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5年春,虚弱不堪的唐德宗在宫内的病榻上接受诸王、亲戚朝贺。人来人往,拜舞不休。眯着昏花的老眼,德宗力挺老衰残躯,竭力四顾张望,就是不见太子李诵来贺。一问,宦官小心翼翼地告知:“太子有疾。”
本来就病入膏肓的唐德宗闻言,涕泣悲叹。他即将撒手而去,皇储眼看也要油尽灯枯,老皇帝急忧苦恨,一齐攻心。几天后,唐德宗就“崩”了,时年六十四岁。
大臣卫次公、郑絪等人宣遗诏,一身孝服的皇太子李诵被众人搀扶,于宣政殿继位,是为唐顺宗。
看见一个身穿大白孝袍的人歪歪斜斜地半倚半躺在龙椅上,禁卫军将士不少人将信将疑。众人在殿外踮脚窥视,仔细打量一番,见座上人果然是李诵,大家喜极而泣,互相祝贺说:“真太子也!”
这位唐顺宗,在位仅一年就病死了。虽然这个唐朝皇帝的名号几乎不为人所知,但他为帝时,在王叔文、王伾以及刘禹锡、柳宗元、韩泰、程异、韦执谊、陈谏、韩晔、凌准等人的支持下,进行了所谓的“永贞革新”。
此次急功近利的改革非常短命,仅仅持续一百多天。“永贞革新”的改革内容看上去不错:削减宦官兵权、裁撤冗官、减免百姓租赋、撤去“宫市”等。由于上述内容无一不涉及当时“既得利益者”的切身利益,领头的“二王”又属志大才疏、自以为是、偏躁寡恩之辈,“永贞革新”很快就被太监俱文珍等人粉碎。
唐顺宗继位八个多月后,因病不能言语,退称“太上皇”,让位给儿子李纯——唐宪宗。
中国古代历史上的“改革者”,一般无好下场。“二王”先被远贬,后均赐死;刘禹锡、柳宗元等人也被流放到荒远小州做司马,即历史上著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
几位政治家一生坎坷蹭蹬,中国文学史却增添了许多首脍炙人口的优美、凄丽诗篇,尤其是刘禹锡、柳宗元两人,佳作连连,如明珠美玉,熠熠闪光。
“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柳宗元)诗人不幸诗坛幸,正是这样的失意、幽愤,才使得诗人写出那么多真切感人的绝妙好辞。
特别是刘禹锡,大才子自称是汉景帝儿子中山王刘胜的后代(其实是汉化的匈奴后代),他被贬二十余年,老而弥健,熬死了唐朝五代皇帝,终年七十二岁。刘郎气锐,连白居易都钦推他为“诗豪”。宝历二年(826年),白居易因病从苏州罢归,刘禹锡从和州罢归,两人相见于扬州,留下了两首感叹身世的千古名诗。白居易曰: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醉题刘二十八使君》)
刘禹锡酬和: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元和元年(806年)正月,很想有一番作为但身板不争气,又因误用庸人而时刻悔恨在心的唐顺宗病逝,年仅四十六岁。
元和天子初发威
平定西川
唐顺宗永贞元年(805年)九月,诏立李纯为皇帝,顺宗自为“太上皇”。
新皇帝刚刚“出炉”,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病死,行军司马(参谋长)刘辟自称留后;不久,夏绥节度使韩全义因溵水大败,惧而入朝,唐廷迫令其“致仕”。不料,他的外甥杨惠琳拒不接纳朝廷派来的官员,上表称当地将士“逼臣为节度使”,想造成既成事实,迫使唐廷让他名正言顺地为霸一方。
宪宗初登大宝,还真忍了几个月。为了稳住刘辟,唐廷任他为西川节度副使、知节度事(军区常务副司令,未予正职)。至于夏绥方面,由于杨惠琳勒兵抵拒,宪宗先拿他开刀,下诏天德、河东两军进讨。河东节度使帐下阿跌光进、阿跌光颜(兄弟俩皆是步落稽部落胡人,后赐姓李,即李光进、李光颜)勇猛善战,屡败杨惠琳叛军。不久,叛军窝里反,杨惠琳被手下军将杀掉,传首京师,其时为宪宗元和元年(806年)四月。
刘禹锡图出《晚笑堂竹庄画传》
夏绥平定,是宪宗打击藩镇势力的首次告捷。
至此,唐宪宗把目光转向他刚一登基就向朝廷叫板的蜀地地头蛇刘辟。
剑南西川节度使原是韦皋。朱泚叛乱时,韦皋力挺唐廷,平叛有功,被当时的唐德宗拜为大将军,加检校礼部尚书的荣衔。此后,他多次打败吐蕃,深入敌界,捕虏甚多,因军功得兼中书令,封南康郡王。顺宗即位后,加韦皋检校太尉。当时,王叔文、王伾当政,韦皋派属下刘辟携大量金宝入京城“活动”。刘辟私谒王叔文,自恃有钱有兵又是藩镇官属,他对王叔文说:“太尉(韦皋)派我向您致意。如果您能让太尉掌领剑南三川之地,一定会予酬谢;如不留意,太尉也不会忘怀。”
听刘辟话里话外含有威胁之意,时为唐顺宗心腹的王叔文大怒,差点儿杀掉刘辟。
刘辟逃回西川,添油加醋一说,韦皋恨王叔文入骨。他当即向顺宗、太子李纯各上表章。一方面他向顺宗直言应传位给太子;另一方面他又向当时为太子的宪宗“表忠心”,指斥王叔文、王伾乱权。
本来韦皋是派刘辟拉关系,见王叔文“不识抬举”,也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指斥王叔文等人“奸邪”。反正天高皇帝远,当朝权臣也奈何不了他。所以,宪宗能够及早继位,韦皋也确实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没多久,永贞元年(805年)九月,韦皋就“薨”了。
韦皋专制蜀地二十一年,虽为唐朝藩属,实则土皇帝一个。但这韦皋是个政治老手,月月向朝廷进贡珍宝奇货,遍贿当朝大臣,又极优待手下军士。“丰贡献以结主恩,厚给赐以抚士卒”,如此巨大的开支由何而来?当然是加重赋敛,最终害得蜀土百姓虚竭,民不聊生。而且,韦皋属下的官吏皆是私人幕僚,他从不让这些人到京城做官,怕他们泄漏自己在蜀地专制跋扈的所作所为。
所以,有样学样,韦皋一死,刘辟就向中央叫板,鼓掇诸将为自己表请节钺。
当时,唐廷“不许”,派袁滋为剑南东西川、山南西道安抚大使,前去接收蜀地。路上,唐廷又以袁滋任西川节度使,征刘辟回朝,给他一个“给事中”的官职。
刘辟不受征召,阻兵自守。袁滋也是个软蛋,一直逗留不敢前行。
宪宗一怒之下,贬袁滋为吉州刺史。怒归怒,当时夏绥杨惠琳蠢蠢欲动,唐廷只能委任刘辟为西川节度副使。刘辟既得旌节,其志益骄,再求兼领三川。
朝廷当然“不许”。
狂妄的刘辟胃口大得出奇,既然朝廷不予,他就来个“自取”,发大兵包围了东川节度使李康所在的梓州(今四川三台),最终攻陷城池,活捉了同为一方节度使的李康,并以自己的老友卢文若为东川节度使。
刘辟出兵前,手下也有忠于朝廷的官属,推官林蕴便谏阻他,劝他不要和中央政府过不去。刘辟大怒,把林蕴关入大牢,并上演“假斩决”一幕,私下嘱咐刽子手不要真下刀,只拿大刀板在林蕴脖子上蹭。如果对方尿裤子腿软,就下令赦免他,一来立威,二来也留个“不妄杀”的好名。谁料,林蕴倔强,大骂刽子手:“王八蛋!要杀就杀,磨来磨去,把我脖子当磨刀石呀!”
刘辟见此,也发感慨,对左右说:“真忠烈之士也!”赦而不杀,黜为唐昌尉。
乍看刘辟如此胆大妄为,很可能以为这是个头脑简单、目不识丁的赳赳武夫。其实大错!刘辟乃德宗贞元年间宏词登科的进士,真正的才子,出身士族,绝非一根筋喊打喊杀的兵将痞子。由于他有文才吏干,才被韦皋辟为从事,累迁御史中丞、支度副使。
在蜀地十多年,耳濡目染,刘辟深知中央政府无能、藩镇强悍,士族进士出身的刘辟也“近墨者黑”,新皇帝一上台他就敢和中央政府“示威”。
唐宪宗登基未久,深知兴兵讨伐乃军国大事,未可轻易尝试。但他心中着实恼恨藩镇跋扈,也想烧它三把火,树立皇威。但朝中大臣都以为蜀地险固难取,宪宗本人进退两难。
关键时刻,与刘辟一样同为宏词科进士出身的大臣杜黄棠力排众议:“刘辟,不过是一狂妄猖獗的白面书生,王师一出,兵不血刃,可以鼓行而进,一举擒之!昔日德宗深经忧患,就是对藩镇姑息太过。藩镇主帅死亡,往往派遣中使到当地,依藩镇军将之意扶立新节度使,几乎没有一个是出于朝廷本意授予。陛下果真想振举纲纪,应该以法度裁制藩镇,如此,天下可以得而理也。”
同时,杜黄棠还推荐神策军使高崇文为主帅,并劝宪宗不要派宦官为监军以沮军。
高崇文,其祖上为渤海人,此人于幽州出生,朴厚寡言,很可能是北齐高氏的一支远脉。贞元年间,他随韩全义镇长武,曾以三千军在佛堂原大败五万吐蕃悍军,因军功迁兼御史中丞。虽如此,当时宿将功臣众多,人人自忖将被任命为征蜀主帅。正是因为有杜黄棠这个“伯乐”,高崇文才一鸣惊人,脱颖而出,拜检校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统兵五千,立时于长武城出兵。
高崇文军法严明,军队行至兴元,有兵士吃饭时与途人吵架,撅折了对方的筷子,被高大将军立刻处斩。
唐朝的山南西道节度使先拔头筹,攻拔剑州(今四川剑阁),擒斩刘辟所署的刺史文德昭,蜀地门户已被撕开。
高崇文精骑迅猛,从阆州(今四川阆中)直扑梓州,刘辟守将还没交手即弃城而逃。唐军占领梓州。
刘辟军败心虚,忙放回先前被他“俘虏”的东川节度使李康,派人交还给高崇文,想借此自雪其罪。李节度使蓬头垢面,自以为绝处逢生。进入梓州唐军大营,他正想坐下喝口水喘喘气,猛听高崇文一声大喝:“败军失守,有何面目活着。推出去斩了!”
软人碰上大钢刀,也只能自认倒霉。
唐廷为了更得高崇文一部军将死力,就以他为东川节度副使、知节度事。由此,高崇文也成为一方诸侯。
刘辟眼见己军连败,又悔又急,忙派人在成都以北一百五十里以外的鹿头山(今四川德阳)筑城,扼住咽喉要道,筑起八道战栅阻抵,张掎角之势以拒唐军。
高崇文诸军勇猛,在鹿头城下破敌二万余,只是因为当时大雨如注,城墙湿滑,唐军才没能即时登城。转天一大早,高崇文帐下骁将高霞寓亲自击鼓助威,首先攻下鹿头城以东的据点万胜堆。而后,八战皆捷,蜀军丧胆。
唐军凭高据险,下瞰鹿头城,居高临下,取得先机。
元和元年(806年)九月,阿跌光颜(李光颜)由于路途险阻,比规定时间晚到了一天。这位勇将深知高崇文喜欢诛杀大将以立威,他就自告奋勇,表示要打头阵自赎。于是,他冒险突进至鹿头西大河之口,切断刘辟贼军粮道,使得贼军大骇。
打仗打的就是补给,尤其是守卫战。粮食一断,再怎么坚强也是垂死挣扎。唐军名正言顺,又是“王师”,于是,镇守绵江栅的李文悦先带三千人投诚。很快,鹿头城守将仇良辅率二万将士投降。这些人互相比着看谁投降带来的人多,降卒投戈面缚者,有十数里之多。
唐军长驱,直指成都。
鹿头城洞开,德阳等县城虽早先被刘辟安插以重兵,至此皆无心争战,莫不望旗而降。
至此,刘辟才知自己狂妄过头,惹出大祸,慌忙之中,他仅带数十骑往吐蕃方向奔逃,唐军猛追。
眼见插翅难飞,刘辟一急,想投江自尽。唐军骑将郦定进也是“浪里白条”一个,纵身跃入岷江,把刘辟从水中抓捞而出。
高崇文入成都,军令严肃,秋毫无犯。
至此,西川平定。夏绥乱平,是因为叛军内部军将窝里反;西川克捷,才是唐军真正意义上的军事胜利。
高崇文因军功,拜检校司空,封南平郡王。这位大将禀性忠厚,又不通文字,自己要求去最艰苦的地方。元和二年,唐廷下制,加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邠宁庆三州节度使。此时的高大将军,恃功而发侈心,竟然在临行时把成都搬了个底儿掉。
当然,唐廷对此“视而不见”,只要藩镇“忠心”,财物皆是小事一桩。
高崇文大节不亏,在边疆“大修戒备”,威震一方。元和四年,他病死于军中,时年六十四岁;而推荐他的“伯乐”杜黄棠,先他一年也病死,时年七十一岁。可笑的是,杜黄棠死后“贿赂事发”,有司查出他生前曾受高崇文钱四万五千贯。宪宗还算厚道,保全始终之恩,连贿钱也不追索,并释放了杜黄棠被押入大牢的儿子。
刘辟初被擒,一路上严押于槛车之中,竟然还饮食自若,以为自己罪不当死。
数十年来,藩镇说乱就乱,说反就反,唐廷一会儿削官,一会儿“平反”,双方总是互相找台阶。刘辟因此觉得自己大不了入朝被削官,顶不顺也能做个平民富家翁。
一直到了长安近郊的临皋驿,忽然有神策禁军士兵前来,连脖带脚把刘辟捆个严严实实。
刘辟大感不妙,惊言:“何至如是!”
一路连踢带打牵到兴安楼下,刘辟被兵士踹跪于地,伏听诏命:“刘辟生于士族,敢蓄枭心,驱劫蜀人,拒扞王命……刘辟男超郞等九人,并处斩!”
临死,刘辟还张口强辩:“臣不敢反,是军校为恶,为臣不能禁制。”
高坐于兴安楼上的唐宪宗命宦官斥责:“朕遣中使送旌节官诰,何故不受?”
刘辟无言。这位进士诸侯,只得自叹命苦,遇上宪宗这位英明天子,首当其冲被当成吓猴的鸡。
唐宪宗初即位,不仅武功有成,还注意纳谏取士,元稹、白居易二人均在元和元年进入朝廷。尤其是元稹,数上谏书,力陈时弊,宪宗颇嘉纳其言。
元和天子开门红,唐廷上下,一派大好气象。
师出镇海又一功
擒斩李锜
杨惠琳、刘辟相继授首,藩镇惕息,多求入朝面君。敲山镇虎,果然见效。
镇海节度使李锜也心中不安,假装恭敬,于元和二年十月上表,表示要入朝面见皇帝,试探宪宗的反应。唐宪宗当然“许之”,遣中使至京口(今江苏镇江)慰抚,并赏赐其属下将士不少金银财物。
开始,李锜装得挺像,委任判官王澹为留后,自己做出马上出发的样子,但他内心实无行意,屡拖行期。李锜觉得自己是条“龙”,离了镇海这片“海”就会搁浅。
王澹与迎接他入京的敕使多次劝谕,让他赶紧入京朝见。李锜不悦,上表称疾,表示自己身体不好,要年底再行入朝。
宪宗拿不定主意。宰相武元衡表示:“陛下初登大宝,李锜想入朝就允许他入朝,现在想不入朝就允许他逗留,光他一个人说了算,陛下您又怎能号令四海!”
宪宗深觉有理,派人下诏,征李锜入朝,诏令已变成带强制性的“命令”了。
李锜并非一般的藩镇,此人是李唐宗室,其六世祖是淮安王李神通(高祖李渊的堂弟)。唐德宗时,李锜大送金宝给权臣李齐运,得迁润州刺史、诸道盐铁转运使。得到这一肥差,李锜得以多积奇宝,岁时奉献,唐德宗喜欢他喜欢得不行。于是唐王朝富庶地区的盐酒漕运大权,皆归李锜一人独占。
除了往京城向德宗和诸用事大臣奉送奇珍异宝以外,流水一样的银子皆流入李锜的私库。
李锜既得志,无所惮惧。他知道自己民愤极大,为自安计,精选两队劲兵做私人卫队:一队以善射者为主,号为“挽硬随身”;一队以胡人大个子雇佣军为主,号为“蕃落健儿”。同时,李锜皆认这些壮汉为干儿,给他们十倍于普通将士的俸禄,倚为腹心。
德宗高兴之余,诏令李锜为镇海节度使,免其盐铁转运使的职务。李锜大喜。反正钱搜刮得够使,为镇一方才有感觉。他暴倨日甚,随意处死属下官吏,奸污良家妇女,为所欲为。
宪宗即位后,开始时很给这位皇亲国戚面子,诏拜尚书左仆射。李锜声言“朝见”,唐廷拟派御史大夫李元素代其为镇海节度使。按理,李锜如果识相会做,拄杖入朝,唐廷肯定会把他树为藩镇“恭顺”的楷模。但是,权力使人腐败。习惯了一方之王的感觉,老马恋栈,李锜自然不愿意离开“根据地”。
事情扯到最后,越来越僵。留后王澹也沉不住气,好歹等李锜挪窝你再有举动啊,性急之人,手中有一些权力,马上就要过瘾。王留后几天之内,依据自己喜好,任免了一批军将官员。获“任”的高兴,被“免”的自然不服,纷纷跑去“老领导”李锜那里告状。
眼看着有机可乘,众心可用,李锜暗中埋伏兵士,以派发冬衣为名,召王澹与宪宗派来的中使见面。
二人一进议事大堂,就惊愕地发现李锜身边拥立着数百个“挽硬随身”和“蕃落健儿”,个个手持明刃,胡言汉语,跳脚骂个不停。
王澹未及解释,数人一拥而上,刀劈剑捅,立马就把王留后给“料理”了。杀了还不算,众人把王澹剁成碎块生吃。随行的牙将赵琦自忖也是兵将,向众人好言劝解,也被乱刀剁死,一样被这群虎狼之士吃掉。
此时,以钦差身份来迎李锜入京朝见的太监亦被数把大刀架在脖子上。李锜佯惊,自起救之。
李锜派人把中使先软禁起来。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李锜仍有回旋余地,只要他上表“待罪”,称王澹是为“乱兵”所杀,唐廷有可能仍姑息容忍,不会立即发兵,他很有可能接着迁延下去。
但是,他一不做,二不休,狂心顿起,于室内搬出五剑,郑重其事地授给管内镇将,命令他们分去苏、常、湖、杭、睦五州,击杀当地唐廷委任的刺史。幸亏常州刺史颜防早有准备,杀掉李锜所派的镇将,传檄各州,一同进讨李锜。五州之中,只有苏州刺史李素准备不周,为李锜镇将姚志安打败,活活钉在船舷上,押往京口李锜处。
李锜明目张胆地扯起反旗,估计临老他也打算做一回孙权,割据江东。
宪宗大怒,以淮南节度使王锷为诸道行营兵招讨处置使,发宣武、武宁、武昌、淮南、江西、浙东等地兵马,从宣州(今安徽宣城)、杭州、信州(今江西上饶)分三路出发,进讨李锜。
李锜久据江南富庶之地,兵精粮足,按理说,唐军短时间内还真不容易把他解决掉。数日前,李锜初萌逆谋,曾准备派心腹张子良、李奉仙、田少卿各领一千精兵,分赴宣州、歙州、池州,据守当地险要。
三将因故未发,均营于城外。听说李锜果真和皇上翻了脸,一直受李锜金银财宝无数供养的这几个私人卫队头目心中开始打起小算盘。虽然事先一直与李锜积极“预谋”,那都是为了让李锜高兴,多得几箱财宝。现在,朝廷数路大军节节逼近,肯定凶多吉少。
三人一合计,就决定把李锜“卖”了以获取更大的“富贵”。甚至,李锜的亲外甥裴行立也派人来问讯,里应外合,准备还兵京口一起去逮捕李锜,如此,不仅可以免死,还可向朝廷邀功。
张子良集合军士,准备连夜“起义”。临发,他集合兵士,高声说:“仆射(指李锜)现在造反大逆,朝廷精兵,四面皆至。常州、湖州的镇将已经被杀,脑袋挂在通衢大道。如果我们跟着造反,下场和他们一样,难免一死。这样死也是白死,不如转祸为福!”
军士大悦。虽然平时拿着“高薪”,大家都知道“造反”可不好玩,十反九败,而且三族会被杀个溜净。
三千精兵反扑京口城。裴行立于城头举火为号,大开城门,众人内外鼓噪,杀声连天。
外城不用进攻,不多时已经落入三将之手。裴行立见事成,便带领本部人马,直攻牙门。
李锜还在睡觉,估计正梦见自己“虎踞龙盘”。忽然间,火起人喊,刀枪格击声,不绝于耳。惊吓之余,他忙问外面何人攻城。报称:“张中丞(张子良)。”李锜恨得咬牙切齿。他又问:“牙门外进攻指挥者是何人?”报称:“裴侍御(裴行立)。”
一听此言,李锜拊胸大叹:“我这外甥也背叛我啊!”于是,他再也把持不住,光脚逃入女楼之中。
李锜身边还有“忠臣”。“挽硬”军将李钧率三百兵士,趋出庭院格斗。交手没多久,裴行立手下军卒突出,乱杀之间,李均被斩,其余士兵皆放杖投降。
张子良派人用长枪挑着李钧血淋淋的人头,在牙城下面晃来晃去。李锜与一家老小听说李钧被杀,知道大势已去,举族恸哭。
很快,张子良以中使的名义向牙城喊话,告诉守城兵士“徒死无益”,并催李锜“束身还朝”。
未等李锜“考虑一下”,忽然蹿上几个平日温恭无比的“贴身”卫士,用数床锦被把李锜绑成个大粽子,幕带当绳,从牙城城头将其缒放下去。众人宣布反正。
打开大被子,看见李锜毫发未损,三军皆解颜而笑,总算是活捉反贼,立马将他放入大囚车内押送京城。
由于平时补品吃得多,六十多岁的李锜还真硬朗,愣是在槛车中从京口站到长安。
宪宗与李锜虽是“皇亲”,却从未亲眼见过这个人。半是好奇半是生气,宪宗亲临兴安门“问罪”。
李锜趴在地上,白发白须红脸庞,乍看上去很像个慈祥的老寿星。不过,他一抬头,眼中还是透出一股子邪气。
“你为什么造反?”宪宗拍案,问。
“是张子良教臣反,非臣本意。”李锜临死想拉个垫背,可以想见他是恨极了平日用金银供养的这个“心腹”,反咬一口,想把张子良也拉上法场。
宪宗冷笑:“你以皇族宗臣之重,坐镇一方为节度使。果真是张子良教唆你造反,为什么不当众斩杀他,然后入朝面君呢?”
一席话,噎得李锜哑口无言。
宪宗挥手,神策军一拥而上,把李锜与其儿子李师回两人拖到长安西南闹市,当众腰斩。
李锜死年六十七岁。暴尸数日,宪宗念其是宗室,施出两件黄衣,以庶人礼把这父子俩随便刨坑埋了,总算尸身没有喂狗。
李锜皇族属籍被削夺。他的堂弟、堂侄们也倒霉,这些人都在京城做官,事先并不知情,至此均被流放岭南。
随后,朝廷授张子良为左金吾将军,封南阳郡王,并赐名“奉国”;田少卿授左羽林将军,封代国公;李奉仙授右羽林将军,邠国公;裴行立授泌州刺史。
裴行立虽然把大舅给“卖”了,人品确也不错。元和十四年,柳宗元病死于柳州,年仅四十六岁。时任观察使的裴行立出钱出人,“营护其丧及妻子还于京师”,广获时人称赞。柳宗元的长子当时才四岁,孤儿寡母,裴行立之举无异于雪中送炭,诚为大丈夫所为。这一善举,淹没于茫茫历史之中,笔者代为“钩沉”。
李锜被诛后,有司奏请毁平其“祖考冢庙”,也就是说要扒淮安王李神通数代人的坟头和祠堂。幸亏中丞卢坦上言,表示李神通等人有功于社稷,淮安王的老骨头才没有被挖刨出来毁弃。
平定镇海后,官府抄没李锜的家财,准备全部运往长安。翰林学士裴垍、李绛进言:“李锜僭越豪侈,割剥六州百姓以自肥,多枉杀属下官民以私其财。陛下怜百姓之苦,才发兵诛此凶逆之人。如果把李锜家财输送京城,臣等恐远近失望。不如把李锜逆产赐予浙西百姓,代替今年租赋。”
宪宗嘉叹,即从其言。此时的唐宪宗,明主英才,伟大光荣又正确。
不久,官为集贤校理的白居易作乐府等诗百余篇,内容皆是“规讽时事”之作。宪宗读毕很高兴,把白居易召入朝廷,任为翰林学士。此举,也是中国历史上诗人为数不多的知遇幸事之一。
群狼俯首甘称臣
河北成德、魏博二镇的“归顺”
李锜被灭后,诸镇惶恐,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害怕皇帝英威,就上疏为儿子求当驸马。宪宗以皇女普宁公主妻之。翰林学士李绛认为于頔是虏族(此人是代北拓跋氏后代),公主下嫁太屈尊俯就。宪宗独断,坚持嫁皇女给于季友。
于頔喜出望外,不久就屁颠颠“入朝谢恩”。由此,山南东道一镇,也归于唐室直接统治之下。
可见,唐宪宗是不惜血本以治藩镇,该打的打,该扶的扶,该送女人的送女人,用尽招数。
励精图治之余,宪宗朝君臣对当时形势有着明晰、正确的分析:当时唐朝能收到钱物的税户才一百四十四万户,比天宝年间税户少四分之三;而唐朝吃军俸的士卒有八十三万多人,反比天宝年间多三分之一,大抵是两户养一兵,人民负担极重(这还没有把水旱天灾以及临时征调估算在内)。
此外,元和初年一段时间,宪宗皇帝广开言路,信用裴垍、李绛、卢坦等忠介之士,一改德宗时代废相权一揽天下细务的做法,推心委政事于宰相。同时,皇帝又能察纳雅言,虚心求谏,故而元稹、白居易等人虽常常言语激切,仍获宪宗优容。
对于宦官,宪宗还是以家奴视之,宠之信之任之,却仍有魄力罢之废之。吐突承璀为宪宗修安国寺,寺前竖立一块高五十尺的“圣德碑”,并准备出钱万缗让当朝宰相写碑文。歌功颂德的事,一般哪个大臣都喜欢干,宪宗就让李绛撰写碑文。李绛不仅不赚这份天大的“稿费”,反而上谏:“古代尧舜圣君,未尝立碑自言盛德,唯独秦始皇于巡游途中大肆刻石记功,不知陛下想效仿哪类君主!大修佛寺,只是看上去壮丽恢宏,观游时赏心悦目,对于陛下盛德没有什么益处!”
宪宗览奏,深觉有理。
恰巧工程主持人吐突承璀侍立一旁,宪宗就命这位吐突承璀把碑楼拉倒。太监狡黠,柔声言道:“碑楼太大,根本拉不倒,待为臣慢慢处置。”吐突承璀本意是想先推脱一下,哪天趁宪宗一高兴再御笔“开光”什么的。
宪宗勃然大怒,吼道:“多用牛去拉倒!”
见龙颜震怒,吐突承璀害怕,马上派人把这一形象工程毁掉。碑楼巨大,用了几百头健牛,才把它拉倒。而后,把巨石敲碎、清理,又耗费了不少银两。
即便如此,仍可见宪宗早年有过即改的精神和锐意图治的决心。
元和四年(809年)三月,地处河北的成德节度使王士真病死,其子副大使王承宗自称留后。河北三镇自“安史之乱”后,与朝廷时战时和,均是名义上归顺,一直各以长子为副大使,父死子承,完全是土皇帝、家天下。上报唐廷均是做做样子,一副“谅你不敢不批”的猖狂模样。
宪宗连除数藩,很想趁机革除河北诸镇世袭的积习,欲拿成德镇开刀,朝廷准备任命新节度使。如果王承宗不服,就要兴兵进讨。
青年皇帝爱激动,宪宗脑子一热,准备大干一场。朝内大臣都比较清醒,李绛等人纷纷进言:“河北诸镇不遵国家法度,人神共愤!但现在攻取,不一定成功。成德镇自王武俊以来,父子相承已经四十多年,王承宗久掌军务,朝廷如下诏免其兵权,他肯定不会奉诏。此外,范阳、魏博、易定、淄青等镇,相互交结,均是父子相袭,一旦听闻朝廷对成德节度使有所易换,肯定会心怀忐忑。这几个近邻藩镇长久以来一直暗中联动,共同进退。如果国家诏讨一镇,其余几镇就会借助讨为名,大开狮口,向朝廷要钱要粮要官,真打起来时,他们肯定会按兵玩寇,坐观胜负,最终仍是耗费国家的人力、物力、财力。近期江淮大水,公私困竭,不宜于此时大兴军旅……”
宪宗犹豫之间,左军中尉吐突承璀想出外立功助威,他“自告奋勇”准备带兵征讨王承宗。一直因父丧而未还镇的昭义节度使卢从史也是坏人一个,通过吐突公公向宪宗进言,装忠勇扮诚义,要去讨伐王承宗。
宪宗很高兴,重新起用卢从史。
一直拖到十月,唐廷想再“观察”一下,就批准王承宗为成德节度使。由于被晾了数月,乍见朝廷诏使,王承宗受诏甚恭,还虚情假意地割献德州(今山东德州)、棣州(今山东无棣)给朝廷。本以为宪宗会推让,不料皇帝却“受之欣然”,派薛昌朝(薛嵩之子)为保信军节度使、德棣二州观察使。
魏博镇节度使田季安连忙派人飞报王承宗,说薛昌朝胳膊肘往外拐,私通朝廷。王承宗恼怒,派数百骑兵突袭德州,把薛昌朝抓回真定关押起来。
宪宗派中使劝谕王承宗放薛昌朝还镇,王承宗不奉诏。至此,脸皮撕破。元和四年年底,唐廷下诏削夺王承宗爵,并委任大公公吐突承璀为诸道行营兵马使、招讨处置使等官职,集兵进讨成德镇。
翰林学士白居易、度支使李元素、京兆尹许猛容、御史中丞李夷简等众多大臣闻听制命,一齐力谏:从未听说国家征伐以中使为统领,而且,宦官既为制将又是都统,前无先例。
如此恳切之语,宪宗听进一半,只下诏削吐突承璀四道兵马使,改处置使为宣慰使,名号不同,公公仍是实际上的主帅。于是,吐突承璀统领神策军,浩浩荡荡从长安出发,并命恒州四面藩镇各路齐进,讨伐王承宗。为此,有“鬼才”之称的诗人李贺有《吕将军歌》一诗,讽刺吐突承璀这个“傅粉女郎”阵前莲花指、金甲扑鼻香的荒谬景象:
吕将军,骑赤兔。
独携大胆出秦门,金粟堆边哭陵树。
北方逆气污青天,剑龙夜叫将军闲。
将军振袖挥剑锷,玉阙朱城有门阁。
榼榼银龟摇白马,傅粉女郎火旗下。
恒山铁骑请金枪,遥闻箙中花箭香。
西郊寒蓬叶如刺,皇天新栽养神骥。
厩中高桁排蹇蹄,饱食青刍饮白水。
圆苍低迷盖张地,九州人事皆如此。
赤山秀铤御时英,绿眼将军会天意。
(《吕将军歌》)
许多人不深究长吉诗意,认为此诗是描写三国吕布,并以为“傅粉女郎”指貂婵,诚为大谬。
唐廷这边刚出兵讨伐不服从“组织安排”的王承宗,蔡州节度使吴少诚又病死(也可能是被杀)。其大将吴少阳与吴少诚家童单于熊儿合谋,杀掉吴少诚的儿子吴元庆,诈称吴少诚遗命,以吴少阳摄副使。
不久,吴少阳自称留后。唐廷正用兵河朔,根本腾不出兵去搞吴少阳,只能先下诏封他为淮西留后。
战事一开,魏博节度使田季安派人通知王承宗,让他献出堂阳一城,这样,田季安就可上报唐宪宗说已经奉朝命进攻,私下里信誓旦旦,绝不与成德镇为难。王承宗依计行之。
卢龙节度使刘济一直与成德镇不和(其父刘怦就与王武俊有隙),思忖再三,毅然将兵七万,最先出军击伐成德镇,并攻下饶阳(今河北饶阳)和束鹿(今河北束鹿)。
刘济一军获胜,吐突承璀一方却丝毫不振。毕竟是太监为帅,并无威略,兵士无心打仗。其属下有位神策大将郦定进,赫赫骁将,因功封阳山郡王。郦大将军被吐突公公瞎指挥,一战便败,仓皇逃奔。成德军有人认识他,大喊:“这位可是郦王爷啊!”众人急追,恶虎难敌群狼,郦大将军被乱刀劈死在阵前,唐军因此夺气。
唐军出师半年多,耗损军费五百万缗,战事胶着。诸道各怀鬼胎,没有丝毫进展。大臣李绛劝宪宗应先易后难,撤河北兵而集中人马攻伐淮西吴少阳。宪宗不听。
昭义节度使卢从史是第一个跳出来劝宪宗讨伐王承宗的藩镇头领,其实他的目的是获得朝廷起复,回返原先的统镇。真正到了“前线”,他与吐突承璀对营,逗留不进,从不与王承宗交战,并暗中与对方私通消息,借机“提价”,还上书宪宗求封宰相。
在大臣裴垍建议下,宪宗决定除掉这个首鼠两端的家伙,密令吐突承璀见机行事。
吐突打仗是完全的外行,玩心眼儿他可是最最擅长。于是,吐突承璀在营帐中盛陈奇玩异宝,没事就请卢从史过来喝酒、赏玩。卢从史性贪,喜欢这个,喜欢那个,吐突承璀“慷慨”,一来二去,卢从史完全丧失了“警惕”。
见时机成熟,吐突承璀安排壮士埋伏,又请卢从史喝酒,这位节度使以为又有“好东西”,“嗷”的一声就从对面营盘飞奔而至。
卢从史刚进主帅大帐,见吐突承璀不像往常那样一脸春风笑面相迎,反而高高踞坐在上,还没等他缓过神来,突出数位彪形大汉,当头兜裆一顿拳脚,打得这位卢节度使瘫在当地。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卢从史被锁入囚车,驰诣京师。还算运气,宪宗没有当即杀掉他,把他远贬为驩州(今越南北部)司马。不久,又流放康州。
卢从史左右军将惊乱,吐突承璀命壮士连杀数人,并以皇帝诏旨告知,表示卢从史有罪,已被逮捕。
藩镇兵骄横惯了,他们不仅不怕,反而个个回营披甲,带齐兵器,冲向吐突承璀主帅营帐,气势汹汹。
危急关头,昭义军大将乌重胤纵马立于军门,叱道:“天子有诏,顺从者赏,敢违者斩!”看见本军大将发话,众人不敢不服,皆敛兵回营。
有了卢从史这么个倒霉蛋,“便宜”了一干人等。乌重胤定乱有功,被封为河阳节度使;吐突承璀虽师久无功,因擒拿卢从史免祸,回京后只被象征性地降级,并未获罪;最得益的,当属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当然,唐朝官军未占优势,但成德镇也被刘济等人的卢龙军连下几城。窘迫之余,王承宗总算找了个大台阶,上表奏称自己也是为卢从史所“挑拨离间”,才敢和朝廷叫板,表示要上缴贡赋。
既然王承宗“服软”,又不能拿他怎么样,宪宗也借坡而下,下诏为王承宗“平反昭雪”。至此,正剧变成闹剧。
此次兴讨藩镇也并非全无成效,义武节度使张茂昭就举族入朝,并请朝廷派任新官。
最倒霉的当属卢龙节度使刘济。本来,河北战事停歇,朝廷为嘉奖刘济的“忠勇”,进其为中书令。
刘济先前自己率兵出征,只带次子刘总跟从,留其长子刘绲为副大使留守幽州。刘总奸猾,趁老父刘济风寒卧病,便派人装成长安来的朝廷使臣,对病榻上的父亲说:“朝廷认为您逗留无功,已经任副大使(刘绲)为节度使。”刘济闻言惶惧愤怒。不久,刘总屡派人在帐外喧哗,嚷嚷说朝廷封赏刘绲的旌节已经越走越近。军中将士闻讯,皆惊骇不已。
愤怒之下,刘济在病床上发令,杀掉数十名平日与刘绲关系不错的大将。怒叫狂吼了一上午,刘济口干,派人索取酪浆解渴。刘总暗中下毒,刘济一喝,登时就死,时年五十四岁。
其长子刘绲对一切皆不知情,行至涿州被弟弟刘总抓住,押至瀛州,矫称刘济命令,用大杖击死。
毒父杀兄,刘总终于主持军务。唐廷当然不知内情,下诏封拜刘总代父职,并晋封楚国公。
河北喧扰已过,唐宪宗毕竟挣得些脸面。宰相李吉甫善于逢迎,对宪宗说:“天下已太平,陛下宜为乐。”
众臣大不以为然:“汉文帝时家给人足,外无兵灾,贾谊犹以为积薪之下易燃火,不可谓安。如今河南、河北五十余州不在国家法令之下,泾陇一带烽火连连,加之水旱连灾,仓廪空虚,正是陛下宵衣旰食之际,岂能说是天下太平该享乐的时候!”
宪宗欣然纳谏,对李绛说:“卿言正合朕意。”退于后殿,他对左右内侍说:“李吉甫只会媚悦君王,李绛这样的人,才是真宰相啊。”
宪宗元和七年(812年)九月,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病死。这位平时喜爱活埋人的土皇帝纯属天杀,死时才三十二岁。依照“规矩”,众将推田季安之子田怀谏为副大使,准备“子承父世”。但田怀谏当时才十一岁,魏博镇的军政大权完全控制在家奴蒋士则手中。
听闻田季安暴死,田怀谏年幼,宪宗动心,召众宰臣商议。李吉甫马上建议“兴兵讨之”。李绛表示异议:“田怀谏乳臭小儿,不能自断军力,军府大权必有所归。诸将厚薄不均,怨怒必起,肯定相图互攻,不烦朝廷出兵,愿陛下按兵养威,以静制动,不过数月,魏博必有人自归朝廷。到时,望朝廷不吝爵禄,厚赏其人,河南河北藩镇闻知,必争相恭顺,此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宪宗点头称好。
李吉甫好大喜功,纵言兴兵诛伐以张国威。李绛又劝:“兵者,国家大事,不可轻动。前年讨成德镇,四面发兵二十万,又发神策兵从长安出发,天下骚动,所费七百余万缗,最终无成,为天下所笑。今疮痍未复,人心惮战,如果硬以敕命驱军前往,不仅不能成功,恐怕还会激起兵变。魏博形势如此,绝对不可妄兴兵端。”
宪宗虽是好强争胜之人,也听得分明,奋身拍案:“朕不用兵,就这样定了!”
事实发展,皆如李绛所料。
蒋士则一个奴才,以田怀谏为幌子,自决魏博军政,常以爱憎移易诸将,惹得军士愤怒不已。
朝命良久不至,名不正言不顺,军中汹汹不安。
魏博节度使田季安有位堂叔田兴,此人少习儒书,颇通兵法,善骑射,勇而有礼。他常劝大侄子不要妄行杀戮。田季安怒,出其为临清镇将,想寻小过把这位老叔弄死。为了避祸,田兴假装半身不遂,浑身弄得炙灼遍布,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田季安这才放心,认定他不会有什么作为。
待田季安病危,他又想起这位堂叔,起用他为衙内兵马使。
魏博兵将人情不安,一下子聚集数千人,把田兴府第团团围起,鼓噪大喊,要让他出主军政。田兴起先惊拒,众人呼噪不停。不得已,田兴出府门,众兵将把他围在中间,皆跪地环拜,乞请他入府署事。
事起仓促,田兴惶急之中,惊仆于地,趁势装晕。躺在地上想了好久,田兴站起,对诸兵将说:“既然推我主持军务,不知可否听我号令?”
众人皆表示唯命是从。田兴又说:“我欲奉守天子法度,献六州版籍归于圣上;此外,勿惊犯副大使(田怀谏),可以吗?”
众人唯诺。
于是,田兴率数千全副武装的兵将,冲入府堂,杀掉蒋士则及其同党十余人,并把小孩子田怀谏迁移他处,保护起来。然后,他连夜上表,向唐宪宗表示归顺。
宪宗得报,大喜过望。他召来诸位宰相,对李绛说:“爱卿你真料事如神!”
商量对策时,李吉甫认为应该先中使宣慰,派个宦官走走形式,探听一下魏博军将的意图,然后再依据形势下诏命委任新的节度使。
李绛坚持不可:“今田兴恭顺,主动奉上田地兵众,坐待诏命,应该乘此机会推心抚纳,结以大恩。如果待中使返回朝廷,持呈魏博将士表奏来请节铖,圣上您再下诏批准,则是恩出于下而非是陛下施恩于上,其感恩戴德之心肯定会减弱。机会一失,悔之无及!”
宪宗拿不定主意,还是听李吉甫等人的意见,想先派中使去“宣慰”。
李绛力争:“朝廷恩威得失,在此一举。愿圣上明早即降恩诏拜田兴为节度使。”(www.xing528.com)
宪宗惜官,想先拜田兴为留后。
李绛复争:“田兴如此敬畏朝廷,倘若不予以非常之恩,不足以使他感戴皇上恩德!”
宪宗终于应允。诏下,以田兴为魏博节度使。
田兴感恩流涕,士众无不鼓舞。
魏博来归,意义重大非凡。正如李绛所言:“魏博五十余年(从田承嗣至田怀谏,共四十九年),现举六州来归,刳河朔之腹心,倾叛乱之巢穴,应重赏以慰众心,使其夸慕四邻,请发内库钱一百五十万缗以赐之。”
宪宗左右的宦官们小家子气,恐怕日后藩镇归顺,有样学样,会耗费更多。
李绛语重心长:“田兴不贪专制一方之利,不顾四邻藩镇之怨,归命圣朝,陛下奈何惜小费而误大计!假使国家发十五万兵收复魏博六州,一年攻打下来,所费岂止一百五十万缗!”
一席话,让宪宗顿开茅塞。于是,唐廷派裴度亲至魏博宣慰,带去一百五十万缗赐予将士,并免六州百姓一年赋税。
军士受赐,欢声如雷。
田兴受赐,改名田弘正。此人本质上是个忠厚君子,裴度与其畅言中外古今、君臣之义,田节度使终夕不倦,对待裴度恭敬有加,并请裴度遍至所部州县,宣布朝命。
李师道、王承宗、吴少阳等人眼看魏博镇归顺,又急、又妒、又眼热,但也没有办法。
狼窝出忠良。田弘正虽生长于魏博边朔之地,是个赳赳武夫,但他对前代忠孝立功之事喜闻乐见,并在自己的府第内兴建藏书楼,聚书万卷有余。
治事之余,他与僚佐论古谈今,以古代忠臣良将为楷模。越读书,越知礼。
于是,田弘正毁撤从田承嗣开始修建的僭越礼制的宏大馆舍,修身正本。如此“模范”藩镇,节度使真正归心朝廷,可以说是宪宗元和中期最大的收获。
平灭彰义立奇功
李愬雪夜入蔡州
宪宗元和九年(814年)七月,彰义(淮西)节度使吴少阳病死。其长子吴元济阴狠刚戾,秘不发丧,只上报其父患重病,自领军务。
朝廷为探虚实,派御医为吴少阳诊治,皆为吴元济挡驾。吴氏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吴少诚当初认吴少阳为“堂弟”,不料最终让这位老弟灭了族,篡了权。吴少阳死了四十天,吴元济这个逆子为了自己能主军淮西,任由老父尸体恶臭在堂,并杀掉劝他入朝的下属苏兆、杨元卿等人。
吴元济行事的主心骨是董重质,此人是吴少诚的女婿,勇悍有谋,很有战略眼光。他劝说吴元济东约李师道袭据润州,遣奇兵进守襄阳以摇东南,并自请精兵五百准备东袭洛阳,如此,“则天下骚动,可以横行”。
吴元济沉吟。此人长相奇异,史载,他“山首燕颔,鼻长六寸”,智识却是平平,未能用董重质之计。
暗中准备了一个多月,朝廷恩命又不见下,吴元济恼怒,悉兵四出,剽掠千余里,关东大恐。
如此明目张胆反叛,宪宗君臣忍无可忍。于是,诏令陈州刺史李光颜为忠武军节度使,以山南东道节度使严绶为申、光、蔡等州招抚使,削夺吴元济原有官爵,并命宣武、大宁、淮南等道兵马合势,山南东道及魏博、荆南、江西、剑南东川兵马会师,同期进讨吴元济。
吴元济治下,仅有蔡州(今河南汝南)、申州(今河南信阳)、光州(今河南潢川),周遭皆是唐廷州县。即便如此,他也敢狠狠抗上,可见藩镇头子们的骄横,由来已久。
宪宗元和十年(815年)三月,严绶一路兵出遇败,退保唐州(今河南唐河);寿州团练令狐通也被淮西贼兵打败,不得已缩于城内固守。而外间防御工事内的兵士,悉为贼兵屠戮。
藩镇互为声援,在德宗时代就已经开始。见官军攻淮西,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和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不时上表,要求朝廷赦免其罪。宪宗不许。
王承宗只是空嚷嚷,李师道却是来真格的。他派人烧掉唐廷用以屯积江淮粮赋的河阴院巨仓。共烧毁积钱三十多万缗,帛三十多万匹,谷物三万余斛,几乎把唐廷的后勤储备端个底儿掉。
这一招儿真管用,无钱无粮如何打仗,群臣纷纷“进谏”唐宪宗罢兵,只有宰相武元衡以及中丞裴度坚执不许。
关键时刻,唐军大将李光颜在陈州时曲(今河南郾城)大破吴元济贼军。本来,贼军主动进攻,大清早忽然逼近李光颜军营,压营列阵,唐军连想出战都不得。李光颜勇烈,命人破毁军营围栅,只带数骑,箭一样驰出,突入贼阵,往来驰骋,如入无人之境。将是军胆,主帅如此英勇,唐军怯意顿消。贼军皆知李光颜威名(他的胡人长相也好认),纷纷向他放箭。
如此金甲大将,目眦皆裂,乌马钢枪,来回决荡,满体皆是敌人箭矢,血流如注,仍高喊杀敌,此情此景,可发千古浩叹!
其子害怕父亲突阵被害,拦马哀求李光颜不要再入,遭到大将挺刃叱之。将士见此,皆感奋决起,挺刀纵马,直扑贼军,打得贼军大败。当时诸镇军包围蔡州的有十多支军队,唯李光颜首先获得大胜。当初荐举李光颜的,正是中丞裴度。
眼看吴元济窘迫,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派使者到长安见宰相武元衡,为吴元济求情。武元衡当即叱喝出之,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武元衡的曾祖武载德是武则天的堂弟,经过唐朝几代政治变迁,这位武爷能够活下来,又做到宰相,真是艰难。他本人气局宏大,连德宗都称之为“真宰相器也”。宪宗为太子时,就已闻武元衡刚正之名,日后用他为宰相,对他非常礼信。
王承宗的信使回来禀报,这位成德节度使只能破口大骂。
李师道蠢蠢欲动。他属下有人出主意:“天子下定决心要诛除吴元济,主要是武元衡力赞。如果派人刺杀他,别的大臣就不敢言声,还会力劝天子收兵。”
元和十年(815年)六月初三早晨,武元衡早朝。刚出里东门,前面就有人在背影处大喝,让卫队灭掉灯笼里的烛火。前导卫骑呵斥,暗中突发一箭,把导骑射下马来。由于事出仓促,武元衡的卫队又不顶事,忽然见到白刃闪闪,暗箭乱飞,纷纷四下逃逸。骑在马上的武宰相正惊愕间,忽然从树上跳下一人,以大棒猛击他的左大腿,骨碎钻心,武元衡痛得大叫。刺客皆武功高手,不慌不忙,一人抓住武元衡马缰,牵行十余步,举烛看清确实是武元衡,才当胸一刀,把他杀死。然后,贼人举刀剁下他的头颅,包裹起来准备拿回去报功。
当时,夜漏未尽,破晓时分,路上已经有不少上朝的官员和行人,巡逻兵士连呼宰相被杀,声达朝堂,百官恐惧,不知遇害者是谁。
直到武元衡没有脑袋的尸身在马上被人发现,大家才知道是武宰相遇害。
与此同时,裴度在通化坊边遇袭。由于其参谋王义抱住刺客,裴度当天又戴一个厚毡帽,脑袋只是受了重伤,坠于沟中,幸免一死。
惊闻宰相遇害,宪宗惋恸久之,好几天没有吃下饭。
恐怖刺杀很有效果。朝臣们从此以后,许多人天不亮不敢出门,往往宪宗上朝坐等好久,大臣还没到齐。
刺客更猖狂,到处留下白纸黑字的纸片,上写:“毋急捕我,我先杀汝。”
宰相都能被人取走脑袋,办案的“捕快”自然害怕,以至于都不敢努力办事。
而且,当时京城人多以为刺客是王承宗所派,凡是看见大高个儿操河北口音,都会截住审问。
兵部侍郎许孟容入殿泣谏:“自古未有宰相横尸路隅而盗不获者,此朝廷之辱也!”
宪宗点头,于是京城大索,悬重赏捉拿刺客。最后,有人告成德军卒张晏等人是杀武元衡的主谋。朝廷将错就错,逮捕张晏。屈打成招,最终杀掉张晏等十多人。
李师道的刺客,匿亡而去,真凶倒逍遥法外。
裴度重伤卧床,近一个月不能上朝。宪宗派禁卫军于其府第值勤,不时遣中使、御医问讯。
朝臣有人进言,希望朝廷罢免裴度以安藩镇之心。宪宗大怒:“若罢免裴度,正中贼意,朝廷无复纲纪可言。吾用裴度一人,足破贼军!”
待裴度伤好,宪宗马上召裴度入朝,拜其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裴度大难不死,又当上宰相。同时,宪宗增加相权的分量,允许宰相于私第召见人士,议谋军务。
裴度不死,诛除淮西吴元济的信念倍增。
淄青节度使李师道见有人替自己刺杀武元衡顶缸,烧了河阴后仓朝廷也不明罪,心中得意,就又想在东都洛阳闹事,牵扯朝廷的注意力。
作为坐镇一方的富贵诸侯,李师道在洛阳一带有不少庄园、田产以及僧寺。所有这些地方,都成了李师道手下间谍、刺客、死士等“地下工作者”的巢穴。当地政府官员轻易也不敢得罪藩镇,因此,贼人们更加猖狂。
淮西吴元济贼兵屡犯河南一带的唐朝州县,东都洛阳的绝大部分部队在伊阙防敌,城内空虚。
李师道在洛阳有个类似“代表处”的留后院,潜藏兵士一百多人,准备在洛阳城内放大火,纵兵杀掠,趁乱夺城。
晚间,贼人们杀牛供酒,准备转天一大早起事。
其中,有小将杨再兴胆小,偷出院门,一溜烟跑到洛阳留守吕元膺处告密。吕元膺忙追传已经发往伊阙的部队,掉转头包围了留后院。唐军怯懦,围了半天也不敢进攻,最后,防御判官杀掉怯进的兵士一人,大伙儿才硬着头皮进攻。
这百十号贼人皆不是寻常之辈,他们突出杀人,使得围兵骇奔。贼人结队齐整,把妻儿老小放置于队伍中间,以甲胄盾牌精兵殿后,堂而皇之在大街上有秩序地往城外撤退,唐兵不敢追。
就这区区百十号贼人,连带家眷,出长夏门之后,竟能“转掠郊墅,东济伊水,入嵩山”。如果人再多些,他们很有可能夺取洛阳城。
嵩山一带居民,多为猎户,皆以射猎为生,时称“山棚”。贼人入山后,正遇几户山棚扛了打得的梅花鹿去山下卖,便上前抢夺,还暴打了几个猎户一顿。
猎户猛悍,咽不下这口气,又知道官府通缉这些贼人,便马上四下聚集同业,分别派人堵住山中要路,然后引来官军,把这帮贼人一网打尽。
一番严讯后,得知贼人的魁首是中岳寺方丈圆净。此人原为史思明悍将,当时已是八十多岁,仍旧伟悍过人。严刑拷打之时,唐兵有人扛大锤想砸断他的胫骨,砸了几下都不见断。估计一是他有硬气功底子,二是“操作”失当。
圆净大骂:“竖子!连人的腿也砸不折,还敢自称是健儿!”于是,他自己把大腿伸直,摆正位置,教抡大锤的兵士对准地方砸。果然,锤下腿折。
最后,法场受刑,老贼头长叹:“误我大事,未使洛阳城遍流人血!”
安史余孽,仍凶悍残狠。
经过鞫审,唐廷才知道李师道等人一直在洛阳城收买守将、驿卒,耳目众多。他花钱数千万,买下十多处庄园以为“根据地”,招留贼人,已经准备了好久。
经过大刑伺候,唐廷还审出这帮贼人中竟有杀害武元衡的两个主凶,发现李师道是刺杀事件的主谋。
由于当时与吴元济之间的战事吃紧,先前又与成德镇王承宗闹翻,唐宪宗君臣对此事暂时保密,准备留待“秋后算账”。
元和十年十月,唐廷以汴州节度使韩弘为淮西诸军都统。
朝廷委任韩弘当都统,主要是因为汴州首当河南、河北要冲,真正替宪宗打仗的,还是李光颜和乌重胤两部。韩弘虽受委命,自己仍旧居于原镇,只派他儿子韩公武率三千人归隶李光颜军。他不欲诸军立功,阴为逗挠之计。养寇自重,这位藩镇算是做到家了。
所以,只要听闻官军打胜仗,他就数日不高兴。
看见围攻蔡州诸将中李光颜最卖力,韩弘便想以美女“腐蚀”他。他从自己府内舞姬中挑出一个绝色美女,饰以价值百万的金珠宝物,然后派军使把她送给李光颜,想以此消磨李将军的斗志并败坏他的名声。
李光颜对军使讲,请您明早来营帐,我当众拜受韩公的厚意。
于是,转天一大早,李光颜大摆宴席,置酒高会,并传命军使前来。绝色美姝入营,秀曼都雅,一军惊视。
良久,李光颜开言:“我离家出征,完全是为国事奔劳。将士们弃妻离子,日蹈白刃危矛之间,我又怎能独享女乐呢。请替我感谢韩公厚意,天子待我李光颜恩重如山,我誓灭淮西贼寇!”
言毕,李光颜泪下如雨。然后,他厚赠使者,退回美女。
将卒数万,皆感激流涕,于是战斗力陡增。
乘此锐奋之气,李光颜等军连败淮西贼兵。
成德镇王承宗为减轻吴元济压力,纵兵四掠,幽、沧、定三镇皆上表请讨王承宗。
唐宪宗不顾两面用兵的大忌,于元和十一年年初又下诏命河东、幽州、横海、魏博等六道进讨王承宗,并获数次小胜。
但是,淮西方面,唐邓节度使高霞寓一军大败于铁城(今河南遂平),士卒皆没,这位高爷一人独骑逃脱。
盛怒之下,唐宪宗以荆南节度使袁滋接替高霞寓。袁滋到唐州,根本不敢派军队入击吴元济,还卑辞下意地与吴元济书信往来。
唐廷知道此事,便以时为太子詹事的李愬为唐、邓、随节度使,又把袁滋换掉。
李愬之父是为唐朝立下汗马功劳的李晟。虽为名将之子,李愬当时并不出名。他来到唐州后,见丧败之余,士卒惮战,便佯装谦恭平易,对营中军将说:“天子知道我这个人柔懦能忍,所以派我来安抚你们。进战攻取之事,并非我想做的。”
李愬抚慰兵士,养兵蓄锐。淮西贼兵从未听说过李愬有战胜的名声,对他防备甚松,渐渐不以为意。
但李愬沉勇长算,推诚待士,故能用其卑弱之势,出贼不意。待了半年,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上表要求带兵渡河,谋袭蔡州。
当时,唐军诸路师出有年,近十万大军,费饷无数,唐宪宗怒极,下诏切责诸军统领。
朝廷对李愬非常支持。宪宗诏派河中、鄜坊骑兵两千人归由李愬统领。
李愬是谋将,最擅长的是利用敌方降将。贼将丁士良勇猛善战,小河沟翻船,在一次小规模遭遇战中,马失前蹄,为唐兵俘虏。知道自己要被斩首,丁士良辞气不挠,是很刚烈的一条汉子。李愬亲自为他松绑,任他为“捉生将”。丁士良归顺后,盛戴李愬,就出主意说:“贼将吴秀琳有兵数千,全靠陈光洽一人有勇有谋为军胆,我能为您擒陈光洽来以逼使吴秀琳投降。”话不白说,丁士良率数骑一去,果然擒归陈光洽。接着,吴秀琳以文成栅兵三千人来降。李愬带着数千降兵,在吴房县外大败淮西军。得胜后,吴房城守将派五百精骑追蹑李愬。这位节度使不仅不跑,反而下马踞胡床,指挥军士激战,临阵射杀贼将一员。
至此,唐军数路皆捷。兵马使王沛先引兵渡溵水,占领战略要地。于是,事前观望的藩镇协战军纷纷渡河,进逼郾城。李光颜又在城下大败三万多淮西贼兵,守将邓怀金投降。李愬部属董少玢、田智荣等人攻拔路口等栅,占领多处战略要地。
连连败绩之下,吴元济一度想投降,但被其部下董重质等人所阻,仍坚持顽抗到底。
同时,唐宪宗听从朝臣之言,集中兵力进取淮西,罢停已经进行两年的讨伐王承宗的战役。讨伐成德镇用兵十多万,调用多方军镇,千里馈运粮草,光刘总一个藩镇的支出,每月就需十五万缗。所以,集中军力财力一方用兵,也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李愬方面,听取降将吴秀琳的建议,设计生擒了淮西骑将李祐。此人与官军作战几年,杀伤唐兵甚众,军士争相在营中跳跃叫骂,要活剐李祐。
李愬又来老一套,亲自解绑,待以客礼。
一连数日,李愬与李祐以及原吴秀琳部下降将李宪密议,常常一谈就是一个通宵,连唐军内的高级将领都不知道几个人在研究些什么。
军士不悦,无数匿名信飞投韩弘以及唐军其他军营,报称李祐是贼人内应。
李愬深恐宪宗听见谣言后会对自己有所疑虑,他流泪对李祐说:“难道是老天不让淮西贼灭吗?为什么我们相交如此之厚都不能平息众口之谤呢。”
于是,李愬把李祐绑起,出帐对军将们讲:“诸君怀疑李祐,现在我把他交给皇上处置。”
事先,李愬已经派人上表唐宪宗:“如果杀李祐,肯定平不了吴元济!”
宪宗很信任李愬,派人驰送赦诏至军中,赦免李祐,放归李愬任用。李愬悲喜交集,握着李祐的手说:“尔之得全,社稷之福也!”立署为散兵马使,让他佩刀巡警,出入帐中。
不久,李愬又以李祐为六院兵马使,把最精锐的山南东道牙兵三千人归其统领。
除了厚待降将得其死力外,李愬还一改先前凡是发现敌方间谍即杀全家的法令,对俘获的淮西间谍一律好吃好住好银子招待。间谍们感激,以敌情反告李愬,唐军益知贼中虚实。
淮西战场诸将用心,长安的宪宗君臣却萌生退意。四年多来,耗饷无数,李逢吉等人多次劝宪宗罢兵。众宰臣中,唯独裴度不言。
宪宗向裴度询问意见。裴度出人意表,要前往淮西亲自督战。
宪宗很意外:“卿真能为朕行乎!”
罢朝后,宪宗留裴度。裴度慷慨陈言:“臣誓不与吴贼俱生!臣观吴元济表奏,势实穷蹙,只是战前诸将心力不一,现陛下派臣前去,诸将恐臣夺其功,必争进破贼!”
于是,唐廷以裴度为同平章事、彰义节度使,充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
临行,裴度当众向宪宗表决心:“臣若灭贼,则朝天有期;贼在,则归阙无日。”
见裴度怀必死之心前往,感动得唐宪宗也涕下沾襟。
元和十二年(817年)十月,裴度到郾城,罢去先前军中所置的监阵宦官,诸将始得真正直接指挥军事,战多有功。
不久,李愬在吴房外城攻坚战中获胜,斩首千余级。有人力劝李愬乘胜入据吴房城,为了牵扯敌方兵力,李愬不许。此时,李祐献计:“吴元济精兵皆在洄曲及四境拒守,蔡州(今河南汝阳)城守军皆羸老之卒,可以乘虚直捣其老巢。等到别处贼将知道消息,吴元济已经成为官军囚虏了。”
李愬点头。他马上派人向裴度汇报,裴度力赞:“兵非出奇不胜。”
李愬之所以能立奇功,也是因为李光颜等诸路唐军在北线不断施压,吴元济贼军主力精锐均调至洄曲附近防守,故而蔡州虚弱。
李祐等人本是淮西宿将,自然熟悉内情。天时地利人和,终于能造就中国军事史上的奇功一件。
元和十二年十月辛未,李愬命随州刺史史旻留镇文城,令李祐等率三千敢死队为前锋,自将三千人为中军,命田进城领三千人殿后,上演了中国古代军事史上一出奇袭大戏。
诸将请所之,愬曰:“入蔡州取吴元济!”诸将皆失色。监军哭曰:“果落李祐奸计!”时大风雪,旌旗裂,人马冻死者相望。天阴黑,自张柴村以东道路,皆官军所未尝行,人人自以为必死,然畏愬,莫敢违。
夜半,雪愈甚,行七十里,至州城。近城有鹅鸭池,愬令惊之以混军声。自吴少诚拒命,官军不至蔡州城下三十余年,故蔡人不为备。壬申,四鼓,愬至城下,无一人知者。
李愬、李忠义其城,为坎以先登,壮士从之。守门卒方熟寐,尽杀之,而留击柝者,使击柝如故,遂开门纳众。及里城,亦然,城中皆不之觉。
鸡鸣,雪止,愬入吴元济外宅。或告元济曰:“官军至矣!”元济尚寝,笑曰:“俘囚为盗耳!晓当尽戮之。”又有告者曰:“城陷矣!”元济曰:“此必洄曲子弟就吾求寒衣也。”
起,听于廷,闻愬军号令曰:“常侍传语!”应者近万人。元济始惧,曰:“何等常侍,能至于此!”乃帅左右登牙城拒战。
时董重质拥精兵万余人据洄曲。愬曰:“元济所望者,重质之救耳。”乃访重质家,厚抚之,遣其子传道持书谕重质。重质遂单骑诣愬降。
愬遣李进诚攻牙城,毁其外门,得甲库,取其器械。癸酉,复攻之,烧其南门,民争负薪刍助之,城上矢如猬毛。晡时,门坏,元济于城上请罪,进诚梯而下之。甲戌,愬以槛车送元济诣京师,且告于裴度。
至此,蔡州终于平定,宪宗也迎来了他人生的巅峰时刻。元和十二年十一月丙戌,吴元济被押送入长安,斩于独柳之下,时年三十五岁,其三子二弟,也被押至江陵斩首。
论功行赏:裴度赐勋上柱国,封晋国公;李愬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封凉国公;李光颜加检校司空;乌重胤封邠国公;韩弘以“统师”有功,封许国公(这位阴险老贼见吴元济平,马上入朝觐见,“两朝宠待加等”,“竟以名位始终”,真是运气好);李祐授神武将军,后累升至左右神策剑南西川行营节度使,他训兵有法,使得羌戎畏服;董重质本来是吴元济的最大帮凶,但能单骑归降官军,最终使李光颜兵不血刃以取洄曲。宪宗起先想杀他,然李愬先答应饶他一命,便贬为春州司户参军。转年,董重质又获起用。元和十五年,授左神武将军。大和四年,为夏绥银宥节度使,他善终于任,是唐朝“化仇敌为股肱”的一个典型。
韩愈作为宰相裴度的行军司马,奉宪宗之命回朝撰写《平淮西碑》,刻石记功。李愬的老婆是宪宗姑妈唐安公主的女儿,入宫哭诉韩愈的碑文没有提其夫血战之功。宪宗命改之,最终定稿的碑文为学士段文昌所写,文采远不如韩愈。
端取淄青十二州
李师道的最后下场
淮西吴元济被平灭,诸藩镇确实被吓怕了。
李师道忧惧,不知所为。在其属官劝说下,李师道想向朝廷纳质献地以自赎,遣其长子入侍,并上献沂州(今山东临沂)、密州(今山东诸城)和海州(今江苏东海)给朝廷。
王承宗也惧怕,哀求田弘正,请以二子为质,及献德、棣二州,输贡租税。
王承宗此次是真心归顺,此后奉法逾谨,估计多亏了田弘正榜样的力量无穷。元和十五年年底,王承宗病卒,其二子王知感、王知信皆为质于长安,只有十八岁的弟弟王承元在镇。诸将依据先例,推王承元为留后。王承元年纪虽轻,深知礼义制度,密奏朝廷,请诏任主帅。皇帝高兴,任王承元为义成军节度,移镇。诸将号哭喧哗,哀乞王承元留下。鉴于诸镇将领擅推擅杀的前事,王承元坚决遵依唐廷命令,离开成德军。唐穆宗时,他任凤翔节度使,抵拒吐蕃甚力。居镇十年,加检校司空,移授平卢军节度使,宽惠有治,非常得人心。大和八年,王承元病逝于平卢,时年三十三岁,是藩镇主帅之中结局很好的一位。
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的祖父是高丽人李正己(本名怀玉),藩镇初起时曾雄豪一时。其子李纳也时叛时附,一家子天生反骨。李纳死后,其长子李师古袭位,虽表面上奉朝命恭顺,内里实怀异图,召集亡命。
李师古病死,其弟李师道当时正在密州,为李师古的家奴密迎得立。自李正己至李师道,窃有郓、曹等十二州达六十年之久。他们害怕众不附己,对下皆用严法制之,外派官员,皆留其妻子为人质,故能劫持其众,得以父子兄弟相传。
李师道为人,并无其父兄阴险悍烈之风。平日军政大事,他根本不和大将、幕僚商议,只听信几个心腹丫鬟,其中最有主意的有两个人:蒲大姐、袁七娘。
听闻李师道要向朝廷割献三州,丫鬟们就“语重心长”地劝说:“自先司徒(李正己)以来,千辛万苦挣得这十二州土地,奈何忽然割弃!今境内兵士数十万人,我们不献三州,朝廷不过发兵相加,尽可以力战抵抗。如出战不胜,再议割地,到时也不为晚。”
李师道言听计从,上奏朝廷,推脱说属下将士不同意割让三州。
朝廷震怒。藩镇三心二意,跳梁狰狞,已经数十年,但皆是朝廷准备下手时,因怕撤职削土而发的本能反应。土皇帝们拥割数州,俨然一国,倒没什么特别大的野心,诸如打入长安篡个位什么的。
主动向中央政府叫板的,淄青李师道算是个典型。他不仅在朝廷平灭吴元济时刺杀宰相武元衡,还想占领东都洛阳把事搞大。
本来,割让三州与朝廷,大家都有台阶下,互相忍让一下,也就“姑息”过去了,但李师道怙恶不悛,出尔反尔,宪宗再也撑不住了。元和十三年(818年)秋,他下诏暴扬李师道的罪状,令宣武、魏博、义成、武宁、横海兵共同讨伐。
此次讨伐,进展十分顺利。配合作战的藩镇兵十分卖力,连老奸巨猾的韩弘也亲自率兵攻打李师道,包围曹州(今山东菏泽)。
沧州节度使郑权先破淄青兵于齐州;李愬破贼兵于兖州鱼台;田弘正之功最大,在郓州大胜,生擒三千人,缴获器械不可胜计。不久,田弘正又在东河破淄青兵五万多;李光颜在濮阳击败贼兵,连下斗门城、杜庄栅。
诸军四合,累下城栅。诸将逮捕淄青贼将夏侯澄等四十七人,械送长安,宪宗君臣以为他们是受胁从,均加以特赦,放归魏博等镇效力。
这一招儿管用,贼兵互相传告,都有自新之念。
交战期间,李师道大将刘悟在潭赵扎营,抵拒魏博的田弘正。用人而疑,李师道总对刘悟不放心,数次催他出战。
刘悟也有难处,与其对阵的是气势正盛的魏博兵,能守住就算不错,哪里还敢主动找死。李师道怒,派个奴仆携密信找到刘悟的副使张暹,让他“解决”刘悟然后代领其军。
张暹与刘悟关系密切,转身进营把实情全盘托出。刘悟一听,连忙唤人先把李师道传密令的奴仆一刀砍了,然后他大集众将,说:“魏博兵强人众,我们出战则败,不出战也会被司空(李师道)杀掉。天子明诏所诛,唯司空一人。我们现在被驱迫入死地,实在不值,不如还兵直趋郓城为朝廷立功,转危亡为富贵。”
众人唯唯,只有别将赵垂棘一人低声嘀咕:“这事能成吗?”刘悟一抬胳膊,立马上来几个兵士就把这位赵将军推出去砍了。接着,刘悟又杀平常看不顺眼的将领三十多人,陈尸帐前,众军畏服。
出兵前,他密派人告知正和自己列营相峙的田弘正,让对方在自己出兵后出据潭赵。
夜半时分,刘悟率兵趋至郓城西门。
见来将来兵皆是“自己人”,守门将大开城门,众兵进城喧噪,四处放火。李师道惊起,急得跳脚,入见其嫂(李师古之妻)说:“刘悟反了,我只能上表求为庶民,能为先人守坟墓就知足了。”
说完话,李师道扭头就跑,拉着儿子李弘方躲进厕所。
此时此刻,再不见先前为他出主意的蒲大姐等“巾帼英雄”挺身而出。
乱兵闯入节度使内室,搜得李师道父子。李师道请求见刘悟,不许;又请求把自己缚送长安。刘悟派人对他说:“司空您今为囚徒,有何面目见天子!”
李师道不死心,不停下拜哀乞,全无当初上蹿下跳烧粮仓、杀宰相的气焰。
倒是他儿子李弘方有些骨气,在一旁劝说老父:“不如速死!”
这话很对,自己不说也得死,刘悟命兵士一刀一个,砍下李师道父子首级,传首京师。
至此,唐宪宗成为“安史之乱”后最英明的君主:“慨然发慎,志平僭叛,能用忠谋,不惑群议,卒收成功。”
虽将相有功,但如果没有宪宗英明独断,诸事也不可能成就。
藩镇问题是安史乱后唐王朝最大的政治问题之一。打仗打的就是钱,无他法,只能竭泽而渔,从百姓身上榨取。特别是江南一百多万民户,血汗几乎全部被榨尽,负担近百万军士的粮饷。
此外,北方诸藩镇多由胡人后代或兵痞把持,使得本来一直有深厚文化传统的中原地区变得犹如“化外异域”,民风悍野,烧杀为乐,割据称雄,是真正的历史的倒退。
一百五十多年间,河北三镇的节度使走马灯似的换了五十七个,可由唐廷委派的只有四个,几乎皆是猜沉、阴险的武夫。而且,藩镇割据愈演愈烈,迄至五代,实际上是更大规模的“藩镇割据”。
对中国历史来说,藩镇割据最大的危害还在于对数百年的后世的影响——北宋王朝深知藩镇军人割据的危害,竭力避免武人专拥一方,弱枝强干,推行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政策,结果矫枉过正,两宋的军事实力和兵士素质大大降低,一亡于金,再亡于蒙古,亡国而且失天下,中国历史进程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倒退。
究其根由,一切竟仍可以追溯至藩镇割据之祸。
无论如何,元和君臣削藩的赫赫功绩,值得大书特书。正如唐朝诗人张祜诗中所谓:
万古元和史,功名将相殊。
英明逢主断,直道与天符。
一镜辞西阙,双旌镇北都。
轮辕归大匠,剑戟尽洪炉。
物望朝端洽,人情海内输。
(《献太原裴相公三十韵》)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元和天子的“暴崩”结局
宪宗高坐皇位受群臣上贺。大家和他本人都不知道,这位中兴君王距他的生命尽头,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上(宪宗)晚节好神仙,诏天下求方士。”于是,道士柳泌、和尚大通等人相继入宫,为皇帝炼“长生药”。为了让柳泌有个好环境炼不老丹,宪宗竟以台州一州之地尽赐。这位老道在天台山上以刺史身份,天天架几口大锅为宪宗炼丹。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唐朝皇帝,太宗、高宗、穆宗、敬宗、武宗、宣宗,无论英主庸主,皆喜服食药物。这些药从现代医学角度看,均是剧毒矿物,食之燥渴烦懑,性情大变。奇怪的是,武则天也服食丹药,竟寿至八十三岁。笔者揣摩,武则天服食的,可能更多是植物类“仙丹”,危害不大。
不仅好神仙、服丹药,宪宗晚年还好佛。元和十三年年底,宪宗皇帝遣中师率大群僧众前往法门寺迎佛指骨到长安。
刑部侍郎韩愈上表切谏,表文非常有意思,发人深省,有理有据。
韩愈讲得很有道理,他列举“佛”出生前,中国的上古诸帝皆长寿,连有据可考的周文王、周武王都活到九十多岁。汉明帝时开始崇信佛法,在位才十八年。南梁武帝佞佛,三次舍身佛寺为奴,一天一餐素食,虽在位四十多年,最后因“侯景之乱”,竟然饿死于台城。同时,也由于这位韩爷是道统维护者,他更指出“佛”不过是一“夷狄”,佛教更使当时“老幼奔波,弃其生业”,对社会生产造成极大的损耗。
宪宗览表大怒,立贬韩愈为潮州刺史,即韩大诗人自己诗中所谓:“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佛倒没把韩愈怎么样,皇帝先把他贬流至人迹罕至的荒僻小州。当然,万苦千辛到了潮州,见“涨海连天,毒雾瘴气”,韩诗人也后悔,上表哀呼:“伏惟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
宪宗绝非昏狂之君,他对大臣们讲:“我想韩愈谏佛骨之事,大是出于爱护朕躬之意。但韩愈为人臣,不应乌鸦嘴讲皇帝事佛反而早死这种事!”
不料,韩愈这“乌鸦嘴”还真灵。仅隔一年多,元和十五年(820年)正月,宪宗就于宫内“暴崩”,时年四十三岁。
一般史书皆讲:“上(宪宗)服金丹,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获罪,有死者,人人自危。庚子,暴崩于中和殿。时人皆言内常侍陈弘志弑逆,其党类(众宦官)讳之,不敢讨贼,但云药发,外人莫能明也。”
《新唐书》《旧唐书》以及现在各种史书,有的支支吾吾,有的因袭前史,都言宪宗暴崩是陈弘志所弑。
其实,大儒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早已指出:宪宗暴死的主谋,正是宪宗的懿安皇后郭氏!
郭氏是郭子仪的孙女,驸马郭暧与代宗长女升平公主(京剧《打金枝》女主角)的女儿。元和元年,郭氏被册封为贵妃。元和八年,百官多次上表奏请册封郭氏为皇后,宪宗均不应允。新、旧唐书均言宪宗“后庭多私爱”,好像怕郭氏当皇后以后不让他乱搞。这实欠公允。宪宗是英主,他忌惮的是郭氏一门贵盛,将相满门,如果再出个皇后,恐怕对政权构成威胁。怀恨之下,郭贵妃自然要派宦官动手,而继位的太子又是她的亲生儿子(穆宗)。
穆宗继位,马上杀掉宪宗宠信的吐突承璀和自己的兄弟澧王李宽。吐突承璀曾劝宪宗立澧王为太子,至此,穆宗把这两个人一起杀掉。
所以,表面上是陈弘志等太监杀宪宗,其实幕后主凶正是郭后(穆宗即位她才当上皇太后,懿安皇后是其死后谥号)。大概是当时、后世之人,感于郭后祖父郭子仪的功名,有意无意中替这个妇人掩饰。后来宣宗继位,郭太后被追究前罪,急得要跳楼,最终死于非命。
唐宪宗崩,太子李恒继位,是为唐穆宗。穆宗是声色犬马之徒,在位四年,天下崩解,藩镇重起,史臣对穆宗痛心疾首道:“观夫孱主,可谓痛心。不知创业之艰难,不恤黎元之疾苦……岂非富贵生不仁,沉溺至愚疾!”
唐穆宗时代,有两件事值得一谈:一是河北藩镇的重新叛乱,一是大才子元稹的重新起用。
唐穆宗长庆元年(821年)八月,幽州卢龙镇先作乱,军士囚节度使张弘靖。不久,朝廷派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移镇成德,取代先前已死的王承宗职务。成德和魏博两个藩镇是世仇,田弘正为了防身,带两千多魏博军入成德,但中央管理财政的户部度支崔倰“性刚褊、无远虑”,不支军饷粮米给田弘正所带的魏博私兵。无奈,田弘正只得遣回自己的私人武装。不久,由于军饷没有及时送至成德镇,回鹘种人王庭凑阴谋鼓动兵士作乱,杀掉田弘正及其僚佐、亲将以及家属三百多人,王庭凑自为留后。
时任魏博节度使的李愬本想起兵征讨,因病重未能成行。唐廷下诏以田弘正之子田布复为魏博节度使。由于大乱四起,魏博军将又逼田布“行河朔旧事”,即重新割据一方。田布忠贞,自杀而死。
至此,河北等地藩镇死灰复燃,宪宗时代的胜利果实一朝皆没。
至于元稹,乃北魏皇族之后裔。少孤,家贫,赖其母贤惠,亲自教习儿子读书。元稹二十八岁即考取状元,与白居易同科。年轻敏锐,傲气十足,元稹屡上谏奏,多为宪宗采用。不久,因与宦官刘士元在驿舍争房子住,大才子竟被太监们鞭打逐走,继而贬官,而后流放“荆蛮之地”十年。
直到元和十四年,令狐楚为相,知其文名,才把他召还长安做膳部员外郎。唐穆宗喜文辞,做太子时就知道“元才子”的大名。荆南监军宦官崔潭峻也非常尊重元稹,两人关系极好。穆宗即位,崔潭峻即向穆宗引荐元稹,当天元才子就被天子任为知制诰。由于任命的制书未经相府,时人鄙之。但元稹文采出众,辞诰一出,众人也不得不服。
河东节度使裴度与元稹有旧恶,上书极言元稹“奸邪”。穆宗不听,并于长庆二年诏拜元稹为平章事(宰相),“诏下之日,朝野无不轻笑之”。可见,诗人词客,一直不为世人所重。
后人多讲元稹晚年攀附宦官,实则不然。人情相结,有时会一见如故,崔公公是羡慕才子美名,元才子也是因人就势,谈不上刻意巴结。
元稹后来出任越州刺史,天天与一帮文士诗词唱酬,“既放意娱游,稍不修边幅,以渎货闻于时”,青年时代的英勃锐气,全然消失,成了一个老官僚。
大和五年(831年),大才子暴卒,时年五十三岁。元稹与白居易在诗歌方面齐名,史称“元、白”。
唐穆宗最后也因吃“丹药”早死,时年三十岁。其长子李湛继位,是为唐敬宗,年方十五岁。
这位少年皇帝很有南朝荒唐天子的风格,好击球走马、打鱼斗鸡、摔跤歌舞,日夜宴乐,还特别喜欢自己刻“圣德碑”歌颂自己。此外,他最喜爱的“运动”是半夜外出抓狐狸玩,宫中称“打夜狐”。
诗人李商隐为此作《富平少侯》一诗:
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
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
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
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其中所用典故,并非指汉朝富平侯张安世之孙张放,实际指汉成帝的故事:“始为微行,从期门郎或私奴……出入市里郊野……自称富平侯家人。”正是暗指继位时年方十五岁的唐敬宗。特别是“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二句,形象描写富贵少年天子用金弹打鸟并不爱惜(用韩嫣事,典出《西京杂记》),却爱惜井上自制的不值钱的汲水辘轳架,憨愚娇养之态,淋漓毕现。而此诗开头一句“七国三边未到忧”,喻指如同汉朝七国叛乱一样的藩镇割据与如同战国的燕赵秦边境的匈奴一样的吐蕃、回鹘、党项等边患,从未被少年天子唐敬宗当成忧心之事。
《调琴啜茗图》唐周昉
由于性格暴躁,青春期骚动,唐敬宗动不动就猛揍随从的宦官、军将,众人又怨又惧。
一夜,唐敬宗打夜狐后与宦官、军将饮酒。三更已过,少年喝得大醉,起身上厕所。殿上蜡烛忽灭,内宦刘克明与击球军将苏佐明等人拥入,敬宗被他们活活掐死,时年仅十八岁。
唐敬宗死后,王守澄等宦官拥立敬宗的弟弟李昂为帝,是为唐文宗。
更大的灾祸,于冥冥之中潜伏于巨大的长安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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