社而句龙为后土,“禹”字秦公作“”,疑即从“”从“九”,九即虬龙之本字,“虬龙”与“句龙”音义俱同(详《禹、句龙篇》)。句龙既即是禹,则共工之为鲧可无疑矣!
鲧既即共工矣,然共工又有为禹所伐之说,《荀子·议兵篇》、《战国策·秦策》并云:“禹伐共工。”《荀子·成相篇》亦云:“禹有功,抑下鸿,辟除民害,逐共工。”《山海经·大荒西经》称西北海之外,有禹攻共工之山;《海外北经》、《大荒北经》谓水患由于共工之臣相柳,而禹杀之(《海外北经》作相柳,《大荒北经》作相繇)。共工与鲧既为一人,则禹伐共工,是子伐其父矣。按鲧殛羽山,《汉书·地理志》、《续汉书·郡国志》皆云:“东海郡祝其县《禹贡》羽山在南,鲧所殛。”刘昭《注》引《博物记》云:“县东北独居山,南有渊水,即羽泉,俗谓此为惩父山。”《元和志》同。俗谓羽山为惩父山,当必先有禹惩鲧之传说。禹既有伐共工说,又有惩父之说,是鲧与共工传说相同者八。
《吕氏春秋·行论篇》云:“尧以天下让舜,鲧为诸侯,怒于尧曰:‘得天之道者为帝,得地之道者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为三公’,以尧为失论。欲得三公,怒甚(当作其)猛兽,欲以为乱,比兽之角,能以为城;举其尾,能以为旌。召之不来,仿佯于野以患帝,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副之以吴刀。”《论衡·率性篇》略同。此传说演化为两支,《韩非子·外储说右上》云:“尧欲传天下于舜,鲧谏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举兵而诛杀鲧于羽山之郊。共工又谏曰:‘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又举兵而诛共工于幽州之都。”是尧传天下于舜,鲧与共工同因进谏不听而被诛。谏语且相同。是其传说相同者九。
合上九证,鲧即共工之说已优足成立!盖“鲧”与“共工”声音相同,因言之急缓而有别:急言之为“鲧”,长言之为“共工”也。
案鲧即共工之说最早为新宁张以诚(治中)所提出,但未有专文发表。其后友人童丕绳(书业)于《古史辨》第五册《五行说起源的讨论》一文中曾提及之。稍后,余即有《略论鲧与共工之传说》、《再论鲧与共工之传说》二专文,载于《大美晚报·历史周刊》。更后,顾颉刚、陈梦家并从此说,顾说见《鲧、禹的传说》,陈说闻而未见。又闻闻一多氏讲义中亦有此说,未悉论据又如何也。
古史中一人之传说往往有极端相反者,或以为善,或以为恶,盖出民族间爱仇之心理:本民族拥护其宗神及酋长,异民族则互相诋毁其宗神及酋长,故古代东方人(楚亦本东夷)盛称羿启之功;淫佚之说,盖周人诋毁殷神之辞耳。鲧、共工等之传说亦然。《天问》云:“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顺欲成功”盖本东夷神话,鲧在淮楚东方传说中本非罪大恶极者,如《海内经》云:“禹鲧是始布土,均定九州。”(《韩非子·五蠹篇》云:“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当本此说)《淮南子·修务训》亦云:“听其自流,……则鲧禹之功不立。”《国语·吴语》云:“今王既变鲧禹之功。”《鲁语》亦云:“禹能以德修鲧之功。”是鲧与禹同为有功于治水者。“帝何刑焉”即指殛鲧于羽山之说,则又周人诋毁之辞;盖《天问》作者据东方人旧说以质西方人之谤言耳(晚出之《离骚》云:“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九章》云:“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亦皆不免有怜惜之意)。
共工本亦东夷神话中人物,如《左传》昭公十七年郯子特尊共工,以共工与黄帝、炎帝、大皞、少皞并称,郯子本东夷也。《书·顾命》云:“垂之竹矢”,《汲冢琐语》称共工之卿曰浮游,而《荀子·解蔽篇》云:“倕作弓,浮游作矢”,射本东夷之所长也。《墨子·非儒篇》谓羿作弓,《海内经》称“少昊生般,般是始为弓矢”,羿、少昊无非东夷之人;倕即商均,《海内经》谓:“义均(即叔均、商均)是始为巧倕”,亦本殷人东夷之传说,则共工、浮游亦必东夷之神也。
《左传》昭公七年载晋平公有疾,子产断为鲧作祟。而昭公元年则云:“晋侯有疾,郑伯使公孙侨如晋聘,且问疾。叔向问焉,曰:‘寡君之疾病,卜人曰:实沈、台骀为祟,史莫之知,敢问此何神也?’子产曰:‘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迁实沈于大夏。……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为玄冥师,生允格、台骀;台骀能业其官,宣汾洮,障大泽,以处大原,帝用嘉之,封诸汾川,沈姒蓐黄,实守其祀。今晋主汾而灭之矣。……’”刘逢禄断二事为一传说之分化。一称鲧为祟,一称实沈、台骀为祟;鲧沈于渊,而实沈名曰“沈”;鲧为夏郊,而实沈迁于大夏(书业案,鲧为颛顼子,实沈为高辛氏子,高辛亦即颛顼,见《淮南子》等书);鲧障洪水,而台骀“障大泽”;鲧为姒姓之先,而姒姓守台骀之祀;是实沈、台骀殆亦即鲧之化身也。台骀能业玄冥之官,鲧与共工既为东夷神话,则鲧或即殷人东夷之水神玄冥。案,“鲧”字古作“”,“玄”本读若“昆”,《说文》“阮”字,注“读若昆”。《吕氏春秋·古乐篇》:“伶伦自大夏之西,乃至阮(旧作“陯”,从俞樾改)之阴。”“阮”,《汉书·地理志》作“昆仑”,皆其例证。盖玄冥或简称冥,亦或简称玄,又写作“”或“鲧”耳(“玄”所以加“鱼”旁作“”者,或即因其为水神之故)。《月令》冬季“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冬于五行属水,故《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云:“水正曰玄冥。”又《左传》昭公十八年记郑大火,云:“祝史禳火于玄冥”,于玄冥禳火,亦以玄冥为水神也。鲧、共工与玄冥,音既相近,又皆有治水而死之说,《国语·鲁语》、《礼记·祭法》并云:“冥勤其官而水死”,岂非一神之分化乎?玄冥为冬季之神,于五行处北方,《越绝书》亦云:“玄冥治北方,白辩佐之。”共工所流之幽都,所触之不周山,相传亦俱在北方,《墨子·节用中》称尧“北际幽都”,《荀子·王霸篇》杨注引《尸子》称尧“北怀幽都”,《韩非子·十过篇》称尧“北至幽都”,贾谊《新书·修政篇》称尧“北中幽都”,《山海经·海内经》亦云:“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西山经》云:“又西北三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大荒西经》亦云:“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淮南子·坠形训》并云:“西北方曰不周之山,曰幽都之门”,此皆足证幽都、不周之在北方。玄冥处北方,共工亦在北方,当非偶合也。且《淮南子·坠形训》高诱注云:“幽,阖也;都,聚也;玄冥将始用事,顺阴而聚,故曰幽都之门”,是幽都固玄冥用事之处也。共工处幽都而玄冥亦用事幽都,则二者为一传说之分化,不尤显乎!又《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云:“少皞氏有四叔:……使……脩及熙为玄冥,世不失职,遂济穷桑。”而《淮南子》谓:“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空桑亦即穷桑,此并足证共工之即玄冥。
“玄冥”本为黑暗幽冥之义,《庄子·秋水篇》云:“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淮南子·俶真训》云:“处玄冥而不暗”;《兵略训》云:“与玄明(即玄冥)通,莫知其门。”“玄冥”为黑暗不通之处,亦即“混溟”。《淮南子·要略训》云:“今学者无圣人之才而不为详说,则终身颠顿于混溟之中,而不知觉寤乎昭明之术矣。”“玄冥”、“混溟”与“昭明”为对待词。考《山海经·中山经》云:“又东十里,曰青要之山,实维帝之密都,……禹父之所化。”鲧所化之密都,当即共工所流之幽都。《楚辞·招魂》云: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www.xing528.com)
敦脄血挴,逐人些!
“九约”之“土伯”疑即指河伯。河伯处幽都与共工流幽都,疑亦为同一神话之分化。此文“下此幽都”与“上天”为对文,则幽都为地下之冥国无疑。王逸注云:“地下幽冥,故称幽都。”“玄冥”为黑暗幽冥之处,而称水正为玄冥者,盖就其所处以为神号,犹火正之称昭明也。《左传》称“昧为玄冥师”,“昧”亦“玄冥”之义。玄冥处于黑暗幽冥之处,共工亦流于幽冥之幽都,而鲧所刑之羽山,《墨子·尚贤篇》亦称其“乃热(即“日”字)照无有及也”;则鲧、共工之即玄冥,此又明证矣。羽山当即委羽之山,《淮南子·坠形训》云:“北方曰积冰,曰委羽”,注云:“北方寒冰所积,因以为名,委羽山在北极之阴,不见日也。”《坠形训》又云:“烛龙在雁门北,蔽于委羽之山,不见日。”注云:“龙衔烛以照太阴。”委羽之山不见日,而羽山亦“热照无有及”,是委羽之山即羽山明甚。羽山与幽都实亦异名而同实。《山海经·海内经》云:“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有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有大幽之国。”幽都所有之山水国民动物,无非作玄黑色,犹希腊神话谓冥国之阴惨无光。幽都为玄色神物之集中地,故玄色之水神亦居于此。
又《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云:“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该,曰脩,曰熙,实能金木及水,使重为句芒,该为蓐收,脩及熙为玄冥。”是玄冥之名为脩及熙。案,《天问》谓“鲧疾脩盈”,《史记·夏本纪》索隐引《帝王世纪》云:“鲧,帝颛顼之子,字熙。”旧说又谓共工氏名戏。《大荒东经》云:“河念有易,有易潜出为国,于兽方食之,名曰摇民。”是摇民为河伯所潜立之国,而《大荒东经》云:“帝舜生戏,戏生摇民”,戏疑即河伯之名。鲧为帝之元子,而河伯亦为帝舜之子,鲧名熙而河伯、共工亦名戏。“熙”“戏”音近义通,《淮南子·坠形训》:“雷泽有神,龙身人头,鼓其腹而熙。”注:“熙,戏也。”是鲧、共工、玄冥、河伯名字并同,其为一神之分化,又断然矣。《风俗通·祀典》又谓:“共工之子曰脩,好远游,故祀以为祖神”,共工氏之子脩好远游,疑即《汲冢琐语》所记共工之卿浮游,亦即玄冥之神;以其好浮游于水,故又名浮游也。
参神实沈、汾神台骀,与鲧、共工之为玄冥神话之分化,既已证之矣,而玄冥实又即河伯、冯夷。冯夷盖亦东夷之水神,冯夷之称夷,亦犹夷羿之称夷也。《庄子·大宗师篇》云:“夫道……冯夷得之,以游大川。”《山海经·海内北经》作“冰夷”,云:“从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恒都焉。冰夷人面,乘两龙。一曰中极(“中”或作“忠”)之渊。”《穆天子传》又作“无夷”,云:“戊寅,天子西征,至于阳纡之山,河伯无夷之所都居,是维河宗氏。”《海内北经》云:“阳汙之山,河出其中”,盖河出阳汙,故河伯亦处阳汙。《淮南子·修务训》云:“禹之治水,以身解于阳盱之河”,《三国志·蜀书·郤正传》云:“阳盱请而洪灾息”,盖水灾由河伯造成,河伯处阳盱,故欲平治洪水,必于阳盱求之也。阳纡本秦地,《淮南子·坠形训》云:“秦之阳纡”,《尔雅·释地·十薮》云:“秦有阳陓”,《吕氏春秋·有始览》作“秦之阳华”,“纡”“陓”“华”俱声近通转。秦嬴姓,即盈姓,与郯夷、徐戎同族,本亦东夷。又《楚辞·九歌·河伯》云:“与汝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此与《海内北经》冰夷乘两龙之说同。《庄子》、《楚辞》、《山海经》本皆淮楚之作,淮楚民族本为东夷,则冯夷之为东夷神话可知。殷人东夷本重视河伯,《卜辞》中“尞于河”“埋于河”“祊于河”之祭祀,屡见不鲜,如:
□□卜宾贞尞于河(中央研究院四·〇·〇〇〇五七)。
甲午卜贞乎先御尞于河(中央四·二·〇〇〇七)。
尞于河,一,埋一。(《前编》一,三二,六)。
埋于河二,三月(《后编》上,三二,一〇)。
辛酉卜宾贞年于河(《铁云》二一六,一)。
祊于河(《铁云》九六,四)。
辛巳贞王上甲飨于河(《佚存》八八八)。
于此足见殷人于河伯之崇拜(在古神话中,河伯之神力几与上帝相等,《大荒北经》:“修鞈杀绰人,帝念之,潜为之国,是此生毛民。”《大荒东经》:“河念有易,有易潜出为国,……名曰摇民。”是河伯与帝同具使人“潜出为国”之神力)。《大荒东经》云:“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郭注引《古本竹书纪年》云:“殷主甲微假师于河伯,以伐有易”,《魏书·高句骊传》称其祖朱蒙曰:“我是日子,河伯外孙”,又《朝鲜旧三国史·东明王本纪》记夫馀王娶青河河伯女生朱蒙;河伯为殷人东夷所崇祀之神,故东夷盛传之;冥为商人神话中之祖,当即河伯。鲧、共工与冯夷之“冯”,盖亦一声之转。《山海经·西山经》云:“又(长沙之山)西北三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北望诸毗之山,临彼岳崇之山,东望泑泽,河水所潜也,其原浑浑泡泡。”不周山附近有泑泽,为河水所潜。河水所潜之处,当亦即河伯所潜之处。共工触不周山,河伯亦潜在不周山附近,则共工之即河伯明甚。鲧与共工既本为河伯,故有治水沈渊之说;且在古人神话迷信中,水神最能作祟,如《左传》昭公六年:“卜曰河为祟”,《史记·秦始皇本纪》:“卜曰泾水为祟”,《晋语》、《左传》昭公七年载晋平公有疾,子产谓鲧作祟,《左传》昭公元年亦载晋侯有疾,卜人曰:“实沈、台骀为祟”,鲧等之为河伯之神盖可推也!又鲧、共工等有入渊之说,冥有水死之说,而《抱朴子》亦谓“冯夷以上庚溺死,天帝署为河伯”。其传说更相同矣。
鲧与共工为河伯,故传说中犹称鲧为伯鲧,称共工伯九州。古者祭河皆以“沈”,如《卜辞》“乙巳卜贞尞于河,五牛,沈十牛”(《前编》二,九,三)。《左传》昭公二十四年:“王子朝以成周之宝珪湛于河”,定公三年:“蔡侯归,及汉,执玉而沈”,所以用“沈”者,盖以河伯之神潜于渊也,故鲧与共工皆有潜于渊之说。《拾遗记》云:“尧命夏鲧治水,九载无绩,鲧自沈于羽渊,化为玄鱼,时扬须振鳞修陂之上,见者谓为河精,羽渊与河海通源也。海民于羽山之中,修立鲧庙,四时以致祭祀,常见玄鱼与蛟龙跳跃而出。”是鲧为河神之明证也。
台骀之名实亦冯夷之讹变。按古有地名作台骀者,《礼记·檀弓》云:“鲁妇人之而吊也,自败于台骀始也。”《淮南子·坠形训》云:“时泗沂出台骀术。”而《左传》襄公四年云:“邾人、莒人伐鄫,鲁臧纥救鄫侵邾,败于孤骀。”台骀即孤骀,“孤”盖“壶”之假;“壶”“台”形似而误。《檀弓》郑玄注云:“败于台骀,鲁襄四年秋也。‘台’当为‘壶’字之误也。《春秋传》作‘孤骀’。”《左传》杜注云:“孤骀,邾地,鲁国蕃县东南有目台亭”;《续汉书·郡国志》鲁国蕃县下刘昭注引作“目台山”,是孤骀又作目台。《路史·国名纪》云:“今徐之滕东有目夷亭”,是目台又作目夷。“臺”“壶”形近,“壶”“孤”“目”音近,“骀”“台”“夷”亦音同。冯夷《穆天子传》作无夷,“无”与“壶”“孤”“目”古音亦近;则为玄冥之台骀为冯夷之讹变,又可知矣。
总上所论,水神玄冥传说之分化演变,有如下表:
鲧、共工、玄冥、冯夷等本皆殷人东夷河伯神话之分化;鲧与共工遭遇周人之诋毁,称其堙振洪水而诛死,为天下之大谬。冥在传说中犹得称“勤其官而水死”(案此亦东方传说),而冯夷独得优游于大川之上,受人崇祀,亦有幸有不幸矣!
至于章炳麟《新方言》则以“鲧”即“棍”,犹今言光棍之义。其言曰:“《方言》‘矜谓之杖’,寻古音矜如鳏,今人谓杖为棍,即矜字之变矣。又谓凶人为光棍,寻《说文》‘梼柮(亦作杌)断木也’,古谓凶人曰梼杌,今谓凶人曰光棍,其义同也。《左传》梼杌,杜解以为即鲧,古人即名表德,尧舜桀纣皆是。然则鲧之言棍,即古矜字矣。《楚辞》云:‘鲧婞直以亡身’,婞直亦与矜同义。……又今人亦谓无室家者为光棍。则正无妻为矜之义,训诂声音皆同。”章氏但据字义以释鲧之传说,不能探本穷源,未见其当也!
(原载1939年上海出版的《说文月刊》创刊号,后来收入拙作《中国上古史导论》,编入《古史辨》第七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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