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史记全本新注（第1册）

【题解】本篇叙写了西汉开国皇帝刘邦一生的主要经历和他所成就的功业。因为刘邦的庙号为高祖，所以称《高祖本纪》。司马迁记事实录，叙刘邦之初起，则称刘季；及得沛，称沛公；及王汉，称汉王；即皇帝位后，才称上。刘邦原本是一个不事生产的普通人，他因秦末战乱之势登上政治舞台，顺应时势，结人心，连韩、彭，知人善任，恩威兼施，团结内部，分化敌人，歼灭了项羽，开创了汉家二百年的基业。刘邦既豁达大度，而又十分忌刻，尤其是晚年屠灭功臣，更表现了他的残忍。刘邦创业的成功和他的过失，作者都一一作了生动的记叙，既有歌颂，也有刺讥。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①，姓刘氏，字季②。父曰太公③，母曰刘媪④。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⑤，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⑦，遂产高祖。

【注释】①沛：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省沛县东。丰邑：秦时沛县的一个集镇，即今江苏省丰县。②季：排行第三。③太公：对老年男子的尊称。④媪（ǎo）：年老的妇女。⑤陂（bēi）：岸。⑥晦冥：天色昏暗。⑦已而有身：这件事发生以后不久就怀了孕。刘邦为神交之子，这是他编造自己得天命的神话。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①，美须髯②，左股有七十二黑子③。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④。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⑤。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⑥，廷中吏无所不狎侮⑦。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酒⑧，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高祖每酤留饮⑨，酒雠数倍⑩。及见怪，岁竟⑪，此两家常折券弃债⑫。

【注释】①隆准：高鼻梁。准：鼻梁。龙颜：额头像龙头一样突起。颜：额头。②须髯：生在嘴下的叫须，生在两颊的叫髯。③股：大腿。黑子：黑痣。④豁如：豁达简易的样子。⑤生产作业：生产劳动。⑥泗水亭：在今江苏省沛县东。亭：秦代基层行政组织。十里为一亭，十亭为一乡。亭长负责徭役、租税和处理民间争讼事件。⑦廷：县衙。狎侮：亲昵戏耍。⑧王媪、武负：姓王、姓武的两家卖酒的老妇。贳（shì）：赊买。⑨每酤（gū）留饮：每次来买酒或留下来喝酒。⑩酒雠数倍：卖出去的酒是平时的几倍。⑪岁竟：年终。⑫折券去债：销毁刘邦的欠据，勾销他的酒债。

高祖常徭咸阳，纵观①，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②：“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注释】①纵观：允许民众观瞻。②喟然太息：感慨地长声叹息。

单父人吕公善沛令①，避仇从之客②，因家沛焉。沛中豪桀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萧何为主吏③，主进④，令诸大夫曰⑤：“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高祖为亭长，素易诸吏⑥，乃绐为谒曰⑦：“贺钱万！”实不持一钱。谒入，吕公大惊，起，迎之门。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⑧，引入坐。萧何曰：“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屈⑨。酒阑⑩，吕公因目固留高祖⑪。高祖竟酒⑫，后⑬。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⑭，愿为季箕帚妾⑮。”酒罢，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⑯，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曰：“此非儿女子所知也。”卒与刘季。吕公女乃吕后也，生孝惠帝、鲁元公主⑰。

【注释】①单（shàn）父（fǔ）：秦县名，在今山东单县。②从之客：到沛令家客居。③萧何：西汉开国功臣，事详《萧相国世家》。主吏：即主吏掾，又称主吏功曹，职掌人事考核。④主进：主管接收礼品。⑤诸大夫：泛指来贺的宾客。秦时民爵和军功爵均有大夫的名称。⑥易：看轻。⑦绐（dài）：说诳。⑧重敬：十分敬重。⑨无所屈：毫不客气。屈，此指谦让。⑩酒阑：酒席上的人逐渐稀少，即不少人已退席。阑：稀少。⑪目固留高祖：用眼色示意高祖一定留下。⑫竟酒：一直留到席散。⑬后：最后一个。⑭息女：亲生女。⑮箕帚妾：打扫清洁的使女。这是许以为妻的谦词。⑯奇：认为不凡。⑰鲁元公主：惠帝姐，食邑鲁，故称鲁元公主。元：长，老大。

高祖为亭长时，常告归之田①。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②，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餔之③。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吕后具言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问老父。老父曰：“向者夫人婴儿皆似君④，君相贵不可言。”高祖乃谢曰：“诚如父言⑤，不敢忘德。”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

【注释】①常：同“尝”。②居田中耨（nòu）：在田中除草。③餔：以食与人。④向者：刚才。⑤父：对长者之尊称。

高祖为亭长，乃以竹皮为冠，令求盗之薛治之①，时时冠之。及贵常冠，所谓“刘氏冠”乃是也。

【注释】①求盗：亭长手下负责捕盗的卒吏。薛：秦县名，在今山东省滕州市东南。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①，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②，到丰西泽中③，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高祖被酒⑤，夜径泽中⑥，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者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⑦？”妪曰：“吾子，白帝子也⑧，化为蛇，当道⑨。今为赤帝子斩之⑩，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⑪，欲告之⑫。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⑬。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⑭。诸从者日益畏之。

【注释】①徒：刑徒。郦山：骊山，在今西安市临潼区东南。当时是秦始皇坟墓所在地。②自度：暗自思考。③丰西泽中：丰邑西部的一片洼地中。据《汉书》，泽中有亭。④逝：逃亡。⑤被酒：带着醉意。⑥径：小路。这里用作动词，即抄小路走。⑦妪子何为见杀：老婆婆的儿子为什么被杀。见：被。⑧白帝：传说中的五天帝之一，位于西方。秦居西方，自以为是白帝的子孙。秦襄公作西畤，祠白帝。白帝成为秦的象征。⑨当道：挡住路。⑩赤帝子：传说中的五天帝之一，位于南方。刘邦自称是赤帝的子孙。西方金，南方火，火克金。赤帝子杀白帝子，预示着火克金，汉代秦。⑪不诚：不真实。⑫欲告之：要告发她。告：《汉书》作“苦”，谓欲困苦辱之，责难之，义更长。⑬觉：睡醒。⑭自负：自命不凡。

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①。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②。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③。

【注释】①厌：同“压”，震慑。②芒、砀：两山名，在今河南永城市东北。芒山在北，砀山在南。秦时属砀郡。③附：追随。

秦二世元年秋①，陈胜等起蕲②，至陈而王③，号为“张楚”。诸郡县皆多杀其长吏以应陈涉。沛令恐，欲以沛应涉。掾、主吏萧何、曹参乃曰④：“君为秦吏，今欲背之，率沛子弟，恐不听。愿君召诸亡在外者，可得数百人，因劫众⑤，众不敢不听。”乃令樊哙召刘季。刘季之众已数十百人矣。

【注释】①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②蕲：秦县名，在今安徽宿州市南。③陈：秦县名，在今河南周口市淮阳区。④曹参：汉初功臣，继萧何为相，事详《曹相国世家》。⑤因劫众：趁势挟持县里的民众。

于是樊哙从刘季来。沛令后悔，恐其有变，乃闭城城守，欲诛萧、曹。萧、曹恐，逾城保刘季①。刘季乃书帛射城上，谓沛父老曰：“天下苦秦久矣。今父老虽为沛令守，诸侯并起，今屠沛。沛今共诛令，择子弟可立者立之，以应诸侯，则家室完。不然，父子俱屠，无为也②。”父老乃率子弟共杀沛令，开城门迎刘季，欲以为沛令。刘季曰：“天下方扰，诸侯并起，今置将不善，一败涂地③。吾非敢自爱，恐能薄，不能完父兄子弟。此大事，愿更相推择可者。”萧、曹等皆文吏，自爱，恐事不就，后秦种族其家④，尽让刘季。诸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当贵，且卜筮之，莫如刘季最吉。”于是刘季数让，众莫敢为，乃立季为沛公。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⑤，而衅鼓⑥，旗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故上赤⑦。于是少年豪吏如萧、曹、樊哙等皆为收沛子弟二三千人，攻胡陵、方与⑧，还守丰。

【注释】①保：往依。②无为也：没意义，犯不着。③一败涂地：一旦失败，就不可收拾。④种族：灭种，灭族。⑤祠黄帝，祭蚩尤：古以黄帝、蚩尤为战神，祭祀战神，发动起义。⑥衅鼓：杀牲以血涂鼓。⑦上赤：崇尚赤色。⑧胡陵：秦县名，在今山东鱼台县东南。方（fāng）与（yù）：秦县名，在今山东鱼台县北。

刘邦沛县起兵

秦二世二年，陈涉之将周章军西至戏而还①。燕、赵、齐、魏皆自立为王。项氏起吴②。秦泗川监平将兵围丰③，二日，出与战，破之。命雍齿守丰，引兵之薛。泗川守壮败于薛④，走至戚⑤，沛公左司马得泗川守壮⑥，杀之。沛公还军亢父⑦，至方与，未战。陈王使魏人周市略地⑧。周市使人谓雍齿曰：“丰，故梁徙也⑨。今魏地已定者数十城。齿今下魏⑩，魏以齿为侯守丰。不下，且屠丰。”雍齿雅不欲属沛公⑪，及魏招之，即反为魏守丰。沛公引兵攻丰，不能取。沛公病，还之沛。沛公怨雍齿与丰子弟叛之，闻东阳宁君、秦嘉立景驹为假王⑫，在留⑬，乃往从之，欲请兵以攻丰。是时秦将章邯从陈⑭，别将司马将兵北定楚地⑮，屠相⑯，至砀⑰。东阳宁君、沛公引兵西，与战萧西⑱，不利。还收兵聚留，引兵攻砀，三日乃取砀。因收砀兵，得五六千人。攻下邑⑲，拔之。还军丰。闻项梁在薛，从骑百余往见之。项梁益沛公卒五千人、五大夫将十人⑳。沛公还，引兵攻丰。

【注释】①周章：陈涉起义军部将。戏：水名，源于骊山，流经今临潼东入于渭水，已涸。②项氏：项梁、项羽。③泗川：秦郡名。川：为“水”字之误。泗水郡治在今安徽濉溪县西北。监：郡监。平：人名。④壮：人名，泗水郡郡守。⑤戚：邑名，离薛不远。⑥得：俘获。⑦亢（gāng）父（fǔ）：古邑名，在今山东济宁市南。⑧周市：陈胜部将，略地至魏立魏咎为魏王，市为魏相。⑨故梁徙：曾是梁国徙都。梁国即魏国，因魏都大梁，故史称梁国。据《集解》，秦灭魏，魏公子假曾一度在丰建都抗秦。周市以此说服雍齿降魏。⑩下魏：降魏。⑪雅：向来。⑫秦嘉：秦末响应陈胜起义的农民军首领。景驹：楚旧贵族。假王：代理楚王。陈胜死，秦嘉立景驹为楚王。⑬留：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沛县东南。⑭从陈：追围陈王。陈胜起义在陈郡建立张楚政权称王。⑮司马：司马，官名。，夷的古字，人名。⑯相：秦县名，泗水郡郡治。⑰砀：秦县名，砀郡郡治，在今河南夏邑县东南。⑱萧：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萧县西北。⑲下邑：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砀山县。⑳五大夫将：有五大夫爵位的将领。五大夫：秦爵第九级。

从项梁月余，项羽已拔襄城还①。项梁尽召别将居薛。闻陈王定死②，因立楚后怀王孙心为楚王③，治盱眙④。项梁号武信君。居数月，北攻亢父，救东阿⑤，破秦军。齐军归⑥，楚独追北⑦，使沛公、项羽别攻城阳⑧，屠之。军濮阳之东⑨，与秦军战，破之。

【注释】①襄城：秦县名，县治即今河南襄城县。②定死：确实已死。③怀王：战国时楚怀王熊槐，公元前328至公元前299年在位。怀王受骗客死于秦，楚人怜之。故项梁立其孙熊心为楚王，仍假怀王之号以从民望。④盱眙：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盱眙县东南。⑤东阿：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阳谷县东北。⑥归：回归本国。⑦追北：追击败逃的秦军。⑧城阳：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鄄城县东南。⑨濮阳：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濮阳县西南。

秦军复振，守濮阳，环水①。楚军去而攻定陶②，定陶未下。沛公与项羽西略地至雍丘之下③，与秦军战，大破之，斩李由④。还攻外黄⑤，外黄未下。

【注释】①环水：濮阳城四周环水，易守难攻。②定陶：秦县名，县治即今山东菏泽市。③雍丘：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杞县。④李由：李斯子，为秦三川郡守。⑤外黄：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民权县西北。

项梁再破秦军，有骄色。宋义谏①，不听。秦益章邯兵，夜衔枚击项梁，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与项羽方攻陈留②，闻项梁死，引兵与吕将军俱东③。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注释】①宋义：项梁部将。②陈留：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开封市东南。③吕将军：陈胜部将吕臣。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北击赵，大破之。当是之时，赵歇为王①，秦将王离围之巨鹿城②，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注释】①赵歇：战国时赵国后裔，秦末为赵王。②巨鹿：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北平乡县西南。

秦二世三年①，楚怀王见项梁军破，恐，徙盱眙，都彭城②，并吕臣、项羽军自将之。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封项羽为长安侯，号为鲁公。吕臣为司徒③，其父吕青为令尹④。

【注释】①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②彭城：今江苏徐州市。③司徒：官名，掌教化。④令尹：楚官名，即司丞相之职。

赵数请救，怀王乃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①，北救赵。令沛公西略地入关②。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③。

【注释】①范增：项梁谋士。事详《项羽本纪》。②关：函谷关，以及武关。③关中：西散关，东函谷，南武关，北萧关，四关之中的地区史称关中，秦腹地。

当是时，秦兵强，常乘胜逐北，诸将莫利先入关。独项羽怨秦破项梁军，奋①，愿与沛公西入关。怀王诸老将皆曰②：“项羽为人僄悍猾贼③。项羽尝攻襄城，襄城无遗类④，皆坑之，诸所过无不残灭。且楚数进取，前陈王、项梁皆败，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⑤，告谕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毋侵暴，宜可下。今项羽僄悍，今不可遣。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卒不许项羽，而遣沛公西略地，收陈王、项梁散卒。乃道砀至成阳⑥，与杠里秦军夹壁⑦，破秦二军。楚军出兵击王离⑧，大破之。

【注释】①奋：愤激。②诸老将：楚旧时遗臣，他们妒忌项羽，怂恿怀王钳制项羽，令项羽北救赵隶属于宋义。③僄悍猾贼：勇猛凶残。④无遗类：全部灭绝，没留下一人。⑤不如更遣句：不如另派一位忠厚的人仗义向西进军。扶义：仗义。⑥道：取道。成阳：即城阳。⑦杠里：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鄄城东南。夹壁：对垒。⑧楚军出兵击王离：项羽的巨鹿之战。

沛公引兵西，遇彭越昌邑①，因与俱攻秦军，战不利。还至栗②，遇刚武侯③，夺其军，可四千余人，并之。与魏将皇欣、魏申徒武蒲之军并攻昌邑④，昌邑未拔。西过高阳⑤。郦食其为监门⑥，曰：“诸将过此者多，吾视沛公大人长者。”乃求见说沛公。沛公方踞床⑦，使两女子洗足。郦生不拜，长揖⑧，曰：“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于是沛公起，摄衣谢之⑨，延上坐。食其说沛公袭陈留，得秦积粟。乃以郦食其为广野君，郦商为将⑩，将陈留兵，与偕攻开封⑪，开封未拔。西与秦将杨熊战白马⑫，又战曲遇东⑬，大破之。杨熊走之荥阳⑭，二世使使者斩以徇⑮。南攻颍阳⑯，屠之。因张良遂略韩地轘辕⑰。

【注释】①彭越：反秦将领之一。事详《彭越列传》。昌邑：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省巨野县东南。②栗：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夏邑县。③刚武侯：史失其名。④申徒：司徒。⑤高阳：古邑名，在今河南杞县西南。⑥郦食（yī）其（jī）：刘邦的谋士和说客。事详《郦生陆贾列传》。监门：监门吏，秦代基层役吏。⑦踞床：坐在床上。床：类似板凳一类的坐具。⑧长揖（yī）：深深地拱手行礼。⑨摄衣谢之：整顿一下衣服，向郦生表示歉意。⑩郦商：郦食其之弟。事详《樊郦滕灌列传》。⑪开封：秦县名，县治即今河南开封市南。⑫白马：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滑县城东。⑬曲遇：古邑名，在今河南中牟县境内。⑭荥阳：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荥阳市东北。⑮徇（xùn）：示众。⑯颍阳：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许昌市西南。按，《汉书·高帝纪》作“南攻颍川”。颍阳为颍川郡属县。⑰轘（huán）辕：关名，在今河南偃师市东南轘辕山中。

当是时，赵别将司马卬方欲渡河入关①，沛公乃北攻平阴②，绝河津③。南，战洛阳东，军不利，还至阳城④，收军中马骑，与南阳守齮战犨东⑤，破之。略南阳郡，南阳守齮走，保城守宛。沛公引兵过而西。张良谏曰：“沛公虽欲急入关，秦兵尚众，据险。今不下宛，宛从后击，强秦在前，此危道也。”于是沛公乃夜引兵从他道还，更旗帜⑥，黎明，围宛城三匝⑦。南阳守欲自刭。其舍人陈恢曰：“死未晚也。”乃逾城见沛公，曰：“臣闻足下约，先入咸阳者王之。今足下留守宛。宛，大郡之都也，连城数十，人民众，积蓄多，吏人自以为降必死，故皆坚守乘城⑧。今足下尽日止攻⑨，士死伤者必多；引兵去宛，宛必随足下后：足下前则失咸阳之约，后又有强宛之患。为足下计，莫若约降，封其守，因使止守，引其甲卒与之西。诸城未下者，闻声争开门而待，足下通行无所累。”沛公曰：“善。”乃以宛守为殷侯，封陈恢千户。引兵西，无不下者。至丹水⑩，高武侯鳃、襄侯王陵降西陵⑪。还攻胡阳⑫，遇番君别将梅鋗⑬，与偕，降析、郦⑭。遣魏人甯昌使秦⑮，使者未来。是时章邯已以军降项羽于赵矣。

【注释】①司马卬：反秦将领之一，因功被项羽封为为殷王，后降汉。②平阴：古渡口名，在今河南孟津县东北。③绝河津：封锁黄河渡口。④阳城：古邑名，在今河南登封市告城镇。⑤南阳：秦郡名，郡治宛城在今河南南阳市。齮（yǐ）：郡守名。犨（chōu）：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鲁山县东南。⑥更旗帜：更换旗号，麻痹敌人。⑦三匝：三重围。⑧坚守乘城：登城坚守。乘：登。⑨止攻：留下来攻城。⑩丹水：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淅川县。⑪高武侯鳃、襄侯王陵：颜师古认为此二人非《高祖功臣侯表》中临辕侯戚鳃、安国侯王陵，别为二人，师古说是。西陵：《汉书》无此两字，疑为衍文。⑫胡阳：汉县名，在今河南唐河县南。⑬番（pó）君：吴芮。⑭析：秦县名，即今河南西峡县。郦：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镇平县东北。⑮使秦：据《秦始皇本纪》，刘邦破武关后，使人私与赵高通谋，即指此。

初，项羽与宋义北救赵，及项羽杀宋义，代为上将军，诸将黥布皆属；破秦将王离军，降章邯，诸侯皆附。及赵高已杀二世，使人来，欲约分王关中。沛公以为诈，乃用张良计，使郦生、陆贾往说秦将①，啖以利②，因袭攻武关③，破之。又与秦军战于蓝田南④，益张疑兵旗帜，诸所过毋得掠卤⑤，秦人憙。秦军解⑥，因大破之。又战其北，大破之。乘胜，遂破之。

【注释】①郦生：郦食其。陆贾：刘邦谋士，与郦生同传。②啖（dàn）以利：诱之以利。啖：以食喂人。③武关：关名，在今陕西丹凤县东南。④蓝田：秦县名，即今陕西蓝田县。⑤卤：同“掳”。⑥解：同“懈”。

汉元年十月①，沛公兵遂先诸侯至霸上②。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③，封皇帝玺符节④，降轵道旁⑤。诸将或言诛秦王。沛公曰：“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且人已服降，又杀之，不祥。”乃以秦王属吏⑥，遂西入咸阳。欲止宫休舍，樊哙、张良谏，乃封秦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召诸县父老豪杰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⑦。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⑧。余悉除去秦法。诸吏人皆安堵如故⑨。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⑩。”乃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秦人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沛公又让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人。”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注释】①汉元年十月：公元前206年，刘邦为汉王，为汉纪年之始。十月，阴历十月。②霸上：白鹿原，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南。③系颈以组：用丝带系着脖子。这是亡国的国君向别人投降时表示服罪的样子。组，丝条。④玺：天子印。符：铜质虎符，命将时所用。节：竹节状物，上加旄饰，使者持以为信物。⑤轵（zhǐ）道：即轵道亭，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北。⑥属吏：交给司法官员看管。⑦偶语者弃市：几个人在一起相对聚谈的，就处死。偶语：相对而语。弃市：斩于市曹。⑧伤人及盗抵罪：伤害人及盗窃财物的要按情节轻重判罪。⑨皆安堵如故：各安其位，一切如故。安堵，没有变动。⑩待诸侯至而定约束：等各路诸侯的军队来到，再决定如何处置。

或说沛公曰①：“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强。今闻章邯降项羽，项羽乃号为雍王，王关中。今则来，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兵守函谷关，无纳诸侯军，稍征关中兵以自益，拒之。”沛公然其计②，从之。十一月中，项羽果率诸侯兵西，欲入关，关门闭。闻沛公已定关中，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关。十二月中，遂至戏。沛公左司马曹无伤闻项王怒，欲攻沛公，使人言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令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欲以求封。亚父劝项羽击沛公③。方飨士，旦日合战④。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号百万。沛公兵十万，号二十万，力不敌。会项伯欲活张良，夜往见良，因以文谕项羽，项羽乃止。沛公从百余骑，驱之鸿门，见谢项羽。项羽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生此！”沛公以樊哙、张良故，得解归⑤。归，立诛曹无伤。

【注释】①或说沛公曰：据《楚汉春秋》，说沛公者为解先生。②沛公然其计：解先生说刘邦闭函谷关，拒绝项羽入关而自王关中，刘邦认为他的计谋对。③亚父：范增。范增年七十，为项梁谋主，项羽年二十七，故尊礼范增如事父，称为亚父。④合战：交战。⑤解归：脱身回营。

项羽遂西，屠烧咸阳秦宫室，所过无不残破。秦人大失望，然恐，不敢不服耳。

项羽使人还报怀王。怀王曰：“如约。”项羽怨怀王不肯令与沛公俱西入关，而北救赵，后天下约①。乃曰：“怀王者，吾家项梁所立耳②，非有功伐③，何以得主约④！本定天下，诸将及籍也。”乃佯尊怀王为义帝⑤，实不用其命⑥。

【注释】①后天下约：怀王所立“先入定关中者王之”的誓约，项羽落在了刘邦的后面。②吾家项梁所立：项羽不当直呼其叔项梁之名，故《汉书》删去“项梁”二字。梁玉绳认为“项梁”二字当作“武安君”。③功伐：功劳，功勋。伐：积功。④主约：主持盟约。⑤佯：假装，谎称。⑥用：执行，服从。

正月，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负约，更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三分关中，立秦三将：章邯为雍王，都废丘；司马欣为塞王，都栎阳；董翳为翟王，都高奴。楚将瑕丘申阳为河南王，都洛阳。赵将司马卬为殷王，都朝歌。赵王歇徙王代。赵相张耳为常山王，都襄国。当阳君黥布为九江王，都六。怀王柱国共敖为临江王，都江陵。番君吴芮为衡山王，都邾。燕将臧荼为燕王，都蓟。故燕王韩广徙王辽东。广不听，臧荼攻杀之无终。封成安君陈余河间三县①，居南皮。封梅鋗十万户。

四月，兵罢戏下，诸侯各就国②。

【注释】①河间：汉封国名，治乐城，在今河北献县东南。按，项羽分封共十八王，除上述各王外，尚有魏豹为魏王，韩之后成为韩王，田市为胶东王，田都为齐王，田安为济北王。事详《项羽本纪》。②就国：去到自己的封国。

汉王之国，项王使卒三万人从，楚与诸侯之慕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①。去辄烧绝栈道②，以备诸侯盗兵袭之，亦示项羽无东意。至南郑，诸将及士卒多道亡归，士卒皆歌思东归。韩信说汉王曰③：“项羽王诸将之有功者，而王独居南郑，是迁也④。军吏士卒皆山东之人也，日夜跂而望归⑤，及其锋而用之⑥，可以有大功。天下已定，人皆自宁，不可复用。不如决策东乡，争权天下。”

【注释】①杜：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南。蚀：关中通往汉中的谷道名。②栈道：山中险要处架木构成的空中通道，在褒斜道上，是关中通往汉中的一条要道。烧栈道，计出张良。③韩信：淮阴侯韩信。④迁：流放。⑤跂（qǐ）：抬起脚后跟引颈而望。⑥锋：锐，指锐气。

项羽出关，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①，趣义帝行②，群臣稍背叛之。乃阴令衡山王、临江王击之，杀义帝江南③。项羽怨田荣④，立齐将田都为齐王⑤。田荣怒，因自立为齐王，杀田都而反楚；予彭越将军印⑥，令反梁地。楚令萧公角击彭越⑦，彭越大破之。陈余怨项羽之弗王己也，令夏说说田荣，请兵击张耳。齐予陈余兵，击破常山王张耳，张耳亡归汉。迎赵王歇于代，复立为赵王。赵王因立陈余为代王。项羽大怒，北击齐。

【注释】①长沙：秦郡名，郡治临湘，即今湖南长沙市。郴县：秦县名，县治在今湖南郴州市。②趣：敦促。③杀义帝：据《黥布列传》，杀义帝者为英布，衡山王、临江王均受命而未执行。④项羽怨田荣：项羽曾援救田荣击章邯，而田荣却不佐项梁击章邯，又不助项羽北救赵，故项羽深恨之，为张良所利用。⑤田都：田假的将领。下文“杀田都”系误记。田都被田荣击败后逃归项羽。⑥彭越：字仲，有众万余居巨野泽，项羽未封彭越，故亦怨项羽而反。⑦萧公角：项羽将，曾任萧县令，名角。

八月，汉王用韩信之计，从故道还①，袭雍王章邯。邯迎击汉陈仓②，雍兵败，还走；止战好畤③，又复败，走废丘。汉王遂定雍地。东至咸阳，引兵围雍王废丘，而遣诸将略定陇西④、北地⑤、上郡⑥。令将军薛欧、王吸出武关，因王陵兵南阳，以迎太公、吕后于沛。楚闻之，发兵距之阳夏⑦，不得前。令故吴令郑昌为韩王，拒汉兵。

【注释】①故道：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凤县西北。②陈仓：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宝鸡市东。③好畸：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乾县东。④陇西：秦郡名，郡治狄道，在今甘肃省临洮县。⑤北地：秦郡名，郡治义渠，在今甘肃庆阳市西南。⑥上郡：秦郡名，郡治肤施，在今陕西榆林市东南。⑦阳夏：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太康县。

二年①，汉王东略地，塞王欣、翟王翳、河南王申阳皆降。韩王昌不听，使韩信击破之。于是置陇西、北地、上郡、渭南②、河上、中地郡；关外置河南郡③。更立韩太尉信为韩王④。诸将以万人若以一郡降者⑤，封万户。缮治河上塞⑥。诸故秦苑囿园池，皆令人得田之⑦。正月，虏雍王弟章平，大赦罪人。

【注释】①二年：汉二年，公元前205年。②渭南、河上、中地：三郡即关中三辅，渭南郡后来为京兆尹，河上郡后来为左冯（píng）翊（yì），中地郡后来为右扶风，三郡郡治均在长安城中。③河南郡：郡治洛阳。④韩太尉信：原韩国旧贵族，随刘邦入关，拜太尉。事详《韩王信列传》。⑤若：或。⑥河上塞：河套一带防备匈奴的要塞。⑦田之：耕种苑中土地。

汉王之出关至陕①，抚关外父老，还，张耳来见②，汉王厚遇之。

二月，令除秦社稷，更立汉社稷。三月，汉王从临晋渡③，魏王豹将兵从。下河内，虏殷王，置河内郡④。南渡平阴津⑤，至洛阳。新城三老董公遮说汉王以义帝死故⑥。汉王闻之，袒而大哭。遂为义帝发丧，临三日⑦。发使者告诸侯曰：“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于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诸侯皆缟素。悉发关内兵，收三河士⑧，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注释】①陕：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三门峡市西北。②张耳来见：张耳被陈余打败，穷蹙而投刘邦。③临晋：关名，在陕西大荔城东的黄河西岸，是秦晋间的重要通道。④河内郡：郡治怀县，在今河南武陟县西南。⑤平阴津：渡口名，在今河南孟津县东北。⑥新城：乡邑名，在今河南伊川县西南。三老：乡官，掌教化。遮说：拦路诉说。⑦临：哭临，公祭。⑧三河：河东、河内、河南。

是时项王北击齐，田荣与战城阳。田荣败，走平原①。平原民杀之。齐皆降楚。楚因焚烧其城郭，系虏其子女。齐人叛之。田荣弟横立荣子广为齐王，齐王反楚城阳。项羽虽闻汉东，既已连齐兵②，欲遂破之而击汉。汉王以故得劫五诸侯兵③，遂入彭城。项羽闻之，乃引兵去齐，从鲁出胡陵，至萧，与汉大战彭城灵壁东睢水上，大破汉军，多杀士卒，睢水为之不流。乃取汉王父母妻子于沛，置之军中以为质。当是时，诸侯见楚强，汉败，还皆去汉复为楚。塞王欣亡入楚。

【注释】①平原：秦郡名，郡治在今山东平原县西南。②连齐兵：与齐兵交战。③劫：以兵威裹胁。五诸侯：泛言天下之兵，已见《项羽本纪》注。

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①，居下邑。汉王从之，稍收士卒，军砀。汉王乃西过梁地，至虞②。使谒者随何之九江王布所③，曰：“公能令布举兵叛楚，项羽必留击之。得留数月，吾取天下必矣。”随何往说九江王布，布果背楚。楚使龙且往击之④。

【注释】①周吕侯：吕泽，刘邦称帝后封为周吕侯。②虞：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虞城县北。③谒者：官名，皇帝近臣，掌传达。④龙且（jū）：项羽部将，在潍水之战中被汉将韩信击杀。

彭城之战汉王下邑定计灭楚

汉王之败彭城而西，行使人求家室，家室亦亡①，不相得②。败后乃独得孝惠，六月，立为太子，大赦罪人。令太子守栎阳，诸侯子在关中者皆集栎阳为卫。引水灌废丘，废丘降，章邯自杀。更名废丘为槐里。于是令祠官祀天地、四方、上帝、山川，以时祀之。兴关内卒乘塞③。

【注释】①亡：逃亡，失散。②不相得：没有能找到。③乘塞：守塞，开赴前线。

是时九江王布与龙且战，不胜，与随何间行归汉①。汉王稍收士卒，与诸将及关中卒益出，是以兵大振荥阳，破楚京、索间②。

【注释】①间行：潜行，抄小路走。②破楚京、索间：在京、索一线击破楚军。京，秦县名，在今河南荥阳市东南。索，京县境内之索亭，即今河南荥阳市。

三年，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即绝河津①，反为楚。汉王使郦生说豹。豹不听。汉王遣将军韩信击，大破之，虏豹。遂定魏地，置三郡，曰河东、太原、上党②。汉王乃令张耳与韩信遂东下井陉击赵③，斩陈余、赵王歇。其明年，立张耳为赵王。

【注释】①绝河津：切断蒲津关的黄河渡口。②河东、太原、上党：河东郡治安邑，在今山西夏县西北。太原郡治晋阳，在今山西太原市西南。上党郡治长子，在今山西长治市西南。③井陉（xíng）：关名，在今河北井陉山上。

汉王军荥阳南，筑甬道属之河①，以取敖仓②。与项羽相拒岁余。项羽数侵夺汉甬道，汉军乏食，遂围汉王。汉王请和，割荥阳以西者为汉。项王不听。汉王患之，乃用陈平之计，予陈平金四万斤，以间疏楚君臣③。于是项羽乃疑亚父。亚父是时劝项羽遂下荥阳，及其见疑，乃怒，辞老，愿赐骸骨归卒伍，未至彭城而死。

【注释】①甬道：两旁筑有土墙的交通线。属之河：一直通到黄河边上。属：连。②敖仓：秦朝在荥阳西北敖山上修筑的大粮仓。③间疏：离间，疏远。

汉军绝食，乃夜出女子东门二千余人，被甲①，楚因四面击之。将军纪信乃乘王驾②，诈为汉王，诳楚③，楚皆呼万岁，之城东观，以故汉王得与数十骑出西门遁④。令御史大夫周苛、魏豹、枞公守荥阳。诸将卒不能从者，尽在城中。周苛、枞公相谓曰：“反国之王⑤，难与守城。”因杀魏豹。

【注释】①被甲：穿上盔甲。被，读披。②乘王驾：乘坐汉王的车驾。③诳：欺骗。④遁：逃。⑤反国之王：魏豹反为楚事。

汉王之出荥阳入关，收兵欲复东。袁生说汉王曰①：“汉与楚相拒荥阳数岁，汉常困。愿君王出武关，项羽必引兵南走，王深壁②，令荥阳、成皋间且得休。使韩信等辑河北赵地③，连燕、齐，君王乃复走荥阳，未晚也。如此，则楚所备者多，力分，汉得休，复与之战，破楚必矣。”汉王从其计，出军宛、叶间④，与黥布行收兵。

【注释】①袁生：《汉书》作辕生。②深壁：深沟高垒，坚守不战。③辑：平定。④宛、叶：宛，县名，即今河南省南阳市。叶，邑名，在今河南叶县南。

项羽闻汉王在宛，果引兵南。汉王坚壁不与战。是时彭越渡睢水，与项声、薛公战下邳，彭越大破楚军。项羽乃引兵东击彭越。汉王亦引兵北军成皋。项羽已破走彭越，闻汉王复军成皋，乃复引兵西，拔荥阳，诛周苛、枞公，而虏韩王信，遂围成皋。

汉王跳①，独与滕公共车出成皋玉门②。北渡河，驰宿修武③。自称使者，晨驰入张耳、韩信壁，而夺之军。乃使张耳北益收兵赵地，使韩信东击齐。汉王得韩信军，则复振。引兵临河，南飨军小修武南，欲复战。郎中郑忠乃说止汉王④，使高垒深堑，勿与战。汉王听其计，使卢绾、刘贾将卒二万人，骑数百，渡白马津⑤，入楚地，与彭越复击破楚军燕郭西⑥，遂复下梁地十余城。(www.xing528.com)

【注释】①跳：翻越城墙。②成皋玉门：成皋北门。③修武：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获嘉县。④郎中：皇帝的近卫侍从官。⑤白马津：黄河津名，在今河南滑县东北的旧黄河南岸。⑥燕：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延津县北。

淮阴已受命东①，未渡平原。汉王使郦生往说齐王田广，广叛楚，与汉和，共击项羽。韩信用蒯通计②，遂袭破齐。齐王烹郦生，东走高密③。项羽闻韩信已举河北兵破齐、赵，且欲击楚，则使龙且、周兰往击之。韩信与战，骑将灌婴击，大破楚军，杀龙且。齐王广奔彭越。当此时，彭越将兵居梁地，往来苦楚兵，绝其粮食。

【注释】①淮阴：韩信。②蒯通：齐地的辩士。关于他说服韩信袭齐的事情，详《淮阴侯列候》。③高密：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高密市西南。

四年，项羽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曰：“谨守成皋。若汉挑战，慎勿与战，无令得东而已。我十五日必定梁地，复从将军。”乃行，击陈留、外黄、睢阳①，下之。汉果数挑楚军，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渡兵汜水②。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金玉货赂。大司马咎、长史欣皆自刭汜水上③。项羽至睢阳，闻海春侯破，乃引兵还。汉军方围钟离眜于荥阳东④，项羽至，尽走险阻。

【注释】①睢阳：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商丘市南部。②汜（sì）水：发源于河南省巩义市东南，流经荥阳汜水镇西，注入黄河。③长史欣：司马欣。长史是丞相或大将军府中的诸吏之长。④钟离昧：楚国骁将。项羽败亡后曾投奔韩信，被杀。

韩信已破齐，使人言曰：“齐边楚①，权轻，不为假王②，恐不能安齐。”汉王欲攻之。留侯曰：“不如因而立之，使自为守。”乃遣张良操印绶立韩信为齐王。

项羽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韩信③。韩信不听。

【注释】①齐边楚：齐国靠近楚国。②假王：代理齐王。韩信欲自王的委婉说法。③武涉往说韩信：事详《淮阴侯列传》。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疲转饷①。汉王、项羽相与临广武之间而语②。项羽欲与汉王独身挑战。汉王数项羽曰③：“始与项羽俱受命怀王，曰‘先入定关中者王之’，项羽负约，王我于蜀、汉，罪一。项羽矫杀卿子冠军而自尊④，罪二。项羽已救赵，当还报，而擅劫诸侯兵入关，罪三。怀王约入秦无暴掠，项羽烧秦宫室，掘始皇帝冢，私收其财物，罪四。又强杀秦降王子婴，罪五。诈坑秦子弟新安二十万，王其将，罪六。项羽皆王诸将善地，而徙逐故主，令臣下争叛逆，罪七。项羽出逐义帝彭城，自都之，夺韩王地⑤，并王梁、楚，多自予，罪八。项羽使人阴弑义帝江南，罪九。夫为人臣而弑其主，杀已降，为政不平，主约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无道，罪十也。吾以义兵从诸侯诛残贼，使刑余罪人击杀项羽，何苦与乃公挑战！”项羽大怒，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胸，乃扪足曰：“虏中吾指⑥！”汉王病创卧，张良强请汉王起行劳军，以安士卒，毋令楚乘胜于汉。汉王出行军，病甚，因驰入成皋。

【注释】①疲转饷：疲于运送粮饷。②广武之间：广武涧。在今河南省荥阳市东北之广武山上。③数：数落，历数罪状。④卿子冠军：宋义。事详《项羽本纪》。⑤夺韩王地：韩成被项梁立为韩王。项羽灭秦后一直不令就国，并最后把他杀死。⑥虏中吾指：敌人射中我脚趾。这是刘邦中箭倒下时安慰身边将士的话。

楚汉成皋相持

病愈，西入关，至栎阳，存问父老，置酒，枭故塞王欣头栎阳市。留四日，复如军，军广武。关中兵益出。

当此时，彭越将兵居梁地，往来苦楚兵，绝其粮食。田横往从之。项羽数击彭越等，齐王信又进击楚。项羽恐，乃与汉王约，中分天下，割鸿沟而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归汉王父母妻子，军中皆呼万岁，乃归而别去。

项羽解而东归。汉王欲引而西归，用留侯、陈平计①，乃进兵追项羽。至阳夏南止军，与齐王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守之。用张良计，于是韩信、彭越皆往。及刘贾入楚地，围寿春。汉王败固陵，乃使使者召大司马周殷举九江兵而迎武王②，行屠城父，随刘贾、齐梁诸侯皆大会垓下。立武王布为淮南王。

【注释】①用留侯、陈平计：以下写楚汉固陵之战和垓下之战，刘邦用张良、陈平计调动韩信、彭越灭楚，事详《项羽本纪》。②武王：黥布。徐孚远曰：“黥布称为武王，当是叛楚以后，未归汉以前假为此号。”（《史记测义》）

五年①，高祖与诸侯兵共击楚军，与项羽决胜垓下。淮阴侯将三十万自当之，孔将军居左②，费将军居右③，皇帝在后，绛侯④、柴将军在皇帝后⑤。项羽之卒可十万。淮阴先合，不利，却。孔将军、费将军纵⑥，楚兵不利，淮阴侯复乘之，大败垓下。项羽卒闻汉军之楚歌⑦，以为汉尽得楚地，项羽乃败而走，是以兵大败。使骑将灌婴追杀项羽东城，斩首八万，遂略定楚地。鲁为楚坚守不下。汉王引诸侯兵北，示鲁父老项羽头，鲁乃降。遂以鲁公号葬项羽谷城⑧。还至定陶，驰入齐王壁，夺其军。

【注释】①五年：汉五年，当公元前202年。②孔将军：蓼侯孔熙。③费将军：费侯陈贺。④绛侯：周勃。⑤柴将军：棘蒲侯柴武。⑥纵：包围冲杀。⑦卒闻：《项羽本纪》作“夜闻”。⑧谷城：古邑名，在今山东东平县西南。

正月，诸侯及将相相与共请尊汉王为皇帝。汉王曰：“吾闻帝贤者有也①，空言虚语，非所守也②，吾不敢当帝位。”群臣皆曰：“大王起微细，诛暴逆，平定四海，有功者辄裂地而封为王侯。大王不尊号，皆疑不信③。臣等以死守之④。”汉王三让，不得已，曰：“诸君必以为便，便国家⑤。”甲午⑥，乃即皇帝位氾水之阳⑦。

【注释】①帝贤者有也：皇帝之号，只有贤能的人才能享有。②空言二句：徒有虚名而无实际的人，是守不住皇帝之位的。③皆疑不信：刘邦不称帝，人心皆疑虑不安。④臣等以死守之：臣等誓死坚持尊刘邦称帝。⑤诸君二句：你们一定坚持我称帝有利，那我从有利于国家来考虑接受你们的意见。⑥甲午：汉五年二月初三日。⑦氾（fàn）水之阳：氾水的北岸。氾水：古水名，故道在今山东曹县北。久湮。

皇帝曰：“义帝无后。齐王韩信习楚风俗，徙为楚王，都下邳①。立建成侯彭越为梁王，都定陶。故韩王信为韩王，都阳翟②。徙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都临湘③。番君之将梅鋗有功，从入武关，故德番君。淮南王布、燕王臧荼、赵王敖皆如故④。”

【注释】①下邳：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睢宁县西北。②阳翟：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禹州市。③临湘：秦县名，县治在今湖南长沙市。④赵王敖：张耳子张敖。

天下大定。高祖都洛阳，诸侯皆臣属①。故临江王欢为项羽叛汉②，令卢绾、刘贾围之，不下。数月而降，杀之洛阳。

【注释】①臣属：称臣归服。②临江王欢：项羽所立的临江王共敖的儿子。

五月，兵皆罢归家。诸侯子在关中者复之十二岁①，其归者复之六岁，食之一岁②。

【注释】①诸侯子句：楚汉相争时，在关中栎阳佐助太子的诸侯子弟，享受免除赋税徭役十二年的优惠。复，免除赋税徭役。②食（sì）：供食。

高祖置酒洛阳南宫。高祖曰：“列侯诸将无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①：“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②，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③，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④，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注释】①高起：《汉书·高帝纪》注引《汉帝年纪》有“都武侯臣起”，疑即其人。②筹策：古代计数的筹码，引申为谋策。③馈饷：粮饷。④连：连结。此指统领指挥。

高祖欲长都洛阳。齐人刘敬说①，及留侯劝上入都关中②，高祖是日驾，入都关中。六月，大赦天下。

【注释】①刘敬：原名娄敬，赐姓刘，他说刘邦都关中事，详《刘敬列传》。②入都关中：刘邦进入关中建都。事详《刘敬列传》。

十月①，燕王臧荼反，攻下代地。高祖自将击之，得燕王臧荼。即立太尉卢绾为燕王。使丞相哙将兵攻代②。

其秋，利幾反，高祖自将兵击之，利幾走。利幾者，项氏之将。项氏败，利幾为陈公，不随项羽，亡降高祖。高祖侯之颍川③。高祖至洛阳，举通侯籍召之④，而利幾恐，故反。

【注释】①十月：应为七月。②丞相哙：樊哙，丞相是虚衔。③颍川：汉郡名，郡治阳翟，在今河南禹州市。④举通侯籍召之：所有在册的通侯都召到洛阳来。通侯：彻侯，避汉武帝讳改。

六年①，高祖五日一朝太公②，如家人父子礼。太公家令说太公曰③：“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今高祖虽子，人主也；太公虽父，人臣也。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则威重不行④。”后高祖朝，太公拥彗迎门却行⑤。高祖大惊，下扶太公。太公曰：“帝，人主也，奈何以我乱天下法！”于是高祖乃尊太公为太上皇。心善家令言，赐金五百斤。

【注释】①六年：公元前201年。②朝：请安。③家令：官名，掌家事。④威重不行：天子的权威不行于国。⑤拥彗（huì）：抱着扫帚以示清扫道路，用此表达对来者的尊敬。却行：倒退引进来宾，以示虔敬。这是家令为讨好刘邦导演太公行此古礼。

十二月，人有上变事告楚王信谋反①，上问左右，左右争欲击之。用陈平计，乃伪游云梦②，会诸侯于陈，楚王信迎，即因执之③。是日，大赦天下。田肯贺，因说高祖曰：“陛下得韩信，又治秦中。秦，形胜之国④，带河山之险⑤，悬隔千里⑥，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⑦。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⑧，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⑨，北有勃海之利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悬隔千里之外⑪，齐得十二焉⑫。故此东西秦也⑬。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矣⑭。”高祖曰：“善。”赐黄金五百斤。后十余日，封韩信为淮阴侯，分其地为二国。高祖曰将军刘贾数有功，以为荆王，王淮东⑮。弟交为楚王，王淮西⑯。子肥为齐王⑰，王七十余城，民能齐言者皆属齐。乃论功，与诸列侯剖符行封⑱。徙韩王信太原⑲。

【注释】①上变事：上书告发非常之事，实伪造韩信谋反事。②伪游云梦：天子出巡，诸侯相迎，用此擒拿韩信，计出陈平，详《陈丞相世家》。游：天子巡狩出猎。③执：拘捕。④形胜之国：关中是形势险要的地方。⑤带河山之险：以险要的黄河、淆山为襟带。⑥悬隔千里：关中地域辽阔，山川相隔，沃野千里。⑦百二：言守关中，二万人足当百万。⑧琅邪、即墨：均秦县名。琅邪在今山东青岛市黄岛区西北。即墨在今山东平度市东南。⑨浊河：黄河。限：隔。⑩勃海：渤海。⑪悬隔千里之外：相隔不止千里，极言地域广大。⑫齐得十二焉：齐国能收取以二敌十的功效。⑬东西秦：齐、秦两地，一东一西，形势、力量足以抗衡。⑭非亲二句：不可把非亲子弟分封到齐地去称王。⑮淮东：今安徽省淮河以东、以南的地区。⑯淮西：今安徽省淮河以西、以北的地区。⑰肥：刘肥。刘邦的姘妇曹氏所生。事详《齐悼惠王世家》。⑱剖符：分封王侯时把符（一种信物）分为两半，皇帝与被封的人各执一半。⑲太原：汉郡名，郡治太原，在今山西太原市西南。

七年①，匈奴攻韩王信马邑②，信因与谋反太原。白土曼丘臣③、王黄立故赵将赵利为王以反，高祖自往击之。会天寒，士卒堕指者什二三④，遂至平城⑤。匈奴围我平城，七日而后罢去。令樊哙止定代地⑥，立兄刘仲为代王。

【注释】①七年：公元前200年。②马邑：汉县名，县治在今山西朔州市。当时韩王信建都于此。③白土：汉县名，县治在今陕西神木市。④什二三：占十分之二三。⑤平城：汉县名，县治在今山西大同市东北。⑥止定代地：留下来平定代地。

二月，高祖自平城过赵、洛阳，至长安。长乐宫成①，丞相已下徙治长安②。

【注释】①长乐宫：汉宫名，在长安城内东南隅，今陕西西安市未央区内。②丞相已下徙治长安：将中央机构迁到长安。这以前设在栎阳。

八年，高祖东击韩王信余反寇于东垣①。萧丞相营作未央宫②，立东阙③、北阙、前殿、武库、太仓。高祖还，见宫阙壮甚，怒，谓萧何曰：“天下凶凶苦战数岁④，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萧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就宫室⑤。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⑥。”高祖乃悦。高祖之东垣，过柏人⑦，赵相贯高等谋弑高祖⑧，高祖心动，因不留。代王刘仲弃国亡⑨，自归洛阳，废以为合阳侯。

【注释】①东垣：秦县名，汉改称真定，县治在今河北石家庄市东。②未央宫：汉宫名，在长安城内西南隅，今陕西西安市未央区内。③阙：宫门前的建筑物，一般都是左右各一，上有楼观。④凶凶：扰乱不安的样子。⑤因遂就：趁机建成。⑥无令后世有以加：不要让后世超过这个规模。⑦柏人：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北隆尧县。⑧贯高：关于贯高谋杀刘邦事，详《张耳列传》。⑨刘仲弃国亡：刘仲被匈奴所攻，逃回长安。

九年，赵相贯高等事发觉，夷三族①。废赵王敖为宣平侯。是岁，徙贵族楚昭、屈、景、怀，齐田氏关中②。

【注释】①夷三族：诛灭罪犯的父族、母族、妻族。②徙贵族楚昭、屈、景、怀，齐田氏关中：这是接受刘敬建议而采取的行动，目的在于防止他们在地方作乱。

未央宫成。高祖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①，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②。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③？”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

【注释】①无赖：江淮一带对狡诈的年轻人的蔑称。意思是不学好，没出息。②不如仲力：不如老二勤恳。③今某句：现在我成就的产业与老二相比，谁多？

十年十月①，淮南王黥布、梁王彭越、燕王卢绾、荆王刘贾、楚王刘交、齐王刘肥、长沙王吴芮皆来朝长乐宫。春夏无事。

七月，太上皇崩栎阳宫。楚王、梁王皆来送葬。赦栎阳囚。更名郦邑曰新丰②。

【注释】①十年：高祖十年，即公元前197年。②更名郦邑曰新丰：把郦邑改名为新丰。郦邑：在今西安市临潼区东北。新丰：新建的丰邑。

八月，赵相国陈豨反代地①。上曰：“豨尝为吾使，甚有信。代地吾所急也②，故封豨为列侯，以相国守代，今乃与王黄等劫掠代地！代地吏民非有罪也，其赦代吏民。”九月，上自东往击之。至邯郸③，上喜曰：“豨不南据邯郸而阻漳水④，吾知其无能为也。”闻豨将皆故贾人也，上曰：“吾知所以与之⑤。”乃多以金啖豨将，豨将多降者。

【注释】①赵相国：《汉书》作“代相国”，是。其时赵相国为周昌。②吾所急：我所关注的地方。③邯郸：汉初赵国都城，在今河北邯郸市西南。④漳水：漳河，在河北、河南两省边境。向东南流入卫河。⑤吾知所以与之：我知道了用来对付他们的办法。与：对付。

十一年①，高祖在邯郸诛豨等未毕，豨将侯敞将万余人游行②，王黄军曲逆③，张春渡河击聊城④。汉使将军郭蒙与齐将击，大破之。太尉周勃道太原入，定代地。至马邑，马邑不下，即攻残之。

【注释】①十一年：公元前196年。②游行：流动作战。③曲逆：汉县名，因曲逆河而得名，县治在今河北顺平县东南。④张春：陈豨部将。聊城：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聊城市西北。汉初属齐国。

豨将赵利守东垣，高祖攻之，不下。月余。卒骂高祖①，高祖怒。城降，令出骂者斩之②，不骂者原之。于是乃分赵山北③，立子恒以为代王④，都晋阳⑤。

【注释】①卒骂高祖：东垣的守卒骂刘邦。②令出骂者斩之：命令降卒把骂过刘邦的人检举出来，加以处斩。出：揭发出。③于是乃分赵山北：于是就把赵国常山以北的地区划分出来。④子恒：刘邦的儿子刘恒，即后来的汉文帝。⑤晋阳：古邑名，即今山西省太原市西南的古城营。

春，淮阴侯韩信谋反关中①，夷三族。

【注释】①淮阴侯韩信谋反关中：事详《淮阴侯列传》。

夏，梁王彭越谋反①，废，迁蜀，复欲反②，遂夷三族。立子恢为梁王，子友为淮阳王。

【注释】①梁王彭越谋反：事详《彭越列传》。②复欲反：再次企图谋反。据《彭越列传》，此为吕后制造的杀越冤案。

秋七月，淮南王黥布反①，东并荆王刘贾地，北渡淮，楚王交走入薛。高祖自往击之。立子长为淮南王。

【注释】①淮南王黥布反：黥布被迫造反，事详《黥布列传》。

十二年十月①，高祖已击布军会甄②，布走，令别将追之。

【注释】①十二年：公元前195年。②会（kuài）甀（zhuì）：乡邑名，在今安徽宿州市东南。

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①，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②，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③，复其民④，世世无有所与⑤。”沛父兄诸母故人日乐饮极欢，道旧故为笑乐。十余日，高祖欲去，沛父兄固请留高祖。高祖曰：“吾人众多，父兄不能给。”乃去。沛中空县皆之邑西献⑥。高祖复留止，张饮三日⑦。沛父兄皆顿首曰：“沛幸得复，丰未复⑧，唯陛下哀怜之。”高祖曰：“丰吾所生长，极不忘耳，吾特为其以雍齿故反我为魏⑨。”沛父兄固请，乃并复丰，比沛。于是拜沛侯刘濞为吴王⑩。

【注释】①纵酒：尽情喝酒。②筑：乐器名，形似筝，颈细而肩圆的击弦乐器，演奏时，左手按弦的一端，右手执竹尺击弦发音。③汤沐邑：天子、皇后、公主等人私人领地，意思是说这块领地上的赋税供汤沐之用。④复其民：免除人民的赋税徭役。⑤世世无有所与：世世代代不再有缴纳赋税的事。与：给，指缴纳赋税。⑥空县：全县出动。献：贡献饮食。⑦张饮：搭起帐篷聚饮。⑧丰：汉始置县，县治在今江苏丰县。⑨特：只是。⑩刘濞：刘邦次兄刘仲之子，封吴王，于景帝三年发动吴楚七国之乱被杀。事详《吴王濞列传》。

汉将别击布军洮水南北①，皆大破之，追得斩布鄱阳。樊哙别将兵定代，斩陈豨当城②。

【注释】①洮水：据考证为沘水，今作淠水，源于大别山，经霍山、六安入淮。②当城：古邑名，在今河北蔚县东。

十一月，高祖自布军至长安。十二月，高祖曰：“秦始皇帝、楚隐王陈涉、魏安釐王、齐缗王、赵悼襄王皆绝无后①，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无忌五家②。”赦代地吏民为陈豨、赵利所劫掠者，皆赦之。陈豨降将言豨反时，燕王卢绾使人之豨所，与阴谋③。上使辟阳侯迎绾④，绾称病。辟阳侯归，具言绾反有端矣⑤。二月，使樊哙、周勃将兵击燕王绾。赦燕吏民与反者。立皇子建为燕王。

【注释】①楚隐王陈涉，隐为陈涉之谥。魏安釐王，名圉，信陵君异母兄。齐缗王，名地，乐毅破齐，缗王走莒，被楚将淖齿所杀。赵悼襄王，名偃。②无忌：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君。事详《信陵君列传》。③阴谋：暗中通谋。④辟阳侯：审食（yī）其（jī），吕太后宠臣，官至左丞相。⑤反有端：有造反的苗头。卢绾曾派张胜使匈奴，张胜受到臧荼之子的挑唆，劝卢绾与陈豨暗通消息。“反有端”，指此。详《卢绾列传》。

高祖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吕后迎良医。医入见，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①。”于是高祖谩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②！”遂不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已而吕后问：“陛下百岁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上曰：“曹参可。”问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戆③，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余，然难以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吕后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而所知也④。”

【注释】①病可治：病不可治的委婉说法。②扁鹊：古代名医，事详《扁鹊列传》。③少戆：稍嫌粗疏而认死理。戆，憨厚刚直。④此后句：这以后也不是你所知道的了。

卢绾与数千骑居塞下候伺，幸上病愈自入谢①。

【注释】①幸：希望。

四月甲辰①，高祖崩长乐宫。四日不发丧。吕后与审食其谋曰：“诸将与帝为编户民②，今北面为臣，此常怏怏③，今乃事少主④，非尽族是⑤，天下不安。”人或闻之，语郦将军⑥。郦将军往见审食其，曰：“吾闻帝已崩，四日不发丧，欲诛诸将。诚如此，天下危矣。陈平，灌婴将十万守荥阳，樊哙、周勃将二十万定燕、代，此闻帝崩，诸将皆诛，必连兵还乡以攻关中⑦。大臣内叛，诸侯外反，亡可翘足而待也⑧。”审食其入言之，乃以丁未发丧⑨，大赦天下。

【注释】①四月甲辰：公元前194年，阴历四月二十五日。高祖逝年六十二，一说五十三。②编户民：编户齐民，普通老百姓。③此常怏快：这些人十分不快。怏怏，失意的样子。④少主：即将继位的汉惠帝刘盈，时年十七岁。⑤非尽族是：若不把他们全部族灭。⑥郦将军：郦商。⑦还向：调转方向。⑧翘足而待：形容很快就会来到。⑨丁未：阴历四月二十八日。

卢绾闻高祖崩，遂亡入匈奴。

丙寅①，葬。己巳②，立太子③，至太上皇庙。群臣皆曰：“高祖起微细，拨乱世反之正④，平定天下，为汉太祖，功最高。”上尊号为高皇帝。太子袭号为皇帝，孝惠帝也。令郡国诸侯各立高祖庙，以岁时祠⑤。及孝惠五年⑥，思高祖之悲乐沛⑦，以沛宫为高祖原庙⑧。高祖所教歌儿百二十人，皆令为吹乐，后有缺，辄补之。

【注释】①丙寅：阴历五月十七日。②己巳：五月二十日。③立太子：指太子刘盈为帝。④拨乱世反之正：拨正乱世，使之恢复正常的秩序。⑤以岁时祠：每年按照一定的时令祭祀。⑥孝惠五年：公元前190年。⑦悲乐沛：思念和喜欢故乡沛县。悲，由想念而产生的悲怆心情。⑧原庙：立在原籍沛县的庙。《集解》曰：“原者，再也”，谓沛庙为再立之庙，与长安之庙相对称。

高帝八男：长庶齐悼惠王肥①；次孝惠，吕后子；次戚夫人子赵隐王如意②；次代王恒，已立为孝文帝，薄太后子；次梁王恢，吕太后时徙为赵共王③；次淮阳王友，吕太后时徙为赵幽王④；次淮南厉王长⑤；次燕王建⑥。

【注释】①长庶：刘肥虽是长子，却是庶出。②戚夫人：刘邦的宠姬，后被吕后所杀。如意：刘邦爱子，一度曾想立为太子，后被吕后所杀。③赵共王：刘恢，先曾为梁王，后被吕后徙封赵，因不爱吕氏女为妻，悲郁自杀。④赵幽王：刘友，因不爱吕氏女为妻，遭谗被拘囚饿死。⑤淮南厉王长：刘邦少子，文帝时因骄溢犯法而被流放蜀地，途中绝食自杀。⑥燕王建：刘邦庶子，吕太后立为燕王。

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①，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②，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③，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谬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④。朝以十月。车服黄屋左纛⑤。葬长陵⑥。

【注释】①夏之政忠三句：忠，指政治质朴。野，少礼节。夏代社会刚进入私有制，国家政权正在形成，制度简朴，少礼节。②殷人承之以敬三句：商代统治者极端迷信，一切大小事都要靠卜筮来决定，帝王死了，用奴隶来殉葬，埋葬大量财物祭享，其目的是用神权来巩固统治地位。敬：敬奉，指恭敬天地、鬼神、祖先。鬼：指崇拜鬼神。③周人承之以文三句：周代礼仪大备，严分尊卑。文，文明，僿（sài）：一作“薄”，虚伪，即繁多的礼仪，引导人们重形式主义而缺少忠厚的内容。④天统：犹言得正统、得天命。西汉董仲舒倡三统说，认为夏得黑统，以寅月为正；商得白统，以丑月为正；周得赤统，以子月为正。三统是循环的。三统循环论是唯心历史观，但它加强了西汉的统治。⑤黄屋：用黄缯做的车盖。左纛（dào）：皇帝专车上用牦牛尾或雉尾做装饰的大旗，竖在车衡的左边。⑥长陵：高祖墓，在今陕西咸阳市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