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黄金时代,始于本世纪(十七)八十年代,终于下世纪(十八)七十年代,距七世纪第二次黄金时代,恰恰一千年,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候。
但大黑暗并没有过去,那沉重的污染不会这么容易一下子消失。只不过被满洲人强劲活泼的新的生命力,暂时驱逐到一旁,犹如一个淫雨季节中,忽然出现几日晴天一样。
满洲人仿效明王朝的模式,建立了一个绝对专制的极权体制,整个中央政府,不过是皇帝发号施令的传达室。全体官员,不过是皇帝私人的秘书和传令兵。中央各部,每部设两个部长(尚书),一满一汉。常务副部长(左侍郎)二人,政务副部长(右侍郎)二人,也是一满一汉。六个部名义上虽各有职责,事实上每个部都握有直接给皇帝上奏的权力,谁也管不了谁,所以各部等于有十二个部长,也等于有十二个皇帝的秘书,一切都由皇帝裁决。而各部的任务,也只限于办理皇帝交办的事情,不能像十一世纪宋王朝之前那些王朝的中枢机构一样,可以主动地对地方政府颁发命令。清政府的体制跟明政府的体制至少有一点完全相同,那就是有权对地方政府颁发命令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高高地坐在宝塔尖上的皇帝。最特别的是,清政府的皇帝不仅是中国元首,也是满洲民族的最高奴隶总管。全体满洲人,包括最高级的官员宰相在内,都是皇帝的奴隶——这是满洲民族最特殊的社会结构,奴隶们在主子面前,唯一的天职是俯首帖耳。这种权力高度集中的现象,固然容易败坏。但是历史上极少出现的英明君主,忽然接连着出现时,政府的功能却可充分发挥。
中国传统的宫廷制度,在清政府手中获得重大改革,嫔妃宦官,以及宫廷费用,都大量减少。清王朝皇族来自辽东(辽宁)简单朴实的社会,带到宫廷中的是一种比较简单朴实的婚姻形态。皇帝除了皇后一人外,嫔妃不过十人左右,虽然仍是多妻制度,但比起从前那种三宫六院七十二御妻和数万名宫女的阵营,是一个可惊的进步,我们试就下列若干项目,加以比较:
注意宫女宦官的人数,九千人和一百三十四人,十万人和五百人。再注意宫廷的每天开支,一万两和三十五两,这是太大的悬殊。(明王朝如此浪费的挥霍下,我们回溯朱由检经常表演的“减膳”“撤乐”“避殿”小动作,会感觉到他实在是聪明得太过度了)明王朝的宦官组织,有四十二个机构。福临入关后,曾一度沉迷于这种奢侈的享受,仅把四十二个机构改组为十三个机构,称为“十三衙门”,宦官的权力几乎跟明王朝时代同样膨胀,于是不久就发生宦官巨头司礼太监吴良辅,跟汉人宰相刘正宗称兄道弟,买官卖爵的现象,使那时仍具有新兴活泼气质的满洲贵族,大为震骇。六十年代1661年,福临逝世,他的母亲博尔济吉特太后,跟辅政的大臣们合作,把吴良辅处斩,刘正宗免职,撤销十三衙门,另设立一个内务府,专管宦官和皇宫事务,由满洲贵族担任内务府大臣,宦官数目大量缩减,不再使他们居于领导地位。
这一些改革,产生两种后果:
其一,宦官时代从此成为陈迹,无力再现。下下世纪(十九)末期,虽有一二宦官如安德海、李莲英之辈,很有势力,但性质上是个别的,不能结成一个集团。(www.xing528.com)
其二,清王朝寿命二百九十六年,共有十二个皇帝,十二个皇帝中,将近三分之二的皇帝都很能干,了解并努力完成他们的责任,三分之一也都属中等的才智,像明王朝那样一连串草包恶棍型的君主,清王朝一个也没有。中国还没有一个王朝,包括周王朝、西汉王朝、东汉王朝、唐王朝在内,出现过这么多具有很强能力,而又肯辛勤工作的帝王。
对当时的汉民族而言,满洲人统治中国本土,是汉民族第二次被异族征服。但满洲人在文化上是一个非常落后的民族,连文字都没有,满洲文字是努尔哈赤时才创造出来的,并不能普及。因为对满洲人来说,满洲字和汉字,都是新文字,而汉字拥有海洋一样的文化背景,满洲字则只限于日常口语。结果满洲人迅速的汉化,像掉到海里的人非喝下海水不可一样,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在建州卫时期,满洲人即已流行汉语。入关之后,和汉人更广泛的接触,汉语就更普及。玄烨大帝精通汉文,跟一个汉民族的高级知识分子一样,更精通儒家系统的各种经典。他以后的每个皇帝都是如此。他的孙儿弘历仅汉诗就写了四万余首,以数量而言,在全世界恐怕都要占第一位(可惜他的诗是一种帝王体的打油诗,不堪入目),所以,事实上没有多久,满洲人就以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自居,这跟蒙古帝国的统治阶级深拒闭固的情形,恰恰相反。
不过,民族的界线仍划分得十分森严。本世纪(十七)时,汉民族人口已达八千余万,满洲民族人口只三百余万,满洲人以绝对少数统治绝对多数,以一个落后的部落统治一个文化深厚的古老帝国,有随时被消化掉了的危险,当然十分戒惧。它严厉地禁止满汉通婚,并尽可能排除汉人担任高级军官。在行政管理上,它不能不用汉人,但在满洲人的眼睛里,汉人只是乞丐,由满洲人赏碗饭吃而已,连他们的奴隶都不如,也不赋给汉人权力。就在本世纪(十七),汉人宰相见了满人宰相,汉人部长见了满人部长,都要下跪。会议的时候,满人宰相部长昂然上座,汉人宰相部长跪在他们的旁边,满洲人不开恩叫他们起来,汉人不敢起来。有时候满洲人谈得高兴,忘记开恩,年老的汉大臣跪得太久,甚至仆倒在地。满洲人的想法是,用强大的压力,培养汉人对满人的顺服奴性,直到永远。
满洲民族所承受的华夏文化,跟五世纪北魏帝国鲜卑民族所承受的华夏文化,完全相同,主要的是儒家系统的文化,而清王朝承受的更为狭隘,只是儒家系统中的理学的部分。所以,虽然王朝政权和统治者改变,而构成大黑暗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基础不变,科举八股和酷刑诏狱不变,祖先崇拜和服丧三年不变,反对任何改革的情结不变。也就是,酱缸不变。举一个例子作为说明,监察部委员(御史)谢济世批注“四书”之一的《大学》时,采用另一古书《礼记》原文,而没有采用理学大亨朱熹的见解,第五任皇帝胤禛(雍正)就勃然大怒,判决谢济世死刑。后来好不容易免死,但仍罚做苦工。在这种背景下,人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都被酱死。
第三个黄金时代,带给中国的不是第一个黄金时代那种澎湃的学术思潮,也不是第二个黄金时代那种英雄们气吞山河的气概,而仅仅是一百年的和平与秩序。这本是人民最低的要求和政府最低的功能,但它在中国已绝迹了很久。但比起明王朝和更早的蒙古帝国统治时代,这一百余年间的中国人民,好像活在天堂。
第三个黄金时代的最伟大的成就,在于满洲人的清政府为中国开辟了广袤的疆土。东西汉两个王朝和唐王朝都曾为中国增加了一百七十万方公里的面积,但不久就行失去。而清政府为中国增加的领土,超过从明王朝承袭下来的中国领土的三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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