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知道,浪子心性和斗士精神交织而成关汉卿的心理表象,共同折射了主体的反传统意识。这种意识的突出之处便是主体不仅仅停留在浪子风流的低层次,而是将其升华,表现出针对社会和个人的前无古人的新追求,具体说就是执著于旨在变革传统的一代艺术创造。
过去笔者曾撰文指出元曲的产生是对传统上以抒情短篇为主的文艺观点的挑战,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即以元曲为标志呈现着前后截然不同的面貌。元曲作家特别是杂剧作家事实上即为传统的叛逆者。在文学史上,关汉卿被公认为是元杂剧的奠基者,“初为杂剧之始”,他的浪子心性、斗士精神无不与这种对艺术的执著追求有关。
这方面最突出的是他突破传统文人与表演技艺的界限,公开表现自己在这方面的强大亲和力。如他的《不伏老》中即声称自己“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通五音六律滑熟”。明初朱权《太和正音谱》转述关汉卿的话,认为“子弟(演员)所扮,是我一家风月”。《元曲选》编者,明万历时戏曲理论家臧晋叔则更称关汉卿“面博粉墨,躬践排场,偶倡优而不辞”。就是说关汉卿曾画了脸谱,亲自上场,与妓女演员同台演出而不以为耻。这些都是传统文人士大夫连想也不曾想过的事。
不仅如此,关汉卿还与戏曲演员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今存关氏散曲中惟一的题赠作品便是为当时著名的女杂剧演员珠帘秀作的。关于珠帘秀,元人夏伯和《青楼集》有记载,称珠帘秀:
姓朱氏,行第四。杂剧为当今独步;驾头、花旦、软末泥等,悉造其妙。
对于这位技艺超群的杂剧女演员,关汉卿自然非常欣赏,在散曲【南吕】《一枝花·赠珠帘秀》中称其演艺“摇四壁翡翠浓阴,射万瓦琉璃色浅”。因朱家居扬州,因而称赞“千里扬州凤物妍,出落着神仙”。
除了和演员交往外,关汉卿交友亦多为戏曲作家,如《潇湘雨》剧作者杨显之被称为“关汉卿莫逆交”,并称关“凡有文辞,与公(杨)较之”。又如杂剧家梁进之,被称“与汉卿世交”。杂剧家费君祥(另一杂剧家费唐臣父)亦“与关汉卿交”。由此可见关汉卿的交友同样具有传统文人士大夫所没有的特点。
在同类文人代表中,王和卿生平资料缺乏,详情不得而知。杜仁杰交往无一例外皆为文人士大夫,白朴情况则稍涉复杂,他与侯克中、李文蔚、史樟等杂剧作家交往,且与天然秀、“乐府宋生”、“歌者樊娃”以及“云和署乐工宋奴伯妇王氏”等多有往来,显示了与传统文人身份不尽相合的特点。然此外所交则大多达官贵人,宦途名流,诸如曾任江南道行御史台中丞的王博文以及胡祗通、王恽、卢挚等名宦,当然更不用说曾赏识并举荐过他的堂堂中书左丞相的史天泽了。所有这些无疑显示出白朴身上浓厚的传统文人气息,关汉卿与之相较,正如创作形式绝无传统诗词一样,在社会交往方面也绝无上流社会成员,同样体现出鲜明的反传统精神和艺术家执著而专一的心态。
作为一代艺术大师,关汉卿的反传统精神还通过其笔下塑造的一系列人物形象体现出来。其中最突出的是尽人皆知的悲剧《窦娥冤》中的女主人公窦娥,她是一个苦命的寡妇,恪守三从四德,拒绝再嫁,却因恶棍陷害、昏官草菅人命而被推上了刑场。临难之前,她一反以往的温顺,对天地及一切传统秩序发出了绝望的斥骂: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www.xing528.com)
这是对传统观念的公开怀疑和勇敢挑战。
作为鲜明对照的是,关汉卿在喜剧《望江亭》中则塑造了一位敢于冲破传统束缚、勇敢再嫁的原学士夫人谭记儿形象,给她安排了一个美满的结局。剧末女主人公喜笑颜开地唱:
虽然道今世里的夫妻夙世的缘,毕竟是谁方便。从此无别离,百事长如原。
这样一悲一喜,无疑将激励和鼓舞人们勇于冲破传统束缚去追求个人幸福。作者的斗争矛头直接指向传统儒学强加给妇女的“从一而终”贞节信条以及不合理的社会制度。
与此紧密联系的是,关汉卿针对传统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父母包办婚姻,通过喜剧《拜月亭》《调风月》中青年男女主人公自由恋爱终获成功的情节构思,有力地进行了揭露和抨击。和上述《窦娥冤》《望江亭》等一道从整体上冲击了不合理的封建婚姻制度。此外,在《救风尘》《谢天香》《金线池》等剧中,作者还全力歌颂了妓女的高贵品格和大胆而合理的人生追求,这本身也是向造成卖淫这样的不公正现象的社会提出的抗议和挑战。
关汉卿在艺术中的反传统精神不光体现在杂剧创作方面,在散曲领域同样存在着。例如【双调·新水令】套曲中描写一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色胆天来大”的偷情,如果说这难免停留在“饮食男女”“性的解放”之低层次的话,则【中吕·普天乐】《崔张十六事》更以唐传奇《莺莺传》为素材,重新塑造了莺莺和张生的爱情形象,俨然是一个首尾完整的“小西厢”。另一首(二十换头)【双调·新水令】套曲与此相近,同样勾画了一对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终获成功的故事。显然这都与杂剧中的有关创作主题有着内在的一致性,都是在反传统、力求创新的艺术心态指导下完成的。
总而言之,关汉卿艺术心态的反传统表象是相当鲜明的,它与人们公认的作者之浪子心性、斗士精神是完全合拍的,也与杜仁杰、王和卿、白朴这些“市俗”文人在总体倾向上有着一致性。所不同的是,在关汉卿的内心,已不再有任何对传统的依恋,他只是把传统作为攻击的目标。如果说杜仁杰“善谑”背后闪现的矛盾和痛苦、白朴一度追求后的消沉和迷惘皆显示出他们在反传统的同时,并没有找到新的出路和建立起全新的价值观的话,关汉卿却找到并基本上建立起来了。时代文人群体性心理挫折,关汉卿没有也不可能避免,但他并没有被折服,从而“倒退”和“降低了行为水平”(如王和卿部分作品),而是进行了升华,在一代艺术创新中否定传统,在挑战中寻找自己独立的人格,他代表了虽失意却仍积极追求生命真谛的一代文人。
(原载《安徽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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