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子》中,梁惠王对孟子有这样一席话:“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这些话,读《孟子》的人没有一个不读得烂熟的,如果对这些话要追根究底,那就有许多问题发生了。所谓“东败于齐,长子死焉”,就是《史记》所载魏惠王三十年太子申战死马陵的一役;至于“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当指魏纳西河上郡于秦的事;“南辱于楚”,当指楚柱国昭阳破魏于襄陵的事。可是照《史记》说来,魏纳上郡于秦,楚破魏襄陵,已是魏襄王的事了。魏惠王怎么会把身后的事,说给孟子听呢?如果《孟子》这书不错,那定是太史公弄错了。
幸而在晋朝,魏安釐王的坟墓里出土了许多竹简,其中有一种是魏国的史书,就是《竹书纪年》,从这本《竹书纪年》可以校正不少《史记》的错误(《竹书纪年》原本已佚,今本出于后人伪作)。《史记·魏世家》说:魏惠王三十六年卒,子襄王立,襄王十六年卒,子哀王立,而《竹书纪年》(以下简称《纪年》),却是“魏惠王三十六年改元从一年始,至十六年而魏惠王卒”(见杜预《左传后序》引),《世本》又说:“惠王生襄王,襄王生昭王”(见《魏世家》索隐引),并没有哀王一代。原来魏惠王三十六年没有死,只是改元又称一年,又十六年才死的,事实上根本没有哀王这一代,《史记》误把惠王改元后的年世当作襄王的年世,又误把襄王、哀王分为二人。这样根据《纪年》来说,《孟子》中梁惠王的话也就讲得通,所以自从《纪年》这书出土以后,许多学者都根据《纪年》来校正《史记》的错误了。其实《史记》的错误,从《史记》本身也可见到。《史记·赵世家》说:“武灵王元年梁襄王与太子嗣、韩宣王与太子仓来朝信宫。”这年据《史记》是魏襄王十年,而魏襄王名嗣(《魏世家》索隐引《世本》可证)。如果这年是魏襄王十年,太子就不该是嗣,这年朝赵的太子是嗣,分明襄王这时还是太子,率太子嗣朝赵的当然是梁惠王不是魏襄王,《赵世家》这年中的梁襄王定是梁惠王之误,《史记》误把梁惠王后元的年世当作梁襄王的年世,从《赵世家》也可明证。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纪年》的真确性来。
照许多学者的考据,认为只要根据《纪年》来校正《史记》梁惠王的年世,把《史记》魏襄王的年世改作魏惠王改元后的年世,把《史记》魏哀王的年世改作魏襄王的年世,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可是事实上并没有这样简单。如果我们把《纪年》和《史记》两书所记载的魏惠王的事对比起来,便会感到两书所记的年代还是不能相合,不是相差两年,便是相差一年,这是什么原因呢?《史记》和《纪年》所载魏惠王的事相差一年的有四件事:
(一) “惠王三年齐败我观”(《魏世家》)。“梁惠成王二年齐田寿率师伐我,围观,观降”(《水经注·河水》引《纪年》)。
(二) “惠王十五年鲁、卫、宋、郑君来朝”(《魏世家》、《六国年表》同)。“鲁恭侯、宋桓侯、卫成侯、郑釐侯来朝,皆在十四年”(《魏世家》索隐引《纪年》)。
(三) “(惠王)十八年拔邯郸,赵请救于齐,齐使田忌、孙膑救赵,败魏桂陵”(《魏世家》、《六国年表》同)。“梁惠王十七年齐田忌败梁于桂陵”(《孙子吴起列传》索隐引王劭引《纪年》)。
(四) “(惠王)三十一年……秦用商鞅”(《魏世家》、《秦本纪》、《楚世家》都说这年封鞅于商)。“梁惠成王三十年秦封卫鞅于邬,改名曰商”(《水经注·浊漳水》引《纪年》,《商君列传》索隐引《纪年》略同)。
《史记》和《纪年》所载魏惠王的事相差两年的有三件事:
(五) “(惠王)十九年诸侯围我襄陵”(《魏世家》)。“梁惠成王十七年宋景、卫公孙仓会齐师围我襄陵”(《水经注·淮水》引《纪年》)。
(六) “(惠王)三十年……太子果与齐人战,败于马陵”(《魏世家》、《六国年表》同)。“(梁惠王)二十七年十二月,齐田朌败梁于马陵”(《孙子吴起列传》索隐王劭引《纪年》)。“梁惠成王二十八年与齐田朌战于马陵”(《魏世家》、《孟尝君列传》索隐引《纪年》)。
(七) “惠王三十一年秦、赵、齐共伐我”(《魏世家》)。“(惠王)二十九年五月,齐田朌伐我东鄙。九月,秦卫鞅伐我西鄙。十月,邯郸伐我北鄙。王攻卫鞅,我师败绩”(《魏世家》索隐引《纪年》)。(www.xing528.com)
以上《史记》与《纪年》所载梁惠王事,相差一年的有五事,相差两年的有两事,年代完全相合的一事也没有,不是够奇怪的么?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对于相差一年,曾有所解释,认为《史记》所据的是《秦记》,用的是“周正”,《纪年》用的是“夏正”,因为这些事发生在夏历的仲冬或季冬,由周正计算已是次年的一月、二月了,所以两书会有一年的相差。可是这个解说我们不敢相信,何以《纪年》上所载梁惠王的事都巧在仲冬、季冬发生的呢?何以《纪年》和《史记》所载梁惠王的事没一事年代不相差的呢?
《史记·魏世家》说:“襄王元年,与诸侯会徐州,相王也”,《秦本纪》也说:惠文君四年“齐、魏为王”。《史记》既误把惠王改元当作襄王元年,可知这年的惠王是由于齐魏互尊王号的缘故,正同秦惠文君因称王而改元一样。《纪年》说梁惠王三十六年改元又称一年,没有称王后逾年改元,正同田和的称侯改元一样,那末梁惠王未改元年前实只三十五年,并没有三十六年,只因太史公把“梁惠王三十六年改元”,误作了“梁惠王三十六年卒”,于是《史记》梁惠王的年世就多出了一年,从这里就可以知道《纪年》与《史记》所记梁惠王的事所以会相差一年,就是因为《史记》把惠王纪元误上了一年呵!至于相差两年的都是战事,大概战事连绵两年,决胜在次年,《史记》所根据的是《秦记》,《秦记》本是秦史,对于魏国战争只记胜负,所以都记在次年了。
我们说《史记》梁惠王的纪元误上一年,有个很坚强的铁证,《史记·六国年表》说“秦献公十六年民大疫,日蚀。”照《史记》的说法,这年已是梁惠王二年,可是《开元占经》卷一○一引《纪年》:“梁惠王元年昼晦”,“昼晦”即是日蚀,《六国年表》谓“秦厉共公三十四年日蚀昼晦”,“秦献公三年日蚀昼晦”,都把日蚀和昼晦连称,可为明证。查这年是公元前369年,西历4月11日13时9分,日有环食。《纪年》既说梁惠王元年昼晦,那末梁惠王元年必在这年可以无疑了。《史记》梁惠王纪元的误上一年,《史记》本书也有可证。《魏世家》说:“惠王元年……(韩)懿侯说(悦),乃与赵成侯合军并兵以伐魏,战于浊泽,魏氏大败。”《魏世家》的惠王元年当赵成侯五年,而《赵世家》却说:“成侯六年伐魏,败涿泽(《正义》:“涿音浊”),围魏惠王。”《六国年表》相同,都较《魏世家》迟一年,这是因为太史公既把魏惠王的纪元误上一年,便在《魏世家》把浊泽之役移上一年,但在《赵世家》、《六国年表》依然没有移上,因此相互参差了。《魏世家》说:“惠王二年魏败韩于马陵,败赵于怀”,《韩世家》也说:“懿侯二年魏败我马陵”,而《六国年表》却记败赵在惠王元年,败韩在二年,为什么会如此分歧呢?事实上韩赵的败都在惠王元年,由于韩赵的不和而被魏所败,史公既把魏惠王纪元误上一年,这多出的一年也得有个安排,于是《魏世家》就把赵韩攻魏和魏败韩赵分为二年事,而《六国年表》又把败赵和败韩分为二年事,不免自相参差了。
还有《水经注·济水》引《纪年》说:“惠成王十七年齐田期伐我东鄙,战于桂阳,我师败逋。”“桂阳”当是“桂陵”之误。《魏世家》索隐说:“《纪年》二十八年,与齐田朌战于马陵;上二年,魏败韩马陵;十八年,赵(当作“齐”)又败魏桂陵。桂陵与马陵异处。”《索隐》这段话,所说《纪年》二十八年“战于马陵”,因为《魏世家》记这事在三十年,所以特别引《纪年》来指出两书的相异。所说上二年、十八年云云,只是据《魏世家》上文用来说明桂陵是与马陵异处的。前人既误把《索隐》的“上二年”、“十八年”作为引《纪年》的文字,便认桂陵之役《史记》和《纪年》同在惠王十八年,而桂阳之役在十七年,事实上完全错误了(《纪年》以齐败魏桂陵在十七年,有《孙子列传》索隐所引可证)。《魏世家》说:“(惠王)十八年,拔邯郸。赵请救于齐,齐使田忌、孙膑救赵,败魏桂陵。十九年,诸侯围我襄陵。”而《水经注·淮水》引《纪年》说:“惠成王十七年宋景、卫公孙仓会齐师围我襄陵,十八年,惠成王以韩师败诸侯师于襄陵,齐侯使楚景舍来求成。”据《纪年》齐败魏桂陵在十七年,魏败齐襄陵在十八年,《史记》都误上了一年,齐虽在桂陵打了胜仗,毕竟在襄陵被打败,向魏求和,所以魏依然能够迫赵订城下之盟而称霸于当时,终于自称为王,大会诸侯于逢泽了。不然的话,齐既胜魏于桂陵,魏不能打败他,魏如何能够成霸业而作逢泽之会呢?
经过这样的论证,《史记》梁惠王的纪元误上了一年可以无疑了罢!《史记》梁惠王纪元既误上一年,是不是梁惠王连同魏武侯也误上一年呢?《史记·魏世家》记魏文侯有三十八年、武侯有十六年,而《索隐》引《纪年》却说:“魏文侯五十年,魏武侯二十一年”,可知《史记》魏文侯的年世短少了十二年。雷学淇、王国维都认《纪年》为是,都依据《史记》武侯的卒年,就《纪年》来向上推算文侯、武侯的年世,因定文侯元年在周定王廿三年、武侯元年在周安王六年,可是《魏世家》索隐引《纪年》说:“魏武侯元年当赵烈侯十四年。”考赵烈侯元年在周威烈王十八年(《赵世家》在烈侯之后误多武公一代),烈侯十四年应是周安王七年,为什么这和雷、王二氏的推定又相差一年呢?原来《史记》魏武侯的卒年,因为太史公误把魏惠王的纪元误上一年,同样地移上了一年。雷、王二氏根据《史记》魏武侯误上了一年的卒年,来推《纪年》武侯的纪元,就不免要参差了。
如果说《史记》魏武侯的年世较《纪年》是短少了十年,那么《史记》和《纪年》魏武侯的事应该相差十年,可是我们对比的结果只是相差九年。《魏世家》载“武侯二年城安邑,王垣”,而《索隐》引《纪年》却作“十一年城洛阳及安邑,王垣”。《韩世家》载:“韩哀侯二年灭郑,因徙都郑”,《史记》韩哀侯二年当魏武侯十二年,而《索隐》引《纪年》却说:“魏武侯廿一年韩灭郑,韩哀侯入于郑。”都只相差九年。原来《史记》魏武侯的年世短少了十年,同时又因为魏惠王的年世多出了一年,因此《史记》和《纪年》魏武侯的事相差九年了。从此可见《史记》魏惠王的年世不但短少改元后的十六年,在未改元前又误多了一年。
《魏世家》索隐说:“《纪年》说惠成王三十六年又称后元一,十七年卒”,《集解》也说:“今案古文,惠成王立三十六年,改元称一年,改元后十七年卒。”这都说魏惠王改元之后有十七年,这和杜预《左传后序》所说改元后十六年不同。《资治通鉴》从《后序》的说法,而《通鉴考异》及《通鉴纲目》又从《索隐》的说法。雷学淇根据《魏世家》、《孟尝君列传》索隐所引《纪年》,认为这和后世先下诏书、到明年改元的成例不同,惠王未改元前实为卅五年,这是很正确的,可是他又认为改元后有十七年,那是大误。雷氏没有明白《史记》梁惠王的纪元本已误上一年,一面要根据《纪年》来校《史记》,把梁惠王未改元前定为三十五年,一面又要迁就《史记》梁惠王的纪元,于是不得不把《史记》梁惠王的年世割下一年,认为梁惠王改元后有十七年了。
《史记》把梁惠王定为三十六年、梁襄王为十六年,所谓梁襄王十六年当是梁惠王改元后的年世,梁惠王由于“齐魏相王”而改元,“齐魏相王”在周显王三十五年是可以确定的,如果说梁惠王后元有十七年,那梁惠王就必须在周显王三十四年就改元。我们把《史记》魏襄王的事和《纪年》所载梁惠王改元后的事,相互比勘,年份正相吻合。从《孟尝君列传》索隐所引《纪年》看来,《纪年》所载梁惠王改元后的年数,确是从周显王三十五年起算的。我们认为梁惠王元年当在周烈王七年,梁惠王三十六年即周显王三十五年因“齐魏相王”,改元又称一年。改元后十六年即周慎靓王二年而梁惠王卒,子襄王立。梁惠王在位前后合计共五十一年。
(原载1946年8月8日上海《东南日报》副刊《文史》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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