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悠久而光辉的文化发展,像一条壮观伟大的河流。公元前二世纪西汉政府罢黜百家,独尊儒家时,开始由灿烂而平静。十二、十三世纪宋王朝理学道学兴起时,开始沉淀。本世纪(十四)末期,这河流终于淤塞成为一个酱缸,构成一个最庞大最可哀的时代。
明王朝使中国文化淤塞成为一个酱缸的工具有二:一是文字狱,一是八股文。
文字狱属于诏狱的一种,它的特征是:罪状由当权人物对文字的歪曲解释而起,证据也由当权人物对文字的歪曲解释而成。一个单字或一个句子,一旦被认为诽谤元首或讽刺政府,即构成刑责。文字的意义不在客观的解释,而在当权人物主观解释。文字狱的本身就是当权人物做贼心虚的一种反应,越是心虚,越是神魂不宁,听到别人说“亮了”,他就肯定是讥讽自己的秃头,因而老羞成怒。于是知识分子除了被“诬以谋反”外,又多出一种纯属于文字的灾难——因而我们想到仓颉造字时,神鬼曾经夜哭,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
现在举出例子说明:浙江(杭州)府学教授林元亮,奏章上有“作则垂宪”,处斩。北平(北京)府学教授赵伯彦,奏章上有“仪则天下”,处斩。桂林(广西桂林)府学教授蒋质,奏章上有“建中作则”,处斩。这些句子里的“则”,本是“法则”和“标准”之意。但朱元璋不做如此解释,当时江南方言,“则”,与“贼”同音,朱元璋认为显然是讥讽他做过小偷的往事。尉氏(河南尉氏)县学教谕许元,在奏章上有“体乾法坤,藻饰太平”。这两句话是千年以前的古文,但朱元璋却解释说:“法坤与‘发髡’同音,发髡是剃光了头,讽刺我当过和尚。藻饰与‘早失’同音,显然要我早失太平。”于是许元处斩。这一批人都是地方学校教师,只不过代地方官员撰写奏章,竟招来杀身之祸。当然,文字狱不限于奏章。朱元璋崇信佛教,对印度高僧释来复最为礼敬。释来复告辞回国,行前写了一首谢恩诗,诗中有两句:“殊域及自惭,无德颂陶唐。”意思很明显,他生在异国(殊域),自惭不生在中国,觉得自己还没有资格歌颂大皇帝。但朱元璋的解释不同,他说:“殊,明明指我‘歹朱’。无德,明明指我没有品德。”于是释来复从座上客变为阶下囚,处斩。
文字狱是围堵,八股文是钓钩。
科举制度到明王朝,只剩下进士一科,并分为三个阶段完成。县级考试(县试)录取,称为秀才,即初级知识分子。然后才有资格参加省级考试(乡试),录取后称为举人,即中级知识分子。然后才有资格参加由教育部(礼部)主持的中央级考试(会试),录取后再参加由皇帝主持(实际上由宰相或宦官主持)的最高考试(殿试),录取后称为进士,即高级知识分子。明王朝跟宋王朝一样,有一项不成文法,非进士出身,不能担任宰相(大学士)或部长级高级官员。(www.xing528.com)
科举对知识分子的重要性,至为了然。它是知识分子唯一的出路,汉、唐王朝时还有学校一途,明王朝则学校不过培养参加考试的人才。汉、唐王朝还有立功边疆一途,明王朝则没有任何其他机会。朱元璋更规定考试范围,以“五经”“四书”为限。“五经”“四书”,又以理学道学领袖人物朱熹的批注为标准课本。本世纪(十四)八十年代,朱元璋更特别颁布一种试卷格式,规定应考的知识分子遵守。下世纪(十五)初期,第三任皇帝朱棣(明成祖),进一步加以约束,规定使用八股文。
八股文是一种文章的体裁,一篇文章中,不多不少,恰恰包括八股——一股即两个或四个完整的句子,这形式是严格的,不能改变,改变便不是八股了。但八股主要的特征却在精神方面,即内容方面。依照规定,作八股文,不能发表自己的意见,也不是自己在说话(八股文中没有“我”字),而是儒家圣人系统在说话,看起来四平八稳,面面俱到,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触及。这种文体,跟代数学上的方程式一样,用不着独立思考——事实上是严厉地禁止独立思考,只要能把圣人系统的言语恰当地代入八股的方程式中,便是一篇最好的文章。如果被主考的试官欣赏录取,便可由秀才,而举人,而进士,而成为国家的领导人。至于怎么才能恰当地代入,那就是自此之后直到十九世纪末期,五百年间,中国知识分子所追求的最大奥秘和最大学问。
知识分子所从事的唯一研究工作,是从“五经”“四书”中选出全部可作为考试的题目,请老于此道的八股专家,撰写数百篇八股文,日夜背诵。考试时,把适当的一篇,照抄一遍。就像赌博时押赌注一样,押中时就成为进士,被任命为官员;押不中时,则落第而归,下次考试再来。知识分子不接触其他任何书籍,甚至连“五经”“四书”都不接触。年轻人偶尔翻阅“五经”“四书”,或偶尔翻阅历史古籍,如司马迁的《史记》之类,不但自己会懊悔浪费宝贵的光阴,即家长和教师,也必大大的震惊。如果有人竟然对文学艺术和科学工程有兴趣,那更骇人听闻,会被他的亲友所不齿。知识分子被八股文硬拖到酱缸之中,没有自己的思想,更没有自己的感情。不知道人类还有别的知识和别的情操,只知道如何作八股文和如何做官,于是一种只有中国才有的“官场”社会形成。
明王朝统治阶层曾由这类知识分子组成,他们对人的评价,完全以官为标准——犹如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评价,完全以钱为标准一样。为了做官,不但忍受廷杖的耻辱,还建立一系列的奴才哲学,宣称皇帝即是父亲(君父),所以“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仅只廷杖,算不了什么。于是霎时间耻辱化为荣耀,本来应该愤怒的心情,因已找到奇异的理论基础的缘故,反而大悦。人性尊严被严重歪曲,这正是酱缸文化的特征之一。
——欧洲历史正开快车,本世纪(十四)已进入文艺复兴时代,挣脱黑暗时代的枷锁,呈现一片耀眼的光明。而中国人却被糟蹋到这种地步,真是一个巨大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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