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东南日报》副刊《文史》第六期上发表了一篇《论梁惠王的年世》,根据《古本竹书纪年》,论证梁惠王于三十六年改元又称一年,未改元前实只三十五年,改元后有十六年,前后在位共五十一年,《史记》把惠王改元后的十六年误作梁襄王的年世,又误以惠王三十六年卒,因此《史记》梁惠王的纪元也误上一年了。我们只要把《纪年》和《史记》所记魏武侯、魏惠王的事对比起来,作一个细密的校证,便可明证我这一说法的。如今钱宾四(穆)先生在《文史》第十期上有《关于梁惠王在位年岁之商榷》一文,对拙说表示异议,因而再作此文来和钱先生商讨。
钱先生说:“《史记》梁惠王三十六年,梁襄王十六年,前后共五十二年,荀勖引和峤说,所引《纪年》,惠王前三十五年,改元后十七年,亦前后五十二年,杜预《左传后序》引《纪年》,惠王前三十六年,后十六年,亦前后五十二年,三占从二,则荀、和之说宜不如杜,然三说有其大同,则此事前后共五十二年是也。”
钱先生这样的考证,实在是不能成立的。杜预《左传后序》说:“古书《纪年》篇,惠王三十六年改元,从一年始,至十六年而称惠王卒”,分明《纪年》惠王在三十六年改元,这三十六年也就是改元后的元年,除了这年计算,未改元前实只三十五年。改元前既只三十五年,加上改元后十六年,当然只五十一年了,怎能说杜预也说前后五十二年呢?《魏世家》集解:“荀勖曰:和峤云:……今按古文,惠成王立三十六年,改元称一年,改元后十七年卒。”《索隐》也说:“《纪年》说惠成王三十六年又称后元一,十七年卒。”《魏世家》惠王三十六年“是岁惠王卒”下,《索隐》说:“按《纪年》,惠成王三十六年,改元称一年,未卒也。”这都足证《史记》把魏惠王“三十六年改元”误作了“三十六年卒”。雷学淇认为梁惠王在未改元前实只三十五年,很对;又以为改元后有十七年,那就错了。钱先生在《先秦诸子系年》中,根据“齐魏相王”的年代来驳斥雷学淇改元后有十七年之说,很对。《集解》和《索隐》的“十七年”本是“十六年”之误,杜预《左传后序》所说也可证明。钱先生认为梁惠王改元前有三十六年,这就错了。如果梁惠王改元前有三十六年,为什么各家所引《纪年》没有说魏惠王在三十七年改元的呢?钱先生解释说:“因惠成王会徐州已在三十六年仲冬之后,及归国改元称王,其制定于今年之岁底,而实称元年则为明年之岁首也。荀勖、和峤诸人,殆见《竹书》原本,有在三十六年记称王改元之文,故率以此年为惠成王元年。”(见《先秦诸子系年》)这样把改元一事说成为两年的事,认为改元前其制已定于上年年底,用来勉强弥缝其说,是不是《纪年》曾把定制和实称,分明载于两年,而荀勖诸人糊涂地根据了定制的年份算作实称的年份呢?还是《纪年》只载了定制的年份,漏载了实称的年份呢?如果是荀勖诸人的糊涂,为什么荀勖、和峤、司马贞等人都会同样地糊涂呢?如果是《纪年》漏载了实称的年份,为什么《索隐》引惠王改元后的年数的确是从周显王三十五年起算,正和《史记》魏惠王的年数相合,只有十六年呢?这个弥缝的说法,事实上是没法弥缝得起来的。
钱先生又说:“洵如杨君之说,则魏文侯年亦必谓史表仍递次误前一年而可,今若定魏文侯五十年,武侯二十六年,惠王称王改元前三十五年,前后共一百十一年,杨君岂能一一证成史表之凡属其时魏事均误上一年,此诚至不易持之说也。”事实上,《史记》魏惠王未改元前误多了一年,魏文侯、魏武侯的年世自然也都错误了。关于《史记》魏武侯的卒年应移后一年,我在《论梁惠王的年世》一文,已有明确的论证。关于魏文侯的事迹,《史记》和《纪年》佚文虽没有可以比证的资料,但也还有踪迹可寻。《水经注·河水》说:“周威烈王之十七年,魏文侯伐秦至郑,还筑汾阴、郃阳”,陈逢衡、郝懿行都认为这条是根据《纪年》来说的。考《魏世家》说:“文侯十七年……西攻秦,至郑而还,筑雒阴、合阳”,《六国年表》同。据《史记》,文侯十七年当周威烈王十八年,为什么《水经注》会说是周威烈王十七年呢?我们不能就说这《水经注》有误文,还怕是郦道元所见《纪年》这事在文侯十六年(和《史记》本有一年之差)。据《史记》改用周的正朔来推算,就说在周威烈王的十七年了。这个推断,我们还只能算是个旁证。《晋世家》索隐引《纪年》说:“魏文侯初立,在(晋)敬公十八年”,雷学淇《纪年义证》定文侯初立在晋敬公六年,王国维《古本竹书纪年辑校》和钱先生《先秦诸子系年》,都认为《索隐》“十八”即“六”字之误,是很对的。只是钱先生定魏文侯元年在晋敬公六年就错了。文侯既在晋敬公六年“初立”,其元年定在晋敬公七年,从此下推,文侯五十年,武侯二十六年,惠王改元前三十五年,正和惠王改元的年代相密接。在这一百十一年中,我们把《史记》和《纪年》所载的魏事相参证,没有一点不和拙说若合符节,简直找不出一个反证来,该不是“至不易持之说”吧!
至于钱先生批评我的论据,除了钱先生认为“暂无他证可以参定”,“暂无他证可资阐释”,“史文并不详”以外,现在分条加以论证:
(一) 《魏世家》说:“惠王三年齐败我观”,而《纪年》在二年。钱先生说:“惟参之《田齐世家》,则似以在惠王二年为近是,换言之,其事今表在周显王元年,而实际以在周烈王七年为近是,此乃史公自有错,不得以杨君之疑为释。”可是我们查《田齐世家》说:“起兵西击赵魏(旧误作卫)……惠王请献观以和解,赵人归我长城”,把得观和归长城认为同时事,正和《六国年表》同,当在周显王元年。《赵世家》说:“成侯七年侵齐至长城”,赵成侯七年也正当周显王元年,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观这一役在周烈王七年呢?
(二) 《魏世家》说:“魏惠王卅一年秦用商君”,《秦本纪》、《楚世家》都说这年秦封商君,而《纪年》说:“梁惠成王三十年秦封卫鞅于邬,改名曰商。”很明显有一年的相差。钱先生批评说:“此处乃误读《魏世家》原文也。《魏世家》云:秦用商君,东地至河,而齐、赵数破我,安邑近秦,于是徙治大梁。是谓魏以惠王卅一年徙大梁,非谓秦于魏惠王三十一年封商君也,‘封’与‘用’字义有辨,而语气亦不当割截为说。”固然,“用”与“封”义不同,可是我前文曾用《秦本纪》、《楚世家》作证,怎能说我误读《魏世家》呢?《秦本纪》说:“孝公二十二年封鞅为列侯,号商君。”《楚世家》说:“宣王三十年秦封卫鞅于商。”秦孝公二十二年、楚宣王三十年正当《魏世家》惠王三十一年,怎能说《史记》并没有说秦于魏惠王三十一年封商君呢?钱先生在《先秦诸子系年》中,于《商鞅考》,说秦孝公二十二年鞅封于商,分明是根据《史记》的,因不知魏惠王未改元前误多一年,在《通表》上又根据《纪年》,把封鞅的事填在秦孝公二十一年,相当于《史记》的魏惠王三十年,不是自相矛盾了吗?钱先生将何所适从呢?(www.xing528.com)
(三) 钱先生说:“此外杨君复就《史记》本书以求证,而实亦为误说者。如《史记·魏世家》惠王元年韩、赵合军败魏于浊泽,据《赵世家》应在赵成侯六年,即梁惠王之二年,遂疑《史记》对惠王事皆误上一年,不悟同时魏败赵于怀,《魏世家》在惠王二年,而《赵世家》在成侯五年(《年表》同),则岂不又误下一年欤?至惠王败韩马陵,则《魏世家》、《韩世家》、《六国年表》皆在惠王二年,此并不误,凡此皆同一时事,而或则误上一年,或则误下一年,或并不误,岂得以一意说之?”我们认为本来《史记》对这一役的记载非常参差不一,其所以参差不一的原因,就是因为《史记》魏惠王的纪元误上了一年的缘故。这一役的起因,原是由于赵、韩想乘魏的内争而加以打击,结果因赵、韩的不和,反被击败。《魏世家》于惠王元年只说到赵、韩的不和,“韩以其少卒夜去”,二年才将韩、赵打败,但从《纪年》看来,赵在惠王元年已经败绩,从这一点也未尝不足以作为《史记》魏惠王纪元误多一年的旁证。
(四) 《纪年》载“昼晦”在梁惠王元年,《史记·六国年表》载日蚀在惠王二年,这是《史记》梁惠王纪元误上一年的明证,前文已举出这是公元前369年,西历4月11日13时9分确有日蚀,这种科学上的证据是应该重视的,而钱先生说:“此等相错,古书多有,实难深论。”
(五) 《魏世家》索隐引《纪年》说:“魏武侯元年,当赵烈侯十四年”,即是周安王七年,而钱先生《先秦诸子系年》也同雷学淇、王国维一样确定魏武侯元年在周安王六年,为什么钱先生既据《纪年》来校正《史记》,又和《索隐》所引《纪年》不相合呢?钱先生解释说:“《索隐》称武侯元年当赵烈侯十四年者,《纪年》魏史,以魏纪年,故他国仅书即位,不计年数,《索隐》此说乃自烈侯初立之岁数之,今以即位翌年改元,故为十三年也。”这又是弥缝的解说。
(六) 钱先生又说:“《韩世家》韩哀侯二年灭郑,因徙都郑,而《索隐》引《纪年》魏武侯二十一年韩灭郑,哀侯入于郑,二十二年晋桓公邑哀侯于郑,一事分隶两年,此乃《纪年》详而《史记》略,窃谓哀侯入郑当魏武侯之二十一年,《史记·韩世家》特举晋桓公邑哀侯于郑之岁为韩正式都郑之岁。”这又是弥缝的解说。如果说《纪年》和《史记》的记载相差一年是由于《纪年》详而《史记》略,《纪年》因为“详”而把“一事分隶两年”,这是不可能的。战争可能连续两年,像韩哀侯入郑为君的事不可能分隶两年的。
总之,我们认为,《史记》和《纪年》所载魏武侯和魏惠王未改元以前的事,全都相差一年,而且没有一事的年代完全相合的,其所以会如此都相差一年,是由于《史记》把梁惠王“三十六年改元”误作了“三十六年卒”,因而《史记》梁惠王的纪元误上了一年,年数也误多了一年。
(原载1946年10月上海《东南日报》副刊《文史》第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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