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土尔扈特蒙古东返祖国前后的人数和户数,中外史载颇为纷繁。
西方关于土尔扈特东返人数、户数最早的记载出自法国传教士钱德明。18世纪70年代,钱德明居留北京,土尔扈特蒙古东返祖邦不久后,钱德明在为自己所翻译的《土尔扈特全部归顺记》满文碑所写的按语中,有如下一段:“在八个月的行程中,他们竟然能保存下五万余个家庭,到达伊犁。按当时的数目计算,这五万余个家庭大约共有三十万人口。”[1]19世纪下半叶英国史学家霍渥斯认为:“渥巴锡带领七万户人开始了他的远征。”[2]到20世纪初,法国学者古朗在《17—18世纪的中亚——卡尔梅克帝国还是满洲帝国?》一书中提出了两个数字,一是“45万人中,仅仅剩下了28万人”,另一是,“出发时有33万人口,抵达时是16.9万人口”。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在20世纪30年代出版的《热河·皇帝城》一书中发展了霍渥斯的说法:“出发时,土尔扈特部落共有7万帐,男女老幼共计40万人,其中三分之二不是死于饥寒,就是亡命刀下。”20世纪60年代西德学者海西希则认为:“(土尔扈特)在渥巴锡的指挥下仅有3.3万户家族成功地逃出了伏尔加河流域。总之,土尔扈特人进入中国境内,到达他们未来的居住地伊犁地区时,只剩下不过8.5万人。”[3]
近两个世纪,西方学者关于土尔扈特东返人数和户数的记述十分混乱,几乎一家一说,究其原因,是他们没能重视和利用有关这一历史事件的当事双方——清、俄政府的有关记载,特别是档案资料。
那么,再看清、俄双方的有关记载。有清一代的记载,大体上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以乾隆皇帝在《优恤土尔扈特部众记》碑文所述为代表,其文曰:“方其渡额济勒而来也,户凡三万三千有奇,口十六万九千有奇,其至伊犁者,仅以半计……惟此七万余众冻馁尫瘠之形,时悬于目而恻于心。”[4]持此说者如下:其一是祁韵士,“汗渥巴锡及其台吉策伯克多尔济,并舍棱(楞)等,率其部众三万余户来归”[5];其二是傅恒,“按土尔扈特渥巴锡等,以其部众三万余户,行经万有余里……”[6];其三是魏源,土尔扈特“自十一月至六月始及伊犁卡伦,仅存七万余口”[7]。这一种说法可概言之为3万余户说。
另一种说法以椿园七十一为代表。他在《西域闻见录》中记述:渥巴锡“携所部之土尔扈特、霍(和)硕特、怀(辉)特、都(杜)尔伯特、额鲁特人众四十六万余户,于十月二十三日起程……至他木哈犹有男妇大小人口二十七至二十八万”[8]。持此说的还有王大枢,他记曰:渥巴锡“携所部额鲁特等四十六万户,束载牲畜于十月二十三日拔幕起行……(至他木哈)是时乌(渥)巴锡众已折半,然犹有二十七万至二十八万人”[9]。何秋涛在提及人数户数时,则将“四十六万户”改为“四十万余部众东走”[10]。这一种说法大体上可概言之为46万户说。
在俄国,对土尔扈特蒙古东返时人数、户数的记述是比较一致的。早在1835年,著名诗人普希金在《普加乔夫起义中》中写道:土尔扈特“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游牧到雅依克河畔,突然急转直下以3万帐的人众横渡雅依克河越过吉尔吉斯草原,而跨入先祖的疆界”[11]。19世纪30年代列夫申利用奥伦堡边疆委员会档案馆和莫斯科外交部档案馆的档案文献写成的《吉尔吉斯——哈萨克汗帐及各草原的述叙》一书中认为:“1月5日,3万个帐篷的人马出发了。”渥巴锡“带到中国的卡尔梅克人还不到离开俄国的一半,其余全部都损失在路上了”[12]。19世纪80年代,诺伏列托夫在查阅了阿斯特拉罕省档案馆有关档案资料后写成《卡尔梅克人》一书,更精确地提出“去中国的有30 090帐”,“渡过伊犁河进入中国辖境的卡尔梅克人,为数不多(据供有15 000帐)”。之后一个世纪以来,一些著作均持此说,比较主要的如帕里莫夫认为:“跟随总督渥巴锡走的有30 909帐。”[13]他还引用了当时随渥巴锡东返后又逃回俄境的阿拉斯兰的供词:“跟随渥巴锡走的卡尔梅克人,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勉强到达中国境内。”[14]而内达金提供的数字是:“游牧于伏尔加河左岸的三万三千帐牧民,十六万九千的蒙古人,越过乌拉尔河向巴尔喀什湖进发了”,“安全到达中国的不超过七万人”。[15]
纵观清、俄双方记载,可以看到,第一,46万户说首源椿园七十一。椿园七十一是乾隆时进士,曾任职新疆镇迪道,留居新疆多年,他的《西域闻见录》中《土尔扈特投诚纪略》记述了土尔扈特西迁、东返过程,但不乏失实和荒诞之处,对他所提出的人户数我们未找到有力佐证。第二,清、俄双方的官方记载是较为接近的。清代的三万余众说首创于乾隆皇帝。除魏源是道光、咸丰时期著名学者,他的记述是仿前说外,其余几家,傅恒是乾隆时期大学士,而祁韵士则是乾隆时期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此二人或是清代统治集团的核心要员,或是熟悉官方档案的史官,他们的记述应该比后代或私家记述更接近事实。因此,有必要对乾隆皇帝提出的人数和户数进一步做一番考析。
首先,弄清土尔扈特蒙古东返的人数和户数对清政府是至关重要的。这是因为当清政府在乾隆皇帝的主持下确定了土尔扈特蒙古的收抚政策后,随即面临对土尔扈特人民和土尔扈特领袖人物进行赈济、安置和封赏的任务,而土尔扈特各部人数户数的多寡,是清政府赈济、安置和封赏的重要依据之一;另一方面,清政府虽然坚持对土尔扈特部实行收抚政策,但对来归的土尔扈特部始终保持内紧外松的政策姿态。当时清政府在边疆地区频繁调遣兵力,固然主要是为了防范俄国政府借土尔扈特问题无理纠缠,但也包括有防止土尔扈特部滋事的因素。乾隆皇帝曾发出指令:若土尔扈特部众“有他变,即照朕之旨意,随机应变,勿得手软,以致迟误大事”[16]。也就是说,只要土尔扈特部发生不利于清政府的事态,当地官员有便宜行事的特权,为了“防变”,准确弄清土尔扈特部的人数、户数成了当务之急。
其次,清政府对土尔扈特部东返时人数、户数的了解是有一个逐渐落实的过程的。目前我们所见到的最早一件记载土尔扈特部东返消息的奏折是乾隆三十六年(1771)三月二十二日,据车布腾札布奏,俄罗斯铿格尔图拉地区克伊那鲁等派俄使呈递文书中称:“……去年十二月,此厄鲁特又叛俄,抢掠我二台站逃返,逃亡者约十万余人。”[17]乾隆三十六年(1771)五月二十六日,策伯克多尔济率领土尔扈特的前锋部队在伊犁河流域的察林河畔与前来迎候的清军相遇,六月六日,清军总管伊昌阿、硕通在伊犁河畔会见了刚抵达的渥巴锡和舍楞,以及土尔扈特部东返队伍和大队家属。[18]在这一年六月份的奏稿中,我们查阅到提及土尔扈特东返人数户数的有三则:一是六月十六日伊勒图、舒赫德奏稿中说,五月二十二日参赞大臣安泰据哈萨克的阿布赉、阿布尔比孜提供的情报,东返土尔扈特部“男女共计八九万户”[19];二是六月二十三日钦差御前大臣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在奏稿中报告:“渥巴锡等率领八九万户投诚”[20];三是六月二十四日,色布腾巴珠尔在奏稿中报告:“原奏投诚之九万户,今遣人前来。”[21]这三则报告,第一则是土尔扈特部返抵前来自哈萨克的传报,第二、三则是土尔扈特部刚抵达伊犁河流域时清政府的现场报告,不可能十分精确,是可以理解的。直到七月十九日,舒赫德在奏报中还是报告“伊等男女,几及十万”[22]这么一个概数。因此,清政府对东返的土尔扈特部的人数和户数做详尽的调查统计是势在必行的。
清政府怎样进行人数和户数调查统计,史载不详,但我们在满文土尔扈特档乾隆三十六年(1711)九月十二日奏稿的附件中发现一份用汉文书写的《重定报封土尔扈特、和硕特台吉等部落名称及汗王、贝勒、贝子、公爵台吉名单》,在这份名单上共开列了包括渥巴锡、策伯克多尔济、舍楞在内的43个土尔扈特部大小领袖的人名;他们各自部落离开伏尔加河时的人数和户数;返抵伊犁时的人数和户数;清政府的封赏安排。综合所记人数和户数可知,离开伏尔加河流域时为33 361户168 080人;返归祖国后为15 793户66 073人。[23]乾隆皇帝正是在掌握了这一调查数字的基础上,于这一年“季秋月中浣”撰写了《优恤土尔扈特部众记》碑文,指出:“方其渡额济勒而来也,户凡三万三千有奇,口十六万九千有奇,其至伊犁者,仅以半计。”法国著名汉学家伯希和在评述乾隆皇帝所说的土尔扈特部人数户数之准确性时说:“乾隆完全有理由很确实地报道土尔扈特的人数,肯定他不会乐于将其少报。”[24]由此看来,乾隆皇帝既未少报,也并未夸大,只是将统计数字的尾数省略了而已。
俄国政府的档案记载很值得我们重视。土尔扈特蒙古数万部众举族起义、东返祖国,引起俄国朝野的极大震动。因此,俄国政府对尚留居伏尔加河流域的土尔扈特蒙古进行深入调查,当然包括东返的土尔扈特部人数和户数。今天我们看到的俄国档案文献的有关记载正是当时调查的记录,它所提供的东返的土尔扈特部众为3万余户,与清政府实地调查的数字不谋而合,绝非偶然。
我们再提供一则托忒文资料,作为乾隆皇帝所说的人数和户数的又一佐证。在西蒙古研究中,托忒文资料值得重视,但又很少为人们所利用。19世纪俄国学者雷特金在留居伏尔加河流域的土尔扈特人中收集到一份题为《卡尔梅克诸汗简史》的手抄本,雷特金将抄本进行译注予以刊布,之后波兹德涅耶夫又将抄本原文刊布在《阿斯特拉罕卡尔梅克人的古代文献》一书中。《卡尔梅克诸汗简史》记述了留居伏尔加河流域的卡尔梅克人自准噶尔西迁到大部分人众东返的历史。对东返前后的人户数,该书写道:“由俄罗斯出来的三万三千户,十六万九千口人,只剩下七万人。”[25]
据此,可以认为,椿园七十一提出的46万户说,至少在未找到更为可靠的佐证之前,是不足为信的。而乾隆皇帝提供的土尔扈特的人数和户数,在众多的说法中是比较接近实际的。
兹根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土尔扈特档》及《清高宗实录》中有关记载,综合成东返祖国前后土尔扈特诸部落人数户数简表,供研究者参考(表1)。
表1 东返祖国前后土尔扈特诸部落人数和户数简表
续表
续表
续表
(原载《历史档案》1983年第1期,题名为《土尔扈特蒙古东返人户数考析》。2002年收入《跬步集——新疆史探微》时,增补了“东返祖国前后土尔扈特诸部落人数户数简表”,并将题名改为《土尔扈特蒙古东返人、户数考》)
【注释】
[1]《北京传教士关于中国历史、科学、艺术、风俗、习惯录》第1卷,巴黎1776年版,第402页。
[2]霍渥斯:《蒙古史》第1卷,伦敦1876年版,第575页。
[3]海西希著,田中克彦译:《蒙古的历史和文化》,岩波书店1967年版,第32页。(www.xing528.com)
[4]彭元瑞编:《高宗诗文十全集》卷一,载《丛书集成初编》。
[5]祁韵士:《皇朝藩部要略》卷一四。
[6]傅恒:《西域图志》卷三七。
[7]魏源:《圣武记》卷四。
[8]椿园七十一:《西域闻见录》卷六。
[9]王大枢:《西征录》卷三。
[10]何秋涛:《朔方备乘》卷三八。
[11]《普希金全集》第4卷,第139页。
[12]列夫申:《吉尔吉斯——哈萨克汗帐及各草原的述叙》,新疆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油印译稿本,第143、146页。
[13]帕里莫夫:《留居俄国境内时期的卡尔梅克民族史纲》,阿斯特拉罕1922年版,第76页。
[14]帕里莫夫:《留居俄国境内时期的卡尔梅克民族史纲》,第78页。
[15]马汝珩译:《土尔扈特蒙古西迁及其重返祖国》,载《新疆大学学报》1981年第2期。
[1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土尔扈特档》,乾隆三十六年三月,三全宗,一六九三,六号之一。
[17]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土尔扈特档》,乾隆三十六年三月,三全宗,一六九七,六号之一。
[18]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月折档》,乾隆三十四年至乾隆三十七年零选本,乾隆三十六年六月十五日。
[19]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月折档》,乾隆三十四年至乾隆三十七年零选本,乾隆三十六年六月二十五日。
[20]《清高宗实录》卷八八九。
[21]《清高宗实录》卷八八九。
[22]《清高宗实录》卷八八七。
[2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土尔扈特档》,乾隆三十六年九月(上),三全宗,一六九六,一号。
[24]伯希和:《卡梅克历史译注》,巴黎1960年版,第38页。
[25]诺尔博译:《卡尔梅克诸汗简史》,汉译稿本。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