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第1册）

【题解】《五帝本纪》载父系传说时代帝系相承，同姓而非一家，不是一个王朝。本篇述史寓含司马迁的卓越历史观，是《史记》全书的一个缩影。儒家经典《尚书》记事起于尧，宣扬让德；司马迁向前推至黄帝，是宣扬天下大一统。五帝时代约当公元前二十四、二十三世纪，距今四千多年，正当原始公社进入军事民主部落联盟时代，司马迁的记载符合历史进程。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五帝禅让相承，典礼制度一步步完善。黄帝用战争统一诸侯，表明平乱世要用暴力。尧、舜二帝举贤任能，天下大治，表明治国要用德，故篇末总括说：“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黄帝草创国家，虞帝时制度大备，鲜明地表现了司马迁进化论的历史观。

黄帝者①，少典之子②，姓公孙，名曰轩辕③。生而神灵④，弱而能言⑤，幼而徇齐⑥，长而敦敏⑦，成而聪明⑧。

【注释】①黄帝：以土德王，土色黄，故称黄帝。相传黄帝为有熊国君，号有熊氏，又曰缙云氏、帝鸿氏、帝轩氏。传说中的部落联盟首领，被认为是华夏及周边各族的共同祖先。②少典：传说中的有熊氏部落首领。③姓公孙，名曰轩辕：黄帝本姓公孙，生于寿丘（在今山东曲阜东北六里），长于姬水，居于轩辕之丘，故以地为姓号，姓姬，号轩辕，又以轩辕为氏。轩辕，在今河南新郑市西北。关于姓与氏：在氏族部落社会时代，姓与氏，以及族，都是氏族组织，姓的范围较大，氏或族是姓的分支，如姬姓就包括了若干氏和族。④生而神灵：传说黄帝之母附宝怀孕二十四个月生黄帝，其貌不凡，头大如太阳，眉宇如龙骨。司马迁实录历史，对此传说不做具体采信，只用“神灵”二字概括，言其神奇，神异。十分得体。⑤弱而能言：黄帝生下来才几十天就会说话，有着神奇的特异功能。弱：婴孩未满七十天曰弱。此处“弱”字为幼小之意。《礼记·曲礼》：男子二十曰弱。⑥幼而徇齐：少年时思虑敏捷。幼：不满十岁曰幼。徇齐：古音与“迅疾”通，指黄帝成熟很快、思想敏锐。⑦敦敏：敦厚懂事理。⑧成：成年，古代二十而冠，即为成年。刚成年的二十男子曰弱，所以男子二十加冠，又称“弱冠”。

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①。诸侯相侵伐②，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③，以征不享④，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⑤，莫能伐。炎帝欲侵凌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⑥，治五气⑦，艺五种⑧，抚万民⑨，度四方⑩，教熊罴貔貅䝙虎⑪，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⑫。三战，然后得其志⑬。蚩尤作乱，不用帝命⑭，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⑮，遂擒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⑯，披山通道⑰，未尝宁居。

【注释】①神农氏世衰：神农氏后世子孙衰弱，神农氏，姜姓，以火德王，故称炎帝，与轩辕氏黄帝并称炎黄。传说神农氏是农业耕作和医药的发明者。②诸侯：中原各地区的部落首领。③干戈：干，盾；戈，矛。此处代指战争。④不享：不进贡物。即抗命不服。⑤蚩尤：黄帝时一个暴虐天下的部落酋长。⑥修德振兵：兴德教，整武备。⑦治五气：研究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气。一说，指晴、雨、冷、热、风五种气候。⑧艺五种：种植黍、稷、菽、麦、稻五谷。艺：栽植。⑨抚万民：安抚万方人民。⑩度（duó）四方：考虑安定四方诸侯的措施。⑪熊罴（pí）貔（pí）貅（xiū）䝙（chū）虎：六种猛兽名，分别指以猛兽为图腾的各部落。⑫阪泉：古地名，在今河北省涿鹿县东南。⑬得其志：达到了目的，指打败了炎帝部落。泷川《史记会注考证》本作“得行其志”。⑭不用帝命：不听从黄帝的教令。⑮涿鹿：古山名，在今河北涿鹿县东南。山侧有轩辕城，传说中的黄帝之都。⑯平者去之：平服者舍而不征。去：通“弃”，舍弃。⑰披山通道：劈山开通道路。披：开劈。

炎帝活动路线图

东至于海，登丸山①，及岱宗②。西至于空桐③，登鸡头④。南至于江⑤，登熊、湘⑥。北逐荤粥⑦，合符釜山⑧，而邑于涿鹿之阿⑨。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⑩。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⑪。置左右大监⑫，监于万国。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与为多焉⑬。获宝鼎，迎日推策⑭。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⑮。顺天地之纪⑯，幽明之占⑰，死生之说，存亡之难⑱。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⑲，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⑳，劳勤心力耳目㉑，节用水火材物㉒。有土德之瑞㉓，故号黄帝。

【注释】①丸山：山名，在今山东临朐县境。②岱宗：山东省之泰山。③空桐：也写作“空同”，或“崆峒”，山名，在今甘肃平凉市境，相传黄帝向广成子问道处。公元前112年，司马迁曾从巡武帝至空桐山。④鸡头：山名，又叫笄头山，在今甘肃平凉市西。⑤江：长江。⑥熊、湘：两山名。熊山即今湖南省益阳市西之熊耳山。湘山又名君山、洞庭山，在今湖南洞庭湖中。⑦荤（xūn）粥（yù）：匈奴别名，唐虞时曰山戎，亦曰薰粥，夏曰淳维，殷曰鬼方，周曰玁狁，汉曰匈奴。⑧合符釜山：大会诸侯于釜山。合符，会诸侯特合符验证身份。釜山，在今河北怀来县北。⑨阿：依山平地。⑩以师兵为营卫：用军队环绕为营垒以自卫。后世的辕门即其遗意。⑪云师：首长以云来命名。传说黄帝初受命时有景云的祥瑞，因而以云彩命名各官师，春官为春云，夏官为缙（赤色）云，秋官为白云，冬官为黑云，中官为黄云。⑫监：官名。⑬封禅：这是古代帝王祭告天地，表彰政绩和受命于天的一种盛大祭典。在泰山顶上祭天称为封，在泰山下的小梁父山上祭地叫禅，所以封禅又称“封泰山，禅梁父”。与为多焉，指后世推许黄帝封禅规模盛大。与：推许，多，此指盛大。⑭迎日推策：用蓍草作筹码，预测节气日辰，指导农业生产。策：用以推算历数的蓍草。⑮举：任用。风后、力牧、常先、大鸿：辅佐黄帝的助手。据《帝王世纪》载，黄帝任风后为相，力牧为将。⑯顺天地之纪：顺应天地阴阳四时变化的规律。纪：道，指时令规律。⑰幽明之占：关于阴阳变化的预测。占：依数术占卜预测。⑱死生两句：意指黄帝明白死和生的道理，懂得安与危的理论。“说”与“难”，均指学说、理论。⑲淳化：驯化，指人工繁殖。虫蛾：蚕之类。⑳旁罗句：广泛地观察研究日月星辰水波等自然现象，以及土石金玉等物质性能，使之有利于人民生活。旁罗：广泛地罗列、观察。水波：水的震荡及运动规律。波：通“播”，震荡，波动。㉑劳勤心力耳目：勤劳自己的心智耳目。劳勤：高度的心劳勤苦。㉒节用水火材物：教育人民节制地利用自然产物。㉓土德之瑞：传说黄帝在位时有黄龙地螾出现，被认为有“土德之瑞”，见《史记·封禅书》。瑞：祥瑞，吉利的征兆。

黄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①。

【注释】①得姓者十四人：黄帝二十五子中有十四人有德行，得以有姓，为十二姓，即姬、酉、祁、己、滕、葴（zhēn）、任、荀、僖、姞（jí）、儇（xuān）、衣。另青阳与苍林亦为姬姓，故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据后人考订，“荀”当作“苟”，“儇”当作“嬛”。

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①，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②：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③；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④。昌意娶蜀山氏女⑤，曰昌仆，生高阳，高阳有圣德焉。黄帝崩，葬桥山⑥。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是为帝颛顼也。

【注释】①西陵：传说中的部族名。②后：子孙。③降居：居于下位。指黄帝之子为诸侯。降：下也。江水：古江国，在今河南安阳市一带。④若水：古水名，即今四川省西部的雅砻江。⑤蜀山氏：传说中居于今四川省西部的一个部族名。⑥桥山：又名子午山，在今陕西黄陵县北，上有黄帝冢。

帝颛顼高阳者①，黄帝之孙而昌意之子也。静渊以有谋②，疏通而知事③；养材以任地④，载时以象天⑤，依鬼神以制义⑥，治气以教化⑦，絜诚以祭祀⑧。北至于幽陵⑨，南至于交阯⑩，西至于流沙⑪，东至于蟠木⑫。动静之物⑬，大小之神⑭，日月所照，莫不砥属⑮。

【注释】①颛（zhuān）顼（xū）：高阳氏之名。高阳：颛顼所兴起的地方名，因以为天下之号。②静渊：安详而深沉。③疏通而知事：通达远见而知时务。④养材以任地：随土地之所宜播植作物以尽地力。养材：增殖财富、生产物品。任地：开发地方。⑤载时以象天：观察天象的变化以记载时令。⑥依鬼神以制义：依从鬼神的启示制定人生行为的规范仪则。古人迷信鬼神，将人生行为的规范托之为鬼神的启示。⑦治气以教化：用教化来陶冶人民的气质。⑧絜诚以祭祀：净心诚意地祭祀天地祖宗；絜，通“洁”。⑨幽陵：古幽州之地。⑩交阯：又写成“交趾”。泛指五岭以南地区。⑪流沙：此指地处西北沙漠地区的居延泽，在今内蒙古阿拉善左旗。⑫蟠木：扶桑，古指极东的日出之处。⑬动静之物：意指天地间的所有生灵。动：鸟兽之类。静：草木之属。⑭大小之神：大神指五岳四渎之神；小神指丘陵坟衍之神。⑮莫不砥属：莫不平服而来归附。

帝颛顼生子曰穷蝉。颛顼崩，而玄嚣之孙高辛立，是为帝喾①。

【注释】①高辛、帝喾：高辛为帝喾兴起之地，以为天下之号；帝喾是高辛之名。

帝喾高辛者，黄帝之曾孙也。高辛父曰蟜极，蟜极父曰玄嚣，玄嚣父曰黄帝。自玄嚣与蟜极皆不得在位，至高辛即帝位，高辛于颛顼为族子①。

高辛生而神灵，自言其名。普施利物，不于其身②。聪以知远，明以察微③。顺天之义，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取地之财而节用之，抚教万民而利诲之，历日月而迎送之④，明鬼神而敬事之。其色郁郁，其德嶷嶷⑤。其动也时，其服也士⑥。帝喾溉执中而遍天下⑦，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

【注释】①族子：堂侄。②普施利物，不于其身：恩惠普遍施及万物，而不顾及自身。物：一切生灵。③聪以知远，明以察微：耳聪而善听，故能知远；目明而善察，故能见微。④历日月而迎送之：追踪日月的运行而观察，用以制定历法。历：追踪观察，作动词用。迎送之，既观其来，又观其去，即推算日行的节气，月行的弦望、晦、朔。⑤其色两句：他的神色静穆庄重，他的品德高耸如山。色：仪表，神态。郁郁：同“穆穆”，严肃的样子。嶷嶷：高耸的样子。⑥其动也时，其服也士：他的举止适时，他的衣食和一般的公职人员一个样。⑦溉执中而遍天下：帝喾治理天下如水之灌溉，平均而中正，无所偏颇，恩德遍于天下。溉：灌溉。执中：执其中道，公正无私。

帝喾娶陈锋氏女①，生放勋。娶娵訾氏女②，生挚。帝喾崩，而挚代立。帝挚立，不善，崩，而弟放勋立，是为帝尧。

【注释】①陈锋：古部族名，陈锋氏女即尧母，名庆都。②娵訾：古部族名。娵訾氏女名常宜。

帝尧者，放勋①。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②。富而不骄③，贵而不舒④。黄收纯衣⑤，彤车乘白马⑥。能明驯德⑦，以亲九族⑧。九族既睦，便章百姓⑨。百姓昭明，合和万国。

颛顼、帝喾活动路线图

【注释】①放勋：人名，传说为陶唐氏部落酋长，史称唐尧。尧：谥号。《谥法》曰：“翼善传圣曰尧。”②就之二句：接近他如太阳一样温暖，远望他如云霞一样灿烂。就：往，接近。③骄：傲慢。④舒：松懈。⑤黄收纯衣：黄色的帽子，黑色的衣服。收：冠名。纯：读“黗”，黄黑色。⑥彤车乘白马：红色的车驾以白马。⑦能明驯德：能够倡明和顺之德。驯：同顺。⑧九族：本指同姓九族，从自身算起，上推四世至高祖，下推四世至玄孙，上下共九代。此为借用“九族”以指众多的族姓。⑨便章百姓：辨别彰明百官族姓的治绩。便：通“辨”，辨别。百姓：百官，指百官职责。

乃命羲、和①，敬顺昊天②，数法日月星辰③，敬授民时④。分命羲仲，居郁夷⑤，曰旸谷⑥。敬导日出，便程东作⑦。日中⑧，星鸟⑨，以殷中春⑩。其民析⑪，鸟兽字微⑫，申命羲叔，居南交⑬。便程南为⑭，敬致⑮。日永⑯，星火⑰，以正中夏。其民因，鸟兽希革⑱。申命和仲，居西土，曰昧谷⑲，敬导日入，便程西成⑳。夜中㉑，星虚㉒，以正中秋。其民夷易㉓，鸟兽毛毯㉔。申命和叔，居北方，曰幽都㉕。便在伏物㉖。日短㉗，星昴㉘，以正中冬。其民燠㉙，鸟兽氄毛㉚。岁三百六十六日，以闰月正四时㉛。信饬百官㉜，众功皆兴㉝。

【注释】①羲和：羲氏、和氏，掌天文历法之官。②昊天：广漠的蓝天。③数法：推求历法，观测天象。④敬授民时：郑重地教导百姓知道耕种收割的时令。⑤郁夷：又作“嵎夷”，最东之地。⑥旸谷：日出之谷。⑦敬导日出，便程东作：羲仲恭敬地迎接春天的日出，辨别时节，告知人们及时春耕。⑧日中：春分之日。日：春分这一天。中：正中。春分这一天，白昼与夜长相等。⑨星鸟：意指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的中星，即第四星“星宿”。⑩以殷中春：当朱雀之星宿出现正南方，这一天就是春分。殷：正，判断。⑪民析：春天人民分散在野外耕作。析：分散、分工。⑫鸟兽字微：鸟兽都在生育而交尾。字：生育。微：通“尾”，交尾。⑬南交：南方交趾。⑭南为：夏季农作。⑮敬致：恭敬地祭日，观察日影的长短以不违农时。⑯日永：最长的白天，即夏至日。⑰星火：意指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的中星，为心宿二大火。傍晚心宿出现在正南，这一天就是夏至。⑱其民因，鸟兽希革：夏天人们仍在田间耕作，鸟兽的羽毛变得稀少了。因：沿袭，指继春耕干农活。革：改，指鸟兽换毛。⑲昧谷：传说地名，太阳下落的地方。⑳西成：秋收工作。㉑夜中：秋分，夜与昼相等。㉒星虚：意指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的中星，即第四星虚宿。傍晚虚宿正南出现，这一天就是秋分。㉓夷易：平易，欢乐。指秋收给人们带来了喜悦。㉔毛毨（xiǎn）：鸟兽长出了光鲜的新羽毛。毨：通“鲜”，光泽。㉕幽都：当时最北之地。㉖伏物：收藏过冬的物资。伏：藏。㉗日短：冬至。这一天昼短夜长。㉘星昴：意指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的中星，即第四星昴宿。傍晚昴星出现在正南方，这一天就是冬至。㉙燠（yù）：取暖。指冬天人们入室取暖。㉚氄（rǒng）毛：鸟兽长出御寒的细茸毛。㉛以闰月正四时：用置闰的办法调节四季时令的误差。正：调正。㉜信饬：申令整饬。㉝众功皆兴：各种事业都欣欣向荣。功：事业。

尧曰：“谁可顺此事①？”放齐曰：“嗣子丹朱开明。”尧曰：“吁！顽凶，不用②。”尧又曰：“谁可者？”欢兜曰：“共工旁聚布功③，可用。”尧曰：“共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不可④。”尧又曰：“嗟，四岳⑤，汤汤洪水滔天⑥，浩浩怀山襄陵⑦，下民其忧，有能使治者⑧？”皆曰鲧可。尧曰：“鲧负命毁族⑨，不可。”岳曰：“异哉，试不可用而已⑩。”尧于是听岳用鲧。九岁，功用不成。

【注释】①谁可顺此事：谁能继承我的事业，指继嗣帝位以治理天下。②吁：呀，惊叹词。顽凶，不用：顽劣好讼，不可任用。顽：心中无德义。凶，通“訩”，争讼。③旁聚布功：广揽事务，颇有成效。旁：广泛，普遍。布：开展。④共工四句：共工善于花言巧语，用心不正，连天都敢欺慢，不可任用。僻：邪僻不正。漫：通“慢”，欺慢。⑤嗟：感叹词，唉。四岳：四方诸侯首领。⑥汤（shāng）汤：洪水急流的样子。⑦浩浩怀山襄陵：浩浩荡荡的洪水漫上群山，淹没丘陵。怀：包裹，漫上。襄：淹没。⑧下民二句：居处低下之民十分忧愁，有谁能去治理水患。下民，居于山下的平地之民。⑨鲧（gǔn）负命毁族：鲧违背教命，毁败同族人。鲧：夏禹的父亲。负：违背。⑩异哉句：别的人都不行，就让鲧试试吧，不行再免去。异：看法不同。已：停止，指免职。

尧曰：“嗟！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①，践朕位？”岳应曰：“鄙德忝帝位②。”尧曰：“悉举贵戚及疏远隐匿者③。”众皆言于尧曰：“有矜在民间④，曰虞舜⑤。”尧曰：“然，朕闻之。其何如？”岳曰：“盲者子。父顽，母嚚，弟傲，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⑥。”尧曰：“吾其试哉⑦。”于是尧妻之二女，观其德于二女⑧。舜饬下二女于妫汭⑨，如妇礼。尧善之，乃使舜慎和五典，五典能从⑩。乃遍入百官，百官时序⑪。宾于四门⑫，四门穆穆⑬，诸侯远方宾客皆敬⑭。尧使舜入山林川泽，暴风雷雨，舜行不迷。尧以为圣⑮，召舜曰：“汝谋事至而言可绩⑯，三年矣。汝登帝位。”舜让于德不怿⑰。正月上日⑱，舜受终于文祖⑲。文祖者，尧大祖也⑳。

【注释】①汝能庸命：你等之中有谁能顺承天命。庸：用，顺承。②鄙德：鄙陋无德。忝：辱没，不配。③悉举句：把亲近贵戚及隐匿民间有德才的人都举荐上来。悉：全部。贵戚：显贵的同姓人。④矜（guān）：通“鳏”，单身汉。⑤虞舜：舜，出生在有虞氏，故称虞舜。⑥父顽等句：父亲不讲德义，母亲不讲忠信，弟弟傲慢。然而舜始终以孝悌之道与他们和睦相处，使他们能以厚道治身，不至于作恶。嚚（yín），愚昧无信。烝烝，厚美的样子。⑦其：将要。⑧尧妻之二女两句：尧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为妻，从舜对待二女的行事中来考察他的德行。妻，动词用。⑨饬：令，安排。妫（guī）汭（ruì）：妫水河湾，舜所居之地。妫水：源出山西永济市南之历山，注入黄河。汭，河道弯曲处。⑩慎和五典，五典能从：审慎地宣扬五教，百姓都能遵从。五典：五教，指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种伦理道德。从：顺利地实行。⑪遍入百官，百官时序：总领百官职事，各官府的政事都办理得井井有条。遍入：总领，事事参与。时序：是序，这样有条理。⑫宾于四门：在明堂四门迎接来朝的宾客。宾：动词用，指迎接诸侯和远方宾客。四门：明堂四方之门。明堂是天子举行大典和接见诸侯朝会的礼堂。⑬穆穆：严肃和睦的样子。⑭诸侯：在政治上有隶属关系的部落。远方：只有邦交而无政治隶属关系的边远部落。⑮圣：贤明。⑯汝谋事句：你谋划事情详尽周到，言议都见了成效。汝，指舜。绩：功效。⑰舜让于德不怿：舜谦让说，自己的德行还不能使人悦服。怿：悦。⑱正月上日：正月初一。⑲舜受终于文祖：舜在尧的始祖庙接受了帝位，举行受禅仪式。受终：接受禅位。文祖：尧的祖庙。⑳大祖：太祖，始祖。

于是帝尧老，命舜摄行天子之政，以观天命。舜乃在璇玑玉衡①，以齐七政②。遂类于上帝③，禋于六宗④，望于山川⑤，辩于群神⑥。揖五瑞⑦，择吉月日，见四岳诸牧，班瑞⑧。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⑨，祡⑩，望秩于山川⑪。遂见东方君长，合时月正日⑫，同律度量衡⑬，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为挚⑭，如五器，卒乃复⑮。五月，南巡狩；八月，西巡狩；十一月，北巡狩；皆如初⑯。归，至于祖祢庙⑰，用特牛礼⑱。五岁一巡狩，群后四朝⑲。遍告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⑳。肇十有二州㉑，决川㉒。象以典刑㉓，流宥五刑㉔，鞭作官刑㉕，扑作教刑㉖，金作赎刑㉗。眚灾过，赦㉘；怙终贼，刑㉙。钦哉，钦哉，惟刑之静哉㉚！(www.xing528.com)

【注释】①在璇（xuán）玑玉衡：观察天文仪器。在：省视，观察。璇，美玉。玑：古代以坚玉制造的观天仪器。②七政：意指日月及金木水火土五星。古人认为天象变化影响人事，七政运行正常，表明舜受禅符合天意。③类：敬天的祭名。④禋：祭名，置牲于柴上焚烧，使香味随烟上达。六宗：星、辰、司中（文昌第五星）、司命（文昌第四星）、风师、雨师六神。⑤望：遥祭。⑥辩于群神：普遍祭祀丘陵坟衍之神。辩：通“遍”。⑦揖：通辑，集聚。五瑞：公侯伯子男五等爵所执的玉器符信。据《周礼·典瑞》载，公执桓圭，九寸；侯执信圭，七寸；伯执躬圭，子执谷璧，男执蒲璧，皆五寸。⑧班瑞：分赐瑞玉。古会盟诸侯之礼，先收回各自执掌的符信瑞玉，择吉日会盟后再颁发他们。⑨岱宗：东岳泰山。⑩祡：也作“柴”，动词用，烧柴祭天。⑪望秩于山川：依次第遥祭东方的名山大川之神。⑫合时月正日：协调统一东方诸侯的历法，调正四时的月数和节气日。⑬同律度量衡：统一音律、丈尺、斗斛、斤两的计量单位。⑭五礼：吉（祭上帝）、凶（葬）、宾（迎宾）、军（兴师）、嘉（嫁娶）五种礼仪。五玉：五瑞。三帛：红、黑、黄三种颜色的丝织品，用以藉垫玉器。《正义》引孔安国云：“诸侯世子执纁（红色），公之孤执玄（黑色），附庸之君执黄。”二生：羔和雁。卿执羊羔，大夫执雁。一死：雉，士执雉。挚：同“贽”，献礼。⑮如五器，卒乃复：验证各级诸侯拜会的礼物五玉，礼毕送还本人。如：验证。五器：五玉、五瑞。⑯皆如初：南巡、西巡、北巡的礼仪，一一如东巡故事。⑰归：回到京城。祖祢（ní）庙：祖庙和父庙，父死入庙称祢。⑱用特牛礼：用一头公牛做祭品。⑲五岁二句：天子五年巡视天下一次，四方诸侯四年朝觐京师述职一次。这表明舜时将巡狩、朝觐制度化。群后：四方诸侯。后：君长。⑳遍告三句：在巡视和朝觐时向全体诸侯提出具体要求，凡考核有成绩的，就赐给车与服饰，表彰其功劳。车服以庸：用车子、服饰作为赏赐。庸，用。此指赏赐功劳。㉑肇十有二州：始分天下为十二州。传说为并、冀、幽、营、兖、青、徐、扬、荆、豫、梁、雍。肇：开始，起始。㉒决川：开通河道以除水患。㉓象以典刑：依法用刑。象：依法。典：常。㉔流宥五刑：以流放办法宽宥当受五刑的人。五刑，为墨、劓（yì）、剕（fèi）、宫、大辟。㉕鞭作官刑：官府治事用鞭刑。㉖扑作教刑：学校管理用扑刑。扑：打学生的戒尺。㉗金作赎刑：犯轻罪的人，可出钱赎罪。㉘眚（shěng）灾过，赦：对无意而犯过造成灾害的人，予以赦免。眚：无意而犯罪，如好心办了坏事。㉙怙（hù）终贼，刑：对做坏事屡犯不改的人，施以肉刑。怙：顽固。贼：危害，做坏事。㉚钦哉句：谨慎啊，谨慎啊，施用刑罚千万要平稳公正。静：平和，公正。

欢兜进言共工，尧曰不可而试之工师①，共工果淫辟②。四岳举鲧治鸿水，尧以为不可，岳强请试之③，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④。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⑤。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⑥；放欢兜于崇山⑦，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⑧，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⑨，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⑩。

【注释】①尧曰句：尧认为共工不可大用，就让他试任工师。工师，职掌百工之官。②淫辟：放纵地为邪恶之事。③岳强请试之：四岳一再要求请试用鲧。④便：适宜。⑤三苗：居于长江中游以南地区的部族名。荆州：今两湖地区。⑥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流放共工到幽州，使他变化北狄的风俗。以下诸句同此。幽陵：据《正义》，指故龚城，在今北京市密云区东北。狄：对北方民族的泛称。⑦崇山：山名，据《通典·州郡典》载，在今湖南澧县南。⑧三危：山名，在今甘肃敦煌市东，因三峰耸峙，故名三危。按：三危山有十多种说法。在敦煌市东为正说。三苗所居地三危，当是在甘肃鸟鼠山之西。见《禹本纪》注。⑨殛：流放。羽山：山名，在今山东郯城县东北。⑩四罪句：按罪惩处了共工、欢兜、三苗、鲧四凶，天下人都信服舜。

尧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摄行天子之政，荐之于天。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①。百姓悲哀，如丧父母。三年，四方莫举乐，以思尧②。尧知子丹朱之不肖③，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④。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⑤；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尧崩，三年之丧毕，舜让避丹朱于南河之南⑥。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狱讼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舜曰“天也夫！”而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⑦，是为帝舜。

【注释】①辟位：避位，让出政权。②三年句：全国停止歌咏娱乐三年，以表达对尧的哀思。③不肖：不像父亲，不贤。④权：权宜之计。⑤病：受害，痛苦。⑥舜让句：舜让帝位于丹朱，自己躲到南河的南边。南河：黄河自潼关以东一段为南河。⑦中国：国中，国都。

虞舜者，名曰重华①。重华父曰瞽叟②，瞽叟父曰桥牛，桥牛父曰句望③，句望父曰敬康，敬康父曰穷蝉，穷蝉父曰帝颛顼，颛顼父曰昌意：以至舜七世矣。自从穷蝉以至帝舜，皆微为庶人④。

【注释】①重华：传说舜有重瞳，故号重华。②瞽（gǔ）叟：瞎眼老头。瞽：眼疾，白内障。③句：读“勾”。④微为庶人：低贱的平民。微：卑微，低贱。庶人：平民。

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舜避逃；及有小过，则受罪。顺事父及后母与弟①，日以笃谨②，非有懈③。

【注释】①顺事：恭顺地侍奉。②笃谨：忠厚谨慎。③非有懈：丝毫不懈怠。

舜，冀州之人也①。舜耕历山②，渔雷泽③，陶河滨④，作什器于寿丘⑤，就时于负夏⑥。舜父瞽叟顽，母嚚，弟象傲，皆欲杀舜。舜顺适不失子道⑦，兄弟孝慈。欲杀，不可得；即求，尝在侧⑧。

【注释】①冀州：古九州之一，今河北、山西两省，及河南黄河以北、山东西北、辽宁辽河以西之地。舜居蒲阪城，在今山西永济市蒲州镇，古属冀州。舜以冀州广大，分恒山以西为并州，则蒲阪属并州。②历山：山名，又名雷首山，在今山西永济市境内。③雷泽：又名雷水，在今山西永济市南。一说为“雷夏泽”，在今山东菏泽市东北。④陶：制作陶器。⑤什器：各种生活用品。寿丘：地名，据《集解》在今山东曲阜市东北。⑥就时于负夏：在负夏经商。负夏：古地名，在今山东济宁市兖州区北。⑦顺适：顺从。⑧欲杀二句：舜十分机智，要杀害他时怎么也抓不着，有事要找他时又总是在身边。

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于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①。舜居妫汭，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②，甚有妇道。尧九男皆益笃。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③；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④。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⑤。尧乃赐舜缔衣与琴⑥，为筑仓廪，予牛羊。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⑦，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捍而下，去⑧，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⑨，舜穿井为匿空旁出⑩。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瞽叟、象喜，以舜为已死。象曰：“本谋者象。”象与其父母分，于是曰：“舜妻尧二女，与琴，象取之。牛羊仓廪予父母。”象乃止舜宫居⑪，鼓其琴。舜往见之。象鄂不怿⑫，曰：“我思舜正郁陶⑬！”舜曰：“然，尔其庶矣⑭！”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⑮。于是尧乃试舜五典百官，皆治。

【注释】①观其内：治家才能。观其外：处理社会事务的能力。尧让自己的九个贵公子与舜交往，观其才能。②亲戚：此指公婆兄弟。③让畔：不争田界。畔：田界。④苦窳：粗劣。⑤聚：村落；邑：大于村落；都：大于邑。《正义》引《周礼》云：“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四甸为县，四县为都。”⑥絺衣：细葛布做的衣服。⑦上涂廪：上粮仓屋顶涂泥。涂：涂抹，修理。⑧以两笠自捍而下，去：以手持两顶斗笠护持自己，像鸟张开两翼一样从仓顶跳下，逃走。⑨穿井：打井。⑩为匿空旁出：在井壁上打一个藏身的支洞，并横向与邻井相通。空：孔洞。⑪止舜宫居：到舜的宫室去住。止：至舜宫而止。⑫鄂不怿：象见舜回来，先是惊愕，然后很不自在。鄂：通“愕”。⑬我思舜正郁陶：这是象惭愧得无地自容而撒的谎话，意谓“我想念你正在难过呢！”郁陶：忧伤的样子。⑭舜曰云云：舜说：“这好啊，你像个弟弟了。”庶：庶几，差不多。⑮弥谨：更加谨慎。

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①，世得其利，谓之“八恺”②。高辛氏有才子八人③，世谓之“八元”④。此十六族者，世济其美⑤，不陨其名⑥。至于尧，尧未能举。舜举八恺⑦，使主后土⑧，以揆百事⑨，莫不时序⑩。举八元⑪，使布五教于四方⑫，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⑬。

【注释】①高阳氏：颛项之后代。才子：才德兼备之人。②八恺：苍舒、隤皑、梼（táo）戭（yǎn）、大临，尨（méng）降、庭坚、仲容、叔达八个氏族。恺：和乐，指言能使人和乐。③高辛氏：帝喾之后代。④八元：伯奋、伸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八个氏族。元，始入善道。八恺、八元之说，最早记载见《左传》文公十八年。⑤济：成，保全。⑥陨：丧失，毁坏。⑦举八恺：此指舜所举八恺中之禹。⑧后土：主管农业的官，指禹为司空主土。⑨揆：揆度，规划。⑩时序：按照时令、次序。⑪举八元：此指舜所举八元中之契，为司徒，职掌五教。⑫布：传布。⑬内平外成：家内和睦，邻里融洽。

昔帝鸿氏有不才子①，掩义隐贼②，好行凶慝③，天下谓之浑沌④。少皞氏有不才子⑤，毁信恶忠，崇饰恶言，天下谓之穷奇⑥。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天下谓之梼杌⑦。此三族世忧之。至于尧，尧未能去。缙云氏有不才子⑧，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谓之饕餮⑨。天下恶之，比之三凶⑩。舜宾于四门，乃流四凶族，迁于四裔⑪，以御螭魅⑫，于是四门辟，言毋凶人也。

【注释】①帝鸿氏：黄帝。②掩义：毁弃道义。隐贼：阴险贼狠。③凶慝：邪恶。④浑沌：恶兽名，此为欢兜之诨号，喻其冥顽不化。⑤少暤氏：又称金天氏，古部族首领，黄帝之子，名挚，号青阳。⑥穷奇：恶兽名，此为共工之诨号，喻其行为怪僻。⑦梼杌：恶兽名，此为鲧之混号，喻其桀骜不驯。⑧缙云氏：姜姓，炎帝之苗裔，黄帝时曾任缙云之官。⑨饕（tāo）餮（tiè）：恶兽名，此为三苗之混号，喻其贪求无厌。⑩比之三凶：天下人把饕餮三苗与浑沌欢兜、穷奇共工、梼杌鲧相提并论，合称四凶。⑪四裔：四方边远之地。⑫螭魅：山林中的精怪，此处喻恶人。

舜入于大麓①，烈风雷雨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尧老，使舜摄行天子政，巡狩。舜得举用事二十年，而尧使摄政，摄政八年而尧崩。三年丧毕，让丹朱，天下归舜。而禹、皋陶、契、后稷、伯夷、夔、龙、倕、益、彭祖自尧时而皆举用，未有分职②。于是舜乃至于文祖，谋于四岳，辟四门，明通四方耳目，命十二牧论帝德③，行厚德，远佞人④，则蛮夷率服。舜谓四岳曰：“有能奋庸美尧之事者，使居官相事⑤？”皆曰：“伯禹为司空，可美帝功。”舜曰：“嗟，然⑥！禹，汝平水土，维是勉哉。”禹拜稽首，让于稷、契与皋陶。舜曰：“然，往矣⑦。”舜曰：“弃，黎民始饥，汝后稷播时百谷⑧。”舜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驯⑨，汝为司徒⑩，而敬敷五教，在宽。”舜曰：“皋陶，蛮夷猾夏⑪，寇贼奸轨⑫，汝作士⑬，五刑有服⑭，五服三就⑮；五流有度⑯，五度三居⑰：维明能信⑱。”舜曰：“谁能驯予工⑲？”皆曰垂可。于是以垂为共工。舜曰：“谁能驯予上下草木鸟兽⑳？”皆曰益可。于是以益为朕虞㉑。益拜稽首，让于诸臣朱虎、熊罴㉒。舜曰：“往矣，汝谐。”遂以朱虎、熊罴为佐。舜曰：“嗟！四岳。有能典朕三礼㉓？”皆曰伯夷可。舜曰：“嗟！伯夷，以汝为秩宗㉔，夙夜维敬，直哉维静洁㉕。”伯夷让夔、龙。舜曰：“然。以夔为典乐㉖，教稚子㉗，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毋虐，简而毋傲㉘；诗言意，歌长言，声依永㉙，律和声㉚，八音能谐㉛，毋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於！予击石拊石㉜，百兽率舞。”舜曰：“龙，朕畏忌谗说殄伪㉝，震惊朕众，命汝为纳言㉞，夙夜出入朕命，惟信㉟。”舜曰：“嗟！女二十有二人㊱，敬哉，惟时相天事㊲。”三岁一考功，三考绌陟㊳，远近众功咸兴。分北三苗㊴。

【注释】①大麓：大森林。麓：山脚，指山林。②禹：鲧之子，夏朝的创建者。皋陶（yáo）：传说中少皞氏的支裔，东夷部族首领，尧之臣。契（xiè）：商之始祖，尧之臣。后稷：姬姓，名弃，周之始祖。伯夷：舜之臣，周初齐太公之祖先，不是商末不食周粟的伯夷。夔、龙、倕、益、彭祖：五人均为尧之臣。但这些人在尧时都没有专门职守，故云“未有分职”。分职：名分，职务。③十二牧：十二州的长官。相传大禹治水分天下为冀、兖、青、徐、荆、扬、豫、梁、雍九州，舜又从冀州分出幽州、并州，从青州分出营州，共十二州。④佞人：巧言谄媚之人。⑤有能二句：有没有能奋发用命，光大尧的德业的人，让他担当辅相的重任。庸：通“用”，此指建功。美：发扬光大。⑥嗟，然：啊，好极了。⑦舜曰云云：舜对禹说：“众人举荐你是对的，你就上任去吧。”⑧舜曰弃二句：舜又对弃说：“弃，老百姓挨饥受饿，你去做农官，负责播种百谷。”⑨五品：五伦，指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间的五种伦理道德。不驯：不和顺。⑩司徒：掌教化之官。⑪猾夏：扰乱华夏。⑫寇贼奸轨：盗贼犯法作乱。古称劫人曰寇，杀人曰贼，外祸曰奸，内乱曰宄。轨：同“宄”。⑬士：掌司法之官。⑭五刑有服：五刑要使用适度。服：心服，指量刑适度，才使犯人心服。⑮五服三就：五刑分轻重三等，在三处地方执行，大罪在原野，次罪在市朝，公族在甸师氏。甸师氏：掌管天子籍田和处置公族犯人的机构。⑯五流有度：对流放者依罪行轻重分为五等。度：量刑标准。⑰三居：按流放的远近分为三种流徙之所，大罪流四裔边荒之地，次罪流九州之外，小罪流王畿之外。⑱维明能信：判罪属实，就能取信于民。明：察明罪情，量刑适度。⑲谁能驯予工：谁能替我主管百工事务。驯：管理。⑳上下：上谓山林，下谓川泽。㉑虞：掌管山泽的官。㉒朱虎、熊罴：高辛氏的长子伯虎，次子仲熊。㉓三礼：祭祀天、地、宗庙的典礼。㉔秩宗：主持郊庙祭祀的官。㉕夙夜二句：担任秩宗之职的人，早晚都要虔敬，正直而清明。㉖典乐：掌音乐之官。㉗稚子：王公贵族子弟。㉘直而温四句：教育培养子弟要具有正直而温和，宽厚而严谨，刚正而不粗暴，简朴而不倨傲的品德。㉙永：长，唱歌时的长声咏叹，比吟诗更能深入地抒发感情。㉚律：六律六吕。声：宫、商、角、徵、羽五声。㉛八音：泛指各类乐器。古代乐器分金、石、土、革、木、丝、匏、竹八类，故称八音。㉜击石拊石：敲击磬石。拊：击。㉝殄（tiǎn）伪：残暴虚伪。㉞纳言：传达王命的官。㉟惟信：真实。㊱二十有二人：十二牧、四岳，以及禹、垂、益、伯夷、夔、龙六人，共二十二人。舜代尧摄政后，任用二十二人各有分职，草创国家，向前迈进了一大步。㊲敬哉，惟时相天事：严肃谨慎地任职，要顺应天时天命来行事。㊳绌：通“黜”，降职。陟：提升。㊴分北：分离、分化，指分化治理三苗。北：通“背”，离。

此二十二人咸成厥功：皋陶为大理①，平，民各伏得其实②；伯夷主礼，上下咸让；垂主工师，百工致功；益主虞，山泽辟；弃主稷，百谷时茂；契主司徒，百姓亲和；龙主宾客，远人至；十二牧行而九州莫敢辟违③；唯禹之功为大，披九山④，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各以其职来贡，不失厥宜。方五千里，至于荒服⑤。南抚交阯、北发⑥，西戎、析枝、渠廋、氐、羌⑦，北山戎、发、息慎⑧，东长、鸟夷⑨，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于是禹乃兴《九招》之乐⑩，致异物⑪，凤凰来翔。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⑫。

【注释】①大理：掌司法之士。②民各伏得其实：民众都心悦诚服皋陶治罪各得其实。伏：能服。③辟违：邪僻违法。④披九山：劈开九州的山岭通道路。九：亦可解为不定数词，言其多也。下文“九泽”“九河”之“九”同。九山、九河指实，历来众说纷纭，兹不录。《夏本纪》中“九山”“九川”之注据《索隐》。⑤荒服：极边远之地。古代从王畿向外以五百里为率，依次为五等，即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⑥北发：据《秦始皇本纪》载秦疆域“南至北向户”，此北发即北向户，指极南之地门户向北，在今越南境。⑦西戎：“西抚戎”之省，以下句式同此。析枝、渠廋（sōu）、氐、羌，皆西戎部族名。⑧山戎：匈奴部族之古称。息慎：又作肃慎。⑨鸟夷：又作岛夷。⑩九招：又作九韶，舜时所作乐舞名。⑪致异物：招致祥瑞之物，如“凤凰来翔”之类。⑫明德：美德，此指文明进化，国家制度在舜时完备。

五帝都城图

【说明】五帝是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黄帝初都涿鹿，迁有熊（新郑）；颛顼都帝丘；帝喾都亳；尧都平阳；舜都蒲坂。

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①。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②。舜之践帝位，载天子旗，往朝父瞽叟，夔夔唯谨③，如子道。封弟象为诸侯。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预荐禹于天。十七年而崩。三年丧毕，禹亦乃让舜子，如舜让尧子。诸侯归之。然后禹践天子位。尧子丹朱，舜子商均，皆有疆土④，以奉先祀⑤。服其服，礼乐如之⑥。以客见天子，天子弗臣，示不敢专也⑦。

【注释】①苍梧：山名，即九嶷山，在今湖南省宁远县境。②零陵：舜陵，在古苍梧之野，今湖南宁远县境。③夔夔：恭敬孝顺的样子。④皆有疆土：尧子丹朱封于唐，在今河南淅川县东北。舜子商均封于虞，在今河南虞城县西南。⑤奉：供奉。先祀：祖先之祭祀。⑥服其服二句：丹朱和商均虽为臣，而穿着、礼乐都和尧舜一样，享受高规格待遇。⑦以客见天子三句：丹朱、商均以宾客礼见天子禹，禹不敢以臣礼相待，表示自己不敢专位。专：独享帝位。

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①，以章明德②。故黄帝为有熊，帝颛顼为高阳，帝喾为高辛，帝尧为陶唐，帝舜为有虞。帝禹为夏后而别氏③，姓姒氏④。契为商，姓子氏。弃为周，姓姬氏。

【注释】①国号：此指部族号。②章：通“彰”，彰明，彰显。③夏后：夏国的君主。别氏：另为一氏。氏，部族的分支。④姒氏：传说禹母修己吞了薏（yì）苡（yǐ）而生禹，因以为姒姓。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五帝①，尚矣②。然《尚书》独载尧以来③；而百家言黄帝④，其文不雅驯⑤，荐绅先生难言之⑥。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⑦，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⑧，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⑨。予观《春秋》《国语》⑩，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⑪，顾弟弗深考⑫，其所表见皆不虚⑬。《书》缺有间矣⑭，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⑮。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⑯，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⑰。

【注释】①五帝：传说的上古史有三皇、五帝。司马迁屏除三皇之说，依《世本》《大戴礼》，以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为五帝。故《史记》叙事自黄帝始。②尚：通“上”，上古，久远。③《尚书》：《尚书》是我国上古历史文件汇编，总名称《书》，汉代尊为经，才称《尚书》，又称《书经》。第一篇是《尧典》，也就是《尚书》记述古史从尧开始，而黄帝至尧这一段历史传闻没有记述。④《百家》：《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有《百家》百三十九卷，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小说汇编，其中有关于黄帝的传说记载。⑤雅驯：正确可信。雅，正确。驯，通“训”，引申为合理，说得通。⑥荐绅先生：荐绅，“搢绅”之假借字，又作“缙抻”。搢：插；绅：插笏的赤色腰带。荐绅先生为士大夫之代称，这里指史官。⑦《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大戴礼》中的两篇书名。系：世系。⑧渐：到达。⑨古文：指《春秋》《国语》《五帝德》《帝系姓》《尚书》等书。⑩《春秋》《国语》：流传至今的《春秋左氏传》和《国语》二书，相传为春秋时人左丘明所作。按，这里的《春秋》系指《左氏传》，并非指孔子所作《春秋》。⑪章矣：非常明显了。章，通“彰”。⑫顾弟：只是，不过。弗，通“没”，没有。⑬见：读“现”。⑭《书》缺：意指《尚书》不载黄帝等事迹，有缺失。有间：年月长。⑮轶（yì）：散失。这里指《尚书》未记载的史料。时时：往往。他说：其他著作。⑯论次：研究编排。⑰著为本纪书首：《尚书》不载黄帝，《百家》言又不可信，司马迁折中古文与传说，决定《史记》记事起于黄帝，故将《五帝本纪》作为一百三十篇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