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三年(27)闰正月,光武帝刘秀收降赤眉军。至此,更始帝刘玄和绿林军、赤眉军退出历史舞台,不过,后起的各路军阀战事犹酣。接下来的三年,刘秀继续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北征彭宠;东讨刘永和董宪、张步;南战秦丰、李宪和反叛的邓奉;西边呢,主要是怀柔隗嚣、窦融,打延岑,蜀地的公孙述和并州、朔方的卢芳暂时打不着。
最有戏剧性的是打彭宠。此前,彭宠作为渔阳太守派出吴汉、王梁、盖延等将领,率三千突骑,南下支持刘秀。刘秀之所以能战胜王郎,彭宠帮了大忙。
刘秀灭王郎,定河内,挥师北上扫荡冀、幽农民军,到达蓟县,离渔阳很近,彭宠赶过来看望他。彭宠本以为,刘秀得拿自己当恩人。
准得执宾主之礼,并排而坐,握手言欢。
结果不然,刘秀虽然挺热情,却完全是以君臣之礼接见彭宠。彭宠得行跪拜大礼。
彭宠窝火:当初还不如保王郎!
随后,刘秀即皇帝位,原彭宠部将吴汉被封大司马,王梁被封大司空,跟大司徒邓禹并列三公。而彭宠虽被封侯,却仍任渔阳太守,他更加窝火:真是忘恩负义,他应该给我封王!怎么办呢?得了,咱拉屎攥拳头——背地里使劲儿吧。
于是,他用心治理渔阳,利用原来设在渔阳的盐铁官,积极扩大财政。
积珍宝,益富强。——《后汉书·彭宠传》
彭宠本是想争口气,把渔阳搞好,独守一郡,虽无封王之名,也略有封王之实,并没想反叛刘秀。
可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当时的幽州牧朱浮坐镇在蓟县,召集了很多当地精英人物充实幕府,加强州牧权力。这么多人的开支从何而来?只能各郡分摊。
彭宠很抵触:招这么多人有什么用?生生给我们增加负担。不给!
朱浮恨彭宠,就向刘秀打小报告:彭宠全力以赴积蓄经济和军事力量,准是图谋不轨。
朱浮本是刘秀心腹,深得刘秀的信任。于是,刘秀派使者召彭宠来洛阳说明情况。
彭宠跟使者说:请您转告皇上,我可以去洛阳,不过得叫上朱浮一块儿,我得跟他当面对质。
刘秀拒绝,再派使者召彭宠独自觐见。
彭宠既惶恐,又痛恨朱浮,思来想去,最终反叛。
自将二万余人攻朱浮于蓟,分兵徇广阳、上谷、右北平。——《后汉书·彭宠传》
发两万精兵,攻打朱浮所在的蓟县,还有幽州其他郡县,来势汹汹。
朱浮本以为激怒彭宠反叛,刘秀会立即亲率大军北上灭彭宠。中间,他还写信气彭宠,说:
伯通自伐,以为功高天下。往时辽东有豕,生子白头,异而献之,行至河东,见群豕皆白,怀惭而还。若以子之功论于朝廷,则为辽东豕也。——《后汉书·朱浮传》
朱浮之前做刘秀的大司马主簿,相当于办公室主任,文章写得好,这段写得俏皮,大意说:以前辽东郡有个人,他家的猪下了小猪崽是白色的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白头猪,感觉很神奇,就想送到长安,进献给皇帝。结果,走到河东郡,才发现当地一群群的猪都是白头。彭宠(字伯通)你自以为功劳比天大,实际跟这个辽东白头猪一样平淡无奇。就凭你小小的渔阳郡就想与天子为敌,实在是不自量力。
犹河滨之人捧土以塞孟津,多见其不知量也!——《后汉书·朱浮传》
就好比一个人拿手捧土去堵黄河。
彭宠更是气坏了,攻势愈猛。而刘秀只派了一个普通将领邓隆来救援,被彭宠击败。
朱浮渐渐不支,写信恳求刘秀亲自救援。刘秀已经收降赤眉,却仍不救朱浮,回信说:此前朕料定赤眉会出长安来归降,果然不出所料。
今度此反虏,执无久全,其中必有内相斩者。——《后汉书·朱浮传》
朕预料彭宠也不会猖狂太久,早晚会被他内部人斩杀。你再坚持坚持吧。
结果,朱浮坚持了一年。
城中粮尽,人相食。——《后汉书·朱浮传》
朱浮勉强突围,中间还被迫杀死自己的妻子,才得以逃脱。
彭宠攻破蓟城,自称燕王,进而拿下上谷、右北平等地,除了东边的辽西、辽东两个郡,其他的幽州郡县全部被他占领。另外,他北结匈奴,南邀军阀张步,结成稳固联盟,令刘秀奈何不得。可是,只过了两年,刘秀的预言再次成真,彭宠被手下斩杀。
怎么回事呢?有段时间,彭宠夫人总做噩梦,梦见自己光着身子逃跑,后面被人追,跑着跑着没道了,前面是一道城墙。好不容易爬上了城墙,身后突然冒出来一个秃脑袋的男人,一把把她推了下去。夫人惊醒。白天,她也疑神疑鬼,总听着屋里有蛤蟆叫,可是把地砖都挖开,也找不着。怎么办呢?彭宠找来卜筮、望气者。
皆言兵当从中起。————《后汉书·彭宠传》
都说彭宠内部将发生兵变。
彭宠琢磨:我内部?不会是我侄子子后兰卿吧?我之前让他在刘秀手下做人质,没准儿他跟刘秀还有来往。得了,别让他在我跟前了,让他带些兵到城外驻扎去吧。
其他的几个亲信,也都被彭宠调开,他身边只留下几个苍头,也就是奴仆,都是跟了他好几年的,什么官职也没有,什么资源也调配不了,不可能起兵造他的反。
宠斋,独在便室。——《后汉书·彭宠传》
一天,彭宠独自在斋房斋戒,中午犯困,刚睡着就感觉身上一紧、脖子一凉,随即惊醒,只见三个苍头竟把他连人带床绑在了一起。为首的苍头叫子密,正拿一把匕首抵住他的咽喉:别出声,敢出声,一刀弄死你!
彭宠又气又急,不敢言语,眼睁睁瞅着三个苍头有条不紊地开展计划。他们先是出去跟院子里的侍从官吏说:大王说了,斋戒期间停止办公,你们都放假回家休息吧。
侍从们挺高兴,扭头走了。
他们又把外间屋的几个奴婢捆起来:我们奉大王之命捆你们,也说不好为啥,请你们配合一下。
几个奴婢不敢反抗,束手就擒,一人嘴里塞一团破布,都被掖到一边去了。
接着,一个苍头去找彭宠的夫人:大王有事叫您独自去斋房商议。
彭夫人半点儿也没多想,独自跟着过来,进屋一看,大惊:啊……
她还没“啊”出来,就被一个苍头把嘴捂住。子密上来,“啪啪”俩大嘴巴:别出声,想要你丈夫活就老实听话,把你压箱底儿的宝贝们都给老子弄来。你要是敢打半点儿歪主意,咱们就同归于尽。
彭夫人乖乖地回正房去拿珍宝钱财。子密和另一苍头跟着,留下一个小苍头继续拿刀子抵住彭宠的脖子。
彭宠的嘴被堵着,出不了大声,说不了话,不过勉强还能哼唧,他便游说小苍头:小兄弟,咱哥儿俩平时关系多好啊,你准是被坏人胁迫才这样做的。我闺女漂亮吧?你只要解开我,我便把她嫁给你!我的钱财全归你!
小苍头当即被整晕,伸手就要解绳。
这时,门开了,子密又回了屋,把眼一瞪:我就知道你得被他忽悠了,你傻啊?想活命就把他看好喽!
小苍头吓得一哆嗦,一口唾沫吐在彭宠脸上:呸,我才不上你的当!
彭夫人把金银财宝弄了两大包袱,顺便吩咐人在院外备好了六匹快马,又回到这个斋房。
子密命令:你带着针线没有,还得缝俩布兜儿。
彭夫人含泪问:爷,缝布兜干吗?
子密:让你缝你就缝,哪那么多话?
彭夫人乖乖地缝了两个篮球大小的布兜儿。
这时,已是傍晚。子密给彭宠松出一只手来,说:您还得给我们写个城门通行证。(www.xing528.com)
彭宠没办法,给城门将军写了一个便条:
今遣子密等至子后兰卿所,速开门出,勿稽留之。——《后汉书·彭宠传》
我派子密他们到城外子后兰卿军营办事,你们不要阻拦,要马上开城门。
子密拿起来瞅瞅,点点头,手往怀里一勾,便将彭宠割喉。随即将彭宠夫妇人头砍下,放进刚才缝好的那俩布兜里。三人出门,乘上刚才备好的马车,稳稳当当地出了城门,直奔洛阳。
次日,彭宠手下才发现彭宠被杀。很快,彭宠国师韩利杀掉彭宠之子,举城向刘秀大将祭遵投降。
子密到了洛阳,将彭宠人头献上。刘秀大悦,封子密为“不义侯”,意思是:你帮了我的大忙,我得给你封侯,可是,奴仆杀主,大不义,故封“不义侯”。
司马光对此大不以为然:这叫什么价值观?仁、义、礼、智、信乃立国之本,不义怎可封侯?
此而可侯,汉爵为不足劝矣!——《资治通鉴·汉纪三十三》
这种不义之人都可以封侯,东汉的侯爵还有什么意思?不值得让士人争取了。
这里,我也要发一点感慨: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信任的人可能会突然在背后给你捅刀子。诸葛亮所谓,“亲贤人,远小人”,其实日子久了,谁是贤人,谁是小人,我们应当有所察觉。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问题是,我们常常会抱着侥幸之心与小人相处。
除了北边彭宠之外,东边、南边的几个军阀也都被刘秀大军一一消灭,其中较有故事性的是大将耿弇带兵打张步。张步占据几乎整个齐地,势力颇强。双方在临淄附近大战,打了整整一天,难分胜负。
飞矢中弇股,以佩刀截之,左右无知者。——《后汉书·耿弇传》
乱战之中,耿弇大腿中箭,箭头射进了肉里,箭杆、箭羽在外面支棱着。耿弇怕影响士气,暗自将箭杆锯下,继续作战。傍晚收兵,手下将领们才知道,赶紧找军医来处理。
这时,信使来报:皇上亲率大军,正从鲁地赶来,要会同咱们一起剿灭张步。
将领们很高兴:太好了!耿将军正好养养伤,咱们闭营休战两天,等皇上到了再出战吧。
耿弇一瞪眼:这叫什么话?
臣子当击牛酾酒以待百官。——《后汉书·耿弇传》
等皇上到了,咱们得宰了牛,备好酒菜,好好款待皇上和文武百官。
反欲以贼虏遗君父邪?——《后汉书·耿弇传》
怎么能等着皇上来,劳烦皇上帮咱打仗呢?明早,继续开战!全力以赴,给我往死里打,务必拿下张步!
次日,耿弇真就把张步大军一举击溃。
随后,刘秀赶到临淄,大会群臣,庆祝拿下齐地。刘秀称赞耿弇:这仗打得漂亮,比当年韩信拿下齐地那场仗要难打得多。
其功乃难于信也。——《后汉书·耿弇传》
耿将军,此前你主动请战,要独领一军,北定彭宠,然后顺势而下,取张丰、平张步。当时好多人都不以为然,以为你吹牛。而今你竟然都做到了,真可谓:
有志者事竟成也!——《后汉书·耿弇传》
后世有人将此名句扩充为一副著名对联: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西边的军阀,主要分三大股。一大股是在长安周边的关中地区。
时关中众寇犹盛。——《资治通鉴·汉纪三十三》
赤眉军走后,关中还有好多小军阀,各占一片,“各称将军,拥兵多者万余,少者数千人,转相攻击”,互相掐。
时百姓饥饿,人相食,黄金一斤易豆五升。——《后汉书·冯异传》
到了人吃人的境地,黄金就不值钱了,因为它不能当饭吃,一斤黄金只能买五升豆子。
老百姓如此,大树将军冯异率领的西征军也好不到哪儿去,刘秀在后方的粮草接济经常断,不能及时送到。
军士悉以果实为粮。——《后汉书·冯异传》
士兵们经常吃野菜、野果子充饥。
就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冯异一步一步完成了邓禹没能完成的任务,把关中军阀全部消灭干净。然后又一点一点恢复关中的生产、经济,把社会恢复到稳定的状态。
就这样,冯异独当一面,“专制关中”,约有三年,民间很多人称其为“咸阳王”。中间,有人上书,提醒刘秀提防冯异。
刘秀直接将其批转给冯异。冯异吓了一大跳,立即上书解释了一大通:恳请皇上千万别听这些小人谗言,微臣哪有什么能耐?之所以能平定关中,完全是靠皇上的英明领导。
臣伏自思惟:以诏敕战攻,每辄如意;时以私心断决,未尝不有悔。——《后汉书·冯异传》
微臣回想自己打过的那些仗,凡是按照您的指挥打的,都特别顺利,都打胜了;凡是没接到您的指令,只好自作主张来打的,每次都不顺。其他的好多事情,凡是您做的决策,时间越长,人们就越发现这个决策高明。
乃知“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后汉书·冯异传》
这就像孔圣人的学生们永远学不会孔圣人的真学问一样,您的智慧是我们永远都无法企及的!您就是借给微臣几个胆,微臣也不敢怎样啊。
冯异既大表忠心,又给刘秀大戴高帽,显示出极成熟的政治智慧,让我看到了曾国藩写奏折书信的影子,既显得很诚恳,又带着恭维,很厉害!
建武六年(30)春天,冯异回到洛阳朝见刘秀。刘秀从皇座起身,上前扶起叩头施礼的冯异:三四年不见,真辛苦你啦。诸位爱卿,你们都看看他!
是我起兵时主簿也。为吾披荆棘,定关中。——《后汉书·冯异传》
来人,把朕要赐给冯将军的珍宝、衣服、钱帛都搬上来。
几个太监抬的抬,架的架,一大堆金银财宝都弄了上来,价值连城。
刘秀拉着冯异的手:想当年,咱们从蓟县仓皇逃出,又怕,又累,又冷,又饿,多亏了你的照顾。
无蒌亭豆粥,虖沱河麦饭,厚意久不报。——《后汉书·冯异传》
你在无蒌亭给我弄了一碗豆粥,在虖沱河边给我弄了一碗麦饭,那都是我平生吃到的最上等美味!你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吃,都给我吃,这番深情厚谊我一直铭记在心。我知道今天这些东西不足以报你这个情,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
冯异赶紧跪下施礼:谢谢皇上,那都是臣应该做的,想想那时候,多难啊!
臣闻管仲谓桓公曰:愿君无忘射钩,臣无忘槛车。齐国赖之。——《后汉书·冯异传》
春秋时,管仲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主之业后,曾对齐桓公讲:希望您永远不要忘记曾经被射中带钩的危难时刻,臣也不忘记被装入囚车的落难经历。由此,齐国得以保持了长久的强盛。今天,臣也斗胆进一言:
愿国家无忘河北之难,小臣不敢忘巾车之恩。——《后汉书·冯异传》
希望皇上永远不要忘记我们追随您,经营河北时的草创之难;小臣也永远不敢忘记当年在父城外巾车乡被您活捉而不杀之恩。
说到动情之处,君臣二人不禁潸然泪下。
随后,冯异在洛阳住了十多天,刘秀数次召见,商定下一步的战略计划,一是怎么对付西边陇西凉州地区的军阀隗嚣和窦融;二是怎么对付西南巴蜀地区的公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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