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尔扈特蒙古武装起义、东返祖邦始于何时,中外史载颇不一致。起义始于何时的记述,按公历言,大体上有两种说法:
第一种是乾隆三十五年十月(1770年12月)说。此说首创于椿园七十一之《西域闻见录》。该书卷六《土尔扈特投诚纪略》载:“时乾隆三十五年,天气温和,十月中旬,河水不冻,乌(渥)巴锡不能待河北人户,遂杀鄂(俄)罗斯匠役千人及贸易人等,携所部之土尔扈特、霍(和)硕特、都(杜)尔伯特、额鲁特人众四十六万余户,于十月二十三日起程。”按十月二十三日,即公历1770年12月9日。附和此说者有何秋涛[1]和王大枢[2]。
第二种是乾隆三十五年十一月(1771年1月)说。此说以乾隆为代表。他在《土尔扈特全部归顺记》碑文中述:“自去岁十一月启行由额济勒历哈萨克,绕巴勒喀什诺尔戈壁。于今岁六月杪,始至伊犁之沙拉伯勒界,凡八阅月,历万有余里。”附和此说者有祁韵士[3]和魏源[4]等。
第二种说法在具体日子上又有三种不同记述。
一是乾隆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1771年1月5日)。目前所见最早提出此说法的人是俄国学者诺伏列托夫,他在《卡尔梅克人》一书中据俄国档案记述写道:“卡尔梅克民族的暴动发生在1771年1月5日(按卡尔梅克历法为1月1日——兔月),一开始就袭击杜丁大尉营地。”[5]自此以后,苏联史学家均持此说[6],不少西方史学家也采纳此说[7]。
二是乾隆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1771年1月11日)。托忒文资料《卡尔梅克诸汗简史》中载:“渥巴锡急切地于铁兔年一月十一日放弃了额济勒河西岸的同胞,带着佛像、佛经、贵重财产,赶着所有牲畜,带领臣民妇幼,与策伯克多尔济、舍楞及其王公,一起向佛爷叩头祈祷早日平安到达,朝着准噶尔故土出发了。”英国学者霍渥斯赞同此说。[8]
三是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二日(1771年1月17日)。此说出自清代档案,乾隆三十六年(1771)五月二日伊勒图奏报中引述了俄国铿格尔图拉使者额勒费来文称:“于去年十二月,此等厄鲁特由我处反叛而出。”[9]同年八月十二日,色布腾巴勒珠尔在陪同渥巴锡一路赴京途中的奏折中说得更为具体:“去年,渥巴锡在额济尔度夏,至秋渡河去巩喀尔等候额墨根乌巴什、默们图等到齐,于十二月初二,从额济尔起兵,率全部落,扬言去抢掠哈萨克,约定相会之处,渥巴锡等同心协力投奔这里。”[10]
纵观有关起义日期的记述,后人附和,见仁见智,毋庸推究,但对各说首创之家需要做考析。
1770年12月说,首源于椿园七十一,椿园七十一为乾隆时进士,系为土尔扈特蒙古东返之同时代人,又曾任职于新疆镇迪道,留居新疆多年,所著《西域闻见录》之《土尔扈特投诚纪略》记述土尔扈特蒙古西迁和东返的进程颇详,历来为中外学者重视,伯希和在《卡尔梅克历史评注》中曾列有专章,对此文进行翻译与注释。但经近年研究者潜心考究,椿园七十一记述之误比比皆是,诸如东返的人户数、东返路线以及对东返原因的评述,均与历史事实大相径庭。虽不能由此断言其所述之首义日期肯定有误,但在尚未找到一则有力旁证之前,椿园七十一的论述不能轻信。因此,将1771年1月说作为考析的重点,亦属情理之中。
1月说中之1月11日说,系托忒文资料《卡尔梅克诸汗简史》中所记。此书18世纪末流传于伏尔加河流域土尔扈特人中,1860年俄国学者雷特金出版了该著作的俄译文,之后俄国蒙古史学家波兹德涅耶夫在《阿斯特拉罕卡尔梅克人的古代文献》中全文刊载了托忒文本。但1884年诺伏列托夫在《卡尔梅克人》一书中认为此说所据不足,指出:“不知为什么许多著述都说卡尔梅克人是在1月11日走的,可是在当时的官方文献中,出走的日子明确指出是在1月5日。”[11]诺伏列托夫的著作出版后,俄国和西方史学家著述中持此说者几乎绝迹。
俄国档案中还有一则记载,值得注意。1月11日,阿斯特拉罕省办公厅发出通知,“如遇到卡尔梅克人动乱,或是遇到他们和哈萨克人一起袭击俄罗斯人住地,为防卫城市及其他要地,应发给人们枪支弹药”[12]。很明显,如果起义始于1月11日,在当时的通讯条件下,远离起义地的阿斯特拉罕省办公厅是不可能于当天发出这一通知的。这一记载为否定1月11日说提供了有价值的旁证。
1月5日说和1月17日说,则分别源于俄、清档案所载。
俄国和清政府的有关档案是研究土尔扈特蒙古史,特别是东返事件的最重要资料之一。但对其所载也应做具体分析。在记述土尔扈特蒙古东返首义日期上,下述数端值得注意:
第一,土尔扈特蒙古武装起义、东返祖邦之举,极大地震动了俄国朝野。叶卡捷琳娜女皇得到报告后大为震怒。“因为她的大臣们竟漫不经心到让整个部落在她信任的奴仆的鼻尖下举行暴动,逃出了神圣的俄罗斯国境,从而使罗曼诺夫家族和头戴彼得大帝王冠的守护神鹰蒙受了永不磨灭的耻辱”。[13]俄国政府更为不安的是起义打乱了沙皇在伏尔加河流域的统治秩序,伏尔加河沿岸的俄国官吏“束手无策,交通被切断”,“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谁也不知道,卡尔梅克人又会去何处”。[14]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利益,当时的军情是逐日上报,留至今日的档案记载十分具体。1月5日这一起义首发之日,即记述在阿斯拉罕城卡尔梅克管理局档案库案卷1771年3907号上。而就目前所见,俄国档案对首义日期的记载是一致的。相比之下,清代档案的两则记述,或是源于传报,或是出自渥巴锡等人在赴承德途中谈话的述报。显然,其准确性是不及记于事件发生当时当地之俄国档案的。就如土尔扈特蒙古返抵祖国的时间,清方记述肯定要比俄国记述更为可信一样。
值得注意的是,据载乾隆皇帝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九月八日在木兰围场伊绵峪接见了渥巴锡一行,之后直至九月三十日渥巴锡离承德之前,乾隆皇帝多次召见渥巴锡等人,并与之长谈,了解土尔扈特蒙古的历史与现状。因此,乾隆皇帝在《土尔扈特全部归顺记》中并未采纳色布腾勒珠尔等人于五月至八月间奏报中的说法,实际上乾隆皇帝也否定了1月17日(即阴历十二月二日)之说。
第二,俄国档案中还有一则地方当局的报告值得注意。库拉金斯卡亚城堡统领伊凡·库拉金报告:“1月19日,(土尔扈特)队伍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草原,他们在汗的兄弟舍楞和巴木巴尔两个儿子率领下,手持许多大大小小的旗帜,在白天一点多钟时抢走了所有牲畜,而后袭击了城堡,双方用枪炮射击了整整一天,哥萨克把全部弹药都打完了。”[15]显然,如果起义爆发于1月17日,8万之众用两天时间是绝对到不了乌拉尔河畔的库拉金斯一线的。
第三,在俄国档案中,土尔扈特蒙古首义于1月5日,并不是一个孤立的日子,我们可以查到起义前后,直至抢渡乌拉尔河这一起义突袭阶段的详细日程,时间表如下:
1月4日,渥巴锡、策伯克多尔济等人在伏尔加河东岸雷恩沙漠别尔图向土尔扈特蒙古军民进行起义动员。
1月5日,宰桑桑杰策凌奉渥巴锡之命,袭击杜丁大尉营地,这是公开起义的信号。
1月18日,土尔扈特蒙古东返队伍抵达乌拉尔河西岸。
1月19日至20日,土尔扈特蒙古袭击乌拉尔河西岸的库拉金斯卡亚、卡尔梅科夫、索罗奇科夫等城堡和红雅尔、科捷利内、哈里基诺夫等哨所,并开始渡河。
1月21日,东返队伍抢渡乌拉尔河成功,土尔扈特蒙古军民直插哈萨克草原,向恩巴河挺进。
综上所述,我认为1771年1月5日是土尔扈特蒙古首义的准确日期。
补记:
《土尔扈特蒙古东返始于何时》在1985年第1期《新疆社会科学》刊发后,得到学界同人重视,此文结论我们用于《漂落异域的民族——17至18世纪的土尔扈特蒙古》(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一书,土尔扈特蒙古东返之日为1771年1月5日之说更为人们所认同。(www.xing528.com)
近年,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郭成康教授在撰写《清史编年》时,对土尔扈特东返首义之日进行了再考证,对1月5日说提出了质疑,现将其引述如下:“俄方与土尔扈特领袖有关起兵日期的差异在于俄方档案当以俄历记载事件,而俄历又与公历不完全一致。18世纪俄历日期换算成公历要加11个昼夜(《苏联大百科全书》,莫斯科1970年俄文版,第199页)。如果确系如此,俄历1771年1月5日应为公历1771年1月16日,即农历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一日。俄文档案记载,此日清晨土尔扈特人起兵,突袭当地俄驻军,接着分兵袭击俄国城镇,渥巴锡带头烧毁这些木制宫殿,然后开始东归,这样看来,渥巴锡等人所记与俄方档案所记相差一天是可以理解的。故采渥巴锡之说。”土尔扈特蒙古东返首义的日期应是公元1771年1月17日,农历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一日甲戌。[16]
对此,笔者愿补记以下三点:
第一,应该承认,当年笔者在写作《土尔扈特蒙古东返始于何时》时,只注意了公历与农历的差异,而忽略了公历与俄历的差异。实际上在俄国十月革命前的著作中,作者通常使用的是俄历,诺伏列托夫《卡尔梅克人》出版于1884年,他在书中引用的俄国档案的日期应是俄历,而非公历,这确实是笔者研究中的疏漏。
第二,为保存当时研究时的思路,本选集收入《土尔扈特蒙古东返始于何时》时笔者未做更改,只是撰补记,为了让读者能更好了解研究深化的轨迹,确乎研究深化未有尽期,同时对本集所收有关文章中提到的土尔扈特东返首义的日期,笔者也未做更动,务请读者注意。
第三,笔者个人对郭成康教授表示敬意和谢意,他研究中一丝不苟的精神让人钦佩,他的研究纠正了笔者研究中一个不应有的疏忽,实是一件大好事。
本文首发于《新疆社会科学》1985年第1期,题名为《土尔扈特蒙古东返始于何时》,2002年收入《跬步集——新疆史探微》(兰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时将题名改为《土尔扈特蒙古东返始于何时考》,并写了补记。
【注释】
[1]何秋涛《朔方备乘》卷三八《土尔扈特归附始末》载:“乌巴锡乃集大小宰桑,谕以逃走伊犁之利,众喜,皆为远行之计,时三十五年十月也。”
[2]王大枢《西征录》卷三《土尔扈特投顺叙略》载:“时乾隆三十五年河水不冻,乌巴锡遂不待北岸,径杀鄂罗斯兵民商近千余人,携所部额鲁特四十六万户。囊载牲畜于十月二十三日拔幕起行。”
[3]祁韵士《西陲要略》卷四《土尔扈特源流》载:“以三十五年冬,自额济勒启行,历哈萨克,绕巴勒喀什淖尔戈壁,于次年六月始至伊犁之沙拉伯勒界,凡八阅月,历历余里。”祁韵士的《皇朝藩部要略》和《外藩蒙古回部王公表传》之《土尔扈特部总传》均未述及起义的时间。
[4]魏源《圣武记》卷四《乾隆新疆后事记》载:“自十一月至六月始及伊犁卡伦,仅存七万余。”
[5]诺伏列托夫:《卡尔梅克人》,彼得堡1884年版,第45、47页。
[6]较有代表性的如帕里莫夫:《留居俄国境内时期的卡尔梅克民族史纲》,阿斯特拉罕1922年版,第76页;苏联科学院等编:《卡尔梅克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史纲》,莫斯科1967年版,第216页。
[7]较有代表性的如德昆赛:《鞑靼人的反叛》,波士顿1898年版,第25页;古朗:《17—18世纪的中亚——卡尔梅克帝国还是满洲帝国?》,巴黎-里昂1912年版,第134页;斯文·赫定:《热河·皇帝城》,伦敦1932年版,第38页。
[8]霍渥斯:《蒙古史》第1卷,伦敦版1876年该书载:“他们用了8天时间,安全地越过了伏尔加河及雅依克河之间的草原。”据俄国档案载,土尔扈特抢渡雅依克河时间系1771年1月18日至21日,由此前推8天,起义当在1月11日左右。
[9]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月折档》,乾隆三十六年五月二日伊勒图奏。
[10]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月折档》,乾隆三十六年八月十二日色布腾巴勒珠尔奏。
[11]诺伏列托夫:《卡尔梅克人》,第47页。
[12]诺伏列托夫:《卡尔梅克人》,第54页。
[13]斯文·赫定:《热河·皇帝城》,第39页。
[14]诺伏列托夫:《卡尔梅克人》,第55页。
[15]诺伏列托夫:《卡尔梅克人》,第48—49页。
[16]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编年》第6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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