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雄杰的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即使在他最恐怖的梦魇中,也肯定预料不到,大明建国二百多年后,他的皇裔圣种朱由榔,会像丧家犬一样,流落到缅甸境内,度过他人生最艰苦的岁月。
缅甸在《明史》中,只列于《云南土司传》的最后一编。洪武二十七年,明朝设缅中宣慰使司。永乐元年,明廷又设置缅甸宣慰使司。所以,最早缅甸有两个宣慰使,皆是当地土酋,二百多年内向大明入贡不绝。
永历十三年(1659年,顺治十六年)正月二十六,守卫缅关的缅甸士兵发现,有两千多名服色鲜明、脸色难看、行色匆匆的明朝人,或文或武,或步或马,拥簇着一顶明黄大轿,忽然出现在关门之外。
派出通事(翻译)一打听,方知来人非同小可,乃大明堂堂天子——永历皇帝。
世事如斯难逆料。
强敌压境难安稳
永历君臣的昆明大撤退
孙可望势力泡沫般的崩溃,使得李定国、永历帝等人一时间忘乎所以,觉得西南之地,大可安乐平静。
永历君臣没把进取或者恢复当作要务,反而在昆明城内庆功发赏,升官许愿,歌舞升平,上至君王下至重臣,没有任何忧患意识。
永历朝臣中的两个官员——高绩和金简,很感忧心,向李定国等人进谏:“今内患虽除(指孙可望),外忧方大。清军一直屯兵虎视,等我内斗方酣之时,很可能突然进击。我们如今情形,恰似酣歌于漏舟之中,熟睡于积薪之上,良可堪忧!二位王爷兵略颇悉,怎可懈怠如此!”如此苦劝良言,李定国竟然听不进去,并向永历帝告状,二臣几乎挨到杖责。
要说李定国完全沉浸在胜利中,也不尽然。当时,他主要的想法是攘外先安内,把注意力放在孙可望心腹部将王自奇、张明志等人身上。这几个人拥兵于楚雄、永昌一带,很让李定国放心不下。于是,他亲自率军,迢迢跋涉,进攻永昌的王自奇。
众寡不敌之下,王自奇败走腾越(今云南腾冲),穷途自刎。张明志见情势不妙,请降受抚,总算少了一番折腾内斗。
就对明朝的忠诚来讲,李定国绝对没有问题。他曾这样对手下人讲过:“曹操、司马懿有戡乱之才,喋血百战,摧大敌,扶弱主,如果他们博取万世美名,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但他们一念之差,篡人国家,犹持黄金换死铁,落得后人笑骂,直是太不值得!”
如此价值观,保证了他对明王朝的绝对忠诚。
打败孙可望之后,李定国的权欲有所膨胀,开始对刘文秀表现出排挤的态度,否决他请永历帝移驾贵阳的建议,并把他从前线召回,卸其军权。同时,李定国把在边诸将皆招回昆明,论功分兵,多寡不一。不料,清军猝至,兵失其将,将不得兵,所以导致日后的兵败如山倒。
为此,刘文秀对手下讲:“退狼进虎,晋王必败国家!”虽然把李定国和孙可望相提并论有些过分,但对李定国的独断专行,此语极其贴切。
郁郁之下,加上军旅过劳,刘文秀竟然一病不起,仅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含恨而死。临终前,刘文秀仍然向永历帝进献忠言:“清兵日渐逼近,国势日危,臣之妻子族属,一定会尽忠大明。倘事急,望陛下驾临蜀地,联合十三家之兵(昔日的大顺军余部),出营陕洛,说不定能转败成胜。此臣区区之心,望圣上鉴查!”
耿耿忠心,至死不二。
永历十一年(1657年,顺治十四年)二月二十五日,清朝三路大军开拔。
平西王吴三桂一路向陕西汉中出发,经蜀地攻贵州;卓布泰一路向湖南出兵,经广西与钱国安部清军会合攻贵州;宁南靖寇大将罗托与洪承畴一路,从湖南往攻贵州。
洪承畴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他从孙可望降官中挑选出十九名熟悉云南地理的汉人作为向导,带领各路人马前进。由于沿路军养、后勤安排妥当,预见性强,清朝三路大军皆进展顺利。
洪承畴、罗托一军连克沅州、靖州,把湖南一带的南明军队击溃,直接攻入贵州境内的镇远、平越(今福泉)等地,并在四月攻占贵阳。
吴三桂一路军,自沔阳进至朝天驿,三月初已经到达保宁,三月十四日到达合州。南明总兵杜子香在江边没能组织任何有效的拦截,弃重庆而逃,坚城一下子落入清军手中。
卓布泰一军从广西深入,招抚南丹、那地、抚宁等地的土司,攻克狄山州、都匀等地。
清朝三路人马在贵州顺利会师。也就是说,仅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三路清军顺利实现贵州会师的计划,在全省范围内对南明军队各个击破,基本没遇到重大抵抗。
在清军开始进攻的初期,三路分兵,倘若南明能击败其中任何一支,就有可能使战事发生全局性变化。但是,直到清军三路会师贵阳,永历君臣才真正开始着慌。此时,已经失去了先发制人的宝贵时机。
清军方面又添生力军,三路大军之外,又有信郡王多尼率一支大军,自湖南开赴云贵战场。
七月间,永历帝在昆明封李定国为“招讨大元师”,督领诸将御敌。至此,距清军三路大举进犯之时,已经过去将近半年时间。南明方面的狼狈被动之态,尽显无遗。
李定国根据当时情况,派冯双礼、祁三升据守盘江东岸,坚守鸡公背(今贵州关岭县),抵拒中路清军。李承爵、张先璧据守黄草坝(今贵州兴义县),堵清军东路。白文选统四万精兵、出七里关(今贵州赫章县),佯攻遵义,抗清军西路来犯之敌。
李定国自统一路军,进至北盘江的铁索桥一带(今贵州盘江桥),准备收取贵阳。
为了牵制清军,李定国与夔东十三家的大顺军余部联系,命令他们进攻重庆。十三家非常配合,七月间得令即发,自水路大举进攻。
吴三桂闻报心慌,立刻回军去救,以防退路被截断,丢失饷道。由于力有不逮,夔东十三家后撤。待吴三桂军走后,他们再次发起进攻。
重庆城将要被攻克之际,夔东十三家军中出现叛徒,自己人杀自己人,攻城主将谭元被刺杀,功败垂成,十三家军除一部分降清外,余部反而被清军乘胜追击,败北而走。这样一来,重庆牢牢掌握在清军之手,入黔清军再无后顾之忧。
更可惜的是,李定国、永历帝根本没有听从刘文秀的临终遗言,在战争开始之际,并没有向蜀地移动、与夔东十三家会师的计划,只把他们当成一支牵制清军的力量。最终,一事无成。
特别让人郁闷的是,本来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的李定国,出师之前,又遇到一个“大仙”贾自明,自称会奇门遁甲之术。这个妖人带了数百个精致木偶人找上门,声称可以念口诀,使唤这些“天兵天将”,帮助明军击退清军。
如此低劣把戏,李定国和永历帝竟然全被哄住,一再拖延行期,等待贾自明老道的“良辰吉日”。过了二十多天,终于发现这个贾老道是洪承畴派来的奸细,怒极之下,李定国一剑捅穿这个“大仙”,但已经白白损失了不少宝贵时间。
师出之后,遭遇连日暴雨,南明军队士气更加低落。而且,由于发动大规模军事行动,造成了南明军令严苛,役使民众,使得人心思变,大失民心。
其实,即使是在清军占领贵阳后,南明仍旧有机会各个击破分散在贵州省内的清军。由于李定国一拖再拖,清军休整已毕,诸路齐发,已成泰山扑压之势。至此,南明军队只有被动挨打的分儿了。
清军方面,信郡王多尼率生力军从贵阳出发,取道关岭,直扑昆明,为中路;卓布泰从广西永顺出安隆和都匀,自黄草坝方向攻昆明,为南路;吴三桂一军由遵义取道水西(今黔西)经七里关往昆明,为北路。洪承畴与罗托坐镇贵阳,居中调度,全盘指挥,为入滇大军营造稳固后方。
清军各路,约定于十二月攻克昆明。
清军中路很顺利,直抵鸡公背。守将冯双礼、祁三升双双战败退走,清军占领曲靖。
清军南路在泗城土司的引导下,在罗炎渡口捞取南明军队为扼守江流而凿沉的渡船,连夜渡河,间道攻取安龙。
李定国闻报,自率三万军来救,本来在决战中略占上风,但山火突发,清军乘北风直扑南明军,李定国反败落,处于下风。当听说清军的向导是孙可望手下的康国臣,李定国唯恐军中孙可望的老部下临阵反戈,慌忙中连连后撤,退至北盘江,不得已焚桥断路遁走。这次惨败,其手下军民家属二三十万,皆沿路被杀,南明军的主力精锐,基本报销殆尽。
清军南路军从普安州(今贵州盘县)进入云南。
北路清军由吴三桂带领从遵义出发,行至七里关,受到南明白文选部阻击。
此地两岸高山夹峙,水势凶险,诚为天然关隘。不料想,吴三桂在当地少数民族向导的带领下,走小路直抄乌撒军民府(今贵州威宁),反而控扼了七里关的大道。中路清军也赶来会战,白文选顿时腹背受敌。慌乱之下,南明军仓皇撤军。
三路清军,成功在曲靖会师,直接向昆明推进。
李定国等将的败讯传来,永历帝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数年颠沛,刚刚在昆明过了些舒服日子,如今又要重新踏上逃亡之路。
逃离昆明是肯定的,但往哪个方向跑,永历朝臣,莫衷一是。
商量了许久,有朝臣建议先奔建昌,依靠那里丰足的粮草,入嘉定养锐。如果清军势猛,可以乘船直下重庆方向,与夔东十三家余部会师,凭借蜀地,直捣荆襄。考虑过后,永历帝、李定国皆赞同此议。
奸臣马吉翔与其弟马雄飞和女婿杨在皆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让他们担心的是:入蜀后控制不了永历帝,会遭到清算。思前想后,他们就一起力劝李定国的心腹谋士金维新。
金维新本是云南人,当然不想离开乡土,几个人一拍即合,由金维新出面,最终说服了李定国。于是,李定国一改初衷,改向滇西撤退。马吉翔等人这样忖度,清军追击不紧,可在滇西四处逃避;万一事急,则可逃入缅甸避难。对此,黔国公沐天波也表示支持,他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云南等地的地方势力。
其实李定国曾想往湖南、广西方向撤退,但架不住金维新、马吉翔等人的劝说,最终走了下下策。
撤退之时,由于南明刚刚征得的秋粮充盈,李定国没能做到坚壁清野,反而严禁各营焚毁余粮,怕清军向云南百姓报复。这样一来,清军如虎添翼,日后再无缺粮之忧。清军入昆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凯旋一样入城。没跑的南明朝臣,绝大多数降清。
从昆明撤退时惊慌忙乱,南明永历君臣狼狈至极。听说皇帝往蛮荒地带撤退,不少朝臣大感失望,连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等官员以及左佥部御史钱邦芑这样的铁杆支持者,皆中途离去,躲避藏身。
在逃难途中度过了新年。1659年正月初四,永历帝跑到永昌,总算敢停下喘口气,但身边随驾官员已经不多了。
永历帝很后悔西奔,但事已至此,又要依靠李定国,不好责备他,就嘱托大臣以自己的名义发“罪己诏”。李定国也深感内疚,上疏要求自削官职。所有这些,皆是虚文而已,于事无补。
没待多久,守卫玉龙关的白文选兵败的消息传来,清兵迫近。永历帝只能率众又逃,奔往腾越。
吴三桂率清军步步逼近,磨盘山一战,如无叛徒告密,李定国的南明军差点儿获得翻盘大胜。
李定国渡过潞江(今怒江)后,在磨盘山上借助蔽深的地势,埋伏下三哨人马,遍布地雷,准备趁清军志骄意满、大肆追击的时机打埋伏战,首尾相击,尽歼吴三桂一军。万事俱备,清军已经进入埋伏圈。可惜的是,李定国手下参军卢桂生叛变投敌,把实情禀告吴三桂。
吴三桂惊出一身冷汗,立刻命令前军止行,下马向草中搜索南明伏兵。这样一来,明军原来以号炮为应的计划全盘打乱,首尾不应,各自为战,埋伏战变成了短兵相接。如此一来,李定国奇兵设伏没搞成,只能硬着头皮出战。
南明军、清军在山上展开殊死搏斗,双方死伤都很多。
本来人数就处劣势,损兵折将之下,李定国只能率残军退往孟定。他之所以择路另走,主要是怕清军尾随追击,暴露永历帝的行踪。
李定国心是好心,但如此一来,把永历帝弄成了独行人众,皇帝顿时成为没有大军护卫的孤旅。
兵败如山倒,南明诸军东窜西逃,很难再组织起成规模成建制的反击。
万塔之国当客囚
永历君臣在缅甸的遭遇
永历帝一行南奔,开始并不知李定国磨盘山之败,仍旧昼行夜宿。
忽然,总兵杨武仓皇而至,通告败绩,并讲清兵已经追近。
永历君臣大惊,顾不得休息,连夜赶路,走了大半宿,迷失方向,乱走数里,其实一直在山谷间原地打转。
总兵杨武率溃兵趁火打劫,趁着夜黑,大肆抢掠永历帝及随行人员的公私行李,大发横财。见杨武一部兵将发财,护驾的另外一名将领孙崇雅也大动劫心。转天,他开始行劫,明火执仗地开抢,掳杀甚众,洗劫一番后,率本部兵遁去。
永历帝的随从人员,不是被杀,就是被抢,还有不少趁乱逃散。
三天后,正月二十八,最后一批数百人的护驾武装不愿随永历帝入缅,由靳统武带领,掉头追赶李定国而去。
至此,见从人不散即叛,永历帝在马吉翔等人的撺掇下,决定由铁壁关进入缅甸。
得知消息后,缅方派人来见,表示说:“天王(指明朝的永历帝)远道而来,百蛮敬畏,请从官以下不要佩带武器入关。”
这时候,永历的随从文武相加,还有两千多人,大多数都表示不同意缴械:“猛虎所以能威临百兽者,以其有爪牙之故也。如果解除武装,对方必起歹心!”
马吉翔却大声呵斥,一定要大家缴械。众人无奈,只能尽解弓刀盔甲,尽弃关前,委积如丘,赤手空拳进入缅甸。
其实,如果杨武、孙崇雅二将未叛,靳统武不走,三个人率数千精兵武装保卫永历帝进入缅甸,当地人无论如何也不敢对这帮人轻易加害。
进入芒漠之后,沐天波与大臣王维恭及典玺太监李崇贵等人商议,想另派数人,拥太子往茶山,这样的话,即可以太子名义在外调度军队,又可对入缅的永历帝借为声援,不至于有祸事发生时,皇帝及太子被一锅端。
永历帝同意,但皇后不同意,此议不了了之。
二月初一,一行人行至大金沙江边。缅人只提供四艘船,一艘供永历帝,一艘供太后、皇后及太子,一艘供司礼监李国泰,一艘供文安侯马吉翔,其余从官从人皆无舟,有钱的花钱雇船,无钱的只好由陆路绕行。
在芒漠时,永历帝从人还有一千四百七十八人,至此,仅有六百多人在江上舟行相随,余人皆走陆路,沿途死亡失散,好不凄惶。
放舟之际,马吉翔逃心似箭,根本不待太后与太子收拾好物品,即命行船。
太后大怒:“连皇上亲娘也不顾,欲陷皇上于不孝吗!”
众人见太后发怒,稍缓行期。待了一天多,二月四日,始乘船沿江而行。
走了十多天,十八日到达井梗。由于缅人处处沿江勒索,永历帝一行每日只行二三十里水路。
二月二十日,缅方遣人来报,说南明几路散军皆向缅甸方向移动,请求永历帝发敕令阻止他们逼近。
当晚,众臣在“御舟”聚集开会,大家皆怕行程中遇劫丧命,谁也不愿意携带敕令往回走,相互推诿。只有总兵邓凯和小官任国玺自告奋勇,马吉翔唯恐二人回去见了李定国后说他“坏话”,暗中对缅人通事讲:“这两人无家口,如果离开皇帝,肯定就远走高飞!要阻止二人出缅。”
不久,有报南明诸营已经散去,遣使发敕之事就无人再提。
二十四日,缅王派人来邀请南明大臣过河议事,永历帝派马吉翔之弟马雄飞和邹昌琦二人往对。
过河后,缅王并不接见他们,只让通事从中传话,询问了许多明神宗万历年间的明朝国事。这两人草包,对往事知之甚少,甚招缅人轻蔑。
而且,他们所带的永历敕书上所盖的皇帝玉玺,缅人拿来与万历敕令相比照,发觉永历玉玺形制稍小,就怀疑是伪造。幸亏二人再拿出盖有黔国公印文的文书,缅方对比一看,与从前文书上的印文一模一样,这才信以为真。
由于万历二十二年开始,明朝约暹罗夹攻缅甸,双方关系从那时开始已经非常紧张,日后入贡稀少,来往绝少,所以,缅方只有万历时期明朝的御敕与文书。从彼时起,双方常年不通往来。大明皇帝来避难,自然使这个小国皇帝生出幸灾乐祸之心。
对于南明使人,缅王自称“金楼白象王”,其实,他只是大明朝归属黔国公管辖的“缅甸宣慰使”而已。万历元年,缅王好事,曾经自称过“西南金楼白象王”,在公文中仍称明朝皇帝为“天皇帝”,但他当时的自称,已经让大明朝非常不高兴。现在,时易世移,缅王又开始装大。
面对流窜的帝室,如今的缅王,确有资本装大。
忍挨到了三月,黔国公沐天波与绥宁伯蒲缨、总兵王启隆三人,主动邀请马吉翔几个人在大树下集会议事(已经没有像样的够大的房间容纳大臣们开会)。
沐天波说:“缅酋对待我们的态度,一日差似一日。我们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往回走,尚可躲避危险。”
马吉翔想也不想,回答说:“如果你们想走,就走好了。皇上以及三宫,皆交与你们。你们看着办吧,我不能再参与复兴国家的事情。”
众人听马吉翔如此要挟,一时沉默。大家愣了半天,唉声叹气,渐渐散去。
当时,率兵深入缅境亚哇的白文选部,已经近在六十里以外的地方。他们寻找永历帝不得,心情焦躁,四处焚掠。如果永历朝臣有一丝一毫的振作和主动,派人出动打探风声,肯定能和白文选联系上,逃出生天。
三月十七日,走陆路随驾的永历大臣和随从陆续赶至亚哇,在河对岸聚居。这些人走陆路,倒比永历帝来得更快。
缅王心疑,对左右说:“这些人慢慢聚拢,不像是避难,倒像是想算计我们。”惊疑之下,缅王派兵四出,围攻刚刚抵达亚哇不久的永历帝随从。混乱中烧杀抢劫,不仅杀掉几百南明随员和大臣,还有数位大臣在惶乱中自缢而死。
四月,缅甸一方派人来报,说芒漠方向有一支由咸阳侯祁三升带来的南明军前来迎驾,请永历帝派人出敕文阻止他们。
马吉翔气恼,立即派手下的锦衣卫军官携带敕令前往芒漠,命令祁三升退走。
由于有皇帝敕令,祁三升不敢再往前行,痛哭后退走。他们之所以后退,是因为明明白白有皇帝敕令,如果不退,迎驾就变成了逼宫。
而后,马吉翔给缅甸官员数道永历敕令,让缅方发至各个关隘。内容实际是马吉翔自拟的,完全一样:“朕已往福建方向进发。以后有一切兵来缅甸,都给我统统杀掉!”
当其时也,李定国派出数部兵马,在缅甸境内四处寻找永历帝踪迹。
缅人各据险隘阻守,激使南明官兵杀心大起,千里之内,焚掠攻杀。由于遍找皇帝不着,南明军躁愤日甚。
五月十日,永历帝一行人方乘船行至亚哇城,隔河扎营。先至的陆行明朝官员在这地方待过,所以有现成的草房十几间,就成为永历帝的“行宫”。
至于文武大臣,皆自己率家人四处砍竹伐木,搭建临时茅棚居住。此时的永历帝,兵卫寡弱,每日仅有百名左右没有武装的士兵守卫“行宫”。
隔了两天,缅王派人送来不少土产品“进贡”。永历帝心知肚明,也赶忙“回赐”不少金银用品。土豆换黄金,如今不再是泱泱天朝找感觉,而是落难皇帝买安全。
缅王当时之所以“礼敬”永历帝,是因为对于杀入缅境的南明溃军来讲,永历帝的敕令非常管用。所以,明帝倒成了缅王自保的人质。正因为看准大明皇帝奇货可居,缅王更严加阻塞内外消息,千方百计阻挠南明军队找到永历帝一行。
虽被清军击溃,依南明军的战斗力,在缅甸境内横行,倒不是什么难事。
安顿下来后,缅甸不少妇人携带日用品和生活必需品进入南明君臣聚集的竹城,摆小摊,做买卖。永历帝的随行大臣们,皆恬然自安,再不穿官服,各个短衣跣足,挎篮提兜,坐在地上与缅甸妇人打情骂俏,讨价还价,乐得逍遥。
不少官员掏钱买酒,大醉喧哗,豪赌狂博,全无天朝大臣的风范。
为永历帝一行充当通事的是个大理人,他私下对人说:“先前入关,如果大明君臣不弃兵器,还有能力自卫。现在,他们手无寸铁,又废中国天朝礼法,看来是不会有什么善终了!”
庸庸碌碌中过了三个多月。八月十三日,缅王派人招沐天波渡河议事。
黔国公沐天波原本是缅甸宣慰司(缅王的明朝官衔)上司,如今,他被缅兵强迫,椎髻跣足,以缅甸礼仪“参拜”缅王,成为缅王向各地土司显摆的“道具”。同时,他还被告知,中秋将至,明朝君臣要给缅王送礼。
落难凤凰不如鸡。昔日沐天波富贵甲西南,缅王弄个金山银山也巴结不上他,如今,他却落得要给缅王下拜并遭勒索。
回来之后,沐天波泣告众人:“我不得已屈身下拜土王,忍气吞声,只为保全皇上。如果我当时反抗,对方肯定加兵来害,希望诸公能理解我。”
事已至此,仍有迂腐的礼部官员上疏劾奏沐天波“贪生辱国”“有失大臣礼仪”。
永历帝览疏,又可气又可笑,均“留中不发”。如今皆为案上肉,还乱哄哄搞内斗,真不知如何收场。
对于永历帝来讲,中秋佳节,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不仅仅是复国无望,他本人还患上了严重的腿病,伤口感染,日夜呻吟不停。肉痛加心痛,这位末代皇帝怎一个惨字了得。
皇帝如此凄惶,奸臣马吉翔和太监李国泰丝毫不理会,与数位相好天天酣歌饮酒豪赌。特别是绥宁伯蒲缨的居所,紧挨永历帝“皇宫”。他的房子成为众人赌博的聚集处,大呼小叫之声,吵得永历帝根本睡不着觉。
大怒之下,皇帝派从人挑掀了蒲缨茅草棚的顶子。
一群人并不在意,纵博肆喊如故,声响比以前更大了。
永历帝无可奈何。
八月十五当天,即使听见茅草棚内永历帝因腿疮不断发出大声呻吟,马吉翔、李国泰二人好心情一点儿不减,叫来随驾的梨园子弟黎应祥演戏给他们看。
黎应祥虽是个戏子,见此情此景却也伤心,他泣言道:“皇上龙体有病,行宫近在咫尺,此时此地,臣子安肯忍心演戏欢娱。虽死,我不敢奉命!”
马吉翔等人勃然大怒,他和弟弟马雄飞乘醉而起,用马鞭乱抽黎应祥,打得对方鲜血淋漓。
没隔几天,马吉翔、李国泰面见永历帝,嚷闹哭穷,索要“俸禄”。永历帝气极,声嘶力竭唤来典玺太监李国用,让他把“皇帝之宝”弄碎分给众臣。
李太监叩头,表示不敢奉诏。
马吉翔、李国泰不由分说,从李国用手中抢过皇帝大印,当着永历帝的面,凿碎黄金印,分份而去。
秋收之后,缅甸人送来数担新谷,皆为马吉翔截留,私分给与他关系好的人。
随驾总兵邓凯出面叱责,遭马吉翔及其手下一顿暴打,竟被打成跛子。
永历帝在缅甸的一切详细行止,皆出于两本笔记,一本是《也是录》,一本是《求野录》,这两本书都是这位被打伤的总兵邓凯所写,可称是“亲历记”,史料价值非常高。(www.xing528.com)
由于邓凯在记叙中不是以第一人称“我”来记述,后来学者又有很多人不懂古汉语,往往把这两本书混同于一般的野史和小说。
龙游浅水遭虾戏
永历帝在缅甸的最后岁月
李定国磨盘山之败后,身边残兵只剩一千多人。他发檄四方征调南明残军,皆无人响应。一行人在云南边境地区兜转非常辛苦,兵无粮,马无草,栖栖惶惶。
这时候,南明的庆国公贺九仪一部自广西南宁渡江而至。这部明军在先前的战斗中损失不大,他们与李定国会军后,明军人数一下子达万余人,军威复振。
李定国指挥这支大军攻拔了孟艮(今缅甸景栋)。由于这里粮多地饶,一时间吸引了不少溃败的明军残部来投。
在军力有所恢复的情况下,李定国又走出错着,杖杀了庆国公贺九仪。原因很简单,清廷秘密派人来招降,贺九仪接待来人。实际上,他并无降清的打算。否则,他也不可能从南宁跑到缅甸来会李定国。
李定国之所以痛下杀手,根本原因还是门派问题,因为贺九仪是孙可望的老部下。贺九仪被杀,其部下寒心,顿发怨言,不少人携械出逃。
深恐逃走的明军引清朝大军来攻,李定国慌忙烧毁孟艮城,率余部走往木邦缅甸,与白文选部合军。二人相会后,宰牛歃血为盟,决定攻克缅甸,迎回永历大驾。
永历十五年(1661年,顺治十八年)二月,李定国和白文选联军,在锡波大败缅甸军。
听闻李定国、白文选率两万人来攻,缅王没有十分惊惧,他派出大将牙稞,集众十五万,在锡波江边结营,准备与明军决战。
双方力量对比悬殊。缅甸军力是南明的十倍以上。而且,缅军有战象一千多头,枪炮林立,横陈二十多里,隔岸喧噪,喊打喊杀。相比之下,明军因先前与清军战败,根本没有任何重武器,只有长刀长枪等,近三分之一士兵手中的“武器”,只是一条棍棒而已。然而,哀兵必胜。
乘缅军松懈之际,白文选指挥明军抢河先渡,先发制人,李定国随后率军横击,把缅军打得大败。尸横遍野,河中流尸纷纷而下,缅兵被杀一万多人,连缅军主将牙稞也在混战中被杀。剩余缅兵见势不妙,退入密林之中,一夜之间逃得精光。
明军休整后,渡过锡波江,逼临缅甸的都城亚哇。缅方惊恐,再不敢野战,秉城拒守。
由于皇帝在缅人手中,李定国、白文选不敢轻易造次,只能派人送话给永历帝,希望皇帝发敕令。但永历帝已成瓮中之鳖,根本无法与明军联系上。
相持数日后,明军在江上搭浮桥准备进攻,复被缅军砍断。由于缺粮多病,明军不能久留,最终失望而去。
此次迎帝军事行动,无果而终。当时的白文选所部明军,其实与永历帝驻地仅六七十里。
三月间,出于义愤,沐天波和王启隆的几个家人密谋,准备斩杀马吉翔等人,劫皇太子出缅甸以图光复。事泄,马吉翔派手下锦衣卫人员把几个参与策划的人都抓起来,以石击之而死(他们手中没有武器杀人)。
五月二十三日,缅甸内部发生政变。缅王的弟弟弑掉兄长,自立为王。
这场小型的宫廷政变,其实也是由永历帝而起。
自永历帝入缅后,南明军数次深入,缅甸兵民相抗,缅人死者几半。不少大臣责怨缅王说:“正是因为国王迎接皇帝至国内,招致兵祸!”
缅王不服气,反责大臣:“我迎帝不迎贼。明朝兵贼杀扰地方,不是皇帝的错。”
上下猜忌之下,缅王的弟弟乘隙而起,联合众臣,把国王哥哥绑在藤椅上,扔入江中淹死,自立为王。
杀掉兄长自立后,缅甸新王派人见永历朝臣,勒索“贺金”,以“庆祝”新王登位。
永历帝身边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当贺礼,又觉得这个新国王得位不正,只得装聋作哑,不予理睬。懵懂之中,永历君臣并不知道他们大难将临。
吴三桂留镇云南后,已有在当地做“云南王”的打算,正是因为他不断恳请,才使得清廷下决心把永历帝捉到手。
本来,永历帝窜入缅甸僻远之地,清廷已经认定他是不可能复燃的死灰,准备放弃征剿。吴三桂不依不饶,急忙呈上《三患二难》之疏,非要清廷擒拿永历帝,杀之而后快。所谓“三患”,吴三桂详述如下:
夫永历在缅,而伪王李定国、白文选,伪公侯贺九仪、祁三升等分驻三宣六慰、孟艮一带,藉永历以惑众心,倘不乘此天威震赫之时,大举入缅,以尽根株,万一此辈立定脚跟,整败亡之众,窥我边防,奋思一逞,比及大兵到时,彼已退藏,兵撤复至,迭扰无休,此其患在门户也。
土司反复无定,惟利是趋。有(如)我兵不动,逆党假永历以号召内外诸蛮,饵以高爵重禄,万一如前日沅江之事,一被煽动,遍地烽起,此其患在肘腋也。
投诚官兵,虽已次第安插,然革面恐未革心,永历在缅,于中岂无系念?万一边关有警,若辈生心,此其患在腠理也。
所谓“二难”,吴三桂详尽说明:
今滇中兵马云集,粮草问之民间,无论各省银两起解愆期,难以接济,有银到滇,召买不一而足。民室苦于悬罄,市中米价巨增,公私交困,措饷之难如此也。凡召买粮草,民间须搬运交纳。如此,年年纳,岁岁输,将民力尽用(于)官粮,耕作半荒于南亩,人无生趣,势必逃亡,培养之难又如此也。
所以,吴三桂得出结论:
臣彻底打算,惟有及时进兵,早收全局,诚使外孽一净,则边境无伺隙之患,土司无惶惑之端,降人无观望之志,地方稍得苏息,民力稍可宽舒,一举而数利存焉。窃谓救时之方,计在于此。谓臣言可采,敕行臣等尊奉行事。
清廷下定决心后,拨银数百万两,指派内大臣爱星阿率一支八旗劲旅,亲赴云南,配合吴三桂进军,以图全力剿灭西南一带的南明残余势力。
从永历帝那里得不到贺礼,缅甸新王非常气愤,同时接到吴三桂等人发来的恐吓信(先前洪承畴已经给缅王的哥哥发过类似书札,表达过“留匿一人累及全土”的恫吓)。
谁势力大就投靠谁。没过多久,缅王与其大臣便决定对永历帝一行下手。
缅王先派人通知永历帝:“贼众已退,缅土获安,请天朝大臣过河,饮咒水明誓。”沐天波认为缅人不可信,主张不要前去。马吉翔、李国泰却死催,认为缅甸人敬鬼重誓,吃了咒水之后,大家都可保长久平安。
1661年七月十九日,永历帝属下大臣尽数而出,渡河前往者梗,参加盟誓仪式。永历“行宫”内,只有总兵邓凯和十几个老弱残兵“保卫”病恹恹的皇上。邓凯命大,他的腿被马吉翔打成残废,行动不便,故而得留。
众大臣刚到盟誓地点,就被三千缅兵团团围住。三十个人负责捆绑一人,并不多说,把大臣们就地砍头。
马吉翔、王维恭、李国泰等二十三位大臣以及随从数十人皆被杀害。
本来缅王不想杀沐天波,派人把他架出(主要想把这位沐爷和永历帝一起送给清朝报功)。沐爷夺刀而起,击杀缅兵数人,最后为乱兵所杀。
随从的锦衣卫官员中有几个人“漏网”,逃回岸边“行宫”中告变。
永历帝闻报惊悸,想自缢解脱,被总兵邓凯阻止:“皇上若去,太后谁管!”由此,永历帝才打消了自杀念头。
缅兵杀完大臣随员后,冲着岸边永历帝行营跑来,蜂拥而入,翻箱倒柜,把南明朝臣所剩物品洗劫一空。先前侥幸逃出藏入永历帝床下的几个明朝随员,也被搜出,当场杀死在永历帝面前。
慌乱惊惧下,永历帝两个嫔妃及诸臣妻女皆自缢于树间,情状极惨,“累累如瓜果然”(邓凯《也是录》)。
缅兵把永历帝、太后、皇后、皇太子等二十五人驱赶至一个小屋子当中囚禁,派兵严加看护。当时的南明暂住地一片惨状,遍地横尸,树挂悬尸,一幅人间地狱图。
不久,缅兵把永历帝等人驱至沐天波原住所关押。南明大臣皆死,唯余一般的家属、仆役、宦者三百四十余人,皆拥挤在一个竹楼内,哭声震天。
隔了两天,永历帝才被允许返回原来的“行宫”。地上血迹犹在,屋中财物全无。
二十五日这天,缅王派人送来一些银物,假意问候,并解释杀人原因:“我乃小邦王子,实无伤犯诸臣之意。只因天朝各营兵屡入缅境杀害民众,众怨难犯,相互约结,杀害大臣们以为报复,希望皇帝对我小邦不要怀恨!”
惊悸兼患病,永历帝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向缅王的使者微微颔首示意。
不久,营内又发传染病,幸存人员死伤大半。剩下的人出走,缅人不加阻止,往往在半路拦截,抢劫财物后,均杀之不留。
永历帝大臣被杀后,白文选得知消息,曾一度又深入缅甸率兵来救。由于缅军有备,白文选失败而归。退兵途中,部将张国用等人挟持白文选,退往云南。
吴三桂得知消息后,立刻派先前降清的明将马宝等人劝降。
众叛亲离,无奈之下,白文选只得选择投降。于是,四千多人的南明队伍,又成清朝降伍。
游龙坠地成飞灰
永历帝被绞篦子坡
十六年来,艰难苦恨繁双鬓,南逃北亡一游龙。
听说吴三桂率领清朝大军进入缅甸境内,刚届不惑之年的永历帝朱由榔惊恐至极。在内心深处,他对这位昔日的大明良将,仍抱有一丝天真的幻想。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永历帝满怀凄怆,提笔作书,字字血泪,给吴三桂发去一封亲笔信:
将军新朝之勋臣,旧朝之重镇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崇祯)于将军,可谓甚厚。讵意国遭不造,闯贼肆恶,突入我京城,殄灭我社稷,逼死我先帝,杀戮我臣民。将军(指吴三桂)志兴楚国,饮泣秦廷,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本哀,原未泯也。奈何凭借大国(指清朝),狐假虎威,外施复仇之虚名,阴作新朝之佐命,逆贼授首之后,而南方一带土宇,非复先朝有也。
南方诸臣不忍宗社之颠覆,迎立(我)南阳。何图枕席未安,干戈猝至,弘光殄祀,隆武就诛,仆于此时,几不欲生,犹暇为宗社计乎?诸臣强之再三,谬承先绪。自是以来,一战而楚地失,再战而东粤失,流离惊窜,不可胜数。幸李定国迎仆于贵州,接仆于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矣。
而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功,督师入滇,覆我巢穴,仆由是渡沙漠,聊借缅人以固吾圉。山遥水远,言笑谁欢?只益悲矣。既失世守之河山,苟全微命于蛮服,变自辜矣。乃将军不避艰险,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旋之身,何视天下之不予哉?
岂天覆地载之中,独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赐爵之后,犹欲歼仆以邀功乎?弟思高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犹不能贻留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所,将军既毁我室,又欲取我子,读鸱鸮之章,能不惨然心恻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王(指吴三桂)之祖若父乎?
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于将军也!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继此而后,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
仆今者兵衰力弱,茕茕孑立,区区之命,悬于将军之手矣。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身碎骨,血溅草莱,所不敢辞。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
倘得与太平草木,同沐雨露于圣朝,仆纵有亿万之众,亦付于将军,惟将军是命。
将军臣事大清,亦可谓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负先帝大德也。惟冀裁之。
没落帝王,流离龙子,低首乞哀,字字有血,笔笔带泪。信中的辛酸委屈,铁石心肠之人也会有所触动。
这封信,不仅仅是哀求一己之生,永历帝也从吴三桂自身着想,一针见血指出:“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试想,连对家门世受其恩禄的旧主都肯斩尽杀绝、不留一丝情面的人,新主子清廷统治者在“赞叹”之余,内心深处真的对你吴三桂不会起疑心吗?而且,万世千秋,史有传书有载,当以你吴三桂为何如人也!
1660年年底,吴三桂大军临江而阵。
缅王大惊,忙遣使奉十六个大金盘,里面盛满贡物,前往清军军营示诚。
吴三桂也不同缅王使者多废话,只表示一个意思:马上送永历帝来,否则,清军过江屠城。
缅王惶恐惊惧,立刻执行吴三桂的命令。他派人去见永历帝,哄骗说:“李定国大军又来了,有马步军数万人,临江索求,定要见皇帝!”
没等永历帝有所表示,数名缅兵上前,把这位倒霉皇帝架上一个竹椅,抬起来就走。永历的嫔妃和宫女号哭震天,一路步行,踉跄行了五里多地,来到大江边。
一艘大船,已经在江边等候。永历帝及从人皆被押上大船。
大船抵达对岸后,有一壮汉近前,背起永历帝就往岸上走。
当时,永历帝还以为这个人是李定国手下的兵将,就问:“爱卿你是何人?”
对方答道:“我是平西王前锋章京高得捷!”
这时,永历帝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吴三桂清军之手。
他倒没像弘光帝那样失态咬人,默然而已。
势已至此,只能认命。
大功告成,吴三桂胜利班师,率大军押永历帝返回昆明。昆明百姓知道永历帝被擒消息,无不痛哭流涕。
清廷大喜,向天下发布文告,宣布明朝皇帝已经落网的消息。
永历帝被关押到吴三桂大营后,清朝各级汉族官将,出于深深的好奇心,前去入见(其实是参观)。
永历帝的相貌庄重威严,即使被擒,仍旧有人君派头,清军入见的各级军将,皆不由自主地下拜或者叩首。
吴三桂也曾来探望。据明末清初吴江人戴笠《行在春秋》上讲,吴三桂见永历帝,先是长揖不拜,默立久之。
永历帝不会分辨清朝官服服色,但见来人气质不同于一般人,便开口问来人为谁。
片刻之后,未经再三追问,吴三桂竟然鬼使神差一样,膝头一软,跪在地上,伏地不能起。良久,他才用一种地底鬼魂一样微弱的声音回答:
“臣吴三桂来见。”
史书笔记中,多载永历帝对吴三桂“切责”,恐非实情。十多年逢警即逃的永历帝,抱苟且偷生之念,不可能对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加以“切责”。
两个人对话多时,大概是永历帝表达想回北京为祖宗“守陵”的意愿。其间,吴三桂一直跪地回话,汗流浃背,色如死灰。
对吴三桂的这种表现,人们往往从最浅层的意义上理解,以为他是被永历帝威武庄严的人君相貌所威慑。实则不然!吴三桂乃儒将,非一般粗鲁军人,他一家世受明朝厚恩,面对座上流淌着朱明皇家血液的君王,内心肯定受着大义和道德的折磨。
所以,笔者认为,吴三桂应该是一个有历史感的人,他能感受到自己灵魂的罪恶,并且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所面对的,是近三百年朱明“皇恩浩荡”的一个象征人物,而不仅仅是个身穿龙袍的傀儡。
此次会见之后,直到篦子坡行刑,吴三桂再没有去见让他心生凛惧的永历帝。
这种心情中,有负疚感,有罪恶感,确实也有侯景见梁武帝的那种说不出来为何打哆嗦的被威慑的感觉。
永历帝身边的侍卫总兵邓凯,曾借机面见皇帝,跪求道:“大势如此,望皇上能一烈殉国,为臣随后从驾陛下于阴间!”也就是说,他规劝永历帝自杀死社稷。
先前咒水之盟后,邓凯曾劝阻永历帝自杀。如今见大势已去,他又劝永历帝自杀,效仿崇祯帝,死个明白,死个壮烈。
事已至此,本性懦弱的永历帝倒惜起命来,他以太后老母为辞,并讲:“洪承畴、吴三桂都受我大明皇家恩典,未必肯对我一家斩尽杀绝!”
这位皇帝如此想,真是大错特错。洪承畴、吴三桂这两个降臣,正是受那种忘恩负义的负疚感所折磨,反而会使出最毒的招数对待故君,必欲除之而后快,眼不见,心不烦,而且可以永远保全自己的富贵。
邓凯见劝说无望,只得告辞。这位爷很有骨气,拒绝为清朝做官,遁入空门,出家为僧。
清朝凯旋大军到昆明后,吴三桂允许一些前明官员入见永历帝。这倒并非出于好心,而是清廷的一种攻心政策,以便让前明官员活见人,死见尸,完全丧失恢复明朝的希望。
没过几天,一个戏剧性场面出现了。曾经为孙可望做事而又“婉拒”永历帝职位的前明大臣龚彝,如今穿上一身明朝大臣服装,命从人抬了一满桌的酒菜,大摇大摆来到永历帝拘押之所,声称要见皇帝。
守卫者当然不让进。龚彝大叫:“君臣大义,南北皆同。我来见故君,如何相拒!”
吵吵嚷嚷之下,有人报吴三桂。吴三桂很爽快,立刻下令同意龚彝入见永历帝。入得都督府大堂,永历帝在严兵看守下被搀扶落座。
龚彝的到来实在出乎永历帝的意料。想当初永历帝第一次由李定国等人拥入昆明,这位龚彝在大庭广众之下自称受“秦王”(孙可望)厚恩,拒不接受任命,当时广遭大臣们谩骂讥评。疾风识劲草,板荡见诚臣。如今,昔日高喊“忠义”的人大多不见,而龚彝此时来见,不能不让永历帝百感交集。
龚彝伏地痛哭,行足一套参拜大礼。然后,他斟满酒,向永历帝跪进酒爵。
永历帝哀不自胜,痛哭之余,表示自己不能饮酒。龚彝进劝再三。
永历帝离座,感动之下,接过龚彝的酒爵,满饮三爵。龚彝再行拜礼。而后,他忽然大叫一声:“皇上保重,臣先走一步!”言毕,龚彝快步冲奔,触柱而亡。
事出仓促,永历帝以及周遭的军卫皆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龚彝在他们眼前碎首而死。永历帝急忙跪过去,抚尸大哭,几近昏厥。这位龚爷,是他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位明服明冠的忠臣。
此事发生后不久,又有一些汉八旗中下级军官暗中联结,想劫出永历帝拥之入陕西再建一国。未几,谋泄,牵连被杀者数千人。
吴三桂为保险起见,上疏请求在昆明当地处决永历帝。
刚狠凶戾、居心叵测的吴三桂,为了向清廷表示他的“一腔忠勇”,在行刑方式上,非要把永历帝和他年仅十二岁的太子斩成两段,使他们身首分离。
最后,连和他一起作战的满族人爱星阿和宗室贝子卓越罗都心中不忍,劝说:“永历(帝)亦曾为君,给他留个全尸总该不过分。”在这两个满人的劝说下,才使永历帝落个全尸而死。
永历十六年(1662年,康熙元年)四月十五日,南明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榔,被吴三桂以弓弦绞死于昆明篦子坡,时年四十岁。与其一同被绞死的,还有永历帝十二岁的儿子。
临刑之际,永历帝默然。十二岁的太子,年纪虽小,却很有风骨,对坐观的吴三桂骂道:“奸贼,我大明朝有哪里对不起你?我父子和你有什么私怨?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此毒手!”
弓弦嘎嘎响,喉结咝咝促。
看着皇明最后的血胤在自己手中终结,吴三桂的脸上,露出一种旁人难以察觉的痛苦神情……
绞死永历帝及其太子后,吴三桂为向清廷表忠心,下令把永历帝父子焚尸扬灰,弃骨灰于荒野。
即使有杀父杀子之仇,也不会做出如此绝情寡义之事。
明末清初的大名士吴伟业,写有《圆圆曲》一诗,其中妙笔生花,极力铺陈,把“白皙通侯最少年”的青年将军吴三桂和“前身合是采莲人”的美貌歌妓陈圆圆的情事,娓娓道来。
笔者估计,真能看完全篇长诗的人不多,其中流传最广的也只有一句:“冲冠一怒为红颜。”前因后果,当时、现在都没有多少有心人深入思考。
本人也投降了清朝的吴伟业,通过这首长诗,对吴三桂极尽揶揄挖苦之能事,特别是后面四句:“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大文豪这四句诗,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诛心之句——吴三桂因一貌美年轻歌妓背父弃君。想当初,石河大战之后,气急败坏的李自成跑到半途,就在秦皇岛范家庄虐杀了一直押在军营当人质的吴三桂的父亲吴襄。可以想象,刚刚损失数十万精兵的大顺军,会怎样怀着刻骨的仇恨,细刀慢剐“伺候”这位吴老爷!逃回北京后,李自成仍旧沉浸在败怒狂极的情绪中,把吴三桂全家三十八口寸磔而死。吴三桂以剃发背国、全家成灰的代价,换来“一代红妆照汗青”!
吴伟业以刀笔戮入吴三桂的心肺骨髓,把此人一生的宿命渲染殆尽。
康熙十二年(1673年),背明降清的吴三桂竟也厚颜以“为明报仇”为名起兵。
明永历帝殉国处碑
前前后后又折腾了八年,但从起兵之日起,就已注定了他败亡的命运!
永历帝被杀时,李定国率数千人马驻扎于西双版纳的九龙江一带(又有说在景线,即今泰国的昌盛)。噩耗传来,李定国自投于地,悲恸欲绝,几次哭至昏迷。
数日之后,李定国即因悲伤过度而患重病,不久逝世。临终前,李定国对养子李嗣光说:“宁死荒郊,千万不要投降!”
可惜的是,落入穷荒、走投无路的李定国余部没能坚持下去,几个月后,即在李嗣光的带领下向清朝投降。
李定国有将才而无帅略,犯过许多战略性错误。
但是,李定国忠于明朝,百折不回,死而后已,不愧为忠烈之士!
他对大明朝的耿耿忠心,他那种至死不渝的抗清精神,他百折不挠的民族气节,足以让后人击节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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