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第1册）：项羽本纪第七

【题解】《项羽本纪》是一篇破例为体的本纪，以名分论，本纪载朝代帝王，项羽未成帝业，名止霸王，司马迁为之本纪，表现了他的卓越史识和独具匠心的编排。究其旨趣，要点有三。一曰纪实。项羽灭秦，分封十八王，“政由羽出”，故定名本纪以纪实，用以表彰项羽的灭秦之功。二曰通变。秦楚之际，变化剧烈，项羽是一中心人物。项羽定名本纪，编列在秦始皇、汉高祖之间，既符合“通古今之变”的历史序列，又是“见盛观衰”的一个关节点。因项羽是秦始皇者流，以残酷并天下，以强力霸诸侯，故人心不附而骤兴骤亡。三代以德治天下，传世久远。汉行功德，卒并天下。始皇、项、刘三人本纪蝉联并编，上承三代，下启刘汉，构成强烈的对照和转折，用以说明残暴政治是不能持久的。三曰刘项对比。楚汉相争大事，项刘两纪，详此略彼，互见互补。项刘两人品格、功业、成败、兴衰，因蝉联并编而成强烈对比是十分鲜明的。

项籍者，下相人也①，字羽。初起时②，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③，梁父即楚将项燕④，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⑤。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⑥。故姓项氏。

【注释】①下相：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省宿迁西南。②初起时：初起兵反秦之时，即秦二世元年，当公元前209年。③季父：最小的叔父。④项燕：楚名将，曾击破秦将李信军二十万。秦始皇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秦将王翦率六十万大军击楚，虏楚王。项燕立昌平君为荆王，驻兵淮南。明年，王翦再破楚，昌平君死，项燕自杀。⑤为秦将王翦所戮：据《秦本纪》，项燕兵败自杀。这里说项燕被王翦所杀，旨在突出项羽反秦，以报秦杀祖之仇。⑥项：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项城东北。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①，去②；学剑③，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④，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⑤。项梁尝有栎阳逮⑥，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⑦。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⑧。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徭役及丧⑨，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⑩，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稽⑪，渡浙江⑫，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⑬！”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⑭，力能扛鼎⑮，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⑯。

【注释】①学书：学习认字和写字。②去：舍弃，丢下学书之事。③学剑：学剑习武。④兵法：治兵布阵、克敌制胜之法，即军事学。⑤不肯竟学：不肯完成全部学业。这是项羽失败的原因之一。《汉书·艺文志》兵家形势中有《项王》一篇。黥布置阵如项羽军，刘邦很忌惮。说明项羽善长治兵置阵，故能摧锋折敌，但短于权谋，无战略眼光，败于刘邦。⑥栎阳逮：因罪被栎阳县逮捕。栎（yuè）阳，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临潼东北。⑦乃请二句：项梁请托蕲县狱掾曹咎写了一封说情的信送到栎阳狱掾司马欣处，乃得释放。蕲：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宿县南。狱掾：典狱长。书：写信。抵：送到。⑧吴：秦县名，县治即今江苏省苏州市。⑨大徭役：筑城、筑路等大差役。⑩阴：暗中。部勒：部署，组织。⑪会稽：山名，即今浙江绍兴东南的会稽山。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巡行东南，曾登临此山。⑫浙江：钱塘江。⑬族：灭族。⑭八尺余：汉尺合今公制23公分，八尺余约1.9米。⑮扛鼎：举鼎。⑯吴中子弟：吴县土著的豪族子弟。惮（dàn）：畏惧。

秦二世元年七月①，陈涉等起大泽中②。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③：“江西皆反④，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⑤。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⑥。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⑦，梁眴籍曰⑧：“可行矣⑨！”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⑩。门下大惊⑪，扰乱⑫，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慴伏⑬，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⑭，谕以所为起大事⑮，遂举吴中兵⑯，使人收下县⑰，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⑱。有一人不得用，自言于梁。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⑲。于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⑳，徇下县㉑。

【注释】①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②大泽：乡名，当时属蕲县。在今安徽宿州市东南。③通：人名，殷通，当时为会稽郡代理郡守。④江西：长江自九江到南京一段，曲折向东北方向流，故古人称今皖北一带为江西，而称皖南、苏南为江东。⑤亡在泽中：流落江湖。⑥诫：叮嘱，面授机宜。⑦须臾：不一会。⑧眴：使眼色。⑨可行矣：双关语，可以行动了，实谓可以下手了。⑩印绶：此指郡守印。绶：穿系印纽的丝绳。⑪门下：会稽守衙内的侍卫人员。⑫扰乱：一片混乱。⑬慴（shè）伏：吓得趴在地上。⑭所知豪吏：平素相好的地方豪强和官吏。⑮谕以所为起大事：告诉豪吏们，杀郡守这一行动就是起义反秦。谕，晓谕以理。⑯举：动员、集合。⑰下县：会稽郡所属各县。⑱部署：分派、任命。为校尉候司马：担任校尉、候、司马等官职。古军制，将军营下分部，部设校尉；部下分曲，曲设军候。司马：执行军法的军官。⑲伏：拜伏，喻心悦诚服。⑳裨（pí）将：偏将。㉑徇下县：镇抚郡下属县。徇：巡行下令，兼有以力震慑、占领等义。

广陵人召平于是为陈王徇广陵①，未能下。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②，乃渡江矫陈王命③，拜梁为楚王上柱国④。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闻陈婴已下东阳⑤，使使欲与连和俱西⑥。陈婴者，故东阳令史⑦，居县中，素信谨⑧，称为长者⑨。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无适用⑩，乃请陈婴。婴谢不能，遂强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婴便为王⑪，异军苍头特起⑫。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⑬。今暴得大名⑭，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⑮。”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于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项梁渡淮⑰，黥布、蒲将军亦以兵属焉⑱。凡六七万人，军下邳⑲。

【注释】①广陵：秦县名，即今江苏扬州市。陈王：即陈胜王。②且至：即将到来。③矫陈王命：假托陈胜王之命。④拜：封授、任命。上柱国：战国时楚国官名，位同丞相。⑤东阳：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天长市西北。⑥连和俱西：结成联盟，一同西进。⑦令吏：县令属下的小吏。⑧信谨：厚道，谨慎。⑨长者：有德行的人。⑩无适用：没有适当的人可用为全军之主。⑪便：就，即。⑫异军苍头特起：建立一支与众不同、头裹青巾为标识的军队。苍头，起于战国时之魏军，由勇猛之士组成，这里用以为号，表示为无敌之军。⑬先古：祖先。⑭暴：突然。⑮非世所指名：不为世人所注目而被指名追捕的人。⑯将非其人不可：恐怕不由项氏来领导是不行的。⑰淮：淮河。⑱黥布：英布，项羽的猛将，常为先锋。蒲将军：史失其名。⑲下邳：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邳州市西南。

当是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军彭城东①，欲拒项梁。项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背陈王而立景驹②，大逆无道③。”乃进兵击秦嘉。秦嘉军败走，追之至胡陵④。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景驹走死梁地⑤。项梁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章邯军至栗⑥，项梁使别将朱鸡石、余樊君与战。余樊君死。朱鸡石军败，亡走胡陵。项梁乃引兵入薛⑦，诛鸡石。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已拔，皆坑之。还报项梁。项梁闻陈王定死，召诸别将，会薛计事。此时沛公亦起沛，往焉⑧。

【注释】①彭城：今江苏徐州市。②景驹：楚同姓。③大：标点本无“大”字，此据《史记会注考证》所引宋本补。④胡陵：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鱼台县东南。⑤梁地：泛指战国时魏境。⑥章邯：秦将，任少府，他是镇压秦末农民起义的秦军主帅。栗：秦县名，县治即今河南夏邑县。⑦薛：秦县名，在今山东省滕州市东南。⑧沛公：刘邦。刘邦起事沛县，自领县令，故称沛公。公是对县令的尊称。一说楚人称令为公。沛：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沛县东。

居鄛人范增①，年七十，素居家②，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③。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返④，楚人怜之至今⑤，故楚南公曰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⑦。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午之将皆争附君者⑧，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⑨，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陈婴为楚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台⑩。项梁自号为武信君。

【注释】①居鄛：又作居巢，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巢湖市东北。范增：项羽的谋士。②素居家：一直隐居在家，即一介布衣。③固当：在意料之中，本当如此。④怀王入秦不返：战国时楚怀王，名熊槐，公元前328至公元前299年在位。楚怀王应邀与秦昭王会盟，被秦兵劫至秦国，要求割地，怀王不从，竟死于秦。⑤楚人怜之至今：楚国人民至今热爱他。怀王以死抗暴秦，激发了楚国人民的爱国热情，故长久地怀念他。⑥楚南公：泛指楚国南方的老人，即老一辈的人。⑦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是在楚国南方广泛流传的话，表现楚国人怨秦之深。三户：极言其少。⑧蜂午之将：四面八方的将领。蜂午：如群蜂纵横交错。午：纵横交错。⑨乃求句：于是在民间找到了楚怀王的孙子熊心。⑩盱台：盱眙（台，乃“眙”之省），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盱眙县东北。

居数月，引兵攻亢父①，与齐田荣、司马龙且军救东阿②，大破秦军于东阿。田荣即引兵归，逐其王假。假亡走楚。假相田角亡走赵。角弟田间故齐将，居赵不敢归。田荣立田儋子市为齐王。项梁已破东阿下军，遂追秦军。数使使趣齐兵③，欲与俱西。田荣曰：“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发兵。”项梁曰：“田假为与国之王④，穷来从我，不忍杀之。”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于齐⑤。齐遂不肯发兵助楚。

【注释】①亢（gāng）父（fǔ）：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济宁市南。②田荣：齐国王族后裔，与堂兄田儋，起兵反秦，据有齐地，奉田儋为齐王。章邯杀田儋，田荣逃至东阿。齐人拥立故齐王田建之弟田假为齐王，以田角为相，田间为将。后田荣逐走田假，立田儋子田市为齐王，自任相国，以弟田横为将。田假奔楚，田角、田间走赵，于是齐楚积怨。田荣等事迹详《田儋列传》。司马龙且：楚将龙且。时任楚司马，故称司马龙且。后从项羽，楚汉相争，为汉将韩信所杀。东阿：秦县名，县治即今山东阳谷县东北之阿城镇。③趣（cù）：同“促”，催促。④与国：盟国。⑤以市于齐：以此讨好齐国。

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①，屠之。西破秦军濮阳东②，秦兵收入濮阳③。沛公、项羽乃攻定陶④。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雍丘⑤，大破秦军，斩李由⑥。还攻外黄⑦，外黄未下。

【注释】①城阳：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鄄城县南。②濮阳：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濮阳南。③收入濮阳：收兵退入濮阳。④定陶：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菏泽市西北。定陶为交通要枢，秦重兵驻守之地。⑤雍丘：秦县名，即今河南杞县。⑥李由：秦丞相李斯之子，为三川郡太守。⑦外黄：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杞县东北。

项梁起东阿，西，比至定陶①，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②，秦兵日益③，臣为君畏之。”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于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④，曰：“公将见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⑤。公徐行即免死⑥，疾行则及祸。”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⑦，陈留坚守，不能下。沛公、项羽相与谋曰：“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乃与吕臣军俱引兵而东⑧。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⑨。

【注释】①比：等到。②卒少隋：士兵的士气有些松懈。卒：兼指楚将项梁。少：同“稍”。惰：松懈，涣散。③日益：一天天得到增援。④高陵君显：高陵君是封号，显为人名，史失其姓。⑤论：断定。⑥徐行：缓慢地行走，故意滞留时日。⑦陈留：秦县名，在今河南开封市。⑧吕臣：原为陈涉侍从，陈涉兵败后，吕臣收合残部抗秦，后投项梁。引兵而东：向东撤退，作战略转移。⑨军：驻扎。这一句三个“军”字均作动词用。砀（dàng）：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省夏邑县东。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①，陈余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巨鹿城②。章邯令王离、涉间围巨鹿③，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④。陈余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巨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注释】①赵歇：赵国后裔，为陈余、张耳两人所立为赵王。②巨鹿：秦县名，为巨鹿郡治，在今河北平乡县西南。③王离、涉间：两人为秦驻守长城之将，这时南下与章邯北渡河之秦军会合，夹击赵国。王离为王翦之孙。④甬道：两旁有墙垣保护的交通线。

楚兵已破于定陶，怀王恐，从盱眙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①。以吕臣为司徒②，以其父吕青为令尹③。以沛公为砀郡长④，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注释】①自将之：怀王自将，夺项氏兵权。②司徒：主管教化之官。③令尹：战国时楚官名，掌政务，位同丞相。④砀郡长：砀郡郡守。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①。”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悦之，因置以为上将军②；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③。行至安阳④，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巨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⑤，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⑥；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⑦，必举秦矣⑧。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⑨，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狠如羊⑩，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⑪！”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⑫，饮酒高会⑬。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⑭，久留不行⑮。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⑯，军无现粮⑰，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⑱，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⑲，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⑳，王坐不安席，扫境内而专属于将军㉑，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㉒，非社稷之臣㉓。”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㉔，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㉕。”当是时，诸将皆慴服，莫敢枝梧㉖。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㉗。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㉘，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㉙，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㉚。

【注释】①知兵：懂得用兵，会打仗。②上将军：主帅。③卿子冠军：卿子，是当时对男子的尊称，犹如称“公子”，这里含有风流倜傥的意思。宋义以一介书生为上将军，故人称“卿子冠军”。④安阳：古邑名，在今山东曹县东北。⑤搏牛句：咬牛的牛虻却不能够咬破小小的虱子。牛虻喻秦军，虮虱喻巨鹿，城小而坚，秦军屯于坚城之下，不能马上攻破它，即使攻破了，也必然疲敝。虮：虱卵。虮虱：虱子的统称。⑥承其敝：趁秦军疲敝之时击灭之。⑦鼓行而西：大张旗鼓地向西进兵。⑧举：攻取。⑨被坚执锐：身穿铁甲，手执兵器，即冲锋陷阵。被：通“披”。锐：锐利的兵器。⑩狠如羊：如羊相斗之凶狠。《说文》云：“狠，不听从也。”如此，则是执拗不听指挥之意，与下句“强不可使者”重复。“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皆以生活实际言，当是流行的俗语，两羊相斗，先退后冲，十分凶狠。⑪皆斩之：此令句句暗指项羽。⑫无盐：秦县名，在今山东东平县东南。⑬饮酒高会：大摆筵席，广会宾客。⑭戮力：合力、并力。⑮久留不行：长久屯驻，不向前进军。⑯菽：豆类。⑰现粮：存粮。⑱因赵食：依靠赵地的粮食以饷军。⑲新造之赵：刚建立的赵国。⑳国兵新破：此指楚军在定陶之败。国兵，楚人自称。㉑扫境内句：倾一国之兵交给了宋义指挥。扫，悉数。境内：全国。㉒恤：体怜。徇其私：徇私情，指宋襄相齐事。这里的“徇”作图谋解，与前“徇下县”、“徇广陵”的“徇”不同。㉓社稷之臣：忠于国家，能与国家共存亡的大臣。社稷：帝王祭祀社神和谷神的坛，国亡则社稷不祀，故以社稷指代国家。㉔帐中：宋义所住的中军营帐。㉕阴令：密令。㉖枝梧：枝为架屋之小柱，梧为斜柱。枝梧：支撑屋盖，引申抵触、抗拒。㉗假上将军：代理上将军。假：权摄，代理。㉘及之齐：一直追到了齐国，终于追上了。㉙因使：因其所请而委任之。此指项羽夺回军权，怀王无可奈何委托项羽为上将军。㉚当阳君：黥布的爵号。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①，救巨鹿。战少利②，陈余复请兵③。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④，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⑤，无一还心⑥。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⑦，大破之⑧，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⑨，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⑩，莫敢纵兵⑪。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⑫。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⑬，无不膝行而前⑭，莫敢仰视⑮。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⑯。

【注释】①渡河：渡过漳河。②战少利：渡河试战即有利，建立了滩头阵地。《黥布列传》云：“项籍使布先渡河击秦，布数有利。”③复请兵：再次要求大增援。④釜（fǔ）：饭锅。甑（zèng）：蒸米用具。⑤必死：以敢死精神奋战，不胜即死。⑥无一还心：自断退路，使全军皆有必死之心，无一人思后退。⑦九战：多次战斗。⑧大破之：章邯守甬道，“大破之”，即首先破了章邯军，进而击虏王离等。⑨冠诸侯：压倒了救援巨鹿的各支反秦军。⑩壁：营垒。⑪莫敢纵兵：没有哪支诸侯军敢于出战，即不敢出兵作战。⑫惴恐：惊惧惶恐。⑬辕门：营门。辕：本是驾车用的木杠。古代行军扎营，出入处，以两辆战车为阵门，辕相向为门，故称营门为辕门。⑭膝行而前：跪着走路。这里只是形容，诸侯将弯腰屈膝，两腿发怵，不敢站直的意思。⑮莫敢仰视：不敢抬头看。淮阴侯韩信说：“项王暗噁叱咤，千人皆废。”本传记载，羽杀会稽守，一府慑伏，“莫敢起”；羽杀宋义，诸将皆慑伏，“莫敢枝梧”；此言诸侯将膝行而前，“莫敢仰视”，皆极状项羽的勇猛可畏，声势夺人。⑯诸侯皆属：诸侯推羽为盟主，即上将军，听其指挥。

巨鹿之战（2月）

章邯军棘原①，项羽军漳南②，相持未战。秦军数却，二世使人让章邯③。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④。至咸阳⑤，留司马门三日⑥，赵高不见⑦，有不信之心。长史欣恐，还走其军⑧，不敢出故道⑨。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于中⑩，下无可为者⑪，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战不能胜，不免于死。愿将军孰计之⑫。”陈余亦遗章邯书曰：“白起为秦将⑬，南征鄢、郢⑭，北坑马服⑮，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⑯，北逐戎人⑰，开榆中地数千里⑱，竟斩阳周⑲。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⑳。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㉑。彼赵高素谀日久㉒，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久，多内隙㉓，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㉔，孤特独立而欲常存㉕，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㉖，约共攻秦，分王其地㉗，南面称孤㉘；此孰与身伏鈇质㉙，妻子为僇乎㉚？”章邯狐疑，阴使候始成使项羽㉛，欲约㉜。约未成，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渡三户㉝，军漳南㉞，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水上㉟，大破之。

【注释】①棘原：地名，在今河北平乡县南。②漳南：漳水之南。③让：责备，申诉。④长史：大将军或丞相府属下的事务长官。⑤咸阳：秦都，旧城在今陕西咸阳市东。⑥司马门：宫廷之外门，设司马守备，故称司马门。⑦赵高：秦宦官，秦始皇死后，把持朝政，秦二世即为其所立，后为子婴所杀。⑧还走其军：逃回自己的军中。⑨故道：进都咸阳时所走的原路，驿传大道。⑩用事于中：在朝内操纵政权。中：朝中。⑪下：在下位的人。⑫孰计之：认真考虑赵高当道这件事。⑬白起：秦昭王时大将，屡立战功，南破楚，北破赵，终被赐死。事详《白起王剪列传》。⑭南征鄢、郢：公元前279年，白起伐楚取鄢，次年破楚都郢。鄢城：今湖北宜城；郢都：今湖北江陵。⑮北坑马服：公元前260年白起破赵长平军，坑杀赵降卒四十余万。马服君，赵将赵奢的封爵号，其子赵括袭爵，为赵长平军主帅，故云“北坑马服”。北：与南伐楚相对。⑯蒙恬：秦大将军，北逐匈奴，筑长城，被赵高假传秦始皇遗命赐死。事详《蒙恬列传》。⑰戎人：匈奴。⑱榆中：地区名，当今内蒙古包头以南河套地区。⑲阳周：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子长市北。⑳因以法诛之：利用法令诛灭功臣。㉑滋益多：越来越多。㉒素谀：一贯奉承。这里指秦二世长期受赵高奉承蒙蔽。㉓多内隙：在朝廷里有很多仇人。隙，裂痕，矛盾。㉔外为亡国将：秦眼看就要灭亡了，领兵在外的将领就成了亡国将。㉕孤特独立：孤立无援。特：单独。㉖还兵：章邯反戈一击，杀了回去。㉗分王其地：分裂秦地称王。㉘南面称孤：登王位。古代帝王座位向南，故“南面”代称王位。孤：帝王诸侯的自我谦称。㉙身伏鈇质：被腰斩。鈇（fū）质：刑具。鈇：铡刀。质：斩人的砧。㉚僇：同戮，诛杀。㉛候始成：一个名叫始成的军候。㉜欲约：谈判投降条件。㉝三户：三户津，漳水上的渡口，在今河北磁县西南。㉞军漳南：前文说项羽军漳南，今渡水北上，应为“军漳北”。㉟汙（yū）水：漳水支流，在河北临漳县西，今已涸。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①。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②。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③，置楚军中④。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⑤。

【注释】①与期：约期会晤。洹（huán）水，即今河南安阳市北的安阳河。殷虚：殷墟，殷代都城遗址，在今安阳市西之小屯村。②为言赵高：诉说赵高专权误国，陷害忠良之事。③雍：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凤翔县南。④置楚军中：项羽封章邯为雍王而留置在楚军中，实夺其兵权。⑤前行：先锋。

到新安①，诸侯吏卒异时故徭使屯戍过秦中②，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③。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④，轻折辱秦吏卒⑤。秦吏卒多窃言曰⑥：“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诸将微闻其计⑦，以告项羽。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⑧。”于是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

【注释】①新安：古邑名，故城在今河南渑池县东。②异时故徭使屯戍过秦中：先前因被征发为徭役或驻守边疆，曾路过关中。如修骊山陵，驻守河套，筑西北长城等皆过秦地。秦中，即关中。③无状：粗暴无礼。④奴虏使之：像对待奴隶和战俘一样役使秦卒。⑤轻折辱：随意折磨凌辱。⑥窃言：私下议论。⑦微闻：暗中听到。⑧都尉翳：董翳，事详后。都尉，低于将军的军职。

行略定秦地①。函谷关有兵守关②，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③，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④。沛公军霸上⑤，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⑥，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⑦，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⑧，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⑨，贪于财货，好美姬⑩，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⑪，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⑫，皆为龙虎，成五采⑬，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⑭。”

【注释】①行略定秦地：向西前进，攻取秦地。行：前进。②函谷关：东方入秦的要道，险关，在今河南灵宝市西部。③沛公已破咸阳：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十月沛公由武关攻入关中破咸阳。项羽晚两个月，十二月始入关。④戏西：戏水之西。戏水，渭水支流，在今陕西西安市东。⑤霸上：地名，即白鹿原，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南。⑥子婴：秦王子婴杀赵高迎降刘邦。⑦旦日：明早。飨：犒赏。⑧新丰：秦骊邑，汉置县，故城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北。鸿门：山坂名，在临潼东，今称项王营。⑨山东：华山以东，泛指东方六国之地。⑩美姬：美女。⑪幸：亲近。⑫望其气：察望刘邦行止处的天上云气，用以推测人事吉凶。这是古代预测时局人事所用的一种迷信方法，也是一种宣传手段。⑬皆为龙虎，成五采：这是刘邦行止处形成的所谓天子气。⑭勿失：不要失去机会。

楚左尹项伯者①，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②。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③，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④，‘拒关，毋内诸侯⑤，秦地可尽王也⑥’。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⑦？”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⑧？”张良曰：“秦时与臣游⑨，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⑩？”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⑪。”张良出，邀项伯⑫。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⑬，约为婚姻⑭，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⑮，籍吏民⑯，封府库，而待将军⑰。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⑱。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背德也⑲。”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早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⑳。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注释】①左尹：左相。项伯：名缠，楚亡后，刘邦封他为射阳侯。赐姓刘。②张良：字子房，祖、父相韩五王，反秦起义后，张良又为韩王韩成司徒，随刘邦西征入关，故下文云：“臣为韩王送沛公。”张良为刘邦谋主，封留侯。事详《留侯世家》。③韩王：韩诸公子名成，项梁立为韩王，事迹详后。④鲰（zōu）生：一个无名的小人。鲰，小杂鱼，刘邦借以骂人。《集解》谓“鲰”为姓。按，据《楚汉春秋》，说沛公者为解先生。⑤内：读纳。⑥秦地可尽王也：只要守住函谷关，整个秦国旧境都是刘邦的了。⑦当：匹敌。⑧安：何以。有故：有交情。⑨游：交游。⑩孰与君少长：项伯与您相比，谁的年岁大。孰：谁。⑪吾得兄事之：我得尊他为老大哥。⑫邀：邀请。⑬奉卮（zhī）酒为寿：举杯敬酒祝福。卮，酒杯。⑭约为婚姻：结为儿女亲家。于此可见刘邦手段。⑮秋毫不敢有所近：丝毫也不敢贪占。秋毫：秋天的动物换毛时刚生出的细毛，喻细小。⑯籍吏民：登记了官民的户籍。籍：登记。⑰将军：项羽。⑱非常：意外事变。⑲背德：背信弃义。⑳报：转告。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①，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②，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③，令将军与臣有隙。”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④，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⑤，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⑥，谓曰：“君王为人不忍⑦，若入前为寿⑧，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⑨，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⑩，庄不得击。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⑪，臣请入，与之同命⑫。”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纳⑬，樊哙侧其盾以撞⑭，卫士仆地⑮，哙遂入。披帷西向立⑯，瞋目视项王⑰，头发上指，目眦尽裂⑱。项王按剑而跽曰⑲：“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⑳。”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㉑。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㉒。”则与一生彘肩㉓。樊哙覆其盾于地㉔，加彘肩上㉕，拔剑切而啖之㉖。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㉗，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㉘，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㉙，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㉚，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㉛。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注释】①从：带领随从。②不自意：自己也没有料到的。③小人之言：坏人挑唆。④东向坐：《史记会注考证》引中井曰：“堂上之位，对堂下者，南向为贵，不对堂下者，唯东向为尊。”《淮阴侯列传》，韩信尊贵李左车，使其东向坐，自己西向对。鸿门宴项羽自居尊位，由此可见其骄妄。⑤玉玦：一种半圆形的佩戴玉器。玦：与“决”谐音，举玉玦示意项羽下决心杀掉刘邦。⑥项庄：项羽堂兄弟。⑦君王为人不忍：项羽为人心肠软。不忍：不狠心，心肠软。一方面是项羽“仁而爱人”，另一方面则是他年青缺乏政治斗争经验。⑧若：你。⑨不者：否则。不，读否。⑩翼蔽：像鸟翼一样遮住，掩护。⑪此迫矣：眼前危急极了。⑫与之同命：与沛公同生死，此为双关语，谓与项羽等拼命了。⑬交戟之卫士：帐前站岗的卫士交叉举戟，示意禁止进入。⑭侧其盾以撞：横着盾牌撞击卫士。⑮仆：倒地。⑯披帷西向立：揭开营帐，站在东面正对着项羽。⑰瞋目：瞪大眼睛。⑱目眦（zì）尽裂：眼眶都睁得绽开了。形容樊哙怒不可遏。⑲按剑而跽：提剑跪起。古人席地而坐，两膝着地，臀部坐于小腿上。如果臀部离开小腿，准备起身就形成长跪姿势，这就是跽。项羽按剑而跽，是准备决斗的戒备姿势。⑳参乘：同车而乘，在右侧担任警卫的甲士。㉑斗卮酒：容一斗的大酒杯。㉒彘肩：猪肘的上部，俗称肘子。肘肩，贵于猪臂。《仪礼·乡射礼》郑注：“宾俎用肩，主人用臂，尊宾也。”项羽赐樊哙彘肩，表示有礼尊宾。㉓生彘肩：生猪肘，此乃项羽下属故意为难樊哙所为。而且没有切割的刀俎，致使樊哙以盾为俎，以剑为刀，生啖猪肩，一派豪气。㉔覆其盾于地：将盾牌反放地上，即平面向上。㉕加彘肩上：把猪肘放在上面。㉖啖（dàn）：大口地吞吃。㉗杀人二句：杀人唯恐不能杀光，处罚人唯恐不重。㉘毫毛：同“秋毫”，喻微小。㉙细说：小人的谗言。㉚亡秦之续：继续走秦朝灭亡的道路。㉛樊哙从良坐：樊哙挨着张良坐下。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①。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②。如今人方为刀俎③，我为鱼肉④，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⑤？”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⑥，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⑦，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⑧，从郦山下⑨，道芷阳间行⑩。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⑪，公乃入。”沛公已去，间至军中⑫，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⑬，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⑭；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⑮，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⑯。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注释】①陈平：第二年即归刘邦为谋主。事详《陈丞相世家》。②大行不顾细谨二句：干大事不要顾忌细小的差池，行大礼就不要怕小的责难。这两句是说干大事业的人不必拘泥小节。③俎：刀砧板。④我为鱼肉：喻处于任人宰割的地位。⑤大王来何操：大王来时带来了什么礼物。⑥玉斗：玉制酒器。⑦置车骑：丢下来时所带的车骑。⑧夏侯婴：号滕公，封汝阴侯，与樊哙同传。靳强：封汾阳侯。纪信：从刘邦为将军，详后。⑨郦山：在西安市临潼区东。⑩道芷阳间行：取道经芷阳的小路走。芷阳：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西安市东。⑪度（duó）：估计。⑫间至军中：此为张良估计，按间道，即走小路近道已到军中。⑬杯杓：这里作酒的代称。⑭再拜献：谦词，郑重奉上的意思。⑮有意督过：有责备其过之意。⑯竖子：小子。范增明骂项庄，暗斥项羽。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①，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②，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③，谁知之者！”说者曰④：“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⑤’，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注释】①阻山河四塞：四面有险可守，关中东有函谷关，南有武关，西有散关，北有萧关。②以：同“已”。③衣绣：身穿锦绣。④说者：《汉书’项籍传》谓其人为韩生。⑤沐猴而冠：猕猴戴帽子，学人样，其实并无头脑。

项王使人致命怀王①。怀王曰：“如约②。”乃尊怀王为义帝③。项王欲自王④，先王诸将相，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⑤。然身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⑥，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⑦。”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

【注释】①致命怀王：向怀王报告灭秦经过，并请示善后。②如约：照前约办事，即“先入关者王之”。③义帝：假帝，挂名帝王。义，假也，犹如“义父”、“义子”之“义”。④欲自王：想自己称王。⑤假立诸侯：暂时，权宜封六国之后。⑥暴露于野：日晒雨淋在外作战。⑦义帝虽无功二句：义帝虽然无功，作为诸侯之后，也应当分地封他为王。故当：本该当，语气实含怨怒，怨其覆命“如约”，不向己，此已露杀机。

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①，又恶负约②，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③，秦之迁人皆居蜀④。”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⑤。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拒塞汉王。

【注释】①业已讲解：事情已经和解。意谓原来攻打刘邦的机会已失，鸿门宴已讲和，再无借口。②又恶负约：又害怕承担撕毁怀王之约的罪名。恶：讨厌，不愿意。③道险：交通不便。④迁人：犯罪被流放的人。⑤南郑：秦县名，汉中郡治，在今陕西汉中市南郑区。

项王乃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①。长史欣者，故为栎阳狱掾，尝有德于项梁；都尉董翳者，本劝章邯降楚。故立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②，都高奴③。徙魏王豹为西魏王④，王河东⑤，都平阳⑥。瑕丘申阳者⑦，张耳嬖臣也⑧，先下河南⑨，迎楚河上⑩，故立申阳为河南王，都洛阳。韩王成因故都⑪，都阳翟。赵将司马卬定河内⑫，数有功，故立卬为殷王，王河内，都朝歌⑬。徙赵王歇为代王⑭。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都襄国⑮。当阳君黥布为楚将，常冠军，故立布为九江王，都六⑯。鄱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⑰，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⑱。义帝柱国共敖将兵击南郡⑲，功多，因立敖为临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⑳。燕将臧荼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荼为燕王，都蓟㉑。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因从入关，故立都为齐王，都临淄㉒。故秦所灭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㉓。田荣者，数负项梁，又不肯将兵从楚击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陈余弃将印去㉔，不从入关，然素闻其贤，有功于赵，闻其在南皮㉕，故因环封三县㉖。番君将梅鋗功多，故封十万户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㉗，王九郡㉘，都彭城。

【注释】①废丘：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兴平市东南。②上郡：当今陕北东部地。郡治肤施，在今陕西榆林市东南。③高奴：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省延安市东北。④徙魏王豹为西魏王：项羽欲自王梁楚地，故迁已据有梁地的魏豹为西魏王。⑤河东：秦郡名，地当晋西南，郡治安邑，在今山西夏县西北。⑥平阳：秦县名，县治在今山西临汾市西南。⑦瑕丘申阳：申阳，人名，曾为秦瑕丘县令，故称瑕丘申阳。⑧嬖臣：宠幸之臣。⑨河南：此指秦三川郡。⑩迎楚河上：项羽西进，申阳在郡境的黄河岸上迎接楚军。⑪因故都：居韩国之故都，即阳翟，在今河南禹州市。⑫河内：秦郡名，当今河南省河北之地，郡治怀县，在今河南武陟县西南。⑬朝歌：殷故都，在今河南淇县境。⑭代：郡名，郡治代，在今河北蔚县西南。赵歇为代王即都此。⑮襄国：秦信都县治，项羽以赵襄子之谥改为襄国，故治在今河北邢台市西南。⑯六：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六安市北。⑰鄱君吴芮：吴芮，人名，曾为秦鄱阳令，故称鄱君。吴芮响应陈涉起义，故项羽封王，后降刘邦，封为长沙王。百越：当今闽浙一带之越人。因随地立君，有众多君长，故称百越。⑱邾（zhū）：古邑名，汉置县，故邑在今湖北黄冈市西北。⑲南郡：秦郡名，地当今湖北省西部地区，郡治江陵，即今湖北江陵县。⑳辽东：秦郡名，郡治在今辽宁辽阳市。项羽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都此。㉑蓟：秦县名，县治在今北京市西南。㉒临淄：故城在今山东淄博市城北。㉓博阳：齐之博陵邑，汉置博平县，县治在今山东茌平县博平镇。㉔陈余弃将印去：陈余、张耳共立赵歇为赵王，张耳为相，陈余为将，巨鹿战后，张耳责陈余救援不力，陈余大怒，解将印而走，两人成仇。项羽即封张耳，故不封陈余为王，只封三县。㉕南皮：秦县名，即今河北南皮县。㉖环封三县：环绕南皮三县。㉗西楚霸王：全楚之地分为西楚、东楚、南楚三大地区。今豫东、皖北与江苏西北部为西楚；彭城以东，长江下游为东楚；长江中部江南为南楚。以都邑言，彭城为西楚，吴为东楚，江陵为南楚。项羽以彭城为都，又为诸侯盟主，故称西楚霸王。㉘九郡：项羽所辖九郡众说纷纭，一般认为是东阳、泗水、薛、东海、鄣、会稽、吴、砀、东郡。其地以彭城为中心，跨有今河南东部、山东西南部，以及安徽、江苏两省。东楚之地亦在项羽辖区内。

汉之元年四月①，诸侯罢戏下②，各就国。项王出之国③，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④。”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⑤，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⑥。韩王成无军功，项王不使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侯，已又杀之⑦。臧荼之国，因逐韩广之辽东，广弗听，荼击杀广无终⑧，并王其地。

【注释】①汉之元年：公元前206年。此未用楚纪年，而用汉纪年，故加“之”字。②诸侯罢戏下：诸侯从项羽的旗帜下分散开去，各就国。③出之国：东出函谷关，到自己的封国上去。即项羽回到彭城。④上游：居高临下之地。项羽忌怀王，用冠冕堂皇的托词逐放到当时尚未充分开发的长沙地区。⑤长沙：秦郡名，郡治临湘，在今长沙市南。郴县：长沙郡属县，即今湖南郴州市。⑥击杀之江中：据《黥布列传》，义帝到达郴县后才被黥布遣将追杀。大约是衡山王吴芮、临江王共敖不愿截杀义帝，故义帝终达郴县。其后项羽迫使黥布追杀，于是产生裂痕。不久项羽伐齐，征黥布不至，布竟反楚归刘。项羽此举，大为失计。⑦韩王成无军功……杀之等句：项羽怨韩王成遣张良助刘邦，故托词“无军功”，不使之国，随后又杀之。这也是项羽政治上的失计。⑧无终：秦县名，县治，今天津市蓟州区。(www.xing528.com)

项羽分封

田荣闻项羽徙齐王市胶东，而立齐将田都为齐王，乃大怒，不肯遣齐王之胶东，因以齐反，迎击田都。田都走楚。齐王市畏项王，乃亡之胶东就国。田荣怒，追击杀之即墨①。荣因自立为齐王，而西击杀济北王田安，并王三齐。荣与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②。陈余阴使张同、夏说说齐王田荣曰③：“项羽为天下宰④，不平。今尽王故王于丑地⑤，而王其群臣诸将善地，逐其故主，赵王乃北居代⑥，余以为不可。闻大王起兵，且不听不义，愿大王资余兵⑦，请以击常山，以复赵王⑧，请以国为捍蔽⑨。”齐王许之，因遣兵之赵。陈余悉发三县兵，与齐并力击常山，大破之。张耳走归汉。陈余迎故赵王歇于代，反之赵。赵王因立陈余为代王。

【注释】①即墨：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平度市东南。②荣与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彭越后归刘邦为大将，与魏豹合传。当时彭越有众万余在巨野泽，无所属，因彭越未从项羽入关，故不封，于是齐田荣、汉刘邦相继遣人策动彭越反于梁地。项羽封王，意气用事，此大为失计。③张同、夏说：二人为陈余将，夏说后为代相，被韩信所破，事详《淮阴侯列传》。说，读悦。④为天下宰：主宰天下的大事。⑤丑地：荒凉边远之地。此句指项羽徙赵王歇于代，燕王韩广于辽东，齐王田市于胶东事。⑥逐其故主，赵王乃北居代：旧注作一句读，句法不通，梁玉绳认为“其”字衍，非是。“逐其故主”断句，指臧荼逐韩广，田都逐田市，张耳逐赵歇，以至于赵王歇北居代。⑦资：资助，以为凭借。⑧以复赵王：用以恢复赵王还赵地。陈余借此打击张耳以报复夺印之怨。⑨捍蔽：屏蔽，护卫。

是时，汉还定三秦①。项羽闻汉王皆已并关中，且东②，齐、赵叛之③，大怒。乃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④，以拒汉。令萧公角等击彭越⑤。彭越败萧公角等。汉使张良徇韩，乃遗项王书曰：“汉王失职⑥，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又以齐、梁反书遗项王曰⑦：“齐欲与赵并灭楚。”楚以此故无西意，而北击齐。征兵九江王布。布称疾不往，使将将数千人行。项王由此怨布也。

【注释】①三秦：关中地，因项羽分其地为三王，即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于是称三秦。②且东：将要东进。③齐、赵叛之：齐田荣，赵陈余叛楚。④故吴令郑昌为韩王：故吴令，秦时吴令。郑昌以吴令随项梁起兵，为项羽旧将，故立为韩王。⑤萧公角：角，人名，因为萧县县令，故称萧公角。⑥汉王失职：项羽不遵怀王之约，使刘邦没有得到应得的爵土，即为关中王。⑦以齐、梁反书遗项王：张良又将齐、梁反楚的事写了一封信送给项王。这是张良为刘邦东出制造的烟幕。梁，指彭越反梁地。下文“齐欲与赵并灭楚”是张良信中分析局势的内容之一，并非“梁”为“赵”字之误。

汉之二年冬①，项羽遂北至城阳，田荣亦将兵会战。田荣不胜，走至平原②，平原民杀之。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③，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齐至北海④，多所残灭。齐人相聚而叛之。于是田荣弟田横收齐亡卒得数万人⑤，反城阳。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

【注释】①汉之二年：公元前205年。②平原：秦郡名，郡治在今山东平原县西南。③烧夷：烧灭劫掠，夷为平地。④北海：渤海，指项羽打到了渤海边。西汉时沿莱州湾海岸地区置北海郡，郡治营陵，在今山东潍坊市西南。⑤亡卒：散卒。

春①，汉王部五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②，东伐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③。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④。汉军皆走，相随入谷、泗水⑤，杀汉卒十余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⑥。汉军却，为楚所挤⑦，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⑧。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⑨，扬沙石，窈冥昼晦⑩，逢迎楚军⑪。楚军大乱，坏散⑫，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⑬，乃载行⑭。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⑮，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⑯！”于是遂得脱。求太公、吕后不相遇⑰。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⑱，项王常置军中。

【注释】①春：单言春，即汉二年正月。汉初沿用秦历，以十月为岁首，故上文先言冬。②部：部勒，统率。五诸侯：众说纷纭。颜师古谓为常山王张耳、河南王申阳、韩王郑昌、魏王豹、殷王卬。按，“五诸侯”以战国之数习惯言，山东六国，去一则五。篇末赞语谓项羽率“五诸侯”灭秦，因其时齐未从羽入关，故言“五诸侯”，而从羽者楚、赵、韩、魏、燕五国之师。但刘邦东出，则非只颜说五王，尚有塞王欣，翟王翳；山东齐、赵已与羽战，故“五诸侯”非指实，而是泛言天下之兵。③鲁：秦县名，县治即今山东曲阜。胡陵：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鱼台县东南。④项王乃西……大破汉军等句：这里描写的是彭城大战，项羽以轻骑三万击败刘邦五十六万大军，取得了辉煌的战役胜利。汉二年夏四月刘邦攻破彭城，以为天下已定，置酒高会。汉军主力摆在彭城以东阻击项羽回救。但项羽未直指彭城。他留下大军在北海攻齐，只带三万轻骑拉到彭城正北的鲁县，绕过昭阳湖至胡陵，迂回至彭城之西的萧县，然后在黎明之时，从萧县向东，出其不意地向汉军发起了总攻，从背后打击汉军，获得了大胜。⑤谷、泗水：二水名。谷水为泗水支流，在彭城东北入于泗水；泗水，山东境内之河，经彭城东，南入淮水。⑥灵壁：古邑名，今称灵璧，在今安徽淮北市西南。睢水：古代鸿沟水系的支流，从大梁东鸿沟分出，流经彭城入泗。汉军败于灵壁以东一段睢水上。⑦挤：逼压、推挤。⑧三匝：三重包围。匝：四周环绕合围。⑨发屋：掀去屋顶。⑩窈（yǎo）冥昼晦：天昏地暗，白日如同黑夜。窈冥：幽暗昏黑的样子。⑪逢迎楚军：大风卷起的沙石，正迎着楚军进击的方向，扑面打击。⑫坏散：阵容混乱，四散奔逃。⑬孝惠、鲁元：吕后所生之一男一女，孝惠帝刘盈，鲁元公主。鲁元公主为刘盈之姐，食邑鲁，故称鲁元公主。元：长，老大。⑭乃载行：便载在车上一同走。⑮滕公：夏侯婴，因曾为滕县令，故称滕公。⑯虽急三句：虽然危急，不能快赶，但怎么忍心抛弃骨肉呢？⑰太公：刘邦父亲。⑱报项王：报告并献给项王。

是时吕后兄周吕侯①，为汉将兵居下邑②，汉王间往从之③，稍稍收其士卒。至荥阳④，诸败军皆会，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⑤，复大振。楚起于彭城，常乘胜逐北⑥，与汉战荥阳南京、索间⑦，汉败楚，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⑧。

【注释】①周吕侯：吕泽。②下邑：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砀山县东。③间往从之：从小路赶往会合吕泽。④荥阳：地处冲要的军事重镇，故城在今河南荥阳市东北。⑤未傅：未登记入服役名册的老弱，即不合役龄的老人和年幼者。⑥乘胜逐北：楚乘战胜之威，追击败退的汉兵。北：败退。⑦京：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荥阳市东南。索：京县境内之索亭，又称大索城，即今荥阳老城。⑧汉败楚，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韩信挫败楚于京索之间，楚汉相争转入相持，即对峙于成皋，史称成皋之战。对峙始于汉二年（公元前205）五月（据《汉书·高帝纪》）。

项王之救彭城，追汉王至荥阳，田横亦得收齐，立田荣子广为齐王。汉王之败彭城，诸侯皆复与楚而背汉①。汉军荥阳，筑甬道，属之河②，以取敖仓粟③。

【注释】①与楚：与楚结盟，附楚。②属：连接，沟通。③敖仓：秦在荥阳西北敖山上所筑大粮仓，下临河。

汉之三年①，项王数侵夺汉甬道，汉王食乏，恐，请和，割荥阳以西为汉。项王欲听之。历阳侯范增曰：“汉易与耳②，今释勿取③，后必悔之。”项王乃与范增急围荥阳。汉王患之，乃用陈平计间项王④。项王使者来，为太牢具⑤，举欲进之⑥。见使者，佯惊愕曰：“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⑦。”更持去⑧，以恶食食项王使者。使者归报项王⑨，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⑩。”项王许之。行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⑪。

【注释】①汉之三年：公元前204年。②易与：容易对付。③释：放弃了这个机会。指打败汉军，突入关中。④间项王：离间项王与范增等人的关系，使楚君臣猜忌。⑤太牢具：摆上牛、羊、豕三牲俱全的筵席。古代祭祀三牲具全称太牢，但具羊、豕叫少牢。太牢具：最丰盛的筵席。具：盛食器具。⑥举欲进之：端出了已准备的美食佳肴将要摆在席上。举：端出。欲进之，作出摆宴的样子。⑦乃反：原来竟是。⑧更持去：更换筵席。撤去原来端出的酒筵。⑨使者归报项王：楚使回去把这情形报告给项王。《通鉴辑览》云：“陈平此计，乃欺三尺童未可保其必信者，史乃以为奇，而世传之，可发一笑。”按，陈平曾为项王都尉，知其为人，故为此计，而项王及使者竟中计，正见项王之憨愚，使者之无能。若项王能用随何、郦生之流，陈平之计，岂可行哉！⑩赐骸骨：请赐还我身体，即允许致仕为自由之身。归卒伍：回到平民中去。卒伍：古代的基层服役户籍编制，五家为伍，三百家为卒。⑪疽（jū）：也叫痈（yōng），一种生于颈部、背部或臀部的毒疮。

汉将纪信说汉王曰：“事已急矣，请为王诳楚为王①，王可以间出②。”于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③，楚兵四面击之。纪信乘黄屋车④，傅左纛⑤，曰：“城中食尽，汉王降。”楚军皆呼万岁。汉王亦与数十骑从城西门出，走成皋⑥。项王见纪信，问：“汉王安在？”信曰：“汉王已出矣。”项王烧杀纪信。

【注释】①请为王诳楚为王：请允许我替你去蒙骗楚军，打扮成大王的样子去投降。②间出：趁机逃出。③被甲二千人：给二千女子穿上甲胄，武装起来吸引楚军。④黄屋车：用黄绸做车盖的车，为天子用车。⑤傅左纛：在车子左边插上装饰有犛牛尾的大旗。纛（dào），天子旗下的装饰，以犛牛尾为之。⑥走成皋：刘邦从荥阳突围西走成皋。据《汉书·高帝纪》，时在汉三年五月。项羽留兵围荥阳，向西追击，攻下成皋。刘邦得关中兵，南下宛、叶，调项羽南下，而后刘邦北上夺回成皋，杀楚将终公。成皋，即虎牢关，汉置成皋县，为军事要冲地，故城即今河南荥阳市西北之汜水镇。

汉王使御史大夫周苛、枞公、魏豹守荥阳①。周苛、枞公谋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乃共杀魏豹。楚下荥阳城②，生得周苛③。项王谓周苛曰：“为我将，我以公为上将军，封三万户。”周苛骂曰：“若不趣降汉④，汉今虏若，若非汉敌也！”项王怒，烹周苛，并杀枞公。

【注释】①枞公：史失其名，枞为姓。魏豹：韩信破魏，豹复降汉。②楚下荥阳城：汉三年五月，项羽南下宛、叶，而后东击走彭越，于六月西破荥阳。③生得：活捉。④趣降汉：赶快早早降汉。

汉王之出荥阳，南走宛、叶①，得九江王布，行收兵②，复入保成皋。汉之四年③，项王进兵围成皋，汉王逃，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渡河走修武④，从张耳、韩信军。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楚遂拔成皋⑤，欲西。汉使兵拒之巩⑥，令其不得西。

【注释】①宛、叶：均秦县名，宛县又为南阳郡治，即今河南南阳市。秦叶县治在今河南叶县南。②得九江王布，行收兵：黥布于汉三年冬十二月降汉，楚得淮南地。汉王令布回淮南收集旧部游击楚，有众数千。同年夏五月，汉王荥阳突围，发关中卒，南走宛、叶，并在行进中收黥布等兵，声势复振，而后北上夺回成皋。③汉之四年：公元前203年。按，刘邦从成皋突围至修武夺韩信军，当从《汉书·高帝纪》，时在汉三年六月，此云“汉之四年”误。④修武：古邑名，即今河南获嘉县之小修武。⑤楚遂拔成皋：此为项羽东破彭越后回城第二次攻下成皋，时在汉三年六月。《汉书·高帝纪》及《通鉴》均同。⑥巩：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巩义市西南。

是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杀楚将军薛公，项王乃自东击彭越①。

【注释】①是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杀楚将军薛公，项王乃自东击彭越：项羽东击彭越，时在汉三年五月，这里书于楚再拔成皋之后，即六月，梁玉绳认为行文有误，非是。“是时”二字应作“初”字读，是话分两头之意，即指项羽攻围荥阳，一下成皋之时，也就是汉三年五月。当时，刘邦为了阻止项羽的攻势，在南下宛、叶的同时，令彭越将兵从东阿绕出楚之后方，迂回突击至下邳，迫使项羽东救，刘邦才夺回成皋，重新部署了防线。故“是时”等句为上下文之间的插说，应单独标出为一小段，则文义显然。中华书局点校本及各种选本均属下段连读，遂使文义扞格不可通。按，项羽一拔成皋之后，应不顾刘邦的调虎离山之计，乘胜西进，打破汉王坚守的成皋阵线，则刘邦的南下宛、叶，彭越之绕出楚后必将归于失败，无奈此时范增已亡，项羽无谋，被刘邦调其南下宛、叶，东救下邳，疲于奔命，于是刘邦的成皋阵线复固。

汉王得淮阴侯兵，欲渡河南①。郑忠说汉王②，乃止壁河内③。使刘贾将兵佐彭越④，烧楚积聚⑤。项王东击破之，走彭越。汉王则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⑥，就敖仓食。项王已定东海来⑦，西⑧，与汉俱临广武而军⑨，相守数月⑩。

【注释】①欲渡河南：刘邦打算把他从修武夺来的河北军直接拉到黄河之南收复成皋。②郑忠说汉王：郑忠时为刘邦郎中，他劝刘邦不忙渡河，屯聚蓄锐，而派卢绾、刘贾等增援彭越，再次扰楚后方，使项羽“备多力分”，然后渡河决战。③止壁河内：屯驻于修武军营内，即按兵不出。④刘贾：刘邦堂兄，汉封荆王，事详《荆燕世家》。⑤烧楚积聚：彭越、刘贾再次乱楚后方，从白马津渡过黄河，直下梁地，攻下睢阳、外黄等十七城，据《汉书·高帝纪》，时在汉三年八月。⑥复取成皋，军广武：此事在汉三年九月。刘邦用郑忠策，第二次调动项羽东救睢阳，趁机渡河夺回成皋，军广武，就敖仓食。广武：古城名，在荥阳东北之广武山上。⑦项王已定东海来：东海，泛指东方，即睢阳、外黄等地，当今开封以东至商丘一带地方。项羽东救睢阳，时在汉三年九月，“已定东海来”已在汉四年十月，详后“是时，彭越复反，下梁地”一节。⑧西：此指项羽定东海后回兵西进与刘邦相战。⑨与汉俱临广武而军：刘项对峙于广武。广武山上有二城，西城为汉所筑，东城为楚所筑。⑩相守数月：刘、项相持于广武，从汉四年冬十月至秋九月，为时整一年。

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①，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②，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③，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④，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⑤，则幸分我一杯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只益祸耳。”项王从之。

【注释】①数反：多次扰乱。②为高俎：设置一个高大的砧板。③急下：赶快投降。④北面：为臣。古代君主南面而坐，臣下北面而朝。⑤而翁：你父亲。而：同“若”，你。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疲转漕①。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②，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③。”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④，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⑤。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⑥，乃项王也。汉王大惊。于是项王乃即汉王⑦，相与临广武间而语⑧。汉王数之⑨，项王怒，欲一战。汉王不听，项王伏弩射中汉王⑩。汉王伤，走入成皋。

【注释】①疲转漕：疲劳于运送粮饷。转：车载。漕：船运。②匈匈：战乱鼎沸。③毋徒句：不要平白地使天下的百姓受这样的罪。为：使，当在“毋”字后，此为倒装句。④楼烦：本北方善骑射的游牧民族，这里代称优秀的射手。⑤辄：每每。⑥间问：暗中打听。⑦即汉王：靠近汉王，即项羽逼近汉军阵地。⑧广武间：广武涧，在广武山顶分隔东西二城，宽二百余步。⑨汉王数之：汉王数羽十罪，载《高祖本纪》。⑩伏弩：埋伏的弓箭手。

项王闻淮阴侯已举河北①，破齐、赵②，且欲击楚，乃使龙且往击之③。淮阴侯与战，骑将灌婴击之④，大破楚军，杀龙且。韩信因自立为齐王。项王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淮阴侯⑤。淮阴侯弗听。

【注释】①举河北：完全占有河北。②破齐、赵：赵即河北，已见上文，故“赵”字为衍文。韩信破齐在汉四年冬十月。③乃使龙且往击之：龙且，楚大将。项羽派龙且击韩信事，详《淮阴侯列传》。④灌婴：汉大将，有传，事详《樊郦滕灌列传》。⑤武涉往说淮阴侯：武涉说韩信背汉联楚，三分天下，事详《淮阴侯列传》。

是时，彭越复反，下梁地①，绝楚粮。项王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曰②：“谨守成皋③，则汉欲挑战④，慎勿与战，毋令得东而已⑤。我十五日必诛彭越，定梁地，复从将军⑥。”乃东，行击陈留、外黄。外黄不下，数日，已降。项羽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诣城东，欲坑之。外黄令舍人儿年十三⑦，往说项王曰：“彭越强劫外黄，外黄恐，故且降，待大王⑧。大王至，又皆坑之，百姓岂有归心？从此以东，梁地十余城皆恐，莫肯下矣。”项王然其言，乃赦外黄当坑者。东至睢阳⑨，闻之皆争下项王。

【注释】①是时，彭越复反，下梁地：彭越第二次扰乱楚后方。其事在汉三年八月，即前文“项王已定东海来”为一事，故“是时”二字亦作“初”字读，追叙项羽丢失成皋的经过。《汉书·高帝纪》叙楚汉相争，对峙成皋、广武，编年井然有序。《项羽本纪》序事用传体，以便构成汉军怎样由被动转主动，而项羽由主动变被动的强烈对比，故运用了倒叙插入的手法。这一节文字应单独成段标点，则文理不乱。点校本及各选本未明司马迁笔法，分段有误，造成时序紊乱，今特正之。②曹咎等：是时，曹咎为大司马，封海春侯，与司马欣、董翳共守成皋，故曰“曹咎等”。③谨守成皋：此倒叙汉三年九月事，刘邦再次调动项羽东击彭越，回救睢阳、外黄，谋取成皋，项羽亦虑及此，故嘱曹咎等固守成皋。时楚将钟离眜等因被陈平反间，不得重用，项羽乃委重任于曹咎等无能之辈，故成皋再失。④则：“即”，即使。⑤毋令得东而已：只要不使汉军东进就是头功。按，曹咎等不听项羽节制，结果丢失了成皋、荥阳，汉军阵线东推至荥阳以东的广武，迫使项羽处于守势，楚汉相争形势大大逆转。⑥复从将军：再与将军会合。⑦外黄令舍人儿：外黄县令门客的儿子。舍人，寄食于官僚贵族之家的士人，秦汉时亦为私属官员。⑧故且降，待大王：所以权且投降彭越，实则等待大王来救援。⑨睢阳：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商丘南。

汉果数挑楚军战①，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渡兵汜水②。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货赂③。大司马咎、长史翳、塞王欣皆自刭汜水上。大司马咎者，故蕲狱掾，长史欣亦故栎阳狱吏，两人尝有德于项梁④，是以项王信任之。当是时，项王在睢阳，闻海春侯军败，则引兵还。汉军方围钟离昧于荥阳东⑤，项王至，汉军畏楚，尽走险阻。

【注释】①汉果数挑楚军战：果不出项羽所料，他一东走，刘邦立即挥师渡河，一次又一次向曹咎挑战。②汜水：水名，经成皋东入河。③货赂：货物钱财，即楚军的积聚。④两人尝有德于项梁：曹咎、司马欣有德于项梁事已叙于篇首，这里特地复述，在于说明项羽疏贤用亲，无独当一面之良将，所以失败。⑤钟离眜：项羽猛将。

是时①，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疲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请太公②，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③，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④，割鸿沟以西者为汉⑤，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⑥，匿弗肯复见⑦。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⑧，故号为平国君。”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⑨。

【注释】①是时：此为广武对峙之时，汉已得天下三分之二，故“兵盛食多”；项羽谋臣死，良将亡，故“兵疲食绝”。②陆贾：刘邦谋士，说客，事详《郦生陆贾列传》。③侯公：辩士，史失其名，姓侯。④中分：平分。⑤鸿沟：战国时魏国开凿的一条运河，引黄入淮。北起荥阳，经中牟、开封，南流至淮阳东南入淮水支流颍水。按，当时彭越、韩信在鸿沟之东，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此为刘邦调动彭、韩与楚战之计，项羽接受这一和约是政治上的又一失计。⑥平国君：为“倾国”之反称，含讥刺意。⑦匿弗肯复见：侯公不愿受“平国君”之封，因而躲藏隐居，不再露面，不见刘邦。⑧所居倾国：所到之处能颠覆别人的国家。按，刘项订和约在汉四年九月。此时灌婴已从齐地进兵至淮北，彭城告急。刘项对峙广武经年，项羽多次请和，刘邦不允，而在胜利前夕反主动请和，其用心在于诈项羽东归，释放太公、吕后。项羽亦知之，故陆贾往说不听，侯公再说乃听之。于此可见侯公真倾国之士也。⑨解：读懈，松懈，斗志涣散。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①，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疲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②。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汉五年③，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④，止军⑤，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⑥，而信、越之兵不会⑦。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张子房曰⑧：“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⑨，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⑩。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⑪，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⑫，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⑬。”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⑭，屠城父，至垓下⑮。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⑯，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⑰。

【注释】①太半：大半，三分之二。②因其机：乘此机会。③汉五年：公元前202年。④阳夏：秦县名，县治即今河南省太康县。⑤止军：屯驻下来。⑥固陵：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省太康县南。⑦信、越之兵不会：汉三年十月韩信已破齐，项羽已居劣势，而刘项相峙广武经年不决者，因韩信、彭越观望故也。⑧张子房：刘邦谋士张良，字子房。⑨未有分地：没有明确画界。⑩立致：立即召来。⑪自陈以东傅海：从陈（今河南淮阳）以东至近海一带，即今安徽、江苏两省的淮北地区。⑫睢阳以北至谷城：今河南东部及山东西部地区。谷城：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东阿县南。⑬彭相国：彭越曾为魏豹相国。⑭刘贾军从寿春并行：此时刘贾与黥布等已深入楚后方，据有淮南，故从寿春出发北上与南下的韩信军同时进军合围项羽。寿春：秦县名，即今安徽寿县。⑮屠城父，至垓下：刘贾从寿春北上，先向西北趋固陵，故先至城父，随后追击项羽东至垓下。城父：古邑名，在今安徽亳州市东南，位于寿春西北。垓下：又名垓下集，古地名，在今安徽灵璧县东南的沱河北岸，位于寿春东北。⑯以舒屠六：周殷，守淮南的楚将，他投降了刘贾，带领舒县（今安徽舒城）之众北上，屠灭了城守六县（今安徽六安）的楚军。⑰诣项王：各路汉军都追向项王。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①，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②，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忼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③。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④，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注释】①四面楚歌：汉军收缩包围，其歌声达于项羽军营。此时汉军多楚人，刘邦令唱楚地民歌，用以瓦解项羽军心。②骓（zhuī）：毛色青白相间的马。③逝：奔驰。④歌数阕：连唱了几遍。阕：曲终，指唱完一遍。

垓下之战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①，直夜溃围南出②，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③。项王至阴陵④，迷失道，问一田父⑤，田父绐曰⑥：“左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⑧，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⑨，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⑩，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⑪，必三胜之⑫，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⑬，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⑭，期山东为三处⑮。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⑯，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⑰，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⑱。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⑲：“如大王言！”

【注释】①麾下：部下。②直夜：正夜，即中夜，半夜。③骑能属者：能追随他的骑兵。属：跟随。④阴陵：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定远县西北。⑤田父：老农夫。⑥绐（dài）：欺骗。⑦左：向左行。⑧东城：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定远县东南。⑨自度不能脱：自己估量不能脱险。⑩卒：终于。⑪快战：史文作快战，表示痛快地打一胜仗，以明天之亡我。按，别本及《汉书》作“决战”，意为痛快淋漓地决死一战，抗争天命，比“快战”义为长。⑫三胜：下文的溃围，斩将，刈旗。⑬刈（yì）旗：砍倒军旗。⑭驰下：冲下去。⑮期山东为三处：约定在山的东面分三处集合。⑯披靡：草木随风倒伏的样子，喻汉军之惊惧四散。⑰赤泉侯：杨喜，汉骑将，因获项羽尸体封赤泉侯。⑱辟易：四散倒退。⑲伏：同“服”。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①。乌江亭长檥船待②，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③，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④。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⑤，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⑥，邑万户⑦，吾为若德⑧。”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⑨。故分其地为五⑩：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注释】①乌江：乌江浦，津名，今安徽和县东北四十里长江西岸渡口，其地有乌江亭。②檥（yǐ）船：檥，同“艤”。移船靠岸。③纵：即使。④短兵：短小的轻便兵器，因步战所用。⑤面之：面对面认出了项王。⑥购：悬赏征求。⑦邑万户：封邑万户侯。⑧吾为若德：我替你做件好事，即送头与你去领赏封侯。⑨共会其体，皆是：验核五人所得尸体，能合并在一起，确是项王。⑩分其地为五：将悬赏的万户邑分为五份封五人为侯。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视鲁①，鲁父兄乃降。始②，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谷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诸项氏枝属③，汉王皆不诛。乃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项氏，赐姓刘。

【注释】①视鲁：示鲁，把项王头给鲁人看。②始：当初。③枝属：宗族。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①“舜目盖重瞳子②”，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③？何兴之暴也④！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⑤，相与并争，不可胜数⑥。然羽非有尺寸⑦，乘势起陇亩之中⑧，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⑨。及羽背关怀楚⑩，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⑪，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⑫，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⑬，尚不觉寤而不自责⑭，过矣⑮。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⑯，岂不谬哉！

【注释】①周生：汉时儒者，史失其名。②重瞳：两个瞳孔，古人认为这是神异非凡的品相。③苗裔：后代。邪：通耶。④暴：突然。⑤蜂起：像蜂一样成群地飞起来。⑥胜（shēng）：尽。⑦尺寸：喻微薄的凭借，或尺寸之地，或尺寸之权势。⑧陇亩：田野，这里指民间。⑨近古：近代，指战国及秦楚之际。⑩背关怀楚：项羽入关烧杀抢掠，他的残暴行为激起了关中人民的不满，于是放弃了具有战略意义的关中而东归彭城。背：放弃。关：关中之地，即秦地。⑪矜：夸耀。伐：功劳。⑫力征经营天下：只依靠武力来夺取天下，故项羽行兵多残暴不仁，常常是屠城滥杀，巨鹿之战坑秦降卒二十万，引起了关中人民的愤怨。⑬身死东城：身死东城县之乌江浦。此东城是地名借代中以大代小，以东城县代指所属的乌江浦。也就是“身死东城”与“自刎于乌江”是一码事。俞樾《古书疑义举例》说：“古人之文有举大名以代小名者，后人读之而不能解，每每失其义矣。”有人将“身死东城”与“乌江自刎”对立起来，正是不明地名借代的误读。⑭寤：通“悟”。⑮过：错误。⑯乃引句：项羽垓下败亡，走投无路，还对部下说：“我起兵到现在八年，亲身参加七十余战，从没有打过败仗，于是称霸天下。现在落到这地步，是天亡我，不是我不会打仗。”司马迁直斥其非，故赞语详列项羽失败的原因。引：援引，据为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